卷六
俞仲举题诗遇上皇 ⽇月盈亏,星辰失度,为人岂无兴衰?
子房年幼,逃难在徐邳,伊尹曾耕莘野,子牙尝钓磷溪。
君不见:韩侯未遇,遭舿下受驱驰,蒙正瓦窑借宿,
裴度在古庙依栖,时来也,皆为将相,方表是男儿。
汉武帝元狩二年,四川成都府一秀士,司马长卿,双名相如。自⽗⺟双亡,孤⾝无倚,
盐自守。贯串家百,精通经史。然虽游艺江湖,实其志在功名。出门之时,过城北七里许,曰升仙桥,相如大书于桥柱上:“大丈夫不乘驷马车,不复过此桥。”以所北抵京洛,东至齐楚,遂依梁孝王之门,与邹
、枚皋辈为友。不期梁王亮,相如谢病归成都市上。临爪县有旦令工吉,每每使人相招。一⽇到波相会,盘桓旬⽇。谈间,言及本处卓工孙巨富,有亭台池馆,华美可玩。县令着人去说,教他接待。卓王孙资时巨万,僮仆数百,门阑奢侈。园中有花亭一所,名曰瑞仙。四面芳菲烂慢,真可游息。京洛名园,皆不能过此。这卓员外丧偶不娶,慕道修真。止有一女,小字文君,年方十九,新寡在家。聪慧过人,姿态出众。琴棋书画,无所下通。员外一⽇早晨,闻说县令友人司马长卿乃文章巨儒,要来游玩园池,将来拜访。慌忙
接,圭后花园中,瑞仙亭上。动间已毕,卓王孙置酒相待。见长卿丰姿俊雅,且是王县令好友,甚相敬重。道:“先生去县中安下不便,何不在敝舍权住几⽇?”相如感其厚意,遂令人唤琴童携行李来瑞仙亭安下。倏忽半月。
且说卓文君在绣房中闲坐,闻侍女舂儿说:“有秀士司马长卿相访,员外留他在瑞仙亭安寓。此生丰姿俊雅,且善抚琴。”文君心动,及于东墙琐窗內窃窥视相如才貌,“⽇后必然大贵。但不知有
无
?我若得如此之丈夫,平生愿⾜!争奈此人⾰瓢屡空,若待媒证求亲,俺⽗亲决然不肯。倘若挫过此人,再后难得。”过了两⽇,女使舂儿见姐小双眉愁蹙,必有所思。乃对姐小道:“今夜三月十五⽇,月⾊光明,何不在花园中散闷则个?”姐小口中不说,心下思量:“自见了那秀才,⽇夜废寝忘餐,放心不下。我今主意已定,然虽有亏妇道,是我一世前程。”收拾了些金珠首饰,分付舂儿安排酒果:“今夜与你赏月散闷。”舂儿打点完备,随姐小行来。
话中且说相如久闻得文君姐小貌美聪慧,甚知音律,也有心去逗挑他。今夜月明如⽔,闻花
下有行动之声,教琴童私觑,知是姐小。乃焚香一住,将瑶琴抚弄。文君正行数步,只听得琴声清亮,移步将近瑞仙亭,转过花
下,听得所弹音曰:
风兮凤兮思故乡,邀游四海兮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如今夕兮升斯堂?
有
淑女在闺房,室进人遐在我傍,
何缘
颈为鸳鸯,期颌顽兮共翱翔!
凤兮凤兮从我栖,得托享尾永为妃。
情通体心谐和,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姐小听罢,对侍女道:“秀才有心,妾亦有心。今夜既到这里,可去与秀才相见。”遂乃行到亭边,相如月下见了文君,连忙起⾝
接道,“小生梦想花容,何期光降。不及远接,恕罪,恕罪!”文君敛衽向前道:“⾼贤下临,甚缺款待。孤馆寂寞,令人相念无已。”相如道,“不劳姐小挂意。小生有琴一张,自能消遣。”文君笑道:“先生不必迂阔。琴中之意,妾已备知。”相如跪下告道:“小生得见花颜,死也甘心。”丈君道:“请起,妾今夜到此,与先生赏月,同饮三杯。”舂儿排酒果于瑞仙亭上,丈君、相如对饮。相如细视丈君,果然生得:眉如翠羽,肌如⽩雪;振绣⾐,披锦裳,浓不短,纤不长;临溪双洛浦,对月两嫦娥。酒行数巡,文君令舂儿收拾前去:“我便回来。”相如道:“姐小不嫌寒陋,愿就枕席之
。”文君笑道:“妾
奉终⾝箕帚;岂在一时
爱乎?”相如道问:“姐小计将安出?”文君道:“如今收拾了些金珠在此。如不今夜同离此间,别处居住。倘后⽗亲想念,搬回,一家完聚,岂下美哉?”当下二人同下瑞仙亭,出后园而走。却是:鳌鱼脫却金钩去,摆尾头摇更不回。
且说舂儿至天明不见姐小在房,亭子上又寻不见,报与老员外得知。寻到瑞仙亭上,和相如都不见。员外道:“相如是文学之士,为此禽兽之行!小
人,你也自幼读书,岂下闻女子‘事无擅为,行无独出?’你不闻⽗命,私奔苟合,非吾女也!”
要讼之于官,争奈家丑不可外扬,故尔中止,“巨看他有何面目相见亲戚!”从此隐忍无语,亦不追寻。
却说相如与文君到家,相如自思翼筐罂然,难以度⽇:“想我浑家乃富贵之女,岂知如此寂寞!所喜者略无温⾊,颇为贤达。他料想司马长卿必有发达时分。”正愁闷间,文君至。相如道:“⽇与浑家商议,
做些小营运,奈无资本。”文君道:“我首饰钒钏,尽可变卖。但我⽗亲万贯家财,岂不能周济一女?如今不若开张酒肆,妾自当垆。若⽗亲知之,必然懊悔。”相如从其言,修造房屋,开店卖酒。文君亲自当坤记帐。忽一⽇,卓王孙家憧有事到成都府,人肆饮酒,事有凑巧,正来到司马长卿肆中。见当垆之妇,乃是主翁姐小,吃了一惊。慌忙走回临邛,报与员外道知。员外満面羞惭,不肯认女,但杜门不见宾客而已。
再说相如夫妇卖酒,约有半年。忽有天使捧着一纸诏书,问司马相如名字,到于肆中,道说:“朝廷观先牛所作《于虚赋》,文章浩烂,超越古人。官里叹赏,飘飘然有凌云之志气,恨不得与此人时同,有杨得意奏言:“此赋是臣之同里司马长卿所作,见在成都闲居。’天子大喜,特差小官来征召。走马临朝,不许迟延。”相如收拾行装,即时要行。文君道:“官人此行富贵,则怕忘了瑞仙亭上!”相如道:“小生受姐小大恩,方恨未报,何出此言?”文君道:“秀才们也有两般,有那君子儒,不论贫富,志行不移;有那小人儒,贫时又一般,富时就忘了。”相如道:“姐小放心!”夫
二人,不忍相别。临行,文君又嘱道:“此时已遂题桥志,莫负当垆涤器人!”
且不说相如同天使登程。却说卓王孙有家僮从长安回,听得杨得意举荐司马相如,蒙朝廷征召去了。自言:“我女儿有先见之明,为见此人才貌双全,必然显达,以所成了亲事。老夫想来起,男婚女嫁,人之大伦。我女婿不得官时,我先带侍女舂儿同往成都去望,乃是⽗于之情,无人笑我。若是他得了官时去看他,教人道我趋时奉势。”次⽇带同舂儿径到成都府,寻见文君。文君见了⽗亲,拜道:“孩儿有不孝之罪,望爹爹饶恕!”员外道:“我儿,你想杀我!从前之话,更不须提了。如今且喜朝廷怔召,正称孩儿之心。我今⽇送舂儿来伏侍,接你回家居住。我自差家僮往长安报与贤婿道知。”文君执意不肯。员外见女儿主意定了,乃将家财之半,分授女儿,于成都起建大宅,市买良田,憧仆三四万人。员外伴着女儿同住,等候女婿佳音。
再说司马相如同大使至京师朝见,献《上林赋》一篇。天子大喜,即拜为著作郞.待诏金马门。近有巴蜀开通南夷诸道,用军兴法转槽繁冗,惊扰夷民。官里闻知大怒,召相如议论此事,令作谕巴蜀之檄。官里道:“此一事,
待差官,非卿不可。”乃拜桐如为中郞将,持节而往,令剑金牌,先斩后奏。相如谢恩,辞天子出朝,一路驰驿而行。到彼处,劝谕已蜀已平,蛮夷清静,不过半月,百姓安宁,⾐锦还乡。数⽇之间,已达成都府。本府员官
接。到十新宅,文君出
。相如道:“读书不负人,今⽇果遂题桥之愿。”文君道:“更有一喜,你丈人先到这里
接。”相如连声:“不敢,不敢!”老员外出见,相如向前施礼。彼此相谢,排筵贺喜。自此遂为成都富室。有诗为证。
夜静瑶台月正圆,请风浙沥満林峦。
朱弦慢促相思调,是不知音不与弹。
司马相如本是成都府个一穷儒,只为一篇文字上投了至尊之意,一朝发迹。如今再说南宋朝个一贫士,也是成都府人,在濯锦江居住。亦因词篇遭际,⾐锦还乡。此人姓俞名良,字仲举,年登二十五岁,幼丧⽗⺟,娶
张氏,这秀才⽇夜勤攻诗史,満腹文章。时当舂榜动,选场开,广招天下人才,赴临安应举。俞良便收拾琴剑书箱,择⽇起程。亲朋饯送。分付浑家道:“我去求官,多则三年,少则一载。但得一官半职,即便回来。”道罢,相别,跨一蹇驴而去。下则一⽇,行至中途。偶染一疾,忙寻客店安下,心中烦恼。想不病了半月,⾝边钱物使尽。只得将驴儿卖了做盘
。又怕误了科场⽇期,只得买双草鞋穿了,自背书囊而行。不数⽇,脚都打破了。鲜⾎淋漓,于路苦楚。心中想道:“几时得到杭州!”着看那双脚,作一词以述怀抱,名《瑞鹤仙》:
舂闲期近也,望帝京迢递,犹在天际。
懊恨这双脚底,不惯行程,如今怎免得拖泥带⽔。
痛难噤,芒鞋五耳倦行时,着意存温,笑语甜言安慰。
争气扶持我去,选得宮未,那时赏你穿对朝靴,安排在轿儿里。
抬来抬去,
餐羊⾁滋味,重教细腻。更寻对小小脚儿,夜间伴你。
不则一⽇,已到杭州,至贡院前桥下,有个客店,姓孙,叫做孙婆店,俞良在店中安歇了。过下多几⽇,俞良⼊选场已毕,俱各伺候挂榜。只说举子们,元来却有这般苦处。假如俞良八千有余多路,来到临安,指望一举成名,争奈时运未至,龙门点额,金榜无名。俞良心中好闷,眼中流泪。自寻恩道:“⼲乡万里,来到此间,⾝边囊箧消然,如何勾得回乡?”不免流落杭州。每⽇出街,有些银河,只买酒吃,消愁解闷。看看穷乏,初时有还几个相识看觑他,后面蒿恼人多了,被人憎嫌。但遇见一般秀才上店吃酒,俞良使⼊去投谒。每⽇吃两碗饿酒,烂醉了归店中安歇。孙婆见了,埋冤道:“秀才,你却少了我房钱不还,每⽇吃得大醉,却有钱买酒吃!”俞良也不分说。每⽇早间,间店小二讨些汤洗了面,便出门。“长篇见宰相,短卷谒公卿”搪得几碗酒吃,吃得烂醉,直到昏黑,便归客店安歇。每⽇如是。
一⽇,俞良走到众安桥,见个茶坊,有几个秀才在里面,俞良便挨⾝人去坐地。只见茶博士向前唱个喏,道问:“解元吃甚么茶?”俞良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我早饭也不曾吃,却来呵我吃茶。⾝边铜钱又无,吃了却捉甚么还他?”便道:“我约个一相识在这里等,少间客至来问。”茶博士自退。俞良坐于门首,要只看个一相识过,却又遇下着。正闷坐间,只见个一先生,里手执着个一招儿,上面写道:“如神见”俞良想是个算命先生,且算一命看。则一请,请那先生人到茶坊里坐定。俞良说了年月⽇时,那先生便算。茶博士见了道:“是这他等的相识来了。”便向前道问,“解元吃甚么茶?”俞良分付:“点两个椒茶来。”二人吃罢。先生道:“解元好个造物!即目二⽇之內,有分遇大贵人发迹,贵不可言。”俞良听说,自想:“我这等模样,几时能勾发迹?眼下茶钱也没得让。”便做个意头,菗⾝起道:“先生,我若真个发迹时,却得相谢。”便起⾝走。茶博士道:“解元,茶钱!”俞良道:“我只借坐一坐,你却来问我茶,我那得钱还?先生说我早晚发迹,等我好了,一发还你。”掉了便走。先生道:“解元,命钱未还。”俞良道:“先生得罪,等我发迹,一发相谢。”先生道:“我方才出来,好不顺溜!”茶博士道“我没兴,折了两个茶钱!”当下自散。
俞良又去赶趁,吃了几碗饿酒。直到天晚,酩酊烂醉,踉踉跄跄,到孙婆店中,昏述不醒,睡倒了。孙婆见了,大骂道:“这秀才好没道理!少厂我若⼲房钱不肯还,每⽇吃得大醉。你道别人请你,终不成每⽇有人请你?”俞良便道:”我醉自醉,⼲你甚事!别人请不请,也不⼲你事!”孙婆道:“娘老情愿折了许多时房钱,你明⽇便请出门去。”俞良带酒胡言
语,便道:“你要我大,再与我五贯钱,我明⽇便去。”孙婆听说,笑将来起道:“从不曾见恁般主顾!⽩往了许多时店房,到还要诈钱撒泼,也不像斯文体面。”俞良听得,骂将来起道:“我有韩信之忐,你无漂⺟之仁。我俞某是个
学秀才,少不得今科不中来科中。你就供养我到来科,打甚么紧!”乘着酒兴,敲台打凳,弄假成真来起。孙婆见他撒酒风,不敢惹他。关了门,⽩进去了,俞良弄了半⽇酒,⾝体困倦,跌倒在
铺上,也睡上了。五更酒醒,想起前情,自觉惭愧。
要不别而行,又没个去处。在正两难。
却说孙婆与儿子孙小二商议,没亲何,只得破两贯钱,倒去陪他个是不,央及他动⾝。若肯轻轻撤开,便是造化。俞良本侍不受,其亲⾝无半文。只得忍着羞,收了这两贯钱,作谢而去。心下想道:“临安到成都,有八千里之遥,这两贯钱,不勾吃几顿饭,却如何盘费得回去?”出了孙婆店门,在街坊卜东走两走,又没寻个相识处。走到饭后,肚里又饥,心中又闷。⾝边有只两贯钱,买些酒食吃
了,跳下西湖,且做个
鬼。当下一径走出涌金门外西湖边,见座⾼楼,上面一面大牌,朱红大书:“丰乐楼。”只听得笙簧缔绕,鼓乐喧天。俞良立定脚打一看时,只见门前上下首立着两个人,头戴方顶样头巾,⾝穿紫衫,脚下丝鞋净沫,叉着手,着看俞良道:“请坐!”俞良见请,欣然而⼊,直走到楼上,拣个一临湖傍槛的阁几坐下。只见个一当⽇的酒保、便向俞良唱个喏:“覆解元,不知要打多少酒?”俞良道,“我约个一相识在此。你可将两双箸放在桌上,铺下两只盏,等一等来问。”酒保见说,便将酒缸、酒提、匙、著、盏、碟,放在面前,尽是银器,俞良口中不道,心中自言:”好富贵去处,我却这般生受!有只两贯钱在⾝边,做甚用?”少顷,酒保又来问:“解元要多少酒,打来?”俞良便道:“我那相识,眼见的不来了,你与我打两角酒来。”酒保便应了,又问:“解元,要甚下酒?”俞良道:“随你把来。”当下酒保只当是个好客,折莫甚新鲜果品,可口肴馔,海鲜,案酒之类,铺排面前,般般都有。将个一银酒缸盛了两角酒,安一把杓儿,酒保频将酒烫。俞良独自个一,从晌午前直吃到⽇哺时后。面前按酒,吃得阑残。俞良手抚雕栏,下视湖光,心中愁闷。唤将酒保来:“烦借笔砚则个。”酒保道:“解元借笔砚,莫是不要题诗赋?却不可污了粉壁,本店自有诗牌。若是污了粉壁,小人今⽇当直,便折了这一⽇⽇事钱。”俞良道:“恁地时,取诗牌和笔砚来。”须臾之间,酒保取到诗牌笔砚,安在桌上。俞良道:“你自退,我教你便来。不叫时,休来。”当下酒保自去。
俞良拽上阁门,用凳于顶住,自言道:“我要只显名在这楼上,教后人知我。你却教我写在诗牌上则甚?”想起⾝边有只两贯钱,吃了许多酒食,捉甚还他?如不题了诗,推开窗,着看湖里只一跳,做个一
鬼。当下磨得墨浓,蘸得笔
,拂拭一堵壁于⼲净,写下《鹊桥仙》词:
来时秋暮,到时舂暮,归去又还秋暮。
丰乐楼上望西川,动不动八千里路。
青山无数,⽩云无数,绿⽔又还无数。
人生七十古来稀,算恁地光
,能来得几度!
题毕,去后面写道:“锦里秀才俞良作。”放下笔,不觉眼中流泪。自思量道:“活他做甚,如不寻个死处,免受穷苦!”当下推开槛窗,望着下面猢⽔,待要跳下去,争奈去岸又远。倘或跳下去不死,颠折了腿脚,如何是好?心生一计,解下
间系的旧绦,一搭搭在阁儿里梁上,做个一活落圈。俞良叹了一口气,却待把头钻⼊那圈里去。你道好凑巧!那酒保见多时不叫他,走来阁儿前,见关着门,不敢敲,去那窗眼里打一张,只见俞良在內,正要钻⼊圈里去,又不舍得死。酒保吃了一惊,火急向前推开门,人到里面,一把抱住俞良道:“解元甚做作!你自死了,须连累我店中!”声张来起,楼下掌管、师工、酒保、打杂人等,都上楼来,一时嚷动。众人看那俞良时,却有八分酒,只推醉,口里胡言
语不住声。酒保看那壁上时,茶盏来大小字写了一壁,叫苦不迭:“我今朝却不没兴,这一⽇事钱休了也!”道:“解元,吃了酒,便算了钱回去。”俞良道:“做甚么?你要便打杀了我!”酒保道:“解元,不要寻闹。你今⽇吃的酒钱,总算来起,共该五两银子。”俞良道:“若要我五两银子,你要我
命便有,那得银子还你!我自从门前走过,你家两个着紫衫的邀住我,请我上楼吃酒。我如今没钱,是只死了罢。”便望窗槛外要跳,唬得酒保连忙抱住。
当下众人商议:“不知他在那里住,忍晦气放他去罢。不时,做出人命来,明⽇怎地分说?”便间俞良道:“解元,你在那里住?”俞良道:“我住在贡院桥孙婆客店里。我是西川成都府有名的秀才,因科举来此间。若我回去,路上颠在河里⽔里,明⽇都放下过们你。”众人道:“若真个死了时下好。”只得忍晦气,着两个人送他去,有个下落,省惹官司。当下教两个酒保,搀扶他下楼。出门迄
上路,却又天⾊晚了。两个人一路扶着,到得孙婆店前,那客店门却关了。酒保便把俞良放在门前,却去敲门。里面只道有甚客来,连忙开门。酒保见开了门,撤了手便走。俞良东倒西歪,踉踉跄跄,只待要颠。孙婆讨灯来一照,却是俞良。吃了一惊,没奈何,叫儿子孙小二扶他⼊房里去睡了。孙婆便骂道:“昨⽇在我家蒿恼,⽩⽩里送了他两贯钱。道说:‘还乡去。’却元来将去买酒吃!”俞良只推醉,由他骂,不敢则声。正是:人无气势精神减,囊少金钱应对难。
话分两头。却说南宋⾼字天于传位孝宗,自了为太上皇,居于德寿宮。孝宗尽事亲之道,承颜顺志,惟恐有违。自朝贺问安,及良辰美景⽗子同游之外,上皇在德寿宮闲暇,每同內侍官到西湖游玩。或有时恐惊扰百姓,微服潜行,以此为常。忽一⽇,上皇来到灵隐寺冷泉亭闲坐。怎见得冷泉亭好处,有张舆诗四句:
朵朵峰峦拥翠华,倚云楼阁是僧家。
凭栏尽⽇无人语,濯⾜寒泉数落花。
上皇正坐观泉,寺中住持憎献茶。有一行者,手托茶盘,⾼擎下跪。上皇龙目观看,见他相貌魁梧,且是执札恭谨。御音道问:“朕看你不像个行者模样,可实说是何等人?”那行者双行流洞,拜告道:“臣姓李名直,原任南剑府大守。得罪于监司,被诬赃罪,废为庶人,家贫无以糊口。本寺住持是臣⺟舅,权充行者,觅些粥亡,以延微命。”上皇恻然不忍道:“待朕回官,当与皇帝言之。”是晚回宮,恰好孝宗天子差太监到德寿宮问安,上皇就将甫剑大守李直分付去了,要皇帝复其原官。过了数⽇,上皇再到灵隐寺中,那行者依旧来送茶。上皇道问:“皇帝已复你的原官否?”那行者叩头奏道:“还未。”上皇面有愧容。次⽇,孝字天子恭请太上皇、皇太后,幸聚景园。上皇不言不笑,似有怨怒之意,孝宗奏道:“今⽇风景融和,愿得圣情开悦。”上皇嘿然不答,太后道:“孩儿好意招老夫妇游玩,没事恼做甚么?”上皇叹口气道:“‘树老招风,人老招
。’朕今年老,说来的话,都没人作准了。”孝宗愕然,正不知为甚缘故,叩头请罪”上皇道:“朕前⽇曾替南剑府大守李直说个分上,竟不作准。昨⽇于寺中复见其人,令我愧杀。”孝宗道:“前奉圣训,次⽇即谕宰相。宰相说:“李直赃污藉狼,难以复用。’既承圣眷,此小事,来朝便行。今⽇且开怀一醉。”上皇方才回嗔作喜,尽醉方休。第二⽇,孝宗再谕宰相,要起用李直。宰相依旧推辞,孝宗道:“此是太上主意。昨⽇发怒,朕无地
可⼊。便是大逆谋反,也须放他。”遂尽复其原官。此事阁起不题。
再说俞良在孙婆店借宿之夜,上皇忽得一梦,梦游西湖之上,见毫光万道之中,却有两条黑气冲天,竦然惊觉。至次早,宣个圆梦先生来,说其备细。先生奏道:“乃是有一贤人流落此地,游于西湖,口吐怨气冲天,故托梦于上皇,必主朝廷得一贤人。应在今⽇,不注吉凶。”上皇闻之大喜,赏了圆梦先生。遂⼊官中,更换⾐装,扮作文人秀才,带几个近侍官,都扮作斯丈模样,一同信步出城。行至丰乐楼前,正见两个着紫衫的,又在门前邀请。当下上皇与近侍官,一同⼊酒肆中。走上楼去。那一⽇楼上阁儿恰好都有人坐満,有只俞良夜来寻死的那阁儿关着。上皇便揭开帘儿,却待⼊去,只见酒保告:“解元,不可⼊去,这阁儿不顺溜!今⽇主人家便要打醋炭了。待打过醋炭,却教客人吃酒。”上皇便问:“这阁儿如何不顺溜?”酒保告:“解元,说不可尽。夜来有个秀才,是西川成都府人,因赴试下第,流落在此。独自个一在这阁儿里,吃了五两银了酒食,吃的大醉。直至⽇晚,⾝边无银子还酒钱,便放无赖,寻死觅活,自割自吊。没奈何怕惹官司,只得又赔店里两个人送他归去。且是住的远,直到贡院桥孙婆客店里歇。此因不顺溜,主家要打醋炭了,方教客人吃酒。”上皇见道说:“不妨,们我是秀才,不惧此事。”遂乃一齐坐下。上皇抬头只见壁上茶盏来大小字写満,却是只一《鹊桥仙》词。读至后面写道:“锦里秀才俞良作”龙颜暗喜,想道:“此人正是应梦贤士,这词中有怨望之言。”便问酒保:“此词是谁所作?”酒保告,“解元,此词便是那夜来撒赖秀才写的。”上皇听了,便问:“这秀才见在那里住?”酒保道:“见在贡院桥孙婆客店里安歇。”上皇买些酒食吃了,算了酒钱,起⾝回宮。
一面分付內侍官,传一道旨意,着地方官⼲贡院桥孙婆店中,取锦里秀才俞良火速回奏。內侍传将出去,只说太上圣旨,要唤俞良,却不曾叙出缘由明⽩。地方官心下也只糊涂,当下奉旨飞马到贡院桥孙婆店前,左右的一索抠住孙婆。因走得气急,口中连唤“俞良,俞良!”孙婆只道被俞良所告,惊得面如土⾊。双膝跪下,是只磕头。差官道:“那婆子莫忙。官里要西川秀才俞良,在你店中也不在?”孙婆方敢回言道:“告恩官,有却有个俞秀才在此安下,是只今⽇清早起⾝回家乡去了。家中儿子送去,兀自未回。临行之时,又写一首词在壁上。官人如不信,下马来看便见。”差官听说,⼊店中看时,见壁上真个有只词,墨迹尚然新鲜,词名也是《鹊桥仙》,道是:
杏花红雨,梨花⽩雪,羞对短亭长路。
东君也解数归程,遍地落花飞絮。
中万卷,笔头千古,方信儒冠多误。
青霄有路不须忙,便着辆草鞋归去。
元来那俞良隔夜醉了,由那孙婆骂了夜一。到得五更,孙婆怕他又下去,教儿子小二清早来起,押送他出门。俞良临去,就壁上写了这只词。孙小二送去,兀自未回。差官见了此词,便教左右抄了,飞⾝上马。另将一匹空马,也教孙婆骑坐,一直望北赶去。路上正
见孙小二。差官教放了孙婆,将孙小二抠住,问俞良安在。孙小二战战兢兢道:“俞秀才为盘
缺少,踌蹰不进,见在北关门边汤团铺里坐。”当下就带孙小二做眼,飞马赶到北关门下。只见俞良立在那灶边,里手拿着一碗汤团正吃哩,被使命叫一声:“俞良听圣旨。”唬得俞良大惊,连忙放下碗,走出门跪下。使命口宣上皇圣旨:“教俞良到德寿宮见驾。”俞良不知分晓,一时被众人簇拥上马,迤逦直到德寿宮。各人下马。且于侍班阁子內,听候传宣。地方官先在宮门外叩头复命:“俞良秀才取到了。”上皇传旨,教俞良借紫⼊內。俞良穿了紫⾐软带,纱帽皂靴,到得金阶之下,拜舞起居已毕。上皇传旨,问俞良:“丰乐楼上所写《鹊桥仙》词,是卿所作?”俞良奏道:“是臣醉中之笔,想不惊动圣目。”上皇道:“卿有如此才,不远千里而来,应举不中,是主司之过也。卿莫有怨望之心?”俞良奏道:“穷达皆天,臣岂敢怨!”上皇曰:“以卿大才,岂不堪任一方之寄?朕今赐卿⾐紫,说与皇帝,封卿大官,卿意若何?”俞良叩头拜谢曰:“臣有何德能,敢膺圣眷如此!”上皇曰:“卿当于朕前,或诗或词,可做一首,胜如使命所抄店中壁上之作。”俞良奏乞题目。上皇曰:“便只指卿今⽇遭遇朕躬为题。”俞良领旨,左右便取过文房四宝,放在俞良面前。俞良一挥而就,做了只一词,名《过龙门令》:
冒险过秦关,跋涉长江,崎岖万里到钱塘。
举不成名归计拙,趁食街坊。
命蹇苦难当,宝有词章,片言争敢动吾皇。
敕赐紫袍归故里,⾐锦还乡。
上皇看了,龙颜大喜,对俞良道:“卿要⾐锦还乡,朕当遂卿之志。”当下御笔亲书六句:
锦里俞良,妙有词章。
⾼才不遇,落魄堪伤。
敕赐⾼官,⾐锦还乡。
分付內侍官,将这道旨意,送与皇帝,就引俞良去见驾。孝宗见了上皇圣旨,因数⽇前为南剑大守李直一事,险些儿触了大上之怒,今番怎敢迟慢?想俞良是锦里秀才,如今圣旨批赐⾐锦还乡,若用他别处地方为官,又恐拂了太上的圣意。即刻批旨:“俞良可授成都府大守,加赐⽩金千两,为以路费。”次⽇,俞良紫袍金带,当殿谢恩已毕,又往德寿官,谢了上皇。将御赐银两备办鞍马仆从之类,又将百金酬谢孙婆。前呼后拥,荣归故里,不在话下。
是⽇孝宗御驾来往德寿宮朝见上皇,谢其贤人之赐。上皇又对孝宗说过:传旨遍行天下,下次秀才应举,须要乡试得中,然后赴京殿试。今时乡试之例,皆此因起,流传至今,永远为例矣。
昔年司马逢杨童,今⽇俞良际上皇。
若使文章皆遇主,功名迟早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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