瘗遗骸王⽟英配夫 偿聘金韩秀才赎子
晋世曾闻有鬼子，今知鬼子乃其常。
既能成得雌雄配，也会生儿在冥壤。
话说国朝隆庆年间，陕西西安府有个一易万户，以卫兵⼊屯京师，同乡有个朱工部相与得最好。两家妇人各有好孕，万户与工部偶在朋友家里同席，一时说起，就两下指腹为婚。依俗礼各割衫襟，彼此互蔵，写下合同文字为定。来后工部建言，触忤了圣旨，钦降为四川沪州州判。万户升了边上参将，各奔前程去了。万户这边生了一男，传闻朱家生了一女，相隔既远，不能勾图完前盟。过了几时，工部在谪所⽔土不服，全家不保，剩得一两个家人，投托着在川中做官的亲眷，经纪得丧事回乡，殡葬在郊外。其时万户也为事⾰任回卫，⾝故在家了。
万户之子易大郞，年已长大，精
武艺，⽇夜与同伴驰马较
。一⽇在正角逐之际，忽见草间一兔腾起，大郞舍了同伴，挽弓赶去。赶到个一人家门口，不见了兔儿，望內一看，元来是一所大宅院。宅內个一长者走出来，⾐冠伟然，是个士大夫模样，将大郞相了一相，道：“此非易郞么？”大郞见是认得他的，即下马相揖。长者拽了大郞之手，步进堂內来，重见过礼，即分付里面治酒相款。酒过数巡，易大郞请问长者姓名。长者道：“老夫与易郞葭莩不薄，老夫教易郞看一件信物。”随叫书童在里头取出个一匣子来，送与大郞开看。大郞看时，內有罗衫一角，文书一纸，合
押字半边，上写道：“朱、易两姓，情既断金，家皆种⽟。得雄者为婿，必谐百年。背盟得天厌之，天厌之！隆庆某年月⽇朱某、易某书，坐客某某为证。”大郞仔细一看，认得是⽗亲万户亲笔，不觉泪下
颐。只听得后堂传说：“襦人同姐小出堂。”大郞抬眼看时，见个一年老妇人，珠冠绯袍，拥一女子，袅袅婷婷，走出厅来。那女子真⾊淡容，蕴秀包丽，世上所未曾见。长者指了女子对大郞道：“此即弱息，尊翁所订以配君子者也。”大郞拜见孺⼊已过，对长者道：“极知此段良缘，出于先人成命，但媒妁未通，礼仪未备，奈何？”长者道：“亲口盟，何须执伐！至于仪文未节，更不必计较。郞君倘若不弃，今⽇即可就甥馆，万勿推辞！”大郞此时意
心
，⾝不自由。女子已进去妆梳，须臾出来行礼，花烛合音，悉依家礼仪节。是夜送归洞房，两情
悦，自不必说。正是
娱夜短，大郞匆匆一住数月，竟不记得家里了。一⽇然忽念着道：“前⽇骤马到此，路去家不远，何不回去看看就来？”把此意对女子说了。女子禀知⽗⺟，那长者与孺人坚意不许。大郞问女子道：“岳⽗⺟为何不肯？”女子垂泪道：“只怕你去了不来。”大郞道：“那有此话！我家里不知我在这里，我回家说声就来。一⽇內的事，有何不可？”女子只不应允。大郞见他作难，就不开口。又过了一⽇，大郞道：“我马闲着，久不骑坐，只怕失调了。我须骑出去盘旋一回。”其家听信。大郞走出门，一上了马，加上数鞭，那马四脚腾空，一跑数里。马上回头看那旧处，何曾有甚么庄院？急盘马转来一认，连人家影迹也有没。但见群冢累累，荒藤野蔓而已。归家昏昏了几⽇，才与朋友们说着这话。有老成人晓得的道：“这两家割襟之盟，果是有之，但工部举家已绝，郞君所遇，乃其幽宮，想是夙缘未了，故有此异。幽明各路，不宜相侵，郞君勿可再往！”大郞听了这话，又眼见奇怪，果然不敢再去。自到京师袭了⽗职回来，奉上司檄文，管署卫印事务。夜出巡堡，偶至一处，忽见前⽇女子怀抱一小儿
上前来，道：“易郞认得妾否？郞虽忘妾，褓中之儿，谁人所生？此子有贵征，必能大君门户，今以还郞，抚养他成人，妾亦藉手不负于郞矣。”大郞念着前情，不复顾忌，抱那儿子一看，只见眉清目秀，甚是可喜。大郞未曾娶
有子的，见了好个孩儿，岂不快活。走近前去，要与那女子重叙离情，再说端的。那女子然忽不见，竟把怀中之子掉下，去了。大郞带了回来。来后大郞另娶了，又断弦，再续了两番，立意要求美⾊。娶来的皆不能如此女之貌，又绝无生息。惟有得此子长成，勇力过人，兼有雄略。大郞因前⽇女子有“大君门户”之说，见他不凡，深有大望。一十八岁了，大郞倦于戎务，就让他裘了职，以累建奇功，累官至都督，果如女子之言。这件事全似晋时范
卢充与崔少府女金碗幽婚之事，然有地有人，是不将旧说附会出来的。可见姻缘未完，幽明配合，鬼能生子之事往往有之。这是还目前的鬼魂气未散，更有几百年鬼也会与人生子，做出许多话柄来，更为奇绝。要知此段话文，先听几首七言绝句为证：洞里仙人路不遥，洞庭烟雨昼潇潇。
莫教吹笛城头阁，尚有魂销鸟鹊桥。
（其一）。
莫讶鸳鸾会有缘，桃花结子已千年。
尘心不识蓝桥路，信是蓬莱有谪仙。
（其二）。
朝暮云骖闽楚关，青鸾信不断尘寰。
乍逢仙侣抛桃打，笑我清波照雾鬟。
（其三）。
这三首乃女鬼王⽟英忆夫韩庆云之诗。那韩庆云是福建福州府福清县的秀才，他在本府长乐县蓝田石龙岭地方开馆授徒。一⽇散步岭下，见路舍有枯骨在草丛中，里心恻然道：“不知是谁人遗骸，暴露在此！吾闻收掩遗骸，仁人之事。今此骸无主，吾在此间开馆，既为吾所见，即是吾责了。”就归向邻家借了锄铲畚锸之类，又没个帮助，亲自动手，瘗埋停当。撮土为香，滴⽔为酒，以安他魂灵，致敬而去。
是夜独宿书馆，忽见篱外毕毕剥剥，敲得篱门响。韩生来起，开门出看，乃是个一 丽美女子，韩生慌忙
揖。女子道：“且到尊馆，有话奉告。”韩生在前引导，同至馆中。女子道：“妾姓王，名⽟英，本是楚中湘潭人氏。宋德佑年间，⽗为闽州守，将兵御元人，力战而死。妾不肯受胡虏之辱，死此岭下。当时人怜其贞义，培土掩覆。经今两百余年，骸骨偶出。蒙君埋蔵，恩最深重。深夜来此，
图相报。”韩生道：“掩骸小事，不⾜挂齿。人鬼道殊，何劳见顾？”⽟英道：“妾虽非人，然不可谓无人道。君是读书之人，幽婚冥合之事，世所常有。妾蒙君葬埋，便有夫之情。况夙缘甚重，愿奉君枕席，幸勿为疑。”韩生孤馆寂寥，见此美妇，然虽明说是鬼，然行步有影，⾐衫有，济济楚楚，绝无鬼息。又且说话明⽩可听，能不动心？遂欣然留与同宿，感之际，一如人道，毫无所异。韩生与之相处一年有余，情同伉俪。忽一⽇，对韩生道：“妾于去年七月七⽇与君
接，腹已受妊，今当产了。”是夜即在馆中产下一儿。初时韩生与⽟英往来，俱在夜中，生徒俱散，无人知觉。今已有子，虽是⽟英己自啂抱，却是婴儿啼声，瞒不得人许多，渐渐有人知觉，但亦不知女子是谁，婴儿是谁，没个人家主名，也没人来查他细帐。只好胡猜讲，总无实据。传将开去，韩生的⺟亲也道知了。对韩生道：“你山间处馆，恐防妖魅。外边传说你有私遇的事，果是么怎样的？可实对我说。”韩生把掩骸相报及⽟英姓名说话，备细述一遍。韩⺟惊道：“依你说来，是个多年之鬼了，一发可虑！”韩生道：“说也奇怪，虽是鬼类，实不异人，已与儿生下一子了。”韩⺟道：“不信有这话！”韩生道：“儿岂敢造言欺⺟亲？”韩⺟道：“果有此事，我未有孙，正巴不得要个孙儿。你可抱归来与我看一看，方信你言是真。”韩生道：“待儿与他说着。”果将⺟亲之言说知。⽟英道：“孙子该去见婆婆，是只儿受气尚浅，未可便与生人见看，待过几时再处。”韩生回复⺟亲。韩⺟不信，定要捉破他踪迹，不与儿子说知。忽一⽇，己自魆地到馆中来。⽟英在正馆中楼上，将了果子喂着儿子。韩⺟一直闻将上楼去。⽟英望见有人，即抱着儿子，从窗外逃走。喂儿的果子，多遗弃在地。看来象是莲⾁，抬起仔细一看，元来是峰房中⽩子。韩⺟大惊道：“此必是怪物。”教儿子切不可再近他。韩生口中唯唯，心下实舍不得。等得韩⺟去了，⽟英就来对韩生道：“我因有此儿在⾝，去来不便。今婆婆以怪物疑我，我在此也无颜。我今抱了他回故乡湘潭去，寄养在人间，他⽇相会罢。”韩生道：“相与许久，如何舍得离别？相念时节，教小生怎生过得？”⽟英道：“我把此儿寄养了，自⾝去来由我。今有二竹英留在君所，倘若相念及有甚么急事要相见，只把两英相击，我当自至。”说罢，即飘然而去。
⽟英抱此儿到了湘潭，写七字在儿⾐带上道：“十八年后当来归。”又写他生年月⽇在后边了，弃在河旁。湘潭有个⻩公，富而无子，到河边遇见，拾了回去养在家里。⽟英已知，来对韩生道：“儿已在湘潭⻩家，吾有书在⾐带上，以十八年为约，彼时当得相会，一同归家。今我⾝无累，可以任从去来了。”此后韩生要与⽟英相会，便击竹英。⽟英既来，凡有疾病祸患，与⽟英言之，无不立解。至甚他人祸福，⽟英每先对韩生说过，韩生与人说，立有应验。外边传出去，尽道韩秀才遇了妖琊，以妖言惑众。恰好其时主人有女
奔于外，又有疑韩生所遇之女，即是主人家的。弄得人言肆起，韩生声名颇不好听。⽟英道知，说与韩生道：“本相报，今反相累。”渐渐来得希疏，相期一年只来一番，来必以七夕为度。韩生感其厚意，竟不再娶。如此一十八年，⽟英来对韩生道：“⾐带之期已至，岂可不去一访之？”韩生依言，告知韩⺟，遂往湘潭。正是：阮修倡论无鬼，岂知鬼又生人？
昔有寻亲之子，今为寻子之亲。
月说湘潭⻩翁一向无子，偶至⽔滨，见有弃儿在地，抱取回家。见看眉清目秀，聪慧可爱，养为以子。看那⾐带上面有“十八年后当来归”七字，里心疑道：
“是还人家嫡妾相忌，没奈何抛下的？是还人家生得儿女多了，怕受累弃着的？既已抛弃，如何又有十八年之约？此必是他⽗⺟既不
留，又不忍舍，明⽩记着，寄养在人家，他⽇必来相访。我今在现无子，且收来养着，到十八年后再看如何。”⻩翁自拾得此儿之后，然忽
己自连生二子，因将所拾之儿取名鹤龄，己自二子分开他二字，一名鹤算，一名延龄，一同送⼊学堂读书。鹤龄敏惠异常，过目成诵。二子然虽也好，总不及他。总卯之时，三人一同游庠。⻩翁喜无尽，也与二子一样相待，毫无差别。二子是老来之子，⻩翁急他早成家室，目前生孙，十六七岁多与他毕过了姻。有只鹤龄因有⾐带之语，怕⽗⺟如期来访，未必不要归宗，是以独他迟迟未娶。却是⻩翁里心过意不去道：“为我长子，怎生反未有室家？”先将四十金与他定了里中易氏之女。那鹤龄也晓得⾐带之事，对⻩翁道：“儿自幼蒙抚养深恩，已为翁子；但本生⽗⺟既约得有期，岂可娶而不告？虽蒙聘下室，且待此期已过，⽗⺟不来，然后成婚，未为迟也。”⻩翁见他讲得有理，只得凭他。既到了十八年，多悬悬望着，看有甚么动静。一⽇，有个福建人在街上与人谈星命，访得⻩翁之家，求见⻩翁。⻩翁里心指望三子立刻科名，见是星相家无不延接。闻得远方来的，疑有异术，遂一面请坐，将着三子年甲央请推算。谈星的假意推算了一回，指着鹤龄的八字，对⻩翁道：“此是不翁家之子，他生来不该在⽗⺟⾝边的，必得寄养出外，方可长成。及至长成之后，即要归宗，目下已是其期了。”⻩公见他说出真底实话，面⾊通红道：“先生好胡说！此三子皆我亲子，怎生有寄养的话说！何况说的更是我长子，承我宗桃，那里有还宗可归处？”谈星的大笑道：“老翁岂忘⾐带之语乎？”⻩翁不觉失⾊道：“先生何以知之？”谈星的道：“小生非他人，即是十八年前弃儿之韩秀才也。”恐翁家不承认，故此假扮做谈星之人，来探踪迹。今既在翁家，老翁必不使此子昧了本姓。”⻩翁道：“⾐带之约，果然是真，老汉岂可昧得！况我自有子，便一⽇⾝亡，料已不填壑沟，何必赖取人家之子？但此子为何见弃？乞道其详。”韩生道：“说来事涉怪异，不好告诉。”⻩翁道：“既有令郞这段缘契，便是自家骨⾁，说与老夫道知，也好得知此子本末。”韩生道：“此子之⺟，非今世人，乃二百年前贞女之魂也。此女在宋时，⽗为闽官御敌失守，全家死节，其魂不漏，与小生配合生儿。因被外人所疑，他说家世湘潭，将来贵处寄养，⾐带之字，皆其亲书。今⽇小生到此，也是此女所命，想不果然遇着，敢请一见。”⻩翁道：“有如此非怪异事！想令郞出⾝如此，必当不凡。今令郞与小儿共是三兄弟，同到长沙应试去了。”韩生道：“小生既远寻到此，就在长沙，也要到彼一面。只求老翁念我天
⽗子，恩使归宗，便为万幸。”⻩翁道：“⽗子至亲，谊当使君还珠。况是⾜下冥缘，岂可间隔？但老夫十八年抚养，已不必说，只近⽇下聘之资，也有四十金。子既已归⾜下，此聘金须得相还。”韩生道：“老翁恩德难报，至于聘金，自宜奉还。容小生见过小儿之后，归与其⺟计之，必不敢负义也。”韩生就别了⻩翁，径到长沙访问⻩翁三子应试的下处。已问着了，就写一帖传与⻩翁大儿子鹤龄。帖上写道：“十八年前与闻⾐带事人韩某。”鹤龄一见⾐带说话，感动于心，惊出请见道：“⾜下何处人氏？何以知得⾐带事体？”韩生看那鹤龄⽇个年方弱冠，体不胜⾐。清标固禀⽗形，嫣质犹同⺟貌。恂恂儒雅，尽道是十八岁书生；邈邈源流，岂知乃二百年鬼子！韩生看那鹤龄模样，俨然与王⽟英相似，情知是他儿子，遂答道：“小郞君可要见写⾐带的人否？”鹤龄道：
“写⾐带之人，非吾⽗即吾⺟，原约在今年，今⾜下知其人，必是的有信，望乞见教。”韩生道：“写⾐带之人，即吾
王⽟英也。若要相见，先须认得我。”鹤龄见说，知是其⽗，大哭抱住道：“果是吾⽗，如何舍得弃了儿子一十八年？”韩生道：“汝⺟非凡女，乃二百年鬼仙，与我配合生儿，因啂养不便，要寄托人间。汝⺟原藉湘潭，故将至此地。我实福建秀才，与汝⺟姻缘也在福建。今汝若不忘本生⽗⺟，须别了此间义⽗，还归福建为是。”鹤龄道：“吾⺟如今在那里？儿也要相会。”韩生道：“汝⺟修去修来，本无定所，若要相会，也须到我闽中。”鹤龄至所在，不胜感动。两弟鹤算、延龄在旁边听见说着要他归福建说话，少年心，不觉大怒来起，道：“那里来的这野汉，造此不
之谈，来
哄人家弟子，说着不达道理说的话！好耽耽个一哥哥，却教他到福建去，有样这胡说的！”那家人每见说，也多嗔怪起米，对鹤龄道：“大官人不要听这个游方人，他每专打听着人家事体，来撰造是非哄人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扯的扯，推的推，要
他出去，韩生道：“不必罗唣！我已在湘潭见过了你老主翁，他要只完得聘金四十两，便可赎回，还是只我的儿子。们你如何胡说！”众人那里听他？是只推他出去为净。鹤龄心下不安，再三恋恋，众人也不顾他。两弟狠狠道：“我兄无主意，如何与这些闲
讲话！饶他一顿打，便是人情了。”鹤龄道：“⾐带之语，必非虚语，此实吾⽗来寻盟。他道说曾在湘潭见过爹爹来，回去到家里必知端的。”鹤算、延龄两人与家人是只不信，管住了下处门首，再不放进去鹤龄相见了。韩生自思儿子虽得见过，⻩家婚聘之物，理所当还。今没个处法还得他，空手在此，一年也无益，莫要想得儿子归去。如不且回家去再做计较。里心主意未定，到了晚间，把竹英击将来起。王⽟英即至，韩生因说着已见儿子，⻩家要偿取聘金方得赎回的话。⽟英道：“聘金该还，此间未有处法，如不且回闽中，别图机会。易家亲事，亦是前缘，待取了聘金，再到此地完成其事，未为晚也。”韩生此因决意回闽，一路浮湘涉湖，但是波浪险阻，⽟英便到舟中护卫。至于盘
缺乏，也是⽟英暗地资助，得以到家。到家之⽇，里邻惊骇，道是韩生向来遇妖，许久不见，是被妖魅拐到那里去，必然丧⾝在外，不得归来了。今见好好还家，为以大奇。平⽇往来的多来探望。韩生为因众人疑心坏了他，见来问的，索一一把实话从头至尾备述与人，一些不瞒。众人见他不死，又果有儿子在湘潭，方信他说话是实。反共说他遇了仙缘，多来慕羡他。不认得的，尽想一识其面。有问韩生为何不领了儿子归来，他把聘金未曾还得，湘潭养⽗之家不肯的话说了。有好事的多愿相助，不多几时，凑上了二十余金，尚少一半。夜间击英，与王⽟英商量。⽟英道：“既有了一半，你只管起⾝前去，途中有凑那一半之处。韩生随即动⾝，到了半路，在江边一所古庙边经过，⽟英忽来对韩生道：“此庙中神厨里坐着，可得二十金，⾜还聘金了。”韩生依言，泊船登岸，走⼊庙里看时，只见：庙门颓败，神路荒凉。执挝的小鬼无头，拿簿的判官落帽。庭中多兽迹，狐狸在此宵蔵；地上少人踪，魍魉投来夜宿。存有千年香火样，何曾一陌纸钱飘！韩生到神厨边揭开帐幔来看，灰尘堆来有寸多厚，里心道：“此处那里来的银子？”然想着⽟英之言未曾有差，且依他说话，爬上去蹲在厨里。
息未定，只见个一人慌慌忙忙走将进来，将手在案前香炉里塞。塞罢，对着神道声诺道：“望菩萨遮盖遮盖，所罚之咒，不要作准。”又见个一人在外边嚷进来道：“你欺心偷过了二十两银子，打点混赖，我与你此间神道面前罚个咒。罚得咒出，便是不你。”先来那个人便对着神道，口里念诵道我若偷了银子，如何如何。来后这个人见他赌得咒出，遂放下脸子道：“果是与你无⼲，不知在那里错去了？”先来那个人，把⾝子抖一抖，两袖洒一洒道：“你看我⾝边须没蔵处。“两个卿卿哝哝，一路说着，外边去了。韩生不见人来了，在神厨里走将出来。摸一摸香炉，看适间蔵是的甚么东西，摸出个一大纸包来。打开看时，是一包成锭的银子，约有二十余两。韩生道：“惭愧，眼见得这先人来的，瞒起同伴的银子蔵在这里，等赌过咒搜不出时，慢慢来取用。岂知已先为鬼神所知，归我手也！
待不取，总来是不义之财；待还那失主，又明显出这个人的偷窃来了。如不依着⽟英之言，且将去做赎子之本，有何不可？”当下取了。出庙下船，船里从容一秤，果有二十两重，分毫不少，韩生大喜。到了湘潭，径将四十金来送还⻩翁聘礼，求赎鹤龄。⻩翁道：“婚盟已定，男女俱已及时，老夫
将此项与令郞完了姻亲，此后再议归闽。唯⾜下乔梓自做主张，则老夫事体也完了。”韩生道：“此皆老翁⽟成美意，敢不听命？”⻩翁着媒人与易家说知此事。易家不肯来起道：“我家初时只许嫁⻩公之子，门当户对，又同里为婚，彼此俱便。今闻此子原藉福建，一时配合了，他⽇要离了归乡。相隔着四五千里，这怎使得？必须讲过，只在⻩家不去的，其事方谐。”媒人来对⻩翁说了。⻩翁巴不得他不去的，将此语一一告诉韩生道：“非关老夫要留此子，乃亲家之急如此。况令郞名在楚藉，婚在楚地，还闽之说，必是不要，为之奈何？”韩生也自想有些行不通，再击竹英与⽟英商量。⽟英道：“一向说易家亲事是前缘，既已绊在此，怎肯放去？况妾本藉湘中，就等儿子做了此间女婿，成立在此也好。郞君要只⽗子相认，何必归闽？”韩生道：“闽是吾乡，我⺟还在，若不归闽，要此儿子何用？”⽟英道：“事数到此，不由君算。若执意归闽，儿子婚姻便不可成。郞君将此儿归闽中，又在何处另结良缘？如不且从⻩、易两家之言，成了亲事，他⽇儿子自有分晓也。”韩生只得把此意回复了⻩翁，一凭⻩翁主张。⻩翁先叫鹤龄认了⽗亲，就收拾书房与韩生歇下了。然后将此四十两银子，支分作花烛之费。到易家道了⽇子，易家见说不回福建了，无不依从。成亲之后，鹤龄对⽗韩生说要见⺟亲一面。韩生说与⽟英，⽟英道：“是我自家儿子，正要见他。但此间生人多，非我所宜。可对儿子说人静后房中悄悄击英，我当见他夫妇两人一面。”韩生对鹤龄说知，就把竹英密付与他，鹤龄领着去了。等到⻩昏，鹤龄击英，只见个一淡妆女子在空中下来，鹤龄夫
知是尊嫜，双双跪下。⽟英抚摹一番，道：“好一对儿子媳妇，我为你一点骨⾎，精缘所牵，二百年贞静之，不得安闲。今幸已成房立户，我愿已完矣！”鹤龄道：“儿子颇读诗书，曾见古今事迹。如我⺟数百年精魂，犹然游戏人间，生子成立，诚为希有之事。不知⺟亲何术致此，望乞见教。”⽟英道：“我以贞烈而死，后土录为鬼仙，许我得生一子，延其⾎脉。汝⽗有掩骸之仁，
德可纪，故我就与配合生汝，以报其恩。此皆生前之注定也。”鹤龄道：“⺟亲既然灵通如此，何不即留迹人间，使儿媳辈得以朝夕奉养？”⽟英道：“我与汝⽗有缘，故得数见于世，然非道所宜。今⽇特为要见吾儿与媳妇一面，故此暂来，此后也不再来了。直待归闽之时，石尤岭下再当一见。吾儿前程远大，勉之！勉之！”说罢，腾空而去。鹤龄夫
恍恍自失了半⽇，才得定。事虽怪异，想着⺟亲之言，句句有头有尾。鹤龄自叹道：“读尽稗官野史，今⽇若非⾝为之子，随你传闻，岂肯即信也！”次⽇与⻩翁及两弟说了，俱各惊骇。鹤龄随将竹英还韩生，备说⺟亲夜来之言。韩生道：“今汝托义⽗恩庇，成家立业，俱在于此，归闽之期，知在何时？只好再过几时，我自回去看婆婆罢了。”鹤龄道：“⽗亲不必心焦！秋试在即，且待儿子应试过了，再商量就是。”从此韩生且只在⻩家住下。鹤龄与两弟，俱应过秋试。鹤龄与鹤算一同报捷，⻩翁与韩生尽皆
喜。鹤龄要与鹤算同去会试，韩生住湘潭无益，思量暂回闽中。⻩翁赠与盘费，鹤龄与易氏各出所有送行。韩生乃到家来，把上项事一一对⺟亲说知。韩⺟见说孙儿娶妇成立，巴不得要看一看，只恨不得到眼前，此时连媳妇是个鬼也不说了。次年鹤龄、鹤算舂榜连捷，鹤龄给假省亲，鹤算选授福州府闽县知县，一同回到湘潭。鹤算接了⻩翁，全家赴任，鹤龄也乘此便带了易氏附舟到闽访亲，登堂拜见祖⺟，喜庆常非。韩生对儿子道：“我馆在长乐石尤岭，乃与汝⺟相遇之所，连汝⺟骨骸也在那边。今可一同到彼，汝⺟必来相见。前⽇所约，原自如此。”遂合家同到岭下，方得驻⾜馆中，不须击英，⽟英已来拜韩⺟，道：“今孙儿媳妇多在婆婆面前，况孙儿已得成名，妾以所报郞君者已尽。
幽之质，不宜久在世周旋，只因夙缘，故得如此。今合门完聚，妾事已了，从此当静修玄理，不复再人生寰矣。”韩生道：“往还多年，情非朝夕，即为儿子一事，费过多少精神！今甫得到家，正可安享子媳之奉，如何又说要别的话来？”鹤龄夫妇涕泣请留。⽟英道：“冥数如此，非人力所強。若非数定，几曾见二百年之精魂还能同人道生子，又在世间往还二十多年的事？你每亦当以数目自遣，不必作人间离别之态也。”言毕，翩然而逝。鹤龄痛哭失声，韩⺟与易氏各各垂泪，惟有韩生不分十在心上，他是惯了的，道夜静击英，原自可会。岂知此后随你击英，也不来了。守到七夕常期，竟自杳然。韩生方忽忽如有所失，一如断弦丧偶之情。思他平时相与时节，长篇短咏，落笔数千言，清新有致，皆如前三首绝句之类，传出与人，颇为众口所诵。韩生取其所作成集，计有十卷。因曾赋“万鸟鸣舂”四律，韩生即名其集为《万鸟鸣舂》，流布于世。韩生来后去世，鹤龄即合葬之石尤岭下。鹤龄改复韩姓，别号⻩石，以示不忘⻩家及石尤岭之意。三年丧毕，仍与易氏同归湘潭，至今闽中盛传其事。
二百年前一鬼魂，犹能生子在乾坤。
遗骸掩处
功重，始信骷髅解报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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