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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住院的生活总是平静而烦恼的。

 尽管在‮国美‬隐瞒‮份身‬,但唐家的吃穿用度都不会太差,她被安排在私人诊所的VIP病房里,房间的布置奢华得有如旅馆,可她只能被迫躺在上,哪儿都不能去。

 只因她一动身,就会有人凛着眉宇,一脸忧悒地走过来,用沉厚的嗓音不容置疑地说:“大‮姐小‬,你需要休息。”

 拜托!再休下去,她就要万事休矣了!

 “我真的没事…呃,除了比较怕黑跟陌生男人以外,一切都好,既然都是躺着,我还不如回家…”

 她越讲越小声,因为他墨沉的目光里尽是满满的不赞同。

 “医生说你需要再观察。”所谓的医生,指的是心理医生,而不是外科医生。

 唐左琳懊恼地搔了搔头,晓得自己前天半夜的“动”是真的吓到他们了。唉,她也不是故意的啊,本以为绑架这种事一回生二回,小时候都有经验了,长大再来应该不至于有什么事,霍克勤不过是去买她想吃的麦当劳,留她一人独睡一会儿,没想到…

 唉,想起那时的“出丑”唐左琳很懊恼。

 她开始怕黑。

 一开始感觉不深,但渐渐地,在一片漆黑的病房里,她感觉自己被困住,麻绳磨擦着皮肤的触感变得清晰,那人施加‮力暴‬的记忆油然而生,她害怕,空旷的病房仿佛变回了那个关住她的牢笼,米克疯狂的声音不断回在耳边。“…道歉…跟我道歉!”

 “不!”她呼吸困难,浑身仿佛遭人勒紧,皮疙瘩爬满了她的‮体身‬,她挣扎着想离这里,离这片拘束人心的黑暗,却使不出丁点力气…

 她不想这样!但恐惧的记忆抓攫住她,这一次,她要逃,靠自己的力量,逃得远远的…她自病上翻落,用攀爬的方式靠近门边,渴望接触到一点光亮——

 就在这时候,门打开,霍克勤回来,看见的便是她以极尽狼狈的姿态匍匐在地,清秀的脸不知何时爬满了泪。

 从那天起,不管发生什么,他寸步不离,守住这间病房,也守住她的光亮。

 当然,他也没再提起辞职的事。

 “不晓得这样算不算是一种因祸得福…”唐左琳躺在上,吁了口气。

 霍克勤瞅着她无打采的样子,尽管脸上看不出动静,但眼眸深处却是深沉的哀伤。他永远无法正确形容前天当他打开房门,在门外微弱的光线下,唐左琳以那样灰败的表情瞅向他。而她的眼神有如他是创造这个世界的神明,天地的主宰,如此地脆弱、无助、欣喜…

 那一幕深深击打了他,当下他立即开灯,弯‮身下‬扶住她。“怎么了?!”

 “不要过来!”唐左琳黑眸睁大,狠命将他推开,整个人蜷在地上缩成一团,极力发抖。“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直道歉,像一只上了发条的玩偶。

 那双精致漂亮的黑眸里不复往日的光采,显得那么恐惧,像是被调坏了的水彩盘。

 医生赶来弄清情况,似乎早在预料之中。“她的外伤并不严重,也没有遭人侵犯的痕迹,但…真正可怕的,只怕是她内心里的伤。”说着,医生叹了口气。

 “她现在的情况是所谓的创伤后压力症候群,黑暗以及男人的碰触会使她回忆起绑架时遭受凌的过程。她刚醒,症状比较明显,也许之后会慢慢好转,不过也有一种可能…”

 就是一辈子都不会好。

 霍克勤回忆着那天与医生的对话,只觉心仿佛被紧捏着,很疼、很疼。

 之后唐左琳住院两天,没人敢关灯,她也不再有任何失控的举措出现,而且只要不是在黑暗中,她并不惧怕男人,尽管…也不是完全坦然接受。

 “我、我要上厕所。”得到他同意的眼神,她才从上下来,霍克勤下意识上前搀扶,却见唐左琳浑身一颤,整个人稍稍往后退了一步,随即干笑。“唉呀,我又不是断手残脚,不用扶啦。”

 霍克勤眼色一暗。

 是她的错觉吗?感觉最近霍克勤对她的态度跟之前相比,可谓有着天壤之别。以前是保持距离,能不被就不被,现在却是小心翼翼地好似怕她放在手里碎了、含在嘴里化了。当然,她不是笨蛋,明白他忽然开始对她好,肯定是因为歉疚。

 “克勤,我一直忘了告诉你们,这不是你们的责任。”唐左琳叹一口气。“我的意思是…我被绑架这件事是我自己不小心,而且你们后来不也找到我了?这样就够了。”她一笑。

 霍克勤听着,沉默了好一会儿。“不是那个缘故。”

 “嗯?”她应声,却在感受男人的大掌抚上她脸畔时浑身一僵,就连瞳孔都因惊惧而缩小。

 这明显害怕的反应看得霍克勤再度闷发疼。也许,他该去心脏科挂个号…

 “我不会伤害你。”

 唐左琳怔了。

 她望着眼前的男人,听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炙热口吻给予保证,而他抚触自己的动作很小心温柔,手上带着层层厚茧,却一点都不会使她不适。瞬间,她口涌现热,一股泪意在不知不觉间汇聚,只因她相信这个男人所说的:他不会伤害她,绝对不会。

 霍克勤早已发誓,从那天她醒来而他守在病房门口时,他便决定,只要是她想要的,即便是他的命,他都能双手奉上,只要那是她想要。

 “嗯,我知道了。”

 VIP病房里当然配有最高规格的厕所和卫浴间,唐左琳自己摸进去,关上门,背靠着门板,仿佛还能感应到门外男人逸出的叹息。

 “可恶…”她抓了抓头,表情颓丧。换做过去,她对霍克勤主动的贴近绝对是欣喜得无以复加,如今却觉得害怕,一方面是生理的,一方面是心理的。她不喜欢这样,却无法阻止自己产生的反应。讨厌、讨厌、讨厌…

 霍克勤大概也是清楚这一点,才始终不肯轻易点头放她出院。

 现在,他对自己又是什么看法?

 唐左琳掬水洗脸,看向镜子里有些残败的自己。外伤愈合还需要点时间,内心的伤,她有自信总有一天可以抚平,问题是他实在太捉摸不定,她分辨不清他对她的好究竟算不算是一种赎罪,只是那种长久以来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屏障好似不见了,他开始放任她的亲近,同时也愿意主动碰触自己,偏偏…什么都不说…

 “讨厌的男人…讨厌!讨厌!”她骂了一会儿,骂得脸红。分明喜欢得要死,口是心非…

 她平复自己躁动的心绪,走出厕所,看见霍克勤正站在房间的大窗外,他健壮有型的身躯包覆在合身剪裁的西装底下,那宽阔厚实的背影始终给她一种值得信赖的感觉,因为他就是靠这一副强悍的躯体保护她。

 时近黄昏,橘黄的光反在他那墨黑色的西装布料下,使他周身仿佛染上了一层淡金色的薄雾。唐左琳看得怔了,直到他转过身来,那一双沉静如潭的眼眨也不眨地紧盯着她。

 他从来不曾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

 这种柔和缱绻的、近乎要让人落泪的目光。

 唐左琳心跳不自觉快了,呼吸也变得沉重,她忽然觉得…她不在乎了,只要这个男人愿意留在这里,看着她,不管是为了什么缘故都不要紧,因为…太喜欢了啊…

 她知道,如果真的为了他好,她该放手让他自由选择来去,可她毕竟还是唐家人,骨子里仍然带着算计与自私,她舍不得他走,喜欢得没办法去不看见他,如果事情是因她遭受绑架而改变,那她心甘情愿,再承接一次、两次…甚至无数次。

 而他瞅着她,也不知道看出她心底那些谈不上美好的想法没有,只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问她:“要不要出去走一走?”

 “…啊?”好半天,她呆呆愣愣的,只发得出这个字。

 霍克勤当她是同意了。医院位于海岸附近,这一带很适合散步,只是前两天谁都没有那份悠哉的心情。

 两人漫步在石板街上,越来越靠近海滩,细细的沙看着就觉得柔软,唐左琳了鞋踩上去,发觉身后男人有些异样的目光,吐了吐舌。“不行吗?”

 “没。”难得地,霍克勤居然笑了。

 一股燥热在瞬间攀爬上唐左琳的颊,幸好黄昏的余晖遮掩住她全身的粉,她为自己孩子气的动作有点不好意思,但想想又不是头一遭,她在这男人面前出的糗反正够多了,索丢个干干净净、清清,便心无旁骛地踩着细白的沙,故意留下脚印子。而他跟随在她的身后,踩着她落下的痕迹前进。

 她细白的足在暮光照耀下显得柔滑,唐左琳脚小,几乎只占了他的三分之二不到,这样一个纤细柔软的女子,霍克勤始终不懂怎会有人舍得伤害,也不懂她的血亲究竟为何一而再地罔顾她的安危…至少,他办不到。

 一阵风吹来,她单薄的‮子身‬打了个颤,霍克勤下意识下自己的外套罩在她身上。唐左琳诧异抬眼,那黑亮的眼珠子眨了眨,随即一笑。“好老套。”

 霍克勤像是被她感染了,本来坚毅的表情也逐渐显现出柔软。“老套有老套的好,不然怎会变成老套?”

 唐左琳瞠眼,倘若刚才是因他突来的举动不解,现在就是彻底的愕然。“我不知道原来你也…幽默的。”

 霍克勤眸光一黯,原本不想多说,不料一句话竟不自觉出口。“不是只有于飞懂得讲笑话。”

 于是她彻底讲不出话了。

 他这口气、这表情,总不是…嫉妒吧?

 口一阵怦动,她很想问他这句话的意思,但碍于她过去自作多情的经验实在太多,这么美好的气氛,她舍不得妄自揣测然后打坏,吐了几回,终究只好讷讷不语。

 霍克勤看着,好气又好笑。“大‮姐小‬不说话了?”

 这一次的“大‮姐小‬”不同以往,过去是生疏而拘礼的,现在却是…透着某种调笑意味的。唐左琳烫了耳,心头仍是一片纷,只好随口说了一句。“你,你不冷吗?”

 换做平常的他,铁定会回答一句“不会”但现在,此情此景,过往那些极力压抑的东西,似乎在这海风吹拂下逐渐淡化了。他说:“‮姐小‬肩膀上的外套不就是我的?”

 意思是冷的话就不会给她了?唐左琳瞪他一眼。“你可以拿回去。”

 “你替我保管吧。”

 “用肩膀可以吗?”

 霍克勤笑了。“可以。”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自然闲聊,只是过往三年多来几乎不曾有过的情况。唐左琳放松心神,有生以来从没一刻如现在这般感到踏实。

 两个人走了一会儿,她忽然说:“太好了。”

 “嗯?”

 霍克勤挑眉,见她微微一笑。“没死,真是太好了。”

 这清清淡淡的一句话换成别人,说出来是没什么分量的,但唐左琳不同。

 她十岁经历绑架,之后更是被人当成靶,各种意外层出不穷,只因她有一个手段太狠、也太教人眼红的外祖父,而她自己又背负接班重任。

 唐左琳停下脚步,澄净的眼看着海上不知多远的灯塔,说:“以前我一直觉得死了也好,反正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但后来,我慢慢不那么想了。”

 说着,她弯下了身,皎白的手握住了一团沙,只见那细白柔滑的沙子逐渐从她手心里滑落,越来越抓不住。“你看,人生就像这些沙,可以掌握的实在太少,只有这条命…是我自己的,如果连我都放弃了它,那还有谁愿意替我留着?”

 我。霍克勤脑中浮现回答,却没说出口。或者是,他现在开不了口。

 因为他的喉咙仿佛被人扼住了。

 唐左琳朝他一笑,瞅着他复杂难解的表情。这些话,其实多少是带了心机的。“所以,如果将来有一天,真的没办法了,我也想要由自己来控制。”她问他:“你愿意帮我吗?当然前提是,你也不能危及到自己的生命。”

 她这是在留他了…给他一个不要离开的理由,或者可以说是——请求?

 霍克勤暗暗苦笑。经历绑架事件,他重新体认到她对自己的重要,本来就不打算走。他瞅着她,这个叫唐左琳的女人脸上不带任何卑微乞求,只是陈述一个希望,她的表情褪去了平素的孩子气,目光真挚,却又透着坚持,他想,自己有什么办法拒绝她这样的眼神呢?

 如果不是靠着长年的自制力,他甚至不敢肯定…自己会不会做出任何逾矩的行为。

 风大了。她就那样站在那里,清减的身躯不动分毫。她不屑用可怜、柔弱的姿态换取同情,她的背得笔直,带着一种力量,吸引着他,她历经这么多‮忍残‬不堪的事,却不允许自己轻易倒下,像个屹立不摇的战士。

 霍克勤这一生遇过无数的人,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哪些人的眼神可信,哪些又不可信,他一看即知,而她在这一刻展的眼神,无疑地征服了他。

 “我不会让你死。”他说,一字一句,坚决得有如誓言。

 唐左琳听着,笑了。“谢谢。”

 又是一句谢谢…

 霍克勤握紧拳头,如同三年前那般,压抑住渴望上前拥揽她的念头,在内心回答:不用谢。

 因为,这是他甘心所愿。

 一星期后,唐左琳出院了。

 他们回到Larchmont的住宅,之前的种种不愉快仿佛不曾发生过,霍克勤没提辞职,而她也不曾被绑架,一切如常,但又有些地方似乎不大一样,至少,他不再摆出过往那种冷峻严苛的姿态——尽管也没多热络。

 唐左琳的心理状态慢慢平复,她本来就不是容易受到打击的人,若不也无法在唐家安稳活到现在,只是霍克勤还是不动声地把屋宅内的男工作人员减到最少。

 难得他用心良苦,反倒被她笑话一顿。“哼哼,你们两个赚到了,可以乘机多找几个‮女美‬过来养养眼。”

 开玩笑,于是面试的首选变成能力之外,外貌也不能太好看,虽然唐左琳只是说笑,可霍克勤却不想做任何令她不开心的事,不论有多微小。

 即便如此,两人的关系始终还是维持着上下分际,没再进展。

 唐左琳不敢再开口,纵使他已经答应她不会离开、会保护她,但之前他说要走依然给她造成了不小的阴影,她想,现在这样就很好了,她足了。

 两人就这么死拖活拉的着,唐左琳不主动,霍克勤自然也不打算如何。毕竟唐左琳的‮份身‬还是牢牢实实摆在那里,他所打算的,只是在她需要时留在她身边,不使她受到危害,仅此而已。

 之后米克受到检方起诉,唐家没多做表示,只说程序该怎么来就怎么来,两个保镖甚至没被究责。

 晚上,他们坐在客厅,霍于飞对此很不解。“不管怎么说,唐沅庆的反应未免太冷淡了吧?”

 好歹唐左琳还是唐家嫡系,又是自小培养的接班人,如今被人绑架,唐沅庆最大的要求便是这件事不得声张,人找回来也没太多关切表示,太奇怪了。

 霍于飞的疑问也正是霍克勤不解的,从过去以来,身为唐家第一继承人,唐左琳承受的意外不胜枚举,却不见唐家大老有什么忧心的反应。由外人看来也许唐沅庆对唐左琳是爱护有加,不轻易让她抛头面,可在他们这些真正靠近她的人眼中,却是万分没血没泪。

 霍克勤陷入深思。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他们所不知道的文章?

 但还不及得出结论,屋内灯光一阵闪烁,继而陷入一片黑暗,他们一愣。“跳电?”

 “糟了!”霍克勤看向二楼,立即飞奔上去,一打开门,果然发现瑟缩在房间一角的唐左琳。

 该死!“于飞,拿巾跟手电筒过来!”他向随后跟来的霍于飞代,不敢轻举妄动,只见唐左琳就像一只失去了自我意识的小动物,窝在角落,浑身发颤,尤其感受到房里他人的气息之后,更是害怕地掩着脸,不断呓语:“Sorry…I'msorry…don'thitme…”

 “是我,我不会打你。”霍克勤心都拧了,右手心的旧伤再度传来痛楚。他用中文安抚她,恨极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就好像十几岁时的那个雨天,一场大火,他只能看着,什么都办不到…

 他厌恶极了这种感觉!

 终于,电来了。

 室内再度恢复明亮,为了唐左琳,他们习惯开启屋内所有的灯,过分的明亮一下子刺痛了霍克勤的眼,他望见在黑暗中显得万分不安及胆怯的女人,逐渐出了安心的神色…

 而那双黑润水亮的眸,则是睬向他。

 她略显蒙地眨眨眼,探了探四周,确认自己身在何方,随即扯出了有点无奈的笑。“我没事,只是停电而已,你不用——”出那么难过的表情。

 但接下来的话,却被男人的手掌轻轻掩住了。

 唐左琳微愣,只得噤声,霍克勤没多表示什么,只是拿巾给她擦去冷汗。她一僵,但意识到是他,随即又柔顺了下来。

 两人有好一会儿没话可说,唐左琳被他轻轻地抱起来,安置在上。他身上的菸味重了,她知道他很少菸,但这一阵子为了她的事,他开始得凶。

 这代表,她对他还是有着影响力的吧?

 她吐了一口气,似用一种悠远的语调开口。“你知道吧,我不是第一次被绑架。”

 霍克勤不懂她怎会忽然提这个,但仅是“嗯”了一声。

 唐左琳深深瞅望他。本以为这样就够了,只要他愿意待在自己身边,即便是靠一张聘雇书也无所谓,但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原来自己还是没那么坚强,当他用前所未有的热暖眸光看着自己的同时,她渴求的还是他的真心…那些也许她一辈子,都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得到的东西。

 唐左琳叹一口气,再这样下去,太‮磨折‬人了。

 她想把一些积已久的事说出来,在她还有倾诉望的时候。

 “那是在我十岁的时候,主谋者是我外公的哥哥,他以为绑了我就能向唐家予取予求,不过…他想太多了。”唐左琳耸肩,脸上表情好似在笑,却笑得非常无奈。“真正应该继承唐家的人,不是我。”

 霍克勤愣了。

 “唐家在我这一辈,不论‮女男‬,按族谱中间字都是以‘湘’字命名,唯独我不是,你们都不觉得奇怪?”

 霍克勤听着她说出这句话。跳电前,他就在跟霍于飞讨论这件事,如今答案呼之出,他却不知道自己该出怎样的反应。

 唐左琳看着他一脸震愕,只是苦笑。“我在七岁的时候被唐家收养,名义上说是落在外的外孙女,外公…也就是唐总裁,他从小便以接班人的方式教育我,但到头来,我只不过是一个人的替身而已。”那个着唐家的血、货真价实的唐家人。

 所以从小时候开始,她便有心理准备,她这一条命不是自己的,而是唐家的。

 唐家收养她,给她地方住、给她东西吃,为的就是在紧急的时候,保住真正的继承人‮全安‬无虞,甚至她学习的所有都是为了辅佐那个人而准备。她承受着这一切,即便为此而死,那也是她的命,然而…

 “你是唯一说会保护我的人。”看着霍克勤,她沙哑地说。“所以…我才会喜欢上你。”

 在唐家,除了寥寥几人,没人知晓这一切。尽管这些年也不是完全没有对她好的人,但她不可能对他们自己的孤单害怕,唯独在这个男人面前。

 本该算是陌生人的他,却愿意担忧她的安危,甚至于疏忽自己的职责,选择护卫她。在他的怀里,第一次,唐左琳觉得自己好重要——

 她不想死。

 尽管是背负着弃子的命运,但如果可以的话,她不想死。

 那是掩藏在她心底的呐喊,而这个男人…听见了。

 她平静地说着,好似只是在描述今天的天气状况。霍克勤神态凝重。这是很大的秘密,如果传出去,‮湾台‬的媒体记者不知道会渲染得如何严重,可相较于那些,他更想知道,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背负下来的?

 甚至,连一个可以诉苦的对象都没有。

 她喜欢上他,是因为他在乎她的生命,甚至愿意‮体身‬力行地守护,这使他听得发疼。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被一个女人的情感强烈冲击,受到震撼,过去他总不明白唐左琳看上自己的理由,可如今,他宁可自己一辈子不懂,将之当作一个小女孩的盲目崇拜心理,只因此刻,倘若她再告白,他不晓得自己还能用怎样的理由拒绝她——

 她是唐家大‮姐小‬。

 ——不,其实不是,她只是一个替身。

 他们并不相配。

 ——现在呢?撇除集团接班人的‮份身‬,她只是一个女人。

 “我喜欢你。”

 霍克勤内心纷的思绪还找不到一个方向,她就已经说出口。

 唐左琳笑了。“这是今年的告白喔,你不用回答我没关系,你…回‮湾台‬吧,忘了这一件事,你为我担心的已经够多了,我承受不起。”本以为这样就好,这样就够,但人心终究是贪婪的,她知道自己内心渴望的,绝对不仅仅如此。

 “我想,我不能再更喜欢你了…”

 他深呼吸。“够了。”

 “呃?”

 望着她惑的表情,霍克勤几乎想要苦笑。到底,他还是无处可逃。“你啊,太任了。”

 唐左琳不解地抬眼,被他言语里几乎不曾出现过的亲昵吓着了,她望着他,第一次发现他总是沉冷肃静的黑眸里,竟也能释放如此强大的热能,使她粉肤一阵颤麻,但眸底随即浮现一股委屈。为什么骂她啊?

 看懂了她的情绪,他嘴角染上无奈笑意,接着倾身,贴近她。

 唐左琳吓了跳,下意识往后退,于是霍克勤停住,没再进犯,只再三重复原来那一句。“我不会伤害你。”

 正确来说,是不会“再”伤她。

 “我相信。”唐左琳放松下来。是的,她该相信的,这个男人不是别人,他是她的信仰,她的…守护神。

 “有个女人,她…很可恶。”

 “嗄?”

 霍克勤咂舌,懊恼自己选错开场白,他极力思考该如何把内心想法说清楚,毕竟那不是他擅长的。

 可既然都开口了,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总是看着我,夺走了我的注意力,我甚至为此失职,在第一时间选择保护她,而不是我的雇主。这很严重,你无法想象的严重,结果这可恶的女人这样还不够,居然跑来向我告白——”

 “呃…”这是她吗?

 “第一年,我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她想干么,以为那只是小女孩的崇拜,我不该放在心上。第二年,我开始受到影响。第三年…”他苦笑。“你不知道,我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说出拒绝。”

 “那…为什么要拒绝?”唐左琳咽了口口水,难以预料的喜悦伴随红在瞬间迸发而出,可她内心还是掩不住紧张。他的靠近没再令她感觉害怕,他开始释放自己的感情,她接收到了,却还是想从他口里知道答案。“你…喜欢我?”

 霍克勤叹息,手掌抚上她的脸,她起初有些胆怯地颤了颤,接着慢慢地平和下来,感受他掌心里那层薄茧,像是专属于他的记号。他一一细抚她脸上那些曾遭受另一个男人残暴的痕迹,任指尖接收她肤上那细小茸的触感,贪婪地滑过她的眼、她的鼻…来到了她的

 “我告诉自己,你不是我能碰的对象。”

 霍克勤眼底浮现苦涩。他从未想过压抑自己的感情,竟是一件如此辛苦的事,尤其当另一个人,总是用一种期盼的眼神望着你,你却无法给予任何回应的时候。

 因为,他一无所有。

 甚至三年前接到霍于飞要他加入“擎天”的邀约,他只是想,独自一人、又多次经历生死,对活着没太大望的他,如果在将来可以成为某些人的盾牌,为了守护另一个家庭、另一个人而死去,那也是件很不错的事情吧…

 霍克勤以为,自己的人生就是这样了。

 直到遇上了她。

 正因为一直受到她的眼神吸引,所以在那场飞车意外发生的时候,他第一个冲上前保护的竟然不是雇主,而是她。

 那是他特勤生涯第一次漠视自己背负的责任。车子在瞬间爆炸,她瑟缩在他怀中,才刚贴近死亡,直至意识到自己‮全安‬了的瞬间,她炯黑的眸绽放出一种光采,接着染上了一抹无法理解的悲伤及愤怒,像在问: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样的恶意存在?

 他没办法回答她。只是克制不住地默默加紧了拥揽她的力道。

 其实早在那时,他就已经爱上她了。

 他早已看淡死亡,对死无惧,兴许是因为他活得太荒芜,人总是会被自己缺乏的事物吸引,他也不例外,他爱上了她那双渴望生命的眼,如同永夜中那一颗熠熠发亮的星,刺目得教人眼眶发痛,为之屏息。

 在那一刻,霍克勤下意识睇向自己的右手心。想要保护她,想要成为守护她的墙壁而死,这样的念头太过强烈,几乎无法压制。被她告白的时候,除却瞬间的不解,他竟差点因狂喜而颤抖。这个可恶的女孩,他想尽方法远离,她却硬要把自己磨得更亮眼来追上他,全然不知他压抑得有多痛苦,甚至屡屡失控…

 “你有更好的未来、更好的生活,甚至于更好的对象,你难道真没想过?”

 这是他与她的分别,他不可能为一己之私让她牺牲将来有可能得到的,也许她现在还年轻、不在乎,可他不一样。

 “跟着我,也许你会失去现今拥有的这一切。”而这绝非他所乐见。

 唐左琳闻言笑了,心底一阵暖涌上,她明白了他的苦心。原来,他一直都有把自己放在心上,替她好好思考。“那些东西,本来就不是我的。”

 虽然如此,但霍克勤很了解唐沅庆是什么性格,即便她只是一个收养来利用的棋子,但只要在她冠着这姓氏的一天,她就是唐家人,有她该拿的,也有她该尽的义务。

 假若真要打破那一切,他不知道…她做好准备没有。

 “你不懂什么叫失去…”

 “嘿,你不是我。”唐左琳阻止他未竟的言语,伸手捧住他的脸,恋恋不舍手指碰触到的一切。她没有会错意吧?怎么办,她好开心,她想好好活着品味这一份喜悦,但若这时天上砸下陨石,世界毁灭,她也觉得无所谓了…

 “我六岁的时候失去了家人,被收养之后失去了‮份身‬,但…我不想连接下来的人生都失去。”

 他说对了,她很任,她不要自己的一辈子都受到他人的控制及限制,所以她放任自己的心去追求他,甚至用尽方式要他正视自己,因为是他的出现,起了她再不甘受人摆布的意志。

 她想活着,想被在乎,想…好好被爱,不是因为唐家大‮姐小‬的‮份身‬,而是纯粹只为了她这个人。“我不想再一个人…”

 她落下泪,霍克勤抱住了她。

 这不是他首度看见她哭,可她每次落泪都令他心碎。她的泪水很轻,却透过他的衬衫,如烙印般熨上他的体肤。她哭得不计形象,身躯因噎而颤动,几乎要连带扯痛了他身上的每神经。

 不可能了。

 他设下那么、那么多防线,给自己做了种种制,如今却被她一一击溃。霍克勤拥着她逸出叹息,不可能了,他已经不可能再压抑自己,完全不碰触她了。

 “答应我一件事。”

 “…嗯?”

 “只有这一件事…请你答应我。”像是下定了决心,霍克勤低哑地开口。“如果有一天,你后悔了今天的选择,我要第一个知道。”

 “我…”唐左琳鼻子,才开口讲第一个字,却被他的手指按在间阻止。

 霍克勤摇‮头摇‬,墨黑的眸认真得不能再认真。“答应我。”

 她有点不甘心,觉得被小看了,但若这是他坚持想要的回答,那么,她就给她。

 “好,我知道了。”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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