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蒙蒙亮时,郑西坡被王文革推醒。王文革是护厂队队长。这家伙比一般人高半头,又黑又
,浑身腱子
,看上去像一座铁塔。郑西坡也是个高个子,可身材很瘦,与王文革站在一起,仿佛铁塔旁竖了一
电线杆子。王文革十分紧张地告诉郑西坡,今天上午常小虎的拆迁队将采取重大进攻行动!郑西坡打着哈欠,从沙发上起来说:别神经兮兮的,这段日子风平
静的,拆迁队怎么会说进攻就进攻呢?
王文革神秘地说:师傅,我在拆迁队有卧底。那位小兄弟天不亮就来了电话,说昨夜市委李书记下了死命令,常小虎连夜在山水集团开会落实,一大早就集合拆迁队部署行动了。咱可千万不能大意啊!
郑西坡心里不由一惊,当即趿拉着塑料拖鞋走到院子里,三脚两步登上了望楼。了望楼正对着厂子大门,视野开阔,未来可能的战场景象尽收眼底。现在战场如湖面一般平静,郑西坡擎着望远镜反复搜索,没发现敌情。于是和王文革一起走进食堂,放心地吃起了早餐。
不料,八点刚过,一辆
有特警字样的武装警车突然冲到大门口停下,十几名察警手持警盾冲下车。了望楼上的哨兵及时发现了,立即报警。高音喇叭里的革命歌曲突然中断,广播声响起:工友们,山水集团总攻开始了,各就各位准备战斗!随即,警报拉响,一阵比一阵尖厉。女男工人们在警报声中抓起土
、铁
等武器,冲出车间。草包码起的掩体里,护厂队员们拿出一个一个汽油瓶,摆了一大排。
郑西坡指着汽油瓶,告诫王文革:这东西要小心,别
来!
王文革说:师傅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们谁也不想玩命。
郑西坡仍不放心。汽油不能玩,太危险,这不能听蔡老板的!老板为保卫大风厂煞费苦心,战壕里的汽油是他逃跑前让摆的。说是拆迁队动用大型机械进攻,只有火海阵能抵挡!郑西坡怕出事,一直让撤,王文革就不听,说大家伙儿都红了眼,关键时啥武器都得用。
王文革走后,郑西坡登上了望楼,只见察警们手持盾牌,组成人墙,严严实实堵住了厂门。警车上的喇叭在广播:山水集团的工人同志们,根据我市光明区民人
府政2014年9号令,你们厂区的土地已被光明区民人
府政依法征收,请你们立即打开厂门,实施搬迁…
这帮王八蛋!明明是我们的大风厂,竟变成了莫须有的山水集团!工人们既气愤,又紧张,一时间,
娘捣
的,咒骂声四起。现场情绪看似高昂,实则大家都怕得要死,一个个脸色青白。副厂长老马戴着一顶全安帽,一手擎着三角铁,一手往嘴里填速效救心丸。尤会计慌乱中有些不知所措,拿着个智能机手横过来竖过去,一会儿站到板凳上,一会儿蹲在地下,准备照相。蔡成功说了,让他照相留证据,将来发到网上让人们看看败腐分子的强拆暴行…
这时,厂内树干上的大喇叭及时响了起来。大喇叭照例播放革命歌曲,分贝极高,一下子
倒了门外的广播声——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郑西坡见事不妙,掏出机手搬救兵。他和陈岩石是忘年
,这些年大风厂与陈岩石的联系,都是通过他完成的。拨通电话,郑西坡急切求救说:陈老,坏了,山水集团来进攻了,还来了一车察警!陈岩石一听也急了,连忙说:郑诗人,你等着,我这就找安公局!没一会儿工夫,陈岩石的电话就打了回来,道是他找过安公局了,人家安公局没出警!这伙人是冒充察警,市局赵东来局长马上就派人来抓现行!郑西坡顾不得感谢陈岩石,扬起机手大喊大叫:哎,大伙别害怕,门外那些察警是假的!陈老帮我们查清楚了,真察警很快就过来了。
王文革一听,来劲了,振臂一呼:冲出去,活捉这帮狗
的!
护厂队的工人们随即涌出大门。一个警官模样的人知道
出马脚坏了事,喊了声:收队!假察警们慌忙收起盾牌、警
,鱼贯上车溜了。涌出厂门的工人便向警车扔石头,警车
股冒着黑烟,狼狈逃窜。
一场虚惊过后,郑西坡走下了望塔,再给陈岩石打电话,千恩万谢:兔崽子跑啦!陈老,您真是我们的恩人救星啊。要不是您老人家一直帮我们顶着,我们大风厂早就灰飞烟灭了!陈岩石说:也不能这么讲,府政终究会解决你们的问题。郑诗人,你可答应我啊,千万别让咱工人冲出厂门,尽量避免发生冲突,更不能发生恶
事件!
郑西坡郑重地说:陈老,我保证,我保证…
这样,一个重要的日子
近了——二〇一四年九月十六
。
二〇一四年九月十六
傍晚,郑西坡照例去光明湖边走走。他希望看到初秋之夜的那轮诗意盎然的月亮,但九月十六那
注定是个阴暗的日子,天气不好,厚厚的云层遮挡住所有的光线。就在郑西坡失望地转头往回走时,老板蔡成功久违的奔驰轿车在厂门口停下了。
蔡成功借着夜幕,做贼似的从侧门溜进工厂。恰巧王文革到门口查岗,见了失踪许久的老板,产生了奋兴和冲动。王文革一把揪住老板的衣领,将蔡成功拎了起来。生产和护厂的工人得知老板回厂,纷纷赶来,围绕住蔡成功七嘴八舌吵。老板,你让我们找得好苦啊!你跑,能跑到天边去?蔡成功辩解:我没跑,是到北京访上去了。还夸张地说:我都把大风厂的御状告到了最高民人检察院反贪总局,一个叫侯亮平的侦查处处长亲自审理了案件。众人怒道:见鬼去吧!你把我们的股权卖光了,钱呢?把钱分给我们啥都好说,敢独
,就把你扔这壕沟里埋了!蔡成功说:股权不是卖,是质押。哎呀,说了你们也不懂。我们被山水集团骗了,被高小琴耍了!我自己的股份也打了水漂啊…没人相信蔡老板。
急的人开始推推搡搡,蔡成功脚下一绊,摔了个大马趴,额头磕在石台阶上,顿时
出许多鲜血。
正在此时,郑西坡遛弯回来,急忙阻止工人们。郑西坡说:我为蔡老板担保,他跟我们一样,也是受害者。郑西坡又责备蔡成功:这黑灯瞎火的,你突然回厂干吗?蔡成功一手用手帕捂着伤口,一手在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支票。尤会计呢?我来给尤会计送支票,这不是又钻窟打
弄了点钱吗?给大家发点补贴,我不能亏了护厂弟兄啊!
工人们这才有些感动。王文革接过支票说:我去找尤会计,你就别用脏手帕捂伤口了,小心感染。郑西坡在路灯下看了看蔡成功头上的伤口,吓了一跳,伤口像一张小孩嘴,血淋淋张着。他忙扶住蔡成功道:哎呀,这伤得不轻啊,怕是得
几针。走吧,我陪你上医院。
蔡成功临走时,双手抱拳,转着圈四处作揖,叮嘱大家:老少爷们、兄弟姐妹,守好厂子啊,这是咱们的厂啊,我这全拜托你们了!
应该说,蔡老板在厂里人缘还算不错,虽然自己在外边做各种投机生意,待工人却也
厚道,工资奖金很少拖延。当初国有企业搞改革,抓大放小,像大风服装厂这类竞争领域的企业,府政主动出让股权。蔡成功承包建筑工程,挖到了第一桶金,就买下百分之五十一的股权。今天,他当然希望工人们能守住工厂,这厂既是工人的,也是他的…
郑西坡如果知道后面的事情,肯定会为自己送老板去医院后悔不已。拆迁队就在此时发动了总攻!常小虎在大风厂也有卧底,刚才工人们围攻蔡成功,致其受伤的一幕,被常小虎实时掌握。这可是天赐良机啊!常小虎靠拆迁起家,经验丰富,心狠手辣,是京州出了名的拆迁大王。这次拆大风厂,山水集团许下了丰厚的报酬,又有府政撑
,他的动作大一些,不是什么问题。关键是期限,离高小琴规定的时间只剩三天了,今晚必须拿下大风厂。常小虎很有心机,白天只是试探
进攻,为摸清厂里防卫情况虚实。然后养
蓄锐,精心准备。
常小虎把手下三个中队长叫来。中一队是身上刺龙画虎的
氓打手;二中队换上警服,出动警车,在夜
掩护下再次冒充察警;三中队是机械化部队,推土机、铲车等大型机械一应俱全。行动前,常小虎向队长们
代得很清楚:此役要尽量避免
血,如果迫不得已非
点血不可,那也不要怕。但有一个原则必须记住,不准死一个人!
在这月黑风高的夜晚,拆迁队出发了。他们像一股暗涌,悄悄
进大风服装厂…
站在了望楼上的值班工人最先发现敌情,他招呼王文革上来。无须望远镜,王文革借着月
就能看见黑
一片大型机械,暗道:坏了,这真是拆迁总攻了!便炸雷般地吼,紧急集合,准备战斗!警报尖厉地响起,渲染出
骨悚然的气氛。大喇叭一遍又一遍地广播战争动员令。探照灯照亮了工人们惨白的脸庞,他们激动、紧张,仿佛一群疯子。
郑西坡不在现场,王文革只好与几个骨干仓促商量:看来这一次不动用最后的霹雳手段,是挡不住他们的进攻了,我们下决心吧!
所谓最后的霹雳手段,就是点燃汽油。只有燃烧的火海,才能挡住大型机械的进攻。在王文革指挥下,护厂队骨干们把排在墙边的汽油桶全滚了过来,一股脑儿将汽油注入战壕。顿时,厂院里弥漫开了一股刺鼻的汽油味,这怪异的味道加剧了人们心中的恐惧。
有人担心:哎,王文革,咱这么干会不会烧死人啊?
王文革说:烧死了活该!他们冲进来,我们肯定得自卫。他们要往火里冲,我们有啥办法?许多人跟着王文革应和:就是,就是!
有人建议:王文革,赶快给郑西坡打个电话,听听他的意见!
然而,这种紧张时刻,大风厂领导同志郑西坡的电话却打不通了。
在场工人看得清清楚楚,王文革掏出机手,刚刚拨通了郑西坡的电话,机手竟然断线了。王文革着急地对着断线的机手大喊:他们进攻了,我可要点火啦…师傅,你说话呀!可怎么喊都没有应答。
各种大型机械轰轰然朝大风厂门前
过来。警车里的假察警们纷纷跳下来。打手们穿着一
黑衣黑
,提着尺把长的西瓜刀往前冲。在重型推土机的轰鸣声中,工厂大门轰然倒塌了。东西两面的墙壁,传来“咚咚”的响声,墙体在响声中摇摇
坠,随时有可能垮塌…
王文革擎着打火机的大手在颤抖,大巨的精神压力使这条铁汉子额头滚下黄豆大的汗珠。他另一只手仍在一遍又一遍地按着机手,口中喃喃道:师傅,郑师傅,你这是怎么了?你倒是快接电话呀…
郑西坡没法接电话,他的机手被抢走了。送蔡成功到医院后,郑西坡急忙打的回来。经过废墟时出租车司机看到前方混乱不肯走了,他只得步行回厂。忽然,两个假察警从黑暗中跳出,扭住了他的胳膊,没收了他的机手。他被带到常小虎面前。常小虎与他握手。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郑诗人吧?好,我们今天终于见面了!郑西坡神情严肃地说:常总,你们最好把机手还我,放我回厂去,否则接下来的局面会无法收拾!除了掩体战壕里的汽油,厂里还有个二十五吨的汽油库呢!
常小虎一怔,郑诗人,你别诈我呀!郑西坡急眼了,发誓自己讲的是真话。厂子有一个自备汽油库,专为运输车队加油的,工人占厂后,正是为了防备今天,才一直保持满库。常小虎愣住了。他是理智的人,不敢冒过大的风险。片刻,常小虎拿起机手下令,全给我停下!
郑西坡不知道厂内的现场状况,急得脑袋嗡嗡响。就怕王文革沉不住气,真把汽油给点着了!王文革跟过他几年,算得上正经徒弟,人品不错,就是
子急。从名字就可看出,出生在一个动
年代,性格里打下了那个动
时代的某种印记。徒弟家里穷,老婆闹离婚。大风厂的股权对他们这个家庭太重要了,孩子小,要上学;房子破,想有个新家;老婆也因股权这点希望,没有最后绝情离去…其他护厂工人的情况也差不多,穷人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都指望那点股权翻身呢!所以,谁要想拿走他们的
酪,他们就会跟谁拼命。郑西坡祈求王文革冷静,心里一遍遍告诫徒弟,千万别去点火,千万千万!
王文革倒很理智。东西两面的围墙现在都倒塌了,铁门被推土机的履带轧扁了,他仍然没敢点火。打火机捏在手里,被汗水浸透,胳膊抖得不行,但他还是极力克制着自己。他耳边响着师傅郑西坡以往强调了不止一次的声音: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点火,包括你!
忽然,推土机、铲车都停住了,双方在月
下近距离对峙。
尤会计喜欢玩机手摄影,发微信、微博什么的。冲突发生后,他一直在忙碌。见大型机械在面前停住,他产生了一个天大的错觉,以为这是自己的功劳。就对王文革说:瞧,他们害怕了吧?!我的机手相当于一家电视台,已经把他们的野蛮拆迁的行径曝光到网上去了…
王文革虽说不信尤会计那一套,但眼前的危机确实缓解了。就把手上的打火机装回了衣袋,还甩了甩酸痛的手臂。师傅郑西坡说得没错,汽油燃烧的结果很可拍,现在他终于可以避免下达危险的命令了。
然而,这时发生了意外。意外就是意外,谁能躲得了意外呢?
就在事情往好的方向发展时,护厂队员刘三
因为过于紧张,偷偷
了支烟。推土机停止进攻,他松了口气,下意识地把烟头弹了出去。这是致命的错误。汽油浸透了土地,三
脚下的大火骤然而起。他号叫着一头跌入了壕沟,被当场烧死,最终变成了一截无法辨认的黑炭。一些靠得较近的员工身上也着了火,惨叫着四处奔逃。推土机内的驾驶员们被大火
着弃车离去。王文革带领护厂队员灭火,能用的方法都用上了。厂区四处弥漫着焦煳味道,油烟刺鼻催人流泪。火舌
着夜空,翻卷摇曳,炙热烤人,像一群冲出了囚笼的暴烈猛兽。
大风厂化为一片火海,火光照亮每一个角落。到处狼藉一片,呈现出地狱景象:有人哀哭,有人战栗,有人尖叫。受伤者躺在污迹斑斑的水泥地上,不少人陷入了昏
。王文革拼死从壕沟边拉起几名青工,自己身上也着了火。摄影爱好者尤会计极端冷静,擎着智能机手寻找各种角度拍摄熊熊燃烧的大火。火焰千姿百态,妖娆多变,化为一幅幅尤会计创作的血泪
加的图片,及时传到互联网上。
于是,世上无数人在无数地方几乎同时看到了二〇一四年九月十六
夜间发生在京州光明湖拆迁现场的这场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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