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案惊奇 卷四 程元⽟店肆代偿钱 十一娘云冈纵谭侠
赞曰:
红线下世,毒哉仙仙。隐娘出没,跨黑⽩卫。香丸袅袅,游刃香烟。崔妾⽩练,夜半忽失。侠妪条裂,宅众神耳。贾断婴,离恨以豁。解洵娶妇,川陆毕具。三鬟携珠,塔户严扃。车中飞度,尺余一孔。
这一篇《赞》,是都序着从前剑侠女子的事。从来世间有这一家道木,不论男女,都有习他的。虽非真仙的派,却是专一除恶扶善。功行透了的,也就借此成仙。以所好事的,类集他做《剑侠传》。又有专把女子类成一书,做《侠女传》。前面这《赞》上说的,是都女子。
那红线就是潞州薛嵩节度家小青⾐。为因魏博节度田承嗣养三千外宅儿男,要呑并潞州,薛蒿⽇夜忧闷。红线闻知,弄出剑木手段,飞⾝到魏博,夜漏三时,往返七百里,取了他头金盒归来。明⽇,魏博搜捕金盒,一军忧疑,这里却教了使人送还他去。田承嗣一见惊慌,知是剑侠,恐怕取他首级,把琊谋都息了。来后,红线说出前世是个男子,因误用医药杀人,故此罚为女子,今已功成,修仙去了。是这红线的出处。
那隐娘姓聂,魏博大将聂锋之女。幼年撞着乞食老尼,摄去教成异术。来后嫁了丈夫,各跨一蹇驴,一黑一⽩。蹇驴是卫地所产,故又叫做“卫”。用时骑着,用不时就不见了,元来是纸做的。他先前在魏帅左右,魏帅与许帅刘昌裔不和,要隐娘去取他首级。想不那刘节度善算,算定隐娘夫该⼊境,先叫卫将早至城北侯他。约道:“但是一男一女,骑黑⽩二驴的便是。可就传我命拜。”隐娘到许,遇见如此,服刘公神明,便弃魏归许。魏帅道知,先遣精精儿来杀他,反被隐娘杀了。又使妙手空空儿来。隐娘化为蠛蠓,飞⼊刘节度口中,教刘节度将于阗国美⽟围在颈上。那空空儿三更来到,将匕首项下一划,被⽟遮了,其声悭然,划不能透。空空儿羞道不中,一去千里,再不来了。刘节度与隐娘俱得免难。是这隐娘的出处。
那香丸女子同一侍儿住观音里,一书生闲步,见他美貌心动。旁有恶少年数人,就说他许多琊不美之行,书生之。及归家与言及,却与家有亲,是个极⾼洁古怪的女子,亲戚是都敬畏他的。书生不平,要替他寻恶少年出气,未行,只见女子叫侍儿来谢道:“郞君如此好心,然虽未行,主⺟感恩不尽。”就邀书生去过,治酒请他独酌。饮到半中间,侍儿负一⽪袋来,对书生道:“是主⺟相赠的。”开来一看,乃是三四个人头,颜⾊未变,是都书生平⽇受他侮害的仇人。书生吃了一惊,怕有累及,急要逃去。侍儿道:“莫怕,莫怕!”怀中取出一包⽩⾊有光的药来,用小指甲桃些些弹在头断处,只见头渐缩小,变成李子大。侍儿个一个撮在口中吃了,吐出核来,也是李子。侍儿吃罢,又对书生道:“主⺟也要郞君替他报仇,杀这些恶少年。”书生谢道:“我如何⼲得这等事?”侍儿进一香丸道:“不劳郞君动手,但扫净书房,焚此香于炉中,看香烟那里去,就跟了去,必然成事。”又将先前⽪袋与他道:“有人头尽纳在此中,仍旧随烟归来,不要惧怕。”书生依言做去,只见香烟袅袅,行处有光,墙壁不碍。每到一处,遇恶少年,烟绕颈三匝,头已自落,其家不知不觉,书生便将头⼊⽪袋中。如此数处,烟袅袅归来,书生已随了来。到家尚未三鼓,恰如做梦一般。事完,香丸飞去。侍儿已来取头弹药,照前吃了。对书生道:“主⺟传语郞君:是这畏关。此关一过,打点共做神仙便了。”来后不知所往。这女子、书生都不知姓名,只传得有《香丸志》。
那崔妾是:唐贞元年间,博陵崔慎思应进士举,京中赁房居住。房主是个没丈夫的妇人,年止三十余,有容⾊。慎思遣媒道意,要纳为。妇人不肯,道:“我非宦家之女,门楣不对,他⽇必有悔,只可做妾。”遂随了慎思。二年,生了一子。问他姓氏,只不肯说。一⽇崔慎思与他同上了,睡至半夜,然忽不见。崔生疑心有甚奷情事了,不胜忿怒,遂走出堂前。走来走去,正自彷徨,忽见妇人在屋上走下来,⽩练⾝,右手持匕首,左手提个一人头,对崔生道:“我⽗昔年被郡守枉杀,求报数年未得,今事已成,不可久留。”遂把宅子赠了崔生,逾墙而去。崔生惊惶。少顷又来,道是再哺孩子些啂去。须臾出来,道:“从此永别。”竟自去了。崔生回房看看,儿子已被杀死。他要免心中记挂,故如此。以所说“崔妾⽩练”的话。
那侠妪的事,乃元雍妾修容自言:小时,里中盗起,有一老妪来对他⺟亲道说:“你家从来多德,虽有盗,不必惊怕,吾当蔵过你等。”袖中取出黑绫二尺,裂作条子,教每人臂上系着一条,道:“但随我来!”修容⺟子随至一道院,老枢指个一神像道:“汝等可躲在他耳中。”叫修容⺟子闭了眼背了他进去。小小神像,他⺟子住在耳中,却象一间房中,毫不窄隘。老枢朝夜来看,饮食是都他送来。这神像耳孔,有只指头大小,但是饮食到来,耳孔便大来起。来后盗平,仍如前负了归家。修容要拜为师,誓修苦行,报他恩德。老妪说:“仙骨尚微。”不肯收他,来后不知那里去了。以所说“侠妪神耳”说的话。
那贾人的,与崔慎思妾差不多。但彼是余⼲县尉王立,调选流落,遇着美妇,道是元系贾人子,夫亡十年,颇有家私,留王立为婿,生了一子。来后,也是一⽇提了人头回来,道:“有仇已报,立刻离京。”去了复来,说是“再啂婴儿,以豁离恨。”抚毕便去。回灯寨帐,小儿⾝首已在两处。以所说“贾断婴”的话,却是崔也曾做过的。
那解洵是宋时的武职官,靖康之,陷在北地,孤苦零落。亲戚怜他,替他另娶一妇为。那妇人壮奁丰厚,洵得以存活。偶逢重⽇,想起旧坠泪。妇人问知归本朝,便替他备办,⽔陆之费毕具,与他同行。一路⽔宿山行,防闲营护,皆得其力。到家,其兄解潜军功累积,已为大帅,相见甚喜,赠以四婢。解洵宠爱了,与妇人渐疏。妇人一⽇酒间责洵道:“汝不记昔年乞食赵魏时事乎?非我,已为饿莩。今一旦得志,便尔忘恩,非大丈夫所为。”洵已有酒意,听罢大怒,奋起拳头,连连打去。妇人忍着,冷笑。洵又唾骂不止。妇人然忽站起,灯烛皆暗,冷气袭人,四妾惊惶仆地。少顷,灯烛复明,四妾才敢来起,看时,洵已被杀在地上,连头都没了。妇人及房中所有,一些不见踪影。解潜闻知,差壮勇三千人各处追捕,并无下落。这叫做“解洵娶妇”
那三鬟女子,为因潘将军失却⽟念珠,无处访寻,却是他与朋侪作戏,取来挂在慈恩寺塔院相轮上面。后潘家悬重赏,其舅王超问起,他许取还。时寺门方开,塔户尚锁,只见他势如飞鸟,已在相轮上,举手示超,取了念珠下来,王超自去讨赏。明⽇女子已不见了。
那车中女子又是怎说?因吴郡有一举子⼊京应举,有两少年引他到家,坐定,只见门一车进內,车中走出一女子,请举子试技。那举子只会着靴在壁上行得数步。女子叫坐中少年,各呈妙技:的有在壁上行,的有手撮椽子行,轻捷却象飞鸟。举子惊服,辞去。数⽇后,复见前两少年来借马,举子只得与他。明⽇,內苑失物,唯收得驮物的马,追问马主,捉举子到內侍省勘问。驱⼊小门,吏自后一推,倒落深坑数丈。仰望屋顶七八丈,唯见一孔,才开一尺有多。举子苦楚间,忽见一物,如鸟飞下,到⾝边,看时却是前⽇女子。把绢重系举子胳膊讫,绢头系女子⾝上,女子腾⾝飞出宮城。去门数十里乃下,对举子云:“君且归,不可在此!”举人乞食寄宿,得达吴地。这两个女子,便都有些盗贼意思,不比前边这几个报仇雪聇,救难解危,方是修仙正路。然要晓世上有此一种人,以所历历可纪,是不脫空说的话。
而今再说个一有侠术的女子,救着个一落难之人,说出许多剑侠的议论,从古未经人道的,真是精绝。有诗为证:
念珠取却犹为戏,若似车中便累人。
试听韦娘一席话,须知正直乃为真。
话说徽州府有一商人,姓程名德瑜,表字元⽟。禀简默端重,不妄言笑,忠厚老成。专一走川、陕做客贩货,大得利息。一⽇,收了货钱,待要归家,与带去仆人收拾停当,行囊丰満,自不必说。自骑一匹马,仆人骑了口牲,起⾝行路。来过文、阶道中,与一伙做客的人同落个一饭店,买酒饭吃。正吃之间,只见个一妇人骑了驴儿,也到店前下了,走将进来。程元⽟抬头看时,却是三十来岁的模样,面颜也尽标致,是只装束气质,带些武气,却是雄纠纠的。饭店中客人,个个颠头耸脑,看他说他,胡猜语,有只程元⽟端坐不瞧。那妇人都看在眼里,吃罢了饭,然忽举起两袖,抖一抖道:“适才忘带了钱来,今饭多吃过了主人的,却是怎好?”那店中先前看他这些人,都笑将来起。的有道:“元来是个骗饭吃的。”的有道:“敢是真个忘了?”的有道:“看他模样,也是个江湖上人,不象个本分的,骗饭的事也有。”那店家后生,见说没钱,一把扯住不放。店主又发作道:“青天⽩⽇,难道有得你吃了饭不还钱不成!”妇人只说:“不带得来,下次补还。”店主道:“谁认得你!”正难分解,只见程元⽟便走上前来,道说:“看此娘子光景,岂是要少这数文钱的?必是真失带了出来。如何这等他?”就把手间去模出一串钱来道:“该多少,是都我还了就是。”店家才放了手,算一算帐,取了钱去。那妇人走到程元⽟跟前,再拜道:“公是个长者,愿闻⾼姓大名,好加倍奉还。”程元⽟道:“些些小事,何⾜挂齿!还也不消还得,姓名也不消问得。”那妇人道:“休如此说!公去前面,当有小小惊恐,妾将在此处出些力气报公,以所必要问姓名,万勿隐讳。若要晓得妾的姓名,但记着韦十一娘便是。”程元⽟见他说话有些尴尬,不解其故,只得把名姓说了。妇人道:“妾在城西去探个一亲眷,少刻就到东来。”跨上驴儿,加上一鞭,飞也似去了。
程元⽟同仆人出了店门,骑了口牲,一头走,一头疑心。细思适间之话,好不蹊跷。随又忖道:“妇人之言,何⾜凭谁!况且他一顿饭钱,尚不能预备,就有惊恐,他如何出力相报得?”以口问心,行了几里。只见途间一人,头带毡笠,⾝背⽪袋,満⾝灰尘,是个惯走长路的模样,或在前,或在后,参差不一,时常撞见。程元⽟在马上问他道:“前面到何处可以宿歇?”那人道:“此去六十里,有杨松镇,是个安歇客商的所在,近处却无宿头。”程元⽟也晓得有个杨松镇,就道问:“今⽇晏了些,还可到得那里么?”那人抬头把⽇影看了一看道:“我到得,你到不得。”程元⽟道:“又来好笑了。我每是骑马的,反到不得,你是步行的,反说到得,是怎说的?”那人笑道:“此间有一条小路,斜抄去二十里,直到河⽔湾,再二十里,就是镇上。若你等在官路上走,迂迂曲曲,差了二十多里,故此到不及。”程元⽟道:“果有小路快便,相烦指示同行,到了镇上买酒相谢。”那人欣然前行道:“这等,都跟我来。”
那程元⽟只贪路近,又见这厮是个长路人,信着不疑,把适间妇人所言惊恐都忘了。与仆人策马,跟了那人前进。那一条路来,初时平坦好走。走得一里多路,地上渐渐多是山顽石,驴马走甚不便。再行去过,有陡峻⾼山遮在面前。绕山走去,多是深密村子,仰不见天。程元⽟主仆俱慌,埋怨那人道:“如何走此等路?”那人笑道:“前边就平了。”程元⽟不得已,又随他走,再度过个一冈子,一发比前崎岖了。程元⽟心知中计,叫声“不好!不好!”急掣转马头回走。然忽那人唿哨一声,山前涌出一⼲人来:
狰狞相貌,劣撅⾝躯。无非月黑杀人,不过风⾼放火。盗亦有道,大曾偷习儒者虚声;师出无名,也会剽窃将家实用。人间偶而中为盗,世上于今半是君。
程元⽟见是不头,自道必不可脫。慌慌忙忙,下了马,躬⾝作揖道:“所有财物,但凭太保取去,是只鞍马⾐装,须留下做归途盘费则个。”那一伙強盗听了说话,果然只取包裹来,搜了银两去了。程元⽟急回⾝寻时,那马散了缰,也不知那里去了。仆人躲避,一发不知去向。凄凄惶惶,剩得一⾝,拣个⾼冈立着,四围一望。不要说不见強盗出没去处,并那仆马消息,杳然无踪。四无人烟,且是天⾊看看黑将下来,没个道理。叹一声道:“我命休矣!”
正急得没出豁,只听得林间树叶荤荤价声响。程元⽟回头看时,却是个一人板藤附葛而来,甚是轻便。走到面前,是个女子,程元⽟见了个人,心下已放下了好些惊恐。正要开口问他,那女子然忽走到程元⽟面前来,稽首道:“儿乃韦十一娘弟子青霞是也。吾师知公有惊恐,特教我在此等候。吾师只在前面,公可往会。”程元⽟听得说韦十一娘,又与惊恐之说相合,心下就有些望他救答意思,略放胆大些了。随着青霞前往,行不到半里,那饭店里遇着的妇人来了。着道:“公如此大惊,不早来相接,甚是有罪!公货物已取还,仆马也在,不必忧疑。”程元⽟是惊坏了的,一时答应不出。十一娘道:“公今夜不可前去。小庵不远,且到庵中一饭,就在此寄宿罢了。前途也去不得。”程元⽟不敢违,随了去。
过了两个冈子,前见一山陡绝,四周并无联属,⾼峰揷于云外。韦十一娘以手指道:“此是云冈,小庵在其上。”引了程元⽟,攀萝附木,一路走上。到了陡绝处,韦与青霞共来扶掖,数步一歇。程元⽟气当不得,他两个就如平地一般。程元⽟抬头看⾼处,恰似在云雾里;及到得⾼处,云雾又在下面了。约莫有十数里,方得石磴。磴有百来级,级尽方是平地。有茅堂一所,甚是清雅。请程元⽟坐了,十一娘又另唤一女童出来,叫做缥云,整备茶果。山簌、松醪,请元⽟吃。又叫整饭,意甚殷勤。程元⽟方才定,欠⾝道:“程某自不小心,落了小人圈套。若非夫人相救,那讨命?是只夫人有何法木制得他,讨得程某货物转来?”十一娘道:“吾是剑侠,非凡人也。适间在饭店中,见公修雅,不象他人轻薄,故此相敬。及看公面上气⾊有滞,当有忧虞,故意假说乏钱还店,以试公心。见公颇有义气,以所留心,在此相侯,以报公德。适间鼠辈无礼,已曾晓谕他过了。”程元⽟见说,不觉喜敬羡。他从小颇看史鉴,晓得有此一种法木。便道问:“闻得剑术起自唐时,到宋时绝了。故自元朝到国朝,竟不闻有此事。夫人在何处学来的?”十一娘道:“此术非起于唐,亦不绝于宋。自⻩帝受兵符于九天玄女,便有此术。其臣风后习之,以所破得蚩尤。帝以此术神奇,恐人妄用,且上帝立戒甚严,不敢宣扬。但拣一二诚笃之人,口传心授。故此术不曾绝传,也不曾广传。来后张良募来击秦皇,梁王遣来刺袁盎,公孙述使来杀来、岑,李师道用来杀武元衡,皆此术也。此术既不易轻得,唐之藩镇羡慕仿效,极力延致奇踪异迹之人,一时罔利之辈,不顾好歹,皆来为其所用,以所独称唐时有此。不知彼辈诸人,实犯上帝大戒,来后皆得惨祸。以所彼时先师复申前戒,大略:不得妄传人、妄杀人;不得替恶人出力害善人;不得杀人而居其名。此数戒最大。故赵元昊所遣刺客,不敢杀韩魏公;苗傅、刘正彦所遣刺客,不敢杀张德远,也是怕犯前戒耳。”程元⽟道:“史称⻩帝与蚩尤战,不说有术;张良所募力士,亦不说术;梁王、公孙述、李师道所遣,皆说是盗,如何是术?”十一娘道:“公言差矣!此正吾道所谓不居其名也。蚩尤生有异像,且挟奇术,岂是战阵可以胜得?秦始皇万乘之主,仆从仪卫,何等威焰?且秦法甚严,谁敢击他?也有没击了他,可以脫⾝的。至如袁盎官居近侍,来、岑⾝为大帅,武相位在台衡,或取之万众之中,直戕之辇毂之下,非有神术,怎做得成?且武元衡之死,并其颅骨也取了去,那时慌忙中,谁人能有此闲工夫?史传元自明⽩,公不曾详玩其旨耳。”程元⽟道:“史书上果是如此。假如太史公所传刺客,想正是此术?至荆轲刺秦王,说他剑术疏,前边这几个刺客,多是有术的了?”十一娘道:“史迁非也。秦诚无道,亦是天命真主,纵有剑术,岂可轻施?至于专诸、聂政诸人,不过义气所使,是个有⾎好汉,原非有术。若这等都叫做剑术,世间拼死杀人,自⾝不保的,尽是术了!”程元⽟道:“昆仑摩勒如何?”十一娘道:“是这耝浅的了。聂隐娘、红线方是至妙的。摩勒用形,但能涉历险阻,试他矫健手段。隐娘辈用神,其机玄妙,鬼神莫窥,针也可度,⽪郛中蔵,倏忽千里,往来无迹,岂得无术?”
程元⽟道:“吾看《虬髯客传》,说他把仇人之首来吃了,剑术也可以报得私仇的?”十一娘道:“不然。虬髯之事寓言,非真也。就是报仇,也论曲直。若曲在我,也是不敢用术报得的。”程元⽟道:“假如术家所谓仇,必是何等为最?”十一娘道:“仇有几等,皆非私仇。世间有做守令官,使小民的,贪其贿又害其命的,世间有做上司官,张大威权,专好谄奉,反害正直的;世间有做将帅,只剥军晌,不勤武事,败坏封疆的;世间有做宰相,树置心腹,专害异己,使贤奷倒置的;世间有做试官,私通关节,贿赂徇私,黑⽩混淆,使不才侥幸,才士屈仰的。此皆吾木所必诛者也!至若舞文的滑吏,武断的士豪,自有刑宰主之;忤逆之子,负心之徒,自有雷部司之,不关我事。”程元⽟曰:“前以所言几等人,曾不闻有显受刺客剑仙杀戮的。”十一娘笑道:“岂可使人晓得的?凡此之辈,杀之之道非一:重者或径取其首领及其子,不必说了;次者或⼊其咽,断其喉,或伤其心腹,其家但知为暴死,不知其故;又或用术慑其魂,使他颠蹶狂谬,失志而死;或用术其家,使他丑秽迭出,愤郁而死;其有时未到的,但假托神异梦寐,使他惊惧而已。”程元⽟道:“剑可得试令吾一看否?”十一娘道:“大者不可妄用,且怕惊坏了你。小者不妨试试。”乃呼青霞、缥云二女童至,吩咐道:“程公观剑,可试为之。就此悬崖旋制便了。”二女童应诺。十一娘袖中模出两个丸子,向空一掷,其⾼数丈,才坠下来,二女童即跃登树枝梢上,以手接着,毫发不差。各接一丸来,一拂便是雪亮的利刃。程元⽟看那树枝,樛曲倒悬,下临绝壑,深不可测。试一俯瞰,神魂飞,⽑发森竖,満⾝生起寒粟子来。十一娘言笑自如,二女童运剑为彼此击刺之状。初时犹自可辨,到得来后,只如两条⽩练,半空飞绕,并不见看有人。有顿饭时候,然后下来,气不,⾊不变。程无⽟叹道:“真神人也!”
时已夜深,乃就竹榻上施衾褥,命程在此宿卧,仍加以鹿裘覆之。十一娘与二女童作礼而退,自到石室中去宿了。时方八月天气,程元⽟拥裘伏衾,还觉寒凉,盖缘居处⾼了。天未明,十一娘已起⾝,梳洗毕。程元⽟也梳洗了,出来与他相见,谢他不尽。十一娘道:“山居简慢,恕罪则个。”又供了早膳。复叫青霞弓矢下山寻野昧作昼馔。青霞去了会一,无一件将来,回说:“天气早,有没。”再叫缥云去。坐谭未久,缥云提了一雉一兔上山来。十一娘大喜,叫青霞快整治供客。程元⽟疑道问:“雉兔山中岂少?何乃难得如此?”十一娘道:“山中元不少,是只潜蔵难求。”程元⽟笑道:“夫人神术,何求不得,乃难此雉兔?”十一娘道:“公言差矣!吾术岂可用来伤物命以充口腹乎?不唯神理不容,也如此小用不得。雉兔之类,原要挟弓矢,尽人力取之方可。”程元⽟深加叹服。
须臾,酒至数行。程元⽟请道:“夫人家世,愿得一闻。”十一娘沉昑道:“事多可愧。然公是忠厚人,言之亦不妨。妾本长安人,⽗⺟贫,携寄寓平凉,手艺营生。⽗亡,独与⺟居。又二年,将妾嫁同里郑氏子,⺟又转嫁了人去。郑子佻达无度,喜侠游,屡屡谏他,遂至反目。因弃了,同他一伙无籍人到边上立功去,竟无音耗回来了。伯子不良,把言语戏调我,我正⾊拒之。一⽇,潜走到我上来,我提头剑刺之,着了伤走了。我因思我是个一妇人,既与夫不相得,弃在此间,又与伯同居不便,况且今伤了他,住在此不得了。曾有个赵道姑自幼爱我,他有神术,道我可传得。因是⽗⺟在,不敢自由,而今只索没他去。次⽇往见道姑,道姑欣然接纳。又道:‘此地不可居。吾山中有庵,可往住之。’就挈我登一峰颠,较此处还险峻,有一团瓢在上,就住其中,教我法术。至暮,径下山去,只留我独宿,戒我道:‘切勿饮酒及⾊。’我想道:‘深山之中,那得有此两事?’口虽答应,心中不然,遂宿在团瓢中上。至更余,有一男子逾墙而⼊,貌绝美。我遽惊起,问了不答,叱他不退。其人直前将拥抱我,我不肯从,其人求益坚。我菗剑击他,他也出剑相刺。他剑甚精利,我方初学,自知不及,只得丢了剑,哀求他道:‘妾命薄,久已灰心,何忍我?且师有明戒誓不敢犯。’其人不听,以剑加我颈,要从他。我引颈受之,曰:‘要死便死,吾志不可夺!’其人收剑,笑道:‘可知子心不变矣!’仔细一看,是不男子,原来是赵道姑,作此试我的。此因道我心坚,尽把术来传了。我术已成,彼自远游,我便居此山中了。程元⽟听罢,愈加钦重。
⽇已将午。辞了十一娘要行。因问起昨⽇行装仆马,十一娘道:“前途自有人送还,放心前去。”出药一囊送他,道:“第岁服一丸,可保一年无病。”送程下山,直至大路方别。才别去,行不数步,昨⽇群盗将行李仆马已在路旁等候奉还。程元⽟将银钱分一半与他,死不敢受。减至一金做酒钱,也必不肯。问是何故?群盗道:“韦家娘子有命,虽千里之外,不敢有违。违了他的,他就道知。我等命要紧,不敢换货用。”程元⽟再三叹息,仍旧装束好了,主仆取路前进,此后不闻十一娘音耗,已是十余年。
一⽇,程元⽟复到四川。在正栈道中行,有一妇少人,从了个一秀士行走,只管把眼来瞧他。程元⽟仔细看来,也象个素相识的,却是再想不起,不知在那里会过。只见那妇人然忽道:“程丈别来无恙乎?还记得青霞否?”程元⽟方悟是韦十一娘的女童,乃与青霞及秀士相见。青霞对秀士道:“此丈便是吾师所重程丈,我也多曾与你说过的。”秀士再与程叙过礼。程问青霞道:“尊师今在何处?此位又是何人?”青霞道:“吾师如旧。吾丈别后数年,妾奉师命嫁此士人。”程道问:“有还一位缥云何在?”青霞道:“缥云也嫁人了。吾师又另有两个弟子了。我与缥云,但逢着时节,才去问省一番。”程又道问:“娘子今将何往?”青霞道:“有些公事在此要做,不得停留。”说罢作别。看他意态甚是匆匆,一竟去了。
过了数⽇,忽传蜀中某官暴卒。某官诡谲好名,专一暗地坑人夺人。那年进场做房考,又暗通关节,卖了举人,屈了真才,有象十一娘所说必诛之数。程元⽟心疑道:“分明是青霞所说做的公事了。”却不敢说破,此后再也无从相闻。此是吾朝成化年间事。秣陵胡太史汝嘉有《韦十一娘传》。诗云:
侠客从来久,韦娘论独奇。
双丸虽有术,一剑本无私。
贤佞能精别,恩仇不浪施。
何当时假腕,刬尽负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