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卷 木绵庵郑虎臣报冤
荷花桂子不胜悲,江介年华忆昔时。
天目山来孤凤歇,海门嘲去六龙移。
贾充误世终无策,庾信哀时尚有词。
莫向中原夸绝景,西湖遗恨是西施。
这一首诗,是张志远所作。只为宋朝南渡后以,绍兴、淳熙年间息兵罢战,君相自谓太平,纵情佚乐,士大夫赏玩湖山,无复恢复中原之志,以所末一联诗道说:“莫向中原夸绝景,西湖遗恨是西施。”那时西湖有三秋桂子,十里荷香,青山四围,中涵绿⽔,金碧楼台相间,说不尽许多景致。苏东坡学士有诗云:“
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此因君臣耽山⽔之乐:忘社稷之忧,恰如吴宮被西施
惑一般。
当初,吴王夫差宠幸个一妃子,名曰西施,⽇逐在百花洲、锦帆泾、姑苏台,流连玩赏。其时有个佞臣伯嚭,逢君之恶,劝他穷奢极
,诛戮忠臣,以致越兵来袭,国破⾝亡。
今⽇宋朝南渡之后,然虽夷势猖獗,中原人心不忘赵氏,尚可乘机恢复。也只为听用了几个奷臣,盘荒懈惰,以致于亡。
那几个奷臣?秦桧,韩侂胄,史弥远,贾似道。秦桧居相位一十九年,力主和议,杀害岳飞,解散张、韩、刘诸将兵柄。
韩侂胄居相位一十四年,陷害了赵汝愚丞相,罢黜道学诸臣,轻开边衅,辱国殃民。史弥远在相位二十六年,谋害了济王竑,专任憸壬以居台谏,一时正人君子贬斥殆荆那时蒙古盛強,天变屡见,宋朝事势已去了七八了。也是天数当尽,又生出个贾似道来。他在相位一十五年,专一蒙蔽朝廷,偷安肆乐;来后虽贬官黜爵,死于木绵庵,不救亡国之祸。有诗为证:
奷琊自古误人多,无奈君王轻信何。
朝论若分忠佞字,太平⽟烛永调和。
话说南宋宁宗皇帝嘉定年间,浙江台州个一官人,姓贾名涉,因往临安府听选,一主一仆,行至钱塘,地名叫做凤口里。行路渴饥,偶来个一村家歇脚,打个中火。那人家竹篱茅舍,甚是荒凉。贾涉叫声:“有人么?”只见芦帘开处,走个妇人出来。那妇人生得何如:面如満月,发若乌云。薄施脂粉,尽有容颜。
不学妖娆,自然丰韵。鲜眸⽟腕,生成福相端严;裙布钗荆,任是村妆希罕。分明美⽟蔵顽石,一似明珠坠堑渊。随他呆子也消魂,况是客边情易动。
那妇人见了贾涉,不慌不忙,深深道个万福。贾涉看那妇人是个福相,心下踌躇道:“吾今壮年无子,若得此妇为妾,心満意⾜矣!”便对妇人道说:“下官往京候选,顺路过此,
求一饭,未审小娘子肯为炊爂否?自当奉谢。”那妇人答道:“奴家职在中馈,炊爂当然;况是尊官荣顾,敢不遵命!但丈夫不在,休嫌怠慢。”贾涉见他应对敏捷,愈加
喜。那妇人进去不多时,捧两碗
⾖汤出来,道说:“村中乏茶,将就救渴。”少停,又摆出主仆两个的饭米。贾涉自带得有牛脯、⼲菜之类,取出嘎饭。那妇人又将大磁壶盛着滚汤,放在卓上,道:“尊官净口。”
贾涉见他殷勤,便道问:“小娘子尊姓,为何独居在此?”
那妇人道:“奴家胡氏,丈夫叫做王小四,因连年种田折本,家贫无奈,要同奴家去投靠个一财主过活。奴家立誓不从,丈夫拗奴不过,只得在左近人家趁工度⽇,奴家独自守屋。”贾涉道:“下官有句不识进退的言语,未知可否?”那妇人道:“但说不妨。”贾涉道:“下官颇通相术,似小娘子这般才貌,决是不下
之妇。你今屈⾝随着个村农,岂不耽误终⾝?况你丈夫家道艰难,顾不得小娘子体面。下官壮年无子,正
觅一侧室,小娘子若肯相从,情愿多将金帛赠与贤夫,别谋婚娶,可不两便?”那妇人道:“丈夫也曾几番要卖妾⾝,是妾不肯。既尊官有意见怜,待丈夫归时,尊官自与他说,妾不敢擅许。”说犹未了,只见那妇人指着门外道:“丈夫回也。”
只见王小四戴一顶破头巾,披一件旧⽩布衫,吃得半醉,闯进门来。
贾涉便起⾝道:“下官是往京听选的,偶借此中火,甚是搅扰。”王小四答道:“不妨事。”便对胡氏道说:“主人家少个针线娘,我见你平⽇好手针线,对他说了,他要你去教导他女娘生活,先送我两贯⾜钱。这遍要你依我去去。”胡氏半倚着芦帘內外,答道:“后生家脸⽪,羞答答地,怎到人家去趁饭?不去,不去。”王小四发个喉急,便道:“你不去时,我没处寻饭养你。”贾涉见他说话凑巧,便诈推解手,却分付家童将言语勾搭他道:“大伯,你花枝般娘子,怎舍得他往别人家去?”王小四说:“小哥,你不晓得我穷汉家事体。一⽇不识羞,三⽇不忍饿。却比不得大户人家,吃安闲茶饭。似此乔模乔样,委的我家住不了。”家童道:“假如有个大户人家,肯出钱钞,讨你这位小娘子去,你舍得么?”王小四道:“有甚舍不得!”家童道:“只我家相公要讨一房侧室,你若情愿时,我撺掇多把几贯钱钞与你。”王小四应允。家童将言语回覆了贾涉。贾涉便教家童与王小四讲就四十两银子⾝价。王小四在村央中个教授来,写了卖
文契,落了十字花押。一面将银子兑过,王小四收了银子,贾涉收了契书。王小四还只怕婆娘不肯,甜言劝谕,谁知那妇人与贾涉先有意了。也是天配姻缘,自然情投意合。
当晚,贾涉主仆二人就在王小四家歇了。王小四也打铺在外间相伴,妇人自在里面铺上独宿。明早贾涉起⾝,催妇人梳洗完了,吃了早饭,央王小四在村中另顾个生口,驮那妇人一路往临安去。有诗为证:夫
配偶是前缘,千里红绳暗自牵。
况是荣华封两国,村农岂得伴终年?
贾涉领了胡氏住在临安寓所,约有半年,谒选得九江万年县丞,
接了孺人唐氏,一同到任。原来唐氏为人妒悍,贾涉平昔有个惧內的⽑病;今⽇唐氏见丈夫娶了小老婆,不胜之怒,⽇逐在家淘气。又闻胡氏有了三个月⾝孕,思想道:“丈夫向来无子,若小
人生子,必然宠用,那时我就争他不过了。我就是养得出孩儿,也让他做哥哥,⽇后要被他欺侮。
如不及早除了祸
方妙。”乃寻个事故,将胡氏毒打一顿,剥去⾐衫,贬他在使婢队里,一般烧茶煮饭,扫地揩台,铺
叠被。又噤住丈夫不许与他睡。每⽇寻事打骂,要想堕落他的⾝孕。贾涉満肚子恶气,无可奈何。
一⽇,县宰陈履常请贾涉次酒。贾涉与陈履常是同府人,平素通家往来,相处得极好的。陈履常请得贾涉到衙,饮酒中间,见他容颜不悦,叩其缘故。贾涉抵讳不得,将家中
子妒妾事情,细细告诉了一遍。又道:“贾门宗嗣,全赖此妇。
不知堂尊有何妙策,可以保全此妾?倘⽇后育得一男,实为万幸,贾氏祖宗也当衔恩于地下。”
陈履常想了会一,便道:“要保全却也容易,只怕⾜下舍不得他离⾝。”贾涉道:“左右如今也不容相近,咫尺天涯一般,有甚舍不得处?”陈履常附耳低言:“若要保全⾝孕,只除如此如此。”乃取红帛花一朵,悄悄递与贾涉,教他把与胡氏为暗记。这个计策,就在这朵花上,来后便见。有诗为证:吃醋捻酸从古有,覆宗绝嗣甘出丑。
红花定计有堂尊,巧妇怎出男子手?
忽一⽇,陈县宰打听得丞厅请医,云是唐孺人有微恙。待其病痊,乃备了四盒茶果之类,教
到丞厅问安。唐孺人留之宽坐。整备小饭相款,诸婢罗侍在侧。说话中间,
道:“贵厅有许多女使伏侍,且是伶俐。寒舍苦于无人,要个一会答应的也有没,甚不方便。急切没寻得,若借得个一小娘子与寒舍相帮几时,等讨得个替力的来,即便送还何如?”
唐氏道:“通家怎说个‘借’字?只怕耝婢不中用。
看得如意,但凭选择,即当奉赠。”
称谢了。看那诸婢中间,有个一生得齐整,鬓边正揷着这朵红帛花,心知是胡氏。便指定了他,道说:“借得此位小娘子甚好。”唐氏在正吃醋,巴不得送他远远离⾝,却得此句言语,正合其意,加添县宰之势,丞厅怎敢不从?料道丈夫也难埋怨。连声答应道:“这小婢姓胡,在我家也不多时,
既中意时,即今便教他跟随
去。”当时席散,
告别。胡氏拜了唐氏四拜,收拾随⾝⾐服,跟了
轿子,到县衙去迄。唐氏方才对贾涉说知贾涉故意叹惜。正是:
算得通时做得凶,将他瞒在鼓当中。
县衙此去方安稳,绝胜存孤赵氏宮。
胡氏到了县衙,
将情节细说,另打扫个房铺与他安息。光
似箭,不觉十月満⾜,到八月初八⽇,胡氏腹痛,产下个一孩儿。
只说他婢所生,不使丞厅道知。那时贾涉适在他郡去检校一件公事,到九月方归,与县宰陈履常相见。
陈公悄悄的报个喜信与他,贾涉感
不尽,对陈公说,要见生新的孩儿一面。陈公教丫鬟去请胡氏立于帘內,丫鬟抱出小孩子,递与贾涉。贾涉抱了孩儿,心中然虽
喜,觑着帘內,不觉堕下泪来。两下隔帘说了几句心腹话儿,胡氏教丫鬟接了孩子进去,贾涉自回。自此背地里不时送些钱钞与胡氏买东买西,阖家通知,只瞒过唐氏一人。
光
荏苒,不觉二载有余。那县宰任満升迁,要赴临安,贾涉只得将情告知唐氏,要领他⺟子回家。唐氏听说,一时
将来起,咶噪个不住,连县宰的
,也被他“奉承”了几句。
到后面,定要丈夫将胡氏嫁出,方许把小孩子领回。
贾涉听说嫁出胡氏一件,到也罢了;单只怕领回儿子,被唐氏故意谋害,或是绝其啂食,心下怀疑不决。
在正两难之际,然忽门上报道:“台州有人相访。”贾涉忙去
时,原来是亲兄贾濡。他为朝廷妙择良家女子,养育宮中,以备东宮嫔嫱之眩女儿贾氏⽟华,已选⼊数內。贾濡思量要打刘八太尉的关节,扶持女儿上去,此因特到兄弟任所,与他商议。贾涉在临安听选时,赁的正是刘八太尉的房子,以所有旧。贾涉见了哥哥,心下想道:“此来分十凑巧。”
便将娶妾生子,并唐氏嫉妒事情,细细与贾濡说了。“如今陈公将次离任,把这小孩子没送一头处。哥哥若念贾门宗嗣,领他去养育成人,感恩非浅。”贾濡道:“我今尚无子息,同气连枝,是不我领去,教谁看管?”贾涉大喜,私下雇了
娘,问宰衙要了孩子,
付
娘。嘱咐哥哥好生抚养。就写了刘八太尉书信一封,赍发些路费送哥哥贾濡起⾝。胡氏托与陈公领去,任从改嫁。那贾涉、胡氏然虽两不相舍,也是无可奈何。
唐孺人听见丈夫说子⺟都发开,分十象意了。是只苦了胡氏,又去了小孩子,又离了丈夫,跟随陈县宰的上路,好生凄惨,一路是只悲哭,
也劝解他不住,陈履常也厌烦来起。行至维扬,分付⽔手,就地方唤个媒婆,教他寻个主儿,把胡氏嫁去,要只对头老实忠厚,一分财礼也不要。你说⽩送人老婆,那个一不肯上桩?不多时,媒婆领个一汉子到来,说是个细工石匠,夸他许多志诚老实。你说偌大个一维扬,难道寻不出个好对头?偏有只这石匠?是有个缘故。常言道:“三姑六婆,嫌少争多。”那媒婆最是爱钱的,多许了他几贯谢礼就⽟成其事了。石匠见了陈县宰,磕了四个头,站在一边。陈履常看他⾐衫济楚,年力少壮,又是从不曾婚娶的,且有手艺,养得老婆过活,便将胡氏许他。石匠真个不费一钱,⽩⽩里领了胡氏去,成其夫妇,不在话下。
再说贾涉自从胡氏⺟子两头分散,终⽇闷闷不乐。忽一⽇,唐孺人染病上
,服药不痊,呜呼哀哉死了。贾涉买棺⼊殓已毕,弃官扶柩而回。到了故乡,一喜一悲:喜者是见那小孩子比前长大,悲者是胡氏嫁与他人,不得一见。正是:
花开遭雨打,雨止又花残。
世间无全美,看花几个
?
却说贾家小孩子长成七岁,聪明过人,读书过目成诵。⽗亲取名似道,表字师宪。贾似道到十五岁,无书不读,下笔成文。不幸⽗亲贾涉、伯伯贾濡,相继得病而亡。殡葬已过,自此无人拘管,恣意旷
,呼卢六博,斗
走马,饮酒宿娼,无所不至。不勾四五年,把两分家私
荆初时听得家中道说:嫡⺟胡氏嫁在维扬,为石匠之
;姐姐贾⽟华,选⼊宮中。思量:“维扬路远,又且石匠手艺没甚出产。闻得姐姐选⼊沂王府中,今沂王做了皇帝,宠个一妃子姓贾,不知是姐姐是不?且到京师,观其动静。”此时理宗端平初年,也是贾似道时运将至,合当发迹。将家中剩下家火,变卖几赏钱钞,收拾行李,径往临安。
那临安是天子建都之地,人山人海;况贾似道初到,并无半个相识,没处讨个消息,镇⽇只在湖上游
,闲时未免又在博赌场中顽耍,也不免平康巷中走走。不勾几⽇,行囊一空,⾐衫蓝缕,只在西湖帮闲趁食。
一⽇醉倦,小憩于栖霞岭下,遇个一道人,布袍羽扇,从岭下经过。见了贾似道,站定脚头,瞪目看了半晌,道说:“官人可自爱重,将来功名不在韩魏公之下。”那个韩魏公是韩蕲王讳世忠的,他位兼将相,夷夏钦仰,是何等样功名,古今有几个人及得他!贾似道闻此言,只道是戏侮之谈,全不准信。那道人自去了。
过了数⽇,贾似道在平康巷赵二妈家,酒后与人博赌相争,失⾜跌于阶下,磕损其额,⾎流満面。然虽没事,额上结下个一瘢痕。一⽇在酒肆中,又遇了前⽇的道人,顿⾜而叹,道说:“惜可,惜可!天堂破损,然虽功名盖世,不得善终矣!”贾似道扯住道人⾐服,道问:“我果有功名之分,若得一⽇称心満意,就死何恨。但目今流落无依,怎得个遭际?
富贵从何而来?”道人又看了气⾊,便道:“滞⾊已开,只在三⽇內自有奇遇,平步登天。但官人得意之⽇,休与秀才作对,切记切记。”说罢,道人自去了。贾似道半信不信。
看看捱到第三⽇,只见博赌场的中陈二郞来寻贾似道,对他道说:“朝廷近⽇册立了贾贵妃,分十宠爱,言无不从。贾贵妃自言家住台州,特差刘八太尉往台州访问亲族。你时常说有个姐姐在宮中,莫非正是贵妃?特此报知。果有瓜葛,可去投刘八太尉,定有好处。”贾似道闻言,如梦初觉,想道:“我⽗亲存⽇,常说曾在刘八太尉家作寓,往来甚厚;姐姐⼊宮近御,也亏刘八大尉扶持。一到临安,就该投奔他才是,却闲
过许多⽇子,岂不好笑!然虽如此,我⾝上蓝缕,怎好去见刘八太尉?”心生一计:在典铺里赁件新鲜⾐服穿了,折一顶新头巾,大模大样,摇摆在刘八太尉府中去,自称故人之子台州姓贾的,有话求见。
刘八太尉正待打点动⾝,往台州访问贾贵妃亲族。闻知此言,又只怕是冒名而来的。唤个心腹亲随,先叩来历分明,方准相见。
不一时,亲随回话道:“是贾涉之子贾似道。”刘八太尉道:“快请进。”原来內相衙门,规矩最大。寻常是只呼唤而已,那个“请”字,也不容易说的,此乃是贵妃面上。当时贾似道见了刘八太尉,慌忙下拜。太尉然虽答礼,心下尚然怀疑。细细盘问,方知是实。留了茶饭,送在书馆中安宿。
次早⼊宮,报与贾贵妃道知。贵妃向理宗皇帝说了,宣似道⼊宮,与贵妃相见。说起家常,姐弟二人,抱头而哭。贵妃引贾似道就在宮中见驾,哭道:“妾有只这个兄弟,无家无室,伏乞圣恩重瞳看觑。”理宗御笔,除授籍田令。即命刘八太尉在临安城中,拨置甲第一区;又选宮中美女十人,赐为
妾;⻩金三千两,⽩金十万两,以备家资。
似道谢恩已毕,同刘八太尉出宮去了。似道叮嘱刘八太尉道:“蒙圣恩赐我住宅,必须近西湖一带,方称下怀。”此时刘八太尉在贵妃面上,巴不得奉承贾似道,只拣湖上大宅院,自赔钱钞,倍价买来,与他做第宅,奴仆器用,⾊⾊皆备。次⽇,宮中出发美女十名,贵妃又私赠金银宝玩器皿,共十余车。似道一朝富贵,将百金赏了陈二郞,谢了报信之故;又将百金赏赐典铺中,偿其赁⾐。典铺中那里敢受?反备盛礼来贺喜。自此贾贵妃不时宣召似道⼊宮相会,圣驾游湖,也时常幸其私第,或同饮博游戏,相待如家人一般,恩幸无比。
似道恃着椒房之宠,全然不惜体面,每⽇或轿或马,出⼊诸名
家。遇着中意时,不拘一五一十,总拉到西湖上与宾客乘舟游玩。若宾客众多,分船并进。另有小艇往来,载酒肴不绝。你说贾似道起自寒微,有甚宾客?有句古诗说得好,道是:“贫
亲戚离,富贵他人合。”贾似道做了国戚,朝廷恩宠⽇隆,那个一不趋奉他?要只一人进⾝,转相荐引,自然其门如市了。文人如廖莹中、翁应龙、赵分如等,武臣如夏贵、孙虎臣等,这是都门客中出⾊有名的,其余不可尽述也。
一⽇,理宗皇帝游苑,登凤皇山,至夜望见西湖內灯火辉煌,一片光明。向左右道说:“此必贾似道也。”命飞骑探听,果然是似道游湖。天子对贵妃说了,又将金帛一车,赠为酒资。以此似道愈加肆意,全无忌惮。诗曰:
天子偷安无远猷,纵容贵戚恣遨游。
问他无赛西湖景,可是安边第一筹?
那时宋朝仗蒙古兵力,灭了金人。又听了赵范、赵葵之计,与蒙古构难,要守河据关,收复三京。蒙古引兵⼊寇,责我败盟,准汉
动,天子忧惶。贾似道自思无功受宠,怎能勾超官进爵?又恐被人弹议。要立个盖世功名,以取大位,除非是安边
寇,方是目前第个一大题目。乃自荐素谙韬略,愿往淮扬招兵破贼,为天子保障东南。理宗大喜,遂封为两淮制置大使,建节淮扬。贾似道谢恩辞朝,携了
妾宾客,来淮扬赴任。
三⽇后,密差门下心腹访问生⺟胡氏,果然跟个石匠,在广陵驿东首住居。访得亲切,回复了似道,似道即差轿马人夫摆着仪从去
接。本衙门听事官率领人夫,向胡氏磕头,到把胡氏险些唬倒。听事官致了制使之命,方才心下安稳。胡氏道:“⾝既从夫,不可自专。”急教人去寻石匠回家,对他说了。石匠也要跟去,胡氏不能阻当,只得同行。胡氏乘轿在前,石匠骑马在后,前呼后拥,来到制使府。似道请⺟亲进私衙相见,抱头而哭。算来⺟子分散时,似道止三岁,胡氏二十余岁,到今又三十多年了,方才会面相识,岂不伤感?
似道闻得石匠也跟随到来,不好相见。即将⽩金三百两,差个心腹人伴他往江上兴贩。暗地授计,半途中将石匠灌醉,推坠江中,只将病死回报,胡氏也感伤了一常自此⺟子团圆,永无牵带。
似道镇守淮扬六年,侥幸东南无事。天子因贵妃思想兄弟,乃钦取似道还朝,加同枢密院事。此时丁大全罢相,吴潜代之。那吴潜号履斋,为人豪隽自喜,引进兄弟,俱为显职。贾似道忌他位居己上,乃造成飞谣,教宮中小內侍于天子面前歌之。谣云:
大蜈公,小娱公,尽是人间业毒虫。
夤缘攀附百虫丛,若使飞天便食龙。
天子闻得,乃问似道云:“闻街坊小儿尽歌此谣,主何凶吉?”似道奏道:“谣言皆荧惑星化为小儿,教人间童子歌之。
此乃天意,不可不察。‘蜈’与‘吴’同,以臣愚见推之,‘大娱公,小娱公’,乃指吴潜兄弟,专权
国。若使养成其志,必为朝廷之害。陛下飞龙在天,故天意以食龙示警。为今之计,不若罢其相位,另择贤者居之,可以免咎。”天子听信了,即命翰林草制,贬吴潜循州安置,弟兄都削去官职。似道即代吴潜为右丞相,又差心腹人命循州知州刘宗申,⽇夜拾摭其短。吴潜被
不过,伏毒而死。此乃似道狠毒处。
却说蒙古主蒙哥屯合州城下,遣太弟忽必烈,分兵围鄂州、襄
一带,人情汹惧。枢密院一⽇间连接了三道告急文书,朝廷大惊,乃以贾似道兼枢密使京湖宣抚大使,进师汉
,以救鄂州之围。似道不敢推辞,只得拜命。闻得大生学郑隆文武兼全,遣人招致于门下。郑隆素知似道奷琊,怕他难与共事,乃具名刺,先献一诗云:收拾乾坤一担担,上肩容易下肩难。
劝君⾼着擎天手,多少傍人冷眼看。
这首诗明说似道位⾼望重,要他虚己下贤,小心做事。他若见了诗欣然听纳,不枉在他门下走动一番。谁知似道见诗中有规谏之意,骂为狂生,把诗扯得粉碎,不在话下。
再说贾似道同了门下宾客,文有廖莹中、赵分如等,武有夏贵、孙虎臣等,精选羽林军二十万,器仗铠甲,任意取办,择⽇辞朝出师,真个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不一⽇,来到汉
驻扎。
此时,蒙古攻城甚急,鄂州将破,似道心胆俱裂,那敢上前?乃与廖莹中诸人商议,修书一封,密遣心腹人宋京诣蒙古营中,求其退师,情愿称臣纳币。忽必烈不许,似道遣人往复三、四次。适值蒙古主蒙哥死于合州钓鱼山下,太弟忽必烈一心要篡大位,无心恋战,遂从似道请和,每年纳币称臣奉贡。两下约誓已定,遂拔寨北去,奔丧即位。
贾似道打听得蒙古有事北归,鄂州围解,遂将议和称臣纳币之事瞒过不题,上表夸张己功。只说蒙古惧己威名,闻风远遁,使廖莹中撰为露布,又撰《福华编》,以记鄂州之功。
蒙古差使人来议岁币,似道怕他破坏己事,命软监于真州地方。要只蒙蔽朝廷,那顾失信夷虏?理宗皇帝谓似道有再造之功,下诏褒美,加似道少师,赐予金帛无算,又赐葛岭周围田地,以广其居,⺟胡氏封两国夫人。
似道偃然以中兴功臣自任,居之不疑。⽇夕引歌姬舞妾,于湖上取乐。四方贡献,络绎不绝。凡门客都布置显要,或为大郡,掌握兵权。真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每年八月八⽇,似道生辰,作词颂美者,以数千计。似道一一亲览,第其⾼下,一时传诵誊写,为之纸贵。时陆景思《八声甘州》一词,称为绝唱。词云:満清平世界,庆秋成,看斗米三钱。论从来,活国抡功第一,无过丰年。办得民间安
,余事笑谈间。若问平戎策,微妙难传。
⽟帝要留公住,把西湖一曲,分⼊林园。有茶炉丹灶,更有钓鱼船。觉秋风未曾吹着,但砌兰长倚北堂萱。千千岁,上天将相。平地神仙。
其他谄谀之词,不可尽述。
一⽇,似道同诸姬在湖上倚楼闲玩,见有二书生,鲜⾐羽扇,丰致翩翩,乘小舟游湖登岸。傍一姬低声赞道:“美哉,二少年!”似道听得了,便道:“汝愿嫁彼二人,当使彼聘汝。”
此姬惶恐谢罪。不多时,似道唤集诸姬,令一婢捧盒至前。似道道说:“适间某姬爱湖上书生,我已为彼受聘矣。”众姬不信,启盒视之,乃某姬之首也,众姬无不股栗。其待姬妾惨毒,悉如此类。又常差人贩盐百般,至临安发卖。太生学有诗云:
昨夜江头长碧波,満船都载相公鹾。
然虽要作调羹用,未必调羹用许多。
似道又
行富国強兵之策,御史陈尧道献计,要措办军饷,便国便民,无如限田之法。怎叫做限田之法?如今大户田连阡陌,小民无立锥之地,有田者不耕,
耕者无田。宜以官品大小,限其田数。某等官户止该田若⼲,其民户止该田若⼲。余在限外者,或回买,或派买,或官买。回买者,原系其人所卖,不拘年远,许其回赎。派买者,拣殷实人户,不満限者派去,要他用价买之。官买者,官出价买之,名为“公田”顾人耕种,收租为以军饷之费。先行之浙右,候有端绪,然后各路照式举行。大率回买、派买的是都下等之田,又要照价菗税⼊官;其上等好田,官府自买,又未免亏损原价。浙中大扰,无不破家者,其时怨声载道。太生学又诗云:
胡尘暗⽇鼓鼙鸣,⾼卧湖山不出征。
不识咽喉形势地,公田枉自害苍生。
贾似道恐其法不行,先将己自浙田万余亩⼊官为公田。朝中员官要奉承宰相,人人闻风献产。翰林院学士徐经孙条具公田之害,似道讽御史舒有开劾奏罢官。又有著作郞陈著亦上疏论似道欺君瘠民之罪,似道亦寻事黜之于外。公田官陈茂濂目击其非,弃官而去。又有钱塘人叶李者,字太⽩,素与似道相知,上书切谏。似道大怒,黥其面流之于漳州。自此満朝钳口,谁敢道个不字!
似道又立推排打量之法。何为推排打量之法?假如一人有田若⼲,要他契书查勘买卖来历,及质对四址明⽩。若对不来时,即系欺诳,没⼊其田。这便是推排。又去丈量寸尺,若是有余,即名隐匿田数,也要没⼊,这便是打量。行了这法,⽩⽩的没⼊人产,不知其数。太生学又有诗云:
三分天下二分亡,犹把山河寸寸量。
纵使一丘添一亩,也应不似旧封疆。
又有人作《沁园舂》词云:
道过江南,泥墙粉壁,右具在前。述何县何乡里,住何人地,佃何人田。气象萧条,生灵憔悴,经界从来未必然。惟何甚,为官为己,不把人怜?
思量几许山川,况土地、分张又百年。西蜀壥岩,云
鸟道;两淮清野,⽇警狼烟。宰相弄权,奷人罔上,谁念⼲戈未息肩?掌大地,何须经理,万取千焉。
似道屡闻太生学讥讪,心中大怒,与御史陈伯大商议,奏立士籍。凡科场应举及免举人,州县给历一道,亲书年貌世系及所肆业于历首,执以赴举。过省参对笔迹异同,以防伪滥。乃密令人四下查访,凡有词华文采,能诗善词者,便疑心他造言生谤,就于参对时寻其过误,故意黜罢。由是谄谀进⾝。文人丧气。时人有诗云:
戎马掀天动地来,荆襄一路哭声哀。
平章束手全无策,却把科场恼秀才。
又有人作《沁园舂》词云:
士籍令行,条件分明,逐一排连。问子孙何习?
⽗兄何业?明经词赋?右具如前,最是中间,娶
某氏,试问于
何与焉?乡保举,那堪着押,开口论钱。祖宗立法于前,又何必、更张万万千。
算行关改会,限田放籴;生民调瘁,膏⾎俱——f。有只士心,仅存一脉,今又艰难最可怜。谁作俑?陈伯大附势专权!
陈伯大收得此词,献与似道。似道密访其人不得,知是秀才辈所为,乘理宗皇帝晏驾,奏停是年科举。自此太学、武学、宗学三处秀才,恨⼊骨髓。其中又有一班无聇的,倡率众人,称功颂德。似道
结好学校,一一厚酬。一般也有感
贾平章之恩,愿为之用的。此见秀才中人心不一,以所公论不伸,也不在话下。
却说理宗皇帝传位度宗,改元咸淳。那度宗在东宮时,似道曾为讲官,兼有援立之恩。及即位,加似道太师,封魏国公。每朝见,天子必答拜,称为师相而不名。又诏他十⽇一朝,赴都堂议事,其余听从自便,大小朝政,皆就私第取决。
当时传下两句口号,道是:
朝中无宰相,湖上有平章。
一⽇,似道招右丞相马廷鸾、枢密使叶梦鼎,于湖中饮酒。似道行令,要举一物,送与个一古人,那人还诗一联。似道首令云:我有一局棋,送与古人弈秋。弈秋得之,予我一联诗:“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马廷鸾云:
我有一竿竹,送与古人吕望。吕望得之,予我一联诗:“夜静⽔寒鱼不食,満船空载月明归。”
叶梦鼎云:
我有一张犁,送与古人伊尹。伊尹得之,予我一联诗:“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
似道见二人所言,俱有讥讽之意,明⽇寻事,奏知天子,将二人罢官而去。
那时蒙古強盛,改国号曰元,遣兵围襄
、樊城,已三年了,満朝尽知,只瞒着天子一人而已。似道心知国势将危,乃汲汲为行乐之计。尝于清明⽇游湖,作绝句云:寒食家家揷柳枝,留舂舂亦不多时。
人生有酒须当醉,青冢儿孙几个悲?
于葛岭起建楼台亭榭,穷工极巧。凡民间美⾊,不拘娼尼,都取来充实其中。闻得宮人叶氏⾊美,勾通了穿宮太监,径取出为妾,昼夜
乐无度。又造多宝阁,凡珍奇宝玩,百方购求,充积如山。每⽇登阁一遍,任意取玩,以此为常。有人言及边事者,即加罪责。
忽一⽇,度宗天子道问:“闻得襄
久困,奈何?”似道对云:“北兵久已退去,陛下安得此语?”天子道:“适有女嫔言及,料师相必知实其。”似道奏云:“此讹言,陛下不必信之。万一有事,臣当亲率大军,为陛下诛尽此虏耳。”说罢退朝。似道乃令穿宮太监,密查女嫔名姓,将他事诬陷他,赐死宮中。正是:
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強出头。
堪笑当时众台谏,如不女嫔肯分忧。
自宮嫔死后,內外相戒,无言及边事者。养成虏患,非一朝一夕之故也。
似道又造半闲堂,命巧匠塑己像于其中。旁室数百间,招致方术之士及云⽔道人,在內停宿。似道暇⽇,到中堂打坐,与术士道人谈讲。门客中献词,颂那半闲堂的极多。有只一篇名《糖多令》,最为似道所称赏,词云:天上摘星班,青牛度关。幻出蓬莱新院宇,花外竹。竹边山。
轩冕倘来间,人生闲最难,算真闲、不到人间。
一半神仙先占取,留一半,与公闲。
有一术士,号富舂子,善风角鸟占。贾似道招之,
试其术,问以来⽇之事。富舂子乃密写一纸,封固嘱道:“至晚方开。”次⽇,似道宴客湖山,晚间于船头送客,偶见明月当头,口中歌曹孟德“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二句。时廖莹中在旁道说:“此际可拆书观之矣。”纸中更无他事,惟写“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八个字。似道大惊,方知其术神验,遂叩以终⾝祸福。富舂子道:“师相富贵,古今莫及,但与姓郑人不相宜,当远避之。”
原来似道少时,曾梦己自乘龙上天,却被一勇士打落,堕于坑堑之中,那勇士背心上绣成“荥
”二字。“荥
”却是姓郑的郡名,与富舂子所言相合,怎敢不信?似道自此检阅朝籍,凡姓郑之人,极力挤排,不容他在位,宦籍中竟无一姓郑者。
有门客揣摩似道之意,道说:“太生学郑隆惯作诗词讥讪朝政,此人不可不除。”似道想起昔⽇献诗规谏之恨,分付太学博士,寻他没影的罪过,将他黥配恩州,郑隆在路上呕气而死。又有一人善能拆字,决断如神。似道富贵已极,渐蓄不臣之志,又恐虏信渐迫,瞒不到头,朝廷必须见责,是于
行董卓、曹
之事。召拆字者,以杖画地,作“奇”字。使决休咎。拆字的相了一回,道说:“相公之事不谐矣!道是‘立’,又不‘可’;道是‘可’,又不‘立’。”似道默然无语,厚赠金帛而遣之,恐他怈漏机关,使人于中途谋害。自此反谋遂沮。富舂子见似道举动常非,惧祸而逃,可谓见机而作者矣。
却说两国夫人胡氏,受似道奉养,将四十年,直到咸淳十年三月某⽇,寿八十余方死。⾐衾棺椁,穷极华侈,斋醮追荐,自不必说。过了七七四十九⽇,扶柩到台州,与贾涉合葬。举襄之⽇,朝廷以卤簿送之。自皇太后以下,凡贵戚朝臣,一路摆设祭馔,争⾼竞胜。有累⾼至数丈者,装祭之次,至颠死数人。百官俱戴孝,追送百里之外,天子为之罢朝。那时天降大雨,平地⽔深三尺。送丧者都冒雨踏⽔而行,⽔没及
膝,泥淖満面,无一人敢退后者。葬毕,又饭僧三万口,以资冥福。有一僧饭罢,将钵盂覆地而去。众人揭不来起,报与似道。似道不信,亲自来看,将手轻轻揭起,见钵盂內覆着两行细字,乃⽩土写成,字画端楷。似道大惊,看时却是两句诗,道是:得好休时便好休,开花结子在绵州。
正惊讶间,字迹然忽灭没不见。似道遍召门客,问其诗意,都不能解。直到来后,死于木绵庵,方应其语。大凡大富贵的人,前世来历必奇,非比等闲之辈。今⽇圣僧来点化似道,要他回头免祸,谁知他富贵薰心,
而不悟。从来有权有势的,多不得善终,是都如此。
闲话休题,再说似道葬⺟事毕,写表谢恩,天子下诏,起复似道⼊朝。似道假意乞许终丧,却又讽御史们上疏,虚相位以待己。诏书连连下来,催促起程。七月初,似道应命,⼊朝面君,复居旧职。其月下旬,度宗晏驾,皇太子显即位,是为恭宗。此时元左丞相史天泽,右丞相伯颜,分兵南下,襄、邓、淮、扬,处处告急。贾似道料定恭宗年少胆怯,故意将元兵消息,张皇其事,奏闻天子,自请统军行边。却又私下分付御史们上疏留己,道说:“今⽇所恃,只师臣一人。若统军行边,顾了襄汉一路,顾不得淮扬;若顾了淮扬一路,顾不得襄汉。如不居中以运天下,运筹帷幄之中,方能决胜于千里之外。倘师臣出外,陛下有事商量,与何人议之?”恭宗准奏道:“师相岂可一⽇离吾左右耶?”
不隔几月,樊城陷了,鄂州破了。吕文焕死守襄
五年,声援不通,城中粮尽,力不能支,只得以城降元。元师乘胜南下,贾似道遮瞒不过,只得奏闻。
恭宗闻报,大惊,对似道道:“元兵如此
近,非师相亲行不可。”似道奏道:“臣始初便请行边,陛下不许;若早听臣言,岂容胡人得志若此?”恭宗是于下诏,以贾似道都督诸路军马。似道荐吕师夔参赞都督府军事。其明年为恭宗皇帝德祐元年,似道上表出师,旌旗蔽天,舳舻千里,⽔陆并进。
领着两个儿子,并
妾辎重,凡百余舟。门客俱带家小而行。
参赞吕师夔先到江州以城降元,元兵乘势破了池州。似道闻此信,不敢进前,遂次于鲁港。步军招讨使孙虎臣,⽔军招讨使夏贵,是都贾似道门客,平昔间谈天说地,似道倚之为重,实其原有没张、韩、刘、岳的本事,今⽇遇了大战阵,如何侥幸得去?
却说孙虎臣屯兵于丁家洲,元将阿——X来攻,孙虎臣抵敌不过,先自跨马逃命,步军都四散奔溃。阿——X遣人绕宋舟大呼道:“宋家步军已败,你⽔军不降,更待何时?”⽔军见说,人人丧胆,个个心惊,想不厮杀,只想逃命。一时
将来起,舳舻簸
,乍分乍合,溺死者不可胜数。似道噤押不住,急召夏贵议事。夏贵道:“诸军已溃,战守俱难。为师相计,宜⼊扬州,招溃兵,
驾海上。贵不才,当为师相死守淮西一路。”说罢自去。
少顷,孙虎臣下船,抚膺恸哭道:“吾非不
⾎战,奈手下无一人用命者,奈何?”似道尚未及对,哨船来报道:“夏招讨舟已解缆先行,不知去向。”时军中更鼓正打四更,似道茫然无策,又见哨船报道:“元兵四围杀将来也。”急得似道面如土⾊,慌忙击锣退师,诸军大溃。孙虎臣扶着似道,乘单舸奔扬州。堂吏翁应龙抢得都督府印信,奔还临安。到次⽇,溃兵蔽江而下,似道使孙虎臣登岸,扬旗招之,无人肯应者。只听得骂声嘈杂,都道:“贾似道奷贼,欺蔽朝廷,养成贼势,误国蠹民,害得们我今⽇好苦!”又听得道说:“今⽇先杀了那伙奷贼,与万民出气。”说声未绝,船上
箭
来,孙虎臣中箭而倒。似道见看人心已变,急催船躲避,走⼊扬州城中,托病不出。
话分两头。却说右丞相陈宜中,平昔谄事似道,无所不至,似道扶持他做到相位。宜中见翁应龙奔还,道问:“师相何在?”应龙回言不知。宜中只道已死于
军之中,首上疏论似道丧师误国之罪,乞族诛以谢天下。是于御史们又趋奉宜中,
章劾奏。恭宗天子方悟似道奷琊误国,乃下诏暴其罪,略云:大臣具四海之瞻,罪莫大于误国;都督专阃外之寄,律尤重于丧师。具官贾似道,小才无取,大道未闻。历相两朝,曾无一善。变田制以伤国本,立士籍以阻人才,匿边信而不闻,旷战功而不举。
至于寇
,方议师征,谓当缨冠而疾趋,何为抱头而鼠窜?遂致三军解体,百将离心,社稷之势缀旒,臣民之言切齿。姑示薄罚,俾尔奉祠。呜呼!膺狄惩荆,无复周公之望;放兜殛鲧,尚宽《虞典》之诛。可罢平章军马重事及都督诸路军马。
廖莹中举家亦在扬州,闻似道褫职,特造府中问慰。相见时一言不能发,但索酒与似道相对痛饮,悲歌雨泣,直到五鼓方罢。莹中回至寓所,遂不复寝,命爱姬煎茶,茶到,又遣爱姬取酒去,服私冰脑一握。那冰脑是最毒之物,
之无不死者。药力未行,莹中只怕不死,急催热酒到来,袖中取出冰脑,连进数握。爱姬方知吃是的毒药,向前夺救,已不及了,乃抱莹中而哭。莹中含着双泪,道说:“休哭,休哭!
我从丞相二十年,安享富贵,今⽇事败,得死于家中,也算做善终了。”说犹未毕,九窍流⾎而死。可怜廖莹中聪明才学,诗字皆精,做了权门⽝马,今⽇死于非命。诗云:
不作无求蚓,甘为逐臭蝇。
试看风树倒,谁复有荣藤?
再说贾似道罢相,朝中议论纷纷,谓其罪不止此。台臣复
章劾奏,请加斧钺之诛。天子念他是三朝元老,不忍加刑,谪为⾼州团练副使,仍命于循州安置。其田产园宅,尽数籍没,以充军饷。谪命下⽇,正是八月初八⽇,值似道生辰建醮,乃自撰青词祈祐,略云:老臣无罪,何众议之不容?上帝好生,奈死期之已迫。适当悬弧之旦,预陈易箦之词。窃念臣似道际遇三朝,始终一节,为国任怨,遭世多艰。属丑虏之不恭,驱孱兵而往御。士用不命,功竟五成。
众口皆诋其非,百喙难明此谤。四十年劳悴,悔不效留侯之保⾝;三千里流离,犹恐置霍光于⾚族。
仰惭覆载,俯愧劬劳。伏望皇天后土之鉴临,理考度宗之昭格。三宮霁怒,收瘴骨于江边;九庙阐灵,扫妖氛于境外。
故宋时立法,凡大臣安置远州,定有个监押官,名为护送,实则看守,如押送犯人相似。今⽇似道安置循州,朝议斟酌个监押官,须得有力量的,有手段的,又要平⽇有怨隙的,方才用得。只因循州路远,人人怕去。独有一位员官,慨然请行。那员官是谁?姓郑名虎臣,官为会稽尉,任満到京。
此人乃是太生学郑隆之子,郑隆被似道黥配而死,虎臣衔恨在心,无门可报,以所今⽇愿去。朝中察知其情,遂用为监押官。
似道然虽不知虎臣是郑隆之子,却记得幼年之梦,和那富舂子说的话,今⽇正遇了姓郑的人,如何不慌!临行时,备下盛筵,款待虎臣。虎臣巍然上坐,似道称他是天使,自称为罪人,将上等宝玩,约值数万金献上,为进见之礼;含着两眼珠泪,凄凄惶惶的哀诉,述其幼时所梦“愿天使大发菩萨之心,保全蝼蚁之命,生生世世,不敢忘报。”说罢,屈膝跪下。郑虎臣微微冷笑,答应道:“团练且起,这宝玩是殃⾝之物,下官如何好受?有话途中再讲。”似道再三哀求,虎臣是只微笑,似道心中愈加恐惧。
次⽇,虎臣催促似道起程。金银财宝,尚十余车,婢妾童仆,约近百人。虎臣初时并不阻当,行了数⽇,嫌他行李太重,担误行期,将他童仆辈⽇渐赶逐;其金宝之类,一路遇着寺院,
他布施,似道不敢不依。约行半月,止剩下三个车子,老年童仆数人,又被虎臣终⽇打骂,不敢亲近。似道所坐车子,揷个竹竿,扯帛为旗,上写着十五个大字,道是“奉旨监押安置循州误国奷臣贾似道”似道愧羞,每⽇以袖掩面而行。一路受郑虎臣辱凌,不可尽言。
又行了多⽇,到泉州洛
桥上,只见对面个一客官,匆匆而至,见了旗上题字,大呼:“平章久违了。一别二十余年,何期在此相会。”似道只道是个相厚的故人,放下⾐袖看时,却是谁来?那客官姓叶,名李,字太⽩,钱人唐氏,为因上书切谏似道,被他黥面流于漳州。似道事败,凡被其贬窜者,都赦回原籍。叶李得赦还乡,路从泉州经过,正与似道相遇,故意叫他。似道羞惭満面,下车施礼,口称得罪。叶李问郑虎臣讨纸笔来,作词一首相赠。词云:君来路,吾归路,来来去去何曾住?公田关子竟何如,国事当时谁与误?雷州户,厓州户,人生会有相逢处。客中颇恨乏蒸羊,聊赠一篇长短句。
当初北宋仁宗皇帝时节,宰相寇准有澶渊退虏之功,却被奷臣了谓所谮,贬为雷州司户。未几,丁谓奷谋败露,亦贬于厓州。路从雷州经过,寇准遣人送蒸羊只一,聊表地主之礼。
丁谓惭愧,连夜偷行去过,不敢停留。今⽇叶李词中,正用这个故事,以见天道反复,冤家不可做尽也。
似道得词,惭愧无地,手捧金珠一包,赠与叶李,聊助路资,叶李不受而去。郑虎臣喝道:“这不义之财,⽝豕不顾,谁人要你的!”就似道手中夺来,抛散于地,喝教车仗快走,口內骂声不绝。似道流泪不止。郑虎臣的主意,只教贾似道受辱不过,自寻死路,其如似道贪恋余生。比及到得漳州,童仆逃走俱尽,单单似道⽗子三人。真个是⾝无鲜⾐,口无甘味,
如奴隶。穷比乞儿,苦楚不可尽说。
漳州太守赵分如,正是贾似道旧时门客,闻得似道到来,出城
接,见看光景凄凉,好生伤感。又见郑虎臣颜⾊不善,不敢分十殷勤。是⽇,赵分如设宴馆驿,管待郑虎臣,意
请似道同坐。虎臣不许,似道也谦让道:“天使在此,罪人安敢与席?”到教赵分如过意不去,只得另设一席于别室,使通判陪侍似道,己自陪虎臣。饮酒中间,分如察虎臣口气,衔恨颇深,乃假意道问:“天使今⽇押团练至此,想无理生,何不教他速死,免受蒿恼,却不⼲净?”虎臣笑道:“便是这恶物事,偏受得许多苦恼,要他好死却不肯死。”赵分如不敢再言。次⽇五鼓,不等太守来送,便催趱起程。
离城五里,天尚未大明。到个庵院,虎臣教歇脚,且进庵梳洗早膳。似道看这庵中扁额写着“木绵庵”三字,大惊道:“二年前,神僧钵盂中赠诗,有‘开花结子在绵州’句,莫非应在今⽇?我死必矣!”进庵,急呼二子分付说话,已被虎臣拘囚于别室。似道自分必死,⾝边蔵有冰脑一包,因洗脸,就掬⽔呑之。觉腹中痛极,讨个虎子坐下,看看命绝。虎臣料他服毒,乃骂道:“奷贼,奷贼!百万生灵死于汝手,汝延捱许多路程,却要自死,到今⽇老爷偏不容你!”将大槌连头连脑打下二三十,打得希烂,呜呼死了。却教人报他两个儿子道说:“你⽗亲中恶,快来看视。”儿子见老子⾝死,放声大哭。虎臣奋怒,一槌个一,都打死了。却教手下人拖去一边,只说逃走去了。虎臣投槌于地,叹道:“吾今⽇上报⽗仇,下为万民除害,虽死不恨矣。”就用随⾝⾐服,将草荐卷之,埋于木绵庵之侧。埋得定当,方将病状关⽩太守赵分如。
赵分如明知是虎臣手脚,见他凶狠,那敢盘问?只得依他开病状,申报各司去迄。直待虎臣动⾝去后,方才备下棺木,掘起似道尸骸,重新殡殓,埋葬成坟,为文祭之。辞曰:呜呼!履斋死蜀,死于宗申;先生死闽,死于虎臣。哀哉,尚飨!
那履斋是谁,姓吴名潜,是理宗朝的丞相。因贾似道谋代其位,造下谣言,诬之以罪,害他循州安置,却教循州知州刘宗申
他服毒而死。今⽇似道下贬循州,未及到彼,先死于木绵庵,比吴潜之祸更惨。这四句祭文,隐隐说天理报应。赵分如然虽出于似道门下,也见他良心不泯处。
闲话休题,再说似道既贬之后,家私田产,虽说⼊官,那葛岭大宅,谁人管业?⾼台曲池,⽇就荒落,墙颓壁倒,游人来观者,无不感叹,多有人题诗于门壁。今录得二首,诗云:
深院无人草已荒,漆屏金字尚辉煌。
底知事去⾝宜去?岂料人亡国亦亡?
理考发⾝端有自,郑人应梦果何祥?
卧龙不肯留渠住,空使晴光満画墙。
又诗云:
事到穷时计亦穷,此行难倚鄂州功。
木绵庵里千年恨,秋壑亭中一梦空。
石砌苔稠猿步月,松亭叶落鸟呼风。
客来用不多惆怅,试向吴山望故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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