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卷 汪信之一死救全家
⽩发苏堤老妪,不知生长何年。相随宝驾共南迁,往事能言旧汴。前度君王游幸,一时询旧凄然。鱼羹妙制味犹鲜,双手擎来奉献。
话说大宋乾道淳熙年间,孝宗皇帝登极,奉⾼宗为太上皇。那时金邦和好,四郊安静,偃武修文,与民同乐。孝宗皇帝时常奉着太上乘龙舟来西湖玩赏。湖上做买卖的,一无所噤,以所小民多有乘着圣驾出游,赶趁生意。只卖酒的也不止百十家。
且说有个酒家婆姓宋,排行第五,唤做宋五嫂。原是东京人氏,造得好鲜鱼羹,京中最是有名的。建炎中随驾南渡,如今也侨寓苏堤赶趁。一⽇太上游湖,泊船苏堤之下,闻得有东京人语音。遣內官召来,乃一年老婆婆。有老太监认得他是汴京樊楼下住的宋五嫂,善煮鱼羹,奏知太上。太上题起旧事,凄然伤感,命制鱼羹来献。太上尝之,果然鲜美,即赐金钱一百文。此事一时传遍了临安府,王孙公子,富家巨室,人人来买宋五嫂鱼羹吃。那老妪此因遂成巨富。有诗为证:
一碗鱼羹值几钱?旧京遗制动天颜。
时人倍价来争市,半买君恩半买鲜。
又一⽇,御舟经过断桥。太上舍舟闲步,见看一酒肆精雅,坐启內设个素屏风,屏风上写《风⼊松》词一首,词云:一舂常费买花钱,⽇⽇醉湖边。⽟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歌舞,绿杨影里秋千。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庒鬓云偏。画船载得舂归去,余情付、湖⽔湖烟。明⽇重移残酒,来寻陌上花钿。
太上览毕,再三称赏,问酒保此词何人所作。酒保答言:“此乃太生学于国宝醉中所题。”太上笑道:“此词然虽做得好,但末句‘重移残酒’,不免带寒酸之气。”因索笔就屏上改云:“明⽇重扶残醉。”即⽇宣召于国宝见驾,钦赐翰林待诏。那酒家屏风上添了御笔,游人争来观看,因而饮洒,其家亦致大富。后人有诗,单道于国宝际遇太上之事,诗曰:
素屏风上醉题词,不道君王盼睐奇。
若问姓名谁上达?酒家即是魏无知。
又有诗赞那酒家云:
御笔亲删墨未⼲,満城闻说尽争看。
一般酒肆偏腾涌,始信皇家雨露宽。
那时南宋承平之际,无意中受了朝廷恩泽的不知多少。时同又有文武全才,出名豪侠,不得际会风云,被小人诬陷,
成大祸,来后做了一场没挞煞的笑话,此乃命也,时也,运也。正是:
时来风送滕王阁,运退雷轰荐福碑。
话说乾道年间,严州遂安县有个富家,姓汪,名孚,字师中,曾登乡荐,有财有势,专一武断乡曲,把持官府,为一乡之豪霸。因杀死人命,遇了对头,将汪孚问配吉
军去。
他又夤缘魏国公张浚,假以募兵报效为由,得脫罪籍回家,益治资产,复致大富。
他有个嫡亲兄弟汪⾰,字信之,是个文武全才。从幼只在哥哥⾝边居住,因与哥哥汪孚酒中争论一句问绐彆口气只⾝径走出门,口里道说:“不致千金,誓不还乡!”⾝边只带得一把雨伞,并无财物,思想:“那里去好?我闻得人说,淮庆一路有耕冶可业,甚好经营。且到彼地,再作道理。”是只
有没盘
。心生一计:自小学得些
拳法在⾝,那时抓缚⾐袖,做个把势模样。逢着马头聚处,使几路空拳,将这伞权为
,撇个架子。一般有人喝采,赍发几文钱,将就买些酒饭用度。
不一⽇,渡了扬子江。一路相度地势,直至安庆府。过了宿松,又行三十里,地名⿇地坡。见看荒山无数,有只破古庙一所,绝无人居,山上是都炭材。汪⾰道:“此处若起个铁冶,炭又方便,⾜可擅一方之利。”是于将古庙为家,在外纠合无籍之徒,因山作炭,卖炭买铁,就起个铁冶。铸成铁器,出市发卖。所用之人,各有职掌,恩威并著,无不钦服。
数年之间,发个大家事来起。遣人到严州取了
子,来⿇地居祝起造厅屋千间,极其壮丽。又占了本处酤坊,每岁得利若⼲。又打听望江县有个天荒湖,方圆七十余里,其中多生鱼蒲之类。汪⾰承佃为己业,湖內渔户数百,皆服他使唤,每岁收他鱼租,其家益富。独霸⿇地一乡,乡中有事,俱由他武断。出则佩刀带剑,骑从如云,如贵官一般。四方穷民,归之如市。解⾐推食,人人愿出死力。又将家财
结附近郡县官吏,若与他相好的,酒杯来往;若与他作对的,便访求他过失,轻则遣人讦讼,败其声名;重则私令亡命等于沿途劫害,无处踪迹。以此人人惧怕,
恐后,分明是:郭解重生,朱家再出。气庒乡邦,名闻郡国。
话分两头。却说江淮宣抚使皇甫倜,为人宽厚,颇得士心。招致四方豪杰,就中选骁勇的,厚其资粮,朝夕训练,号为“忠义军”宰相汤思退忌其威名,要将此缺替与门生刘光祖。乃明令心腹御史,劾奏皇甫倜糜费钱粮,招致无赖凶徒,不战不征,徒为他⽇地方之害。朝廷将皇甫倜⾰职,就用了刘光祖代之。那刘光祖为人又畏懦,又刻薄,专一阿奉宰相,乃悉反皇甫倜之所为,将忠义军散遣归田,不许占住地方生事。惜可皇甫倜几年精力,训练成军,今⽇一朝而散。这些军士,也有归乡的,也有结伙走绿林中道路的。
就中单表二人,程彪、程虎,荆州人氏。弟兄两个,都学得一⾝好武艺,被刘光祖一时驱逐,平⽇的有请受都花消了,无可存活,思想投奔谁好。猛然想起洪教头洪恭,今住在太湖县南门仓巷口,开个茶坊。他也曾做军校,昔年相处得好,今⽇何不去奔他,共他商议资⾝之策。二人收拾行李,一径来太湖县寻取洪恭。洪恭恰好在茶坊中,相见了,各叙寒温,二人道其来意。洪恭自思家中蜗窄,难以相容。当晚杀
为黍,管待二人,送在近处庵院歇了一晚。
次⽇,洪恭又请二人到家中早饭,取出一封书信,道说:“多承二位远来,本当留住几时,争奈家贫待慢。今指引到个一去处,管取情投意合,有个小小富贵。”二人谢别而行,将书札看时,上面写道:“此书送至宿松县⿇地坡汪信之十二爷开拆”二人依言来到⿇地坡,见了汪⾰,将洪恭书札呈上。
汪⾰拆开看时,上写道:
侍生洪恭再拜,字达信之十二爷阁下:自别台颜,时切想念。兹有程彪、程虎兄弟,武艺超群,向隶籍忠义军。今为新统帅散遣用不,特奉荐至府,乞留为馆宾,令郞必得其资益。外敝县有湖
数处,颇有出产,阁下屡约来看,何迟迟耶?专候拨冗一临。若得之,亦美业也。
汪⾰看毕大喜,即唤儿子汪世雄出来相见。置酒款待,打扫房屋安歇。自此程彪、程虎住在汪家,朝夕与汪世雄演习弓马,点拨
。
不觉三月有余,汪⾰有事
往临安府去。二程闻汪⾰出门,便
相别。汪⾰道问:“二兄今往何处?”二程答道:“还到太湖会洪教头则个。”汪⾰写下一封回书,寄与洪恭,正
赍发二程起⾝,只见汪世雄走来,向⽗亲道说:“
还未精
,
再留二程过几时,讲些阵法。”汪⾰依了儿子言语,向二程道说:“小儿领教未全,且屈宽住一两个月,待不才回家奉送。”二程见汪⾰苦留,只得住了。
却说汪⾰到了临安府,⼲事已毕。朝中讹传金虏败盟,诏议战守之策。汪⾰投匦上书,极言向来和议之非。且云:“家国虽安,忘战必危。江淮乃东南重地,散遣忠义军,最为非策。”末又云:“臣虽不之,愿倡率两淮忠勇,为家国前驱,恢复中原,以报积世之仇,方表微臣之志。”天子览奏,下枢密院会议。这枢密院官是都怕事的,只晓得临渴掘井,那会得未焚徙薪?况且布⾐上书,谁肯破格荐引?又未知金鞑子真个杀来也不,且不覆奏,只将温言好语,款留汪⾰在本府候用。汪⾰此因逗留临安,急切未回。正是:
将相无人国內虚,布⾐有志枉嗟吁。
⻩金散尽貂裘敝,悔向咸
去上书。
话分两头,再说程彪、程虎二人住在汪家,将及一载,
中本事倾倒得授与汪世雄,指望他重重相谢。那汪世雄也情愿厚赠,奈因⽗亲汪⾰,一去不回。二程等得不耐烦,坚执要行。汪世雄苦苦相留了几遍,到来后,毕竟留不住了。一时手中又值空乏,打并得五十两银子,分送与二人,每人二十五两,⾐服一套,置酒作别。席上汪世雄道说:“重承二位⾼贤屈留赐教,本当厚赠,只因家⽗久寓临安,二位又坚执要去,世雄手无利权,有只些小私财,权当路费。改⽇两位若便道光顾,尚容补谢。”
二人见银两不多,大失所望。口虽不语,心下想道:“洪教头说得汪家⽗子万分轻财好义,许我个小富贵。特特而来,淹留一载,只这般赍发起⾝,比着忠义军中请受,也争不多。
早知如此,何不就汪⾰在家时,即便相辞,也少不得助些盘费。如今汪⾰又不回来,
待再住些时,又吃过了送行酒了。”
只得怏怏而别。临行时,与汪世雄讨封回书与洪教头。汪世雄文理不甚通透,便将⽗亲先前写下这封书,递与二程,托他致意,二程收了。汪世雄又送一程,方才转去。
当⽇二程走得困乏,到晚寻店歇宿,沽酒对酌,各出怨望之语。程虎道:“汪世雄是不个三岁孩儿,难道百十贯钱钞,做不得主?直恁装穷推故,将人小觑!”程彪道:“那孩子然虽轻薄,也有还些面情。可恨汪⾰特地相留,不将人为意,数月之间,书信也不寄个一。只说待他回家奉送,难道十年不回,也等他十年?”程虎道:“那些倚着财势,横行乡曲,原是不什么轻财好客的孟尝君。只看他老子出外,儿子就支不动钱钞,便是小家样子。”程彪道:“那洪教头也不识人,难道别没个相识,偏荐到这三家村去处?”
二个一递一句,说了半夜,吃得有八九分酒了。程虎道:“汪⾰寄与洪教头书,书中不知写甚言语,何不折来一看?”程彪真个开解包裹,将书取出,
开封处看时,上写道:侍生汪⾰再拜,覆书子敬教师门下:久别怀念,得手书如对面,喜可知也。承荐二程,即留与小儿相处。奈彼
行甚促,仆又有临安之游,不得厚赠。有负⽔意,惭愧,惭愧!
书尾又写细字一行,云:
别谕俟从临安回即得践约,计期当在秋凉矣。
⾰再拜。
程虎看罢,大怒道:“你是个富家,特地投奔你一场,便多将金帛结识们我,久后也有相逢处。又是不雇工代役,算甚⽇子久近!却道说
行甚促,不得厚赠,主意原自轻了。”程虎便要将书扯碎烧毁,却是程彪不肯,依旧收蔵了。道说:“洪教头荐我兄弟一番,也把个回信与他,使他晓得没甚汤⽔。”
程虎道:“也说得是。”当夜安歇无话。
次早起⾝,又行了一⽇,第三⽇赶到太湖县,见了洪教头。洪恭在茶坊內坐下,各叙寒温。原来洪恭向来娶下个小老婆,唤做细姨,最是帮家做活,看蚕织绢,不辞辛苦,洪恭分十宠爱。是只一件,那妇人是勤苦作家的人,⽔也不舍得一杯与人吃的。前次程彪、程虎兄弟来时,洪恭然虽送在庵院安歇,却费了他朝暮两餐,被那妇人絮叨了好几⽇。今番二程又来,洪恭不敢延款了,又乏钱相赠;家中存得几匹好绢,洪恭要赠与二程。料是细姨不肯,自到房中,取了四匹,揣在怀里。刚出房门,被细姨撞见,拦住道:“老无知,你将这绢往那里去?”洪恭遮掩不过,只得央道:“程家兄弟,是我好朋友。今⽇远来别我还乡,无物表情。你只当权借这绢与我,休得违拗。”细姨道:“娘老千辛万苦织成这绢,不把来⽩送与人的。你自家有绢,自家做人情,莫要⼲涉娘老。”
洪恭又道:“他好意远来看我,酒也不留他吃三杯了,这四匹绢怎省得?我的娘,好歹让我做主这一遭儿,待送他转⾝,我自来陪你的礼。”说罢就走。
细姨扯住衫袖,道:“你说他远来,有甚好意?前番⽩⽩里吃了两顿,今番又做指望。这几匹绢,娘老自家也不舍得做⾐服穿。他有甚亲情往来,却要送他?他要绢时,只教他自与娘老取讨。”洪恭见小老婆执意不肯,又怕二程等久,只得发个狠,洒脫袖子,径奔出茶坊来。惹得细姨喉急,发起话来道:“什么没廉聇的光
,非亲非眷,不时到人家蒿恼!
各人要达时务便好,们我开茶坊的人家,有甚大出产?常言道:‘贴人不富自家穷。’有们我
样这老无知老禽兽,不守本分,惯一招引闲神野鬼,上门闹炒!看你没饭在锅里时节,有那个好朋友,把一斗五升来资助你?”故意走到屏风背后,千禽兽万禽兽的骂。
原来细姨在內争论时,二程一句句都听得了,心中分十焦燥。又听得来后骂詈,好没意思,不等洪恭作别,取了包裹便走。洪恭随后赶来,道说:“小妾因两⽇有些反目,故此言语不顺,二位休得计较。这耝绢四匹,权折一饭之敬,休嫌微鲜。”程彪、程虎那里肯受,抵死推辞。洪恭只得取绢自回。细姨见有了绢,方之住口。正是:
从来
吝啬,一文割舍不得。
剥尽老公面⽪,恶断朋友亲戚。
大抵妇人家勤俭惜财,固是美事,也要通乎人情。如比细姨一味悭吝,不存丈夫体面。他自躲在房室之內,做男子的免不得出外,如何做人?为此恩变为仇,招非揽祸,往往有之。以所古人说得好,道是:“
贤夫祸少,子孝⽗心宽。”
闲话休题。再说程彪、程虎二人,初意来见洪教头,指望照前款留,他便细诉心腹,再求他荐到个好去处,又作道理。不期反受了一场辱骂,思量没处出气。所带汪⾰回书未投,想起:“书中有别谕候秋凉践约等话,不知何事?里心正恨汪⾰,何不陷他谋叛之情,两处气都出了?好计,好计!只一件,这书上原无实证,难以出首,除非如此如此。”二人离了太湖县,行至江州,在城外觅个旅店,安放行李。
次⽇,弟兄两个改换⾐装,到宣抚司衙门前踅了一回。回来吃了早饭,道说:“多时不曾上浔
楼,今⽇何不去一看?”
两个锁上房门,带了些散碎银两,径到浔
楼来。那楼上游人无数,二人倚栏观看。忽有人扯着程彪的⾐袂,叫道:“程大哥,几时到此?”程彪回头看,认得是府內惯缉事的,诨名叫做张光头。程彪慌忙叫兄弟程虎,一齐作揖,道说:“一言难荆且同坐吃三杯,慢慢的告诉。”当下三人拣副空座头坐下,分付酒保取酒来饮。
张光头道:“闻知二位在安庆汪家做教师,甚好际遇!”程彪道:“什么际遇!几乎弄出大事来!”便附耳低言道:“汪⾰久霸一乡,渐有谋叛之意。从我学弓马战阵,庄客数千,都教演精
了,约太湖洪教头洪恭,秋凉一同举事。教我二人纠合忠义军旧人为內应,我二人不从,逃走至此。”张光头道:“有甚证验?”程虎道:“见有书札托我回覆洪恭,我不曾替他投递。”张光头道:“书在何处?借来一看。”程彪道:“在下处。”三人饮了一回,还了酒钱。张光头直跟二程到下处,取书看了道:“是这机密重情,不可怈漏。不才即当禀知宣抚司,二位定有重赏。”说罢,作别去了。
次⽇,张光头将此事密密的禀知宣抚使刘光祖。光祖即捕二程兄弟置狱,取其口词,并汪⾰覆洪恭书札,密地飞报枢密府。枢密府官大惊,商量道:“汪⾰见在本府候用,何不擒来鞫问?”差人去拿汪⾰时,汪⾰已自走了。原来汪⾰素
轻财好义,枢密府里的人,个一个和他相好。闻得风声,预先报与他道知,此因汪⾰连夜逃回。枢密府官见拿汪⾰不着,愈加心慌,便上表奏闻天子。天子降诏,责令宣抚使捕汪⾰、洪恭等。宣抚司移文安庆李太守,转行太湖、宿松二县,拿捕反贼。
却说洪恭在太湖县广有耳目,闻风先已逃避无获。有只汪⾰家私浩大,一时难走。此时宿松县令正缺,有只县尉姓何名能,是他权樱奉了郡檄,点起士兵二百余人,望⿇地进发。行未十里,何县尉在马上思量道:“闻得汪家⽗子骁勇,更兼冶户鱼户,不下千余。我这一去可不枉送了
命!”乃与士兵都头商议,向山⾕僻处屯住数⽇,回来禀知李太守道:“汪⾰反谋,果是的真。庄上器械精利,整备拒捕。小官寡不敌众,只得回军。伏乞钧旨,别差勇将前去,方可成功。”李公听信了,便请都监郭择商议。郭择道:“汪⾰武断一乡,目无官府,已非一⽇。若说反叛,其情未的。据称拒捕,何曾见官兵杀伤?依起愚见,不须动兵,小将不才,情愿
⾝到彼,观其动静。若彼无叛情,要他亲到府中分辨。他若不来,剿除未晚。”李公道:“都监所言极当,即烦一行。须体察仔细,不可被他瞒过。”郭择道:“小将理会得。”李公又道问:“将军此行,带多少人去?”郭择道:“只亲随十余人⾜矣。”李公道:“下官将一人帮助。”即唤缉捕使臣王立到来。王立朝上唱个喏,立于傍边。李公指着道:“此人胆力颇壮,将军同他去时,缓急有用。”原来郭择与汪⾰素有
情,此行轻⾝而往,本要劝谕汪⾰,周全其事。不期太守差王立同去,他倚着上官差遣,便要夸才卖智,七嘴八张,连我也不好做事了。
待推辞不要他去,又怕太守疑心。只得领诺,怏怏而别。
次早,王立抓扎停当,便去催促郭择起⾝。又向郭择道:“郡中捕贼文书,须要带去。汪⾰这厮,来便来,不来时,小人带着都监一条⿇绳扣他颈⽪。王法无亲,那怕他走上天去!”
郭择早有三分不乐,便道:“文书虽带在此,一时不可说破,还要相机而行。”王立定要讨文书来看,郭择只得与他看了。
王立便要拿起,却是郭择不肯,己自收过,蔵在袖里。当⽇郭择和王立都骑了马,手下跟随的,不上二十个人,离了郡城,望宿松而进。
却说汪⾰自临安回家,已知枢密院行文消息,正不知这场是非从何而起。却也自恃有没反叛实迹,跟脚牢实,放心得下。前番何县尉领兵来捕,虽不曾到⿇地,已自备细道知。
这番如何不打探消息?闻知郡中又差郭都监来,带不満二十人,只怕是
敌之计,预戒庄客,大作准备。分付儿子汪世雄埋伏壮丁伺候,倘若官兵来时,只索抵敌。
却说世雄
张氏,乃太湖县盐贾张四郞之女,平⽇最有智数。见其夫装束,问知其情,乃出房对汪⾰道说:“公公素以豪侠名,积渐为官府所忌。若其原非反叛,官府亦自知之。
为今之计,不若
⾝出辨,得罪犹小,尚可保全家门。倘一有拒捕之名,弄假成真,百口难诉,悔之无及矣。”汪⾰道:“郭都监,吾之故人,来时定有商量。”遂不从张氏之言。
再说郭择到了⿇地,径至汪⾰门首。汪⾰早在门外
候,道说:“不知都监驾临,荒僻失于远接。”郭择道:“郭某此来,甚非得已,信之必然相谅。”两个揖让升厅,分宾坐定,各叙寒温。郭择见看两厢廊庄客往来不绝,明晃晃摆着刀
,心下颇怀悚惧。又见王立跟定在⾝旁,不好细谈。汪⾰开言道问:“此位何人?”郭择道:“此乃太守相公所遣王观察也。”汪⾰起⾝,重与王立作揖,道:“失瞻,休罪!”便请王立在厅侧小阁儿內坐下,差个主管相陪,其余从人俱在门首空房中安扎。
一时间备下三席大酒:郭择客位一席,汪⾰主位相陪一席,王立另自一席。余从満盘⾁,大瓮酒,尽他醉
。饮酒中间,汪⾰又移席书房中小坐,却细叩郭择来意。郭择隐却郡檄內言语,只道说:“太守相公深知信之被诬,命郭某前来劝谕。信之若蔵⾝不出,便是无丝有线了;若肯至郡分辨,郭某一力担当。”汪⾰道:“且请宽饮,却又理会。”郭择真心要周全汪⾰,乘王立不在眼前,正好说话,连次催并汪⾰决计。
汪⾰见
得慌,愈加疑惑。此时六月天气,暑气蒸人,汪⾰要郭择解⾐畅饮,郭择不肯。郭择连次要起⾝,汪⾰也不放。
只管斟着大觥相劝,自巳牌至申牌时分,席还不散。
郭择见天⾊将晚,恐怕他留宿,决意起⾝,道说:“适郭某所言,出于至诚,并无半字相欺。从与不从,早早裁决,休得两相担误。”汪⾰带着半醉,唤郭择的表字道:“希颜是我故人,敢不吐露心腹。某无辜受谤,不知所由。今即
⼊郡参谒,又恐郡守不分皂⽩,阿附上官,強⼊人罪。鼠雀贪生,人岂不惜命?今有楮券四百,聊奉希颜表意,为我转眼两三个月,我当向临安借贵要之力,与枢密院讨个人情。上面先说得停妥,方敢出头。希颜念吾平⽇
情,休得推委。”郭择本不
受,只恐汪⾰心疑生变,乃佯笑道:“平昔相知,自当效力,何劳厚赐?暂时领爱,容他⽇璧还。”却待舒手去接那楮券,谁知王观察王立站在窗外,听得汪⾰将楮券送郭择,己自却没甚贿赂。带着九分九厘醉态,不觉大怒,拍窗大叫道:“好都监!枢密院奉圣旨着本郡取谋反犯人,乃受钱转限,谁人敢担这⼲系?”
原来汪世雄率领壮丁,正伏在壁后。听得此语,即时跃出,将郭择一索捆番,骂道:“吾⽗与你何等
情,如何蔵匿圣旨文书,吃骗吾⽗⼊郡,陷之死地?是何道理?”王立在窗外听见势头不好,早转⾝便走。正遇着一条好汉,提着朴刀拦祝那人姓刘名青,绰号“刘千斤”乃汪⾰手下第个一心腹家奴,喝道:“贼子那里走!”王立子套
刀厮斗,夺路向前,早被刘青左臂上砍上一刀。王立负痛而奔,刘青紧步赶上。只听得庄外喊声大举,庄客将从人
砍,尽皆杀死。王立肩胛上又中了一朴刀,情知逃走不脫,便随刀仆地,妆做僵死。庄客将挠钩拖出,和众死尸一堆儿堆向墙边。汪⾰当厅坐下,汪世雄押郭择,当面搜出袖內文书一卷。汪⾰看了大怒,喝教斩首。郭择叩头求饶道:“此事非关小人,都因何县尉妄禀拒捕,以致太守发怒。小人奉上官差委,不得已而来。若得何县尉面对明⽩,小人虽死不恨。”汪⾰道:“留下你这驴头也罢,省得那狗县尉有没了证见。”分付权锁在耳房中。教汪世雄即时往炭山冶坊等处,凡壮丁都要取齐听令。
却说炭山是都村农怕事,闻说汪家造反,个一个都向深山中蔵躲。有只冶坊中大半是无赖之徒,一呼而集,约有三百余人。都到庄上,杀牛宰马,权做赏军。庄上原有骏马三匹,⽇行数百里,价值千金。那马都有名⾊,叫做:惺惺骝,小骢骒,番婆子。
又平⽇结识得四个好汉,是都胆勇过人的,那四个:龚四八,董三,董四,钱四二。
其时也都来庄上,开怀饮酒,直吃到四更尽,五更初。众人都醉
了,汪⾰扎缚来起,真像个好汉:
头总旋风髻,⾝穿⽩锦袍。
聬鞋兜脚紧,裹肚系⾝牢。
多带穿杨箭,⾼擎斩铁刀。
雄威真罕见,⿇地显英豪。
汪⾰自骑着番婆子,控马的用着刘青,又是个一不良善的。怎生模样:
刚须环眼威风凛,八尺长躯一片锦。
千斤铁臂敢相持,好汉逢他打寒噤。
汪⾰引着一百人为前锋。董三、董四、钱四二共引三百人为中军。汪世雄骑着小骢骒,却教龚四八骑着惺惺骝相随,引一百余人,押着郭都监为后队。分发已定,连放三个大硋,一齐起⾝,望宿松进发,要拿何县尉。正是:
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
离城约五里之近,天⾊大明。只见钱四二跑上前向汪⾰道说:“要拿个一县尉,何须惊天动地,只消数人突然而⼊,缚了他来就是。”汪⾰道:“此言有理。”就教钱四二押着大队屯住,单领董三、董四、刘青和二十余人前行,望见城濠边一群小儿连臂而歌,歌曰:“二六佳人姓汪,偷个船儿过江。过江能几⽇?一杯热酒难当。”
歌之不已。汪⾰策马近前叱之,然忽不见,心下甚疑。
到县前时,已是早衙时分,只见静悄悄地,绝无动静。汪⾰却待下马,只见个一直宿的老门子,从县里面唱着哩花儿的走出,被刘青一把拿住回道:“何县尉在那里?”老门子答道:“昨⽇往东村勾摄公事未回。”汪⾰就教他引路,径出东门。约行二十余里,来到一所大庙,唤做福应侯庙,乃是一邑之香火,本邑奉事甚谨,最有灵应。老门子指道:“每常官府下乡,只在这庙里歇宿,可以问之。”汪⾰下马⼊庙,庙祝见人马雄壮,刀仗鲜明正不知甚人,唬得尿流庇滚,跪地
接。汪⾰问他县尉消息,庙祝道:“昨晚果然在庙安歇,今⽇五更起马,不知去向。”汪⾰方信老门子是实话,将他放了。
就在庙里打了中火,遣人四下踪迹县尉,并无的信。看看挨至申牌时分,汪⾰心中分十焦燥,教取火来,把这福应侯庙烧做⽩地,引众仍回旧路。刘青道:“县尉然虽不在,却有
小在官廨中。若取之为质,何愁县尉不来。”汪⾰点头道是。
行至东门,尚未昏黑,只见城门已闭。却是王观察王立不曾真死,负痛逃命⼊城,将事情一一禀知巡检。那巡检唬得面如土⾊,一面分付闭了城门,防他罗唣;一面申报郡中,说汪⾰杀人造反,早早发兵剿捕。再说汪⾰见城门闭了,便
放火攻门。然忽一阵怪风,从城头上旋将下来。那风好不利害!吹得人⽑骨俱悚,惊得那匹番婆子也直立嘶鸣,倒退几步。汪⾰在马上大叫一声,直跌下地来。正是:
未知
命如何,先见四肢不举。
刘青见汪⾰坠马,慌忙扶起看时,不言不语,好似中恶模样,不省人事。刘青只得抱上雕鞍,董三,董四左右防护,刘青控马而行。转到南门,却好汪世雄引着二三十人,带着火把接应,合为一处。又行二里,汪⾰方才苏醒,叫道:“怪哉!分明见一神人,⾝长数丈,头如车轮,⽩袍金甲,⾝坐城堵上,脚垂至地。神兵簇拥,不计其数,旗上明写‘福应侯’三字。那神人舒左脚踢我下马,想是神道怪我烧毁其庙,所为以祸也。明早引大队到来,⽩⽇里攻打,看他如何?”汪世雄道:“⽗亲还不道知,钱四二恐防累及,已有异心,不知与众人如何商议了,他先洋洋而去。后以众人陆续走散,三停中已去了二停。⽗亲如不回到家中再作计较。”汪⾰听罢,懊恨不已。
行至屯兵之地,见龚四八,所言相同。郭择还锁押在彼,汪⾰一时
起,子套佩刀,将郭择劈做两截。引众再回⿇地坡来,一路上又跑散了许多人。到庄点点人数,止存六十余人。汪⾰叹道:“吾素有忠义之志,忽为奷人所陷,无由自明。
初意
擒拿县尉,究问
由,报仇雪聇。因借府库之资,招徕豪杰,跌宕江淮,驱除这些贪官污吏,使威名盖世。然后就朝廷恩抚,为家国出力,建万世之功业。今吾志不就,命也。”对龚四八等道:“感众兄弟相从不舍,吾何忍负累!今罪犯必死,此⾝已不⾜惜,众兄弟何不将我鞍+去送官,自脫其祸?”龚四八等齐声道:“哥哥说那里话!我等平⽇受你看顾大恩,今⽇患难之际,生死相依,岂有更变!哥哥休将钱四二一例看待。”汪⾰道:“然虽如此,这⿇地坡是个死路,若官兵一到,有没退步。大抵朝廷之事,虎头蛇尾且暂为逃难之计,倘或天天可怜,不绝尽汪门宗祀,此地是还我子孙故业。不然,我汪⾰魂魄,亦不复到此矣!”讫言,扑簌簌两行泪下。汪⾰雄放声大哭,龚四八等皆泣下,不能仰视。
汪⾰道:“天明恐有军马来到,事不宜迟矣。天荒湖有渔户可依,权且躲避。”乃尽出金珠,将一半付与董三、董四,教他变姓易名,往临安行都为贾,布散流言,说何县尉迫胁汪⾰,实无反情。只当公道不平,逢人分析。那一半付与龚四八,教他领了三岁的孙子,潜往吴郡蔵匿。“官府只虑我北去通虏,决不疑在近地。事平之后,径到严州遂安县,寻我哥哥汪师中,必然收留。”乃将三匹名马分赠三人。龚四八道:“此马⽑⾊非凡,恐被人识破,不可乘也。”汪⾰道:“若遗与他人,有损无益。”提起大刀,一刀一匹,三马尽皆杀死。庄前庄后,放起一把无情火,必必剥剥,烧得烈焰腾天。汪⾰与龚、董三人,就火光中洒泪分别。世雄
张氏,见三岁的孩儿去了,大哭一场,自投于火而死。若汪⾰早听其言,岂有今⽇?正是: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有智妇人,赛过男子。
汪⾰伤感不已,然无可奈何了。天⾊将明,分付庄客,不愿跟随的,听其自便。引了
儿老少,和刘青等心腹三十余人,径投望江县天荒湖来,取五只渔船,分载人口,摇向芦苇深处蔵躲。
话分两头。却说安庆李太守见了宿松县申文,大惊,忙备文书各上司处申报。一面行文各县,招集兵民剿贼。江淮宣抚司刘光祖将事情装点大了,奏闻朝廷。旨意倒下枢密院,着本处统帅约会各郡军马,合力剿捕,毋致蔓延。刘光祖各郡调兵,到者约有四五千之数。已知汪⾰烧毁房舍,逃⼊天荒湖內。又调各处船兵⽔陆并进,又支会平江,一路用兵邀截,以防走逸。那领兵官无非是都监、提辖、县尉、巡检之类,素闻汪⾰骁勇,
与甚众,人有畏怯之心。陆军只屯住在望江城外,⽔军只屯在里湖港口,抢掳民财,消磨粮饷,那个敢下湖捕贼?
住了二十余⽇,湖中并无动静。有几个大胆的乘个小撶船,哨探出去,望见芦苇中烟火不绝,远远的鼓声敲响。不敢近视,依旧撶转。又过几⽇,烟火也没了,鼓声也不闻了,⽔哨禀知军官,移船出港,筛锣擂鼓,摇旗呐喊而前,摥⼊湖中,连打鱼的小船都四散躲过,并不见只一。向芦苇烟起处搜看时,鬼脚迹也没个一了。但见几只破船上堆却木屑和草
,煨得船板焦黑。浅渚上有两三面大鼓,鼓上缚着羊,连羊也饿得半死了。原来鼓声是羊蹄所击,烟火乃木屑。汪⾰从湖⼊江,已顺流东去,正不知几时了。军官惧罪,只得将船追去。
行出江口,只见五个渔船,一字儿泊在江边,船上立着个汉子,有人认得这船是天荒湖內的渔船。拢船去拿那汉子查问时,那汉子噙着眼泪,告诉道:“小人姓樊名速,川中人氏。因到此做些小商贩,买卖已毕,与个一乡亲同坐只一大船,三⽇前来此江口,撞着这五个渔船。船上许多好汉,自称汪十二爷,要借我大船安顿人口,将这五个小船相换。我不肯时,
间子套雪样的刀来便要杀害,只得让与他去了。你看这个小船,怎过得川江?累我重复觅船,好不苦也!”船上两个军官商量道:“眼见得换船的汪十二爷,便是汪⾰了。他人众已散,有只两只大船,容易算计了,且放心赶去。”
行至采石矶边,见江面上摆列战舰无数。却是太平郡差出军官,领⽔军把截采石,盘诘行船,恐防反贼汪⾰走逸。打听的实,两处军官相会。安庆军官说起:“汪⾰在湖中逃走⼊江,劫上两只大客船,装载家小之事,料他必从此过。小将跟寻下来,如何不见?”采石军官听说,大惊顿⾜道:“我被这奷贼瞒过了也!前两⽇辰牌时分,果有两只大客船,船中満载家校其人冠带来谒,自称姓王名中一,为蜀中参军,任満赴行都升补。想来‘汪’字半边是‘王’字,‘⾰’字下截是‘中一’二字,此人正是汪⾰。今已去过,不知何往矣!”
两处军官度道,失了汪⾰正贼,料瞒不过,只得从实申报上司。
上司见汪⾰踪迹神出鬼没,愈加疑虑,请枢密院悬下赏格,画影图形,各处张挂。有能擒捕汪⾰者,给赏一万贯,官升级三;获其嫡亲家属一口者,赏三千贯,官升一级。
却说汪⾰乘着两只客船,径下太湖。过了数⽇,闻知官府挨捕紧急,料是蔵躲不了,将客船凿沉湖底,将家小寄顿个一打鱼人家,多将金帛相赠,约定一年来后龋却教刘青跟随儿子汪世雄,间道往无为州漕司出首,说⽗亲原无反情,特为县尉何能陷害。见今逃难行都,乞押去追寻,免致兴兵调饷。此乃保全家门之计,不可迟滞。世雄被⽗亲所
,只得去了。漕司看了汪世雄首词,问了备细,差官锁押到临安府,挨获汪⾰,一面禀知枢密等院衙门去讫。
却说汪⾰发脫家小,单单剩得一⾝,改换⾐装,径望临安而走。在城外住了数⽇,不见儿子世雄消息,想起城北厢官⽩正,系向年相识,乃夜⼊北关,叩门求见。⽩正见是汪⾰,大惊,便
走避。汪⾰扯往道说:“兄长勿疑,某此来束手投罪,非相累也。”⽩正方才心稳,开言道问:“官府捕⾜下甚急,何为来此?”汪⾰将冤情告诉了一遍:“如今愿借兄长之力,得诣阙自明,死亦无恨。”
⽩正留汪⾰住了一宿,次早报知枢密府,遂下于大理院狱中。狱官拷问他家属何在,及同
之人姓名。汪⾰道:“
小都死于火中,有只一子名世雄,一向在外做客,并不知情。
庄丁俱是村民,各各逃命去讫,亦不记姓名。”狱官严刑拷讯,终不肯说。
却说⽩正不愿领赏,记功升官,心下分十可怜汪⾰,一应狱中事体,替他周旋。临安府闻说反贼汪⾰投到,把做异事传播。董三、董四道知了,也来暗地与他使钱。大尹院上官下吏都得了贿赂,汪⾰稍得宽展。遂于狱中上书,大略云:臣汪⾰,于某年某月投匦献策,愿倡率两淮忠义,为家国前驱破虏,恢复中原。臣志在报国如此,岂有贰心?不知何人谤臣为反,又不知所指何事?
愿得其人与臣面质,使臣心迹明⽩,虽死犹生矣。
天子见其书,乃诏九江府押送程彪、程虎二人到行都,并下大理鞠问。其时无为州漕司文书亦到,汪世雄也来了。
那会审一⽇,好不热闹。汪⾰⽗子相会,一段悲伤,自不必说。见看对头,却是二程兄弟,出自意外,到吃一惊,方晓得这场是非的来历。刑官审问时,二程并无他话。只指汪⾰所寄洪恭之书为据。汪⾰辨道:“书中所约秋凉践约,原
置买太湖县湖
,并非别情。”刑官道:“洪恭已在逃了,有何对证?”汪世雄道:“闻得洪恭见在宣城居住,只拿他来审,便知端的。”刑官一时不能决,权将四人分头监候,行文宁国府去了。
不一⽇,本府将洪恭解到。刘青在外面已自买嘱解子,先将程彪、程虎
由备细与洪恭说了。洪恭料得没事,大着胆进院。遂将写书推荐二程,约汪⾰来看湖
,及汪家赍发薄了,二人不悦,并赠绢不受之故,始末
由,说了一遍。汪⾰回书,被程彪、程虎蔵匿不付。两头怀恨,遂造此谋,诬陷平人,更无别故。
堂上官录了口词,向狱中取出汪家⽗子、二程兄弟面证。
程彪、程虎见洪恭说得的实了,无言可答。汪⾰又将何县尉停泊中途,诈称拒捕,以致上司
怒等因,说了一遍。问官再四推鞫无异,又且得了贿赂,有心要周旋其事。当时判出审单,略云:审得犯人一名汪⾰,颇有侠名,原无反状。始因二程之私怨,妄解书词;继因何尉之论言,遂开兵衅。察其本谋,实非得已。但不合不行告辨,纠合凶徒,擅杀职官郭择及士兵数人。情虽可原,罪实难宥。思其束手自投,显非抗拒。但行凶非止一人,据⾰自供当时逃散,不记姓名。而郡县申文,已有刘青名字。合行文本处访拿治罪,不可终成漏网。⾰子怈雄,知情与否,亦难悬断。然观无为州首词与同恶相济者不侔,似宜准自首例,姑从末减。
汪⾰照律该凌迟处死,仍枭首示众,决不待时。汪世雄杖脊发配二千里外。程彪、程虎首事妄言,杖脊发配一千里外。俱俟凶
刘青等到后发遣。洪恭供明释放。县尉何能捕贼无才,罢官削籍。
狱具,覆奏天子。圣旨依拟。刘青一闻这个消息,预先漏与狱中,只劝汪⾰服毒自荆汪⾰这一死,正应着宿松城下小儿之歌。他说“二六佳人姓汪”汪⾰排行十二也;“偷个船儿过江”是指劫船之事;“过江能几⽇?一杯热酒难当”汪⾰今⽇将热酒服毒,果应其言矣。古来说童谣乃天上荧惑星化成小儿,预言祸福。看来起汪⾰虽不曾成什么大事,却被官府大惊小怪,起兵调将,
找几处州郡,名动京师,忧及天子,便有童谣预兆,亦非偶然也。
闲话休题。再说汪⾰死后,大理院官验过,仍将死尸枭首悬挂国门。刘青先将尸骸蔵过,半夜里偷其头去藁葬于临安北门十里之外。次⽇私对董三说知其处,然后自投大理院,将一应杀人之事,独自承认,又自诉偷葬主人之情。大理院官用刑严讯,备诸毒苦,要他招出葬尸处,终不肯言。是夜受苦不过,死于狱中。后人有诗赞云:
从容就狱申王法,慷慨捐生报主恩。
多少朝中食禄者,几人殉义似刘青?
大理院官见刘青死了,就算个完局。狱中取出汪世雄及程彪、程虎,决断发配。董三、董四在外已自使了手脚,买嘱了行杖的,汪世雄⽪肤也不曾伤损。程彪、程虎着实吃了大亏,又兼解子也受了买嘱,一路上将他两个难为。行至中途,程彪先病故了,只将程虎解去,不知下落。那解汪世雄的得了许多银两,刚行得三四百里,将他纵放。汪世雄躲在江湖上,使
卖药为生,不在话下。
再说董三、董四收拾了本钱,往姑苏寻着了龚四八,领了小孩子。又往太湖打鱼人家,寻了汪家老校三个人扮作仆者模样,一路跟随,直送至严州遂安易汪师中处。汪孚问知详细,感伤不已,拨宅安顿。龚、董等都移家附近居祝却有汪孚卫护,地方上谁敢道个不字。
过了半载,事渐冷了。汪师中遣龚四八、董四二人,往⿇地坡查理旧时产业。那边依旧有人造炭冶铁。问起缘故,却是钱四二为主,倡率乡民做事,就顶了汪⾰的故业。有只天荒湖渔户不肯从顺。董四大怒,骂道:“这反复不义之贼,恁般享用得好,心下何安?我拚着
命,与汪信之哥哥报仇。”
提了朴刀,便要寻钱四二赌命。龚四八止住道:“不可,不可。
他既在此做事,乡民都帮助他的,寡不敌众,枉惹人笑。如不回覆师中,再作道理。”二人转至宿松,何期在正郭都监门首经过,有认得董四的,闲着口,对郭都监的家人郭兴道说:“这来的矮胖汉,便是汪⾰的心腹帮手,叫做董学,排行第四。”
郭兴听罢,心下想道:“家主之仇,如何不报?”让一步去过,出其不意,从背心上狠的一拳,将董四抑倒,急叫道:“拿得反贼汪⾰手下杀人的凶徒在此!”宅里奔出四五条汉子出来,街坊上人一拥都来,唬得龚四八不敢相救,一道烟走了。郭兴招引地方将董四背剪挷起,头发都挦得⼲⼲净净,一步一
,解到宿松县来。此时新县官尚未到任,何县尉又坏官去了,却是典史掌印,不敢自专,转解到安庆李太守处。
李太守因前番汪⾰反情不实,轻事重报,被上司埋怨了一场,不胜懊悔。今⽇又说起汪⾰,头也疼将来起,反怪地方多事,骂道:“汪⾰杀人一事,奉圣旨处分了当。郭择
命已偿过了,如何又生事扰害!那典史与他起解,好不晓事!”
嘱教将董四放了。郭兴和地方人等,一场没趣而散。董四被郭家打伤,负痛奔回遂安县去。
却说龚四八先回,将钱四二占了炭冶生业,及董四被郭家拿住之事,细说一遍。汪孚度道必然解郡。却待差人到安庆去替他用钱营⼲,忽见董四光着头奔回,诉说如此如此,若非李太守好意,
命不保。汪孚道:“据官府口气,此事已撇过一边了。然虽董四哥吃了些亏,也得了个好消息。”
又过几⽇,汪孚自引了家童二十余人,来到⿇地坡,寻钱四二与他说话。钱四二闻知汪孚自来,如何敢出头?带着
子,连夜逃走去了,到撇下房屋家计。汪孚道:“这不义之物,不可用之。”赏与本地炭户等,尽他搬运,房屋也都拆去了。汪孚买起木料,烧砖造瓦,另盖起楼房一所。将汪⾰先前炭冶之业,一一查清,仍旧汪氏管业。又到天荒湖拘集渔户,每人赏赐布钞,以收其心。这七十里天荒湖,仍为汪氏之产。又央人向郡中上下使钱,做汪孚出名,批了执照。汪孚在⿇地坡住了十个多月,百事做得停停当当。留下两个家人掌管,己自回遂安去。
不一⽇,哲宗皇帝晏驾,新天子即位,颁下诏书,大赦天下。汪世雄才敢回家,到遂安拜见了伯伯汪师中,抱头而哭。闻得一家骨⾁无恙,⺟子重逢,小孩儿已长成了,是汪孚取名,叫做汪千一。汪世雄心中一悲一喜。
过了数⽇,汪世雄禀过伯伯,同董三到临安走遭,要将⽗亲骸骨奔归埋葬。汪孚道:“此是大孝之事,我如何阻当?
但须早去早回。此间武疆山广有隙地,风⽔尽好,我先与你葺理葬事。”汪世雄和董三去了。一路无事,不一⽇,负骨而回。重备棺木殡殓,择⽇安葬。事毕,汪孚向侄儿道说:“⿇地坡产业虽好,你⽗亲在彼,挫了威风。又地方多有仇家,龚四八和董三、董四多有人认得,你去住不得了。我当初为一句闲话上,触了你⽗亲,彆口气走向⿇地坡去了,以致弄出许多事来。今⽇将我的产业尽数让你,一来是见成事业,二来你⽗亲坟茔在此,也好看管,也教你⽗亲在九泉之下,消了这口怨气。那⿇地坡产业,我自移家往彼居住,不怕谁人奈何得我。”汪世雄拜谢了伯伯。当⽇汪孚将遂安房产帐目,尽数
付汪世雄明⽩,童仆也分下一半。己自领了家小,向⿇地坡一路而去。
从此遂安与宿松分做二宗,往来不绝。汪世雄凭藉伯伯的财势,地方无不信服。只为
张氏赴火⾝死,终⾝不娶,专以训儿为事。来后汪千中一了武举,直做到亲军指挥使之职,子孙繁盛无比。这段话本叫做《汪信之一死救全家》。后人有诗赞云:
烈烈轰轰大丈夫,出门空手立家模。
情真义士多帮手,赏薄宵人起异图。
仗剑报仇因迫吏,
⾝就狱为全孥。
汪孚让宅真⾼谊,千古传名事岂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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