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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卷 刘元普双生贵子
 全婚昔日称裴相,助殡千秋慕范君;

 慷慨奇人难屡见,休将仗义望朝绅!

 这一首诗,单道世间人周急者少,继富者多。为此,达者便说:“只有锦上添花,那得雪中送炭?”只这两句话,道尽世人情态。比如一边有财有势,那趋财慕势的多只向一边去。这便是俗语叫做“一帆风”又叫做”鹁鸽子旺边飞”若是财利关,自不必说。至于婚姻大事、儿女亲情,有贪得富的,便是王公贵戚自甘与团头作对。有嫌着贫的,便是世家巨族不得与甲长联亲。自道有了一分势要、两贯浮财,便不把人看在眼里。况有那身在青云之上,拔人于淤泥之中,重捐己资,曲全婚配。恁般样人,实是从前寡见,这世罕闻。冥冥之中,天公自然照察。元来那”夫”二字极是郑重,权宜斟酌,报应极是昭彰,世人决不可戏而不戏,胡作为。或者因一句话上成就了一家儿夫妇,或者因一纸字中拆散了一世的姻缘。就是陷于不知,因果到底不

 且说南直长洲有一村农姓孙,年五十岁,娶下一个后生继。前留下一个儿子、一房媳妇,且是孝顺。但是爹娘的说话,不论好歹真假,多应在骨里的信从。那老儿和儿子每只是锄田钯地,出去养家过活。婆媳两个在家绩麻拈苎,自做生理。却有一件奇怪:元来那婆子虽数上了三十多个年头,十分的不长进,又道是”妇人家入土方休”见那老子是个养家经纪之人,不恁地理会这些勾当,所以闲常也与人做了些不伶俐的身分,几番几次漏在媳妇眼里。那媳妇自是个老实勤谨的,只以孝情为上,小心奉事翁姑,那里有甚心去捉他破绽?谁知道无心人对着有心人,那婆子自做了这些话把,被媳妇每每冲着,虚心病了,自没意思;却恐怕有甚风声吹在老子和儿子耳朵里头,颠倒在老子面前搬斗。又道是:“枕边告状,一说便准。”那老子信了婆子的言语,带水带浆的羞辱毁骂了儿子几次。那儿子是个孝心的人,听了这些话头,没个来历,直摆布得夫两口终合嘴合舌,甚不相安。

 看官听说:世上只有一夫一,一竹竿到底的,始终有些正气,自不甘学那小家腔派。独有最狠毒、最狡猾、最短见的是那晚婆,大概不是一婚两婚人,便是那低门小户、减剩货与那不学好为夫所弃的这几项人,极是”老唧溜”也会得使人喜,也会得使人怒,弄得人死心塌地不敢不从。元为世上妇人除了那十分贞烈的,说着那话儿,无不着紧。男子汉到中年筋力渐衰,那娶晚婆的大半是中年人做的事,往往男大女小,假如一个老苍男子娶了水也似一个娇妇人,纵是千箱万斛尽你受用,却是那话儿有些支吾不过,自觉得过意不去。随你有万分不是处,也只得依顺了他。所以那家庭间每每被这等人炒得十清九浊。

 这闲话且放过,如今再接前因。话说吴江有个秀才萧王宾,藏锦绣,笔走龙蛇,因家贫,在近处人家处馆,早出晚归。主家间壁是一座酒肆,店主唤做熊敬溪。店前一个小小堂子供着五显灵官。那王宾因在主家出入,与熊店主厮。忽‮夜一‬,熊店主得其一梦,梦见那五位尊神对他说道:“萧状元终在此来往,吾等见了坐立不安,可为吾等筑一堵短壁儿,在堂子前遮蔽遮蔽。”店主醒来,想道:“这梦甚是蹊跷。说甚么萧状元,难道便是在间壁处馆的那个萧秀才?我想恁般一个寒酸措大,如何便得做状元?”心下疑惑,却又道:“除了那个姓萧的,却又不曾与第二个姓萧的识。’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况是神道的言语,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次起来,当真在堂子前面堆起一堵短墙,遮了神圣,却自放在心里不题。

 隔了几,萧秀才往长洲探亲。经过一个村落人家,只见一伙人聚在一块在那里喧嚷。萧秀才挨在人丛里看一看,只见众人指着道:“这不是一位官人?来得凑巧,是必央及这官人则个。省得我们村里人去寻门馆先生。”连忙请萧秀才坐着,将过纸笔道:“有烦官人写一写,自当相谢。”萧秀才道:“写个甚么?且说个缘故。”只见一个老儿与一个小后生走过来道:“官人听说:我们是这村里人,姓孙,爷儿两个,一个阿婆,一房媳妇。叵耐媳妇十分不学好,到终与阿婆斗气,我两个又是养家经纪人,一年到头没几时住在家里。这样妇人,若留着他,到底是个是非堆。为此,今将他发还娘家,任从别嫁。他每众位多是地方中见。为是要写一纸休书,这村里人没一个通得文墨。见官人经过,想必是个有才学的,因此相烦官人替写一写。”萧秀才道:“原来如此,有甚难处?”便逞着一时见识,举笔一挥,写了一纸休书与他两个。他两个便将五钱银子送秀才作润笔之资。秀才笑道:“这几行字值得甚么?我却受你银子!”再三不接,拂着袖子,撇开众人,径自去了。

 这里自将休书付与妇人。那妇人可怜勤勤谨谨做了三四年媳妇,没缘没故的休了他,咽着这一口怨气,扯住了丈夫,哭了又哭,号天拍地的不肯放手。口里说道:“我委实不曾有甚歹心负了你,你听着一面之词离异了我。我生前无分辨处,做鬼也要明白此事!今世不能和你相见了,便死也不忘记你。”这几句话说得旁人俱各掩泪。他丈夫也觉得伤心,忍不住哭起来。却只有那婆子看着,恐怕儿子有甚变卦,水和老儿两个拆开了手,推出门外。那妇人只得含泪去了,不题。

 再说那熊店主重梦见五显灵官对他说道:“快与我等拆了面前短壁,拦着十分郁闷。”店主梦中道:“神圣前分付小人起造,如何又要拆毁?”灵官道:“前为萧秀才时常此间来往,他后当中状元,我等见了他坐立不便,所以教你筑墙遮蔽。今他于某月某替某人写了一纸休书,拆散了一家夫妇,上天鉴知,减其爵禄。今取在吾等之下,相见无碍,以此可拆。”那店主正要再问时,一跳惊醒。想道:“好生奇异!难道有这等事?明待我问萧秀才,果有写休书一事否,便知端的。”明当真先拆去了壁,却好那萧秀才踱将来,店主邀住道:“官人,有句说话。请店里坐地。”入到里面坐定吃茶,店主动问道:“官人曾于某月某与别人‮写代‬休书么?”秀才想了一会道:“是曾写来,你怎地晓得?”店主遂将前后梦中灵官的说话一一告诉了一遍。秀才听罢目瞪口呆,懊悔不迭。后来果然举了孝廉,只做到一个知州地位。那萧秀才因一时无心失误上,白送了一个状元。世人做事决不可不检点!曾有诗道得好:

 人生常好事,作者不自知。

 起念埋际,须思决局时。

 动止虽微渺,干连已弥滋。

 昏昏罹天网,方知悔是迟。

 试看那拆人夫妇的,受祸不浅,便晓得那完人夫妇的,获福非轻。如今单说前代一个公卿,把几个他州外族之人认做至亲骨,撮合了才子佳人,保全了‮儿孤‬寡妇,又安葬了朽骨枯骸,如此德,又不止是完人夫妇了。所以后来受天之报,非同小可。

 这话文出在宋真宗时,西京洛县有一官人姓刘,名弘敬,字元普,曾任过青州刺史,六十岁上告老还乡。继娶夫人王氏,年尚未满四十。广有家财,并无子女。一应田园、典铺俱托内侄王文用管理。自己只是在家中广行善事,仗义疏财,挥金如土。从前至后,已不知济过多少人了,四方无人不闻其名。只是并无子息,夜忧心。时遇清明节届,刘元普分付王文用整备了牲救酒醴,往坟茔祭扫。与夫人各乘小轿,仆从在后相随。不逾时,到了坟上,浇奠已毕,元普拜伏坟前,口中说着几句道:

 堪怜弘敬年垂迈,不孝有三无后大。

 七十人称自古稀,残生不久留尘界。

 今朝夫妇拜坟茔,他年谁向坟茔拜?

 膝下萧条未足悲,从前血食何容艾?

 天高听远实难凭,一脉宗亲须悯爱。

 诉罢中心泪枯,先灵不知何在?

 当下刘元普说到此处,放声大哭。旁人俱各悲凄。那王夫人极是贤德的,拭着泪上前劝道:“相公请免愁烦,虽是年纪将暮,筋力未衰,妾身纵不能生育,当别娶少年为妾,子嗣尚有可望,徒悲无益。”刘元普见说,只得勉强收泪,分付家人送夫人乘轿先回,自己留一个家僮相随,闲行散闷,徐步回来。将及到家之际,遇见一个全真先生手执招牌,上写着“风鉴通神”元普见是相士,正要卜问子嗣,便延他到家中来坐。吃茶已毕,元普端坐,求先生细相。先生仔细相了一回,略无忌讳,说道:“观使君气,非但无嗣,寿亦在旦夕矣。”元普道:“学生年近古稀,死亦非夭。子嗣之事,至此暮年亦是水中捞月了。但学生自想,生平虽无大德;济弱扶倾,矢心已久。不知如何罪业,遂至殄绝祖宗之祀?”先生微笑道:“使君差矣!自古道:‘富者怨之丛。’使君广有家私,岂能一一综理?彼任事者只顾肥家,不存公道,大斗小秤,侵剥百端,以致小民愁怨。使君纵然行善,只好功过相酬耳,恐不能获福也。使君但当悉社其弊,益广仁慈;多福多寿多男,特易易耳。”元普闻言,默然听受。先生起身作别,不受谢金,飘然去了。元普知是异人,深信其言,遂取田园、典铺帐目一一稽查,又潜往街市、乡间各处探听,尽知其实,遂将众管事人一一申饬,并侄王文用也受了一番呵叱。自此益修善事,不题。

 却说汴京有个举子李逊,字克让,年三十六岁;亲张氏;生子李彦青,小字郎,年方十七。本是西粤人氏,只为与京师遥远,十分孤贫,不便赴试,数年前挈携子寓京师。却喜中了新科进士,除授钱塘县尹。择个吉,一同到了任所。李克让看见湖山佳胜,宛然神仙境界,不觉心中然。谁想贫儒命薄,到任未及一月,犯了个不起之症。正是:

 浓霜偏打无草,祸来只奔福轻人。

 那张氏与郎请医调治,百般无效,看看待死。

 一,李克让唤子到前,说道:“我苦志一生,得登黄甲,死亦无恨。但只是无家可奔,无族可依,教我撇下寡妇‮儿孤‬,如何是了?可痛!可怜!”说罢,泪如雨下。张氏与郎在旁劝住。克让想道:“久闻洛刘元普仗义疏财,名传天下,不论识认不识认,但是以情相求,无有不应。除是此人,可以托寄子。”便叫:“娘子,扶我起来坐了。”又叫儿子郎取过文房四宝,正待举笔,忽又停止。心中好生踌躇道:“我与他从来无,难叙寒温。这书如何写得?”疾忙心生一计,分付儿取汤取水,把两个人都遣开了。及至取得汤水来时,已自把书重重封固,上面写十五字,乃是”辱弟李逊书呈洛恩兄刘元普亲拆”把来递与儿收好,说道:“我有个八拜为的故人,乃青州刺史刘元普,本贯洛人氏。此人义气干霄,必能济汝‮子母‬。将我书前去投他,料无阻拒。可多多拜上刘伯父,说我生前不及相见了。”随分付张氏道:“二十载恩情,今长别矣。倘蒙伯父收留,全赖小心相处。必须教子成名,补我未逮之志。你已有遗腹两月,倘得生子,使其仍读父书;若生女时,将来许配良人。我虽死亦瞑目。”又分付郎道:“汝当事刘伯父如父,事刘伯母如母,又当孝敬母亲,励学业,以图荣显,我死犹生。如违我言,九泉之下亦不安也!”两人垂泪受教。

 又嘱付道:“身死之后,权寄棺木浮丘寺中,俟投过刘伯父,徐图殡葬。但得安土埋藏,不须重到西粤。”说罢,心中哽咽,大叫道:“老天!老天!我李逊如此清贫,难道要做满一个县令也不能勾!”当时蓦然倒在上,已自叫唤不醒了。正是:

 君恩新荷喜相随,谁料天年已莫追!

 休为李君伤夭逝,四龄已可傲颜回。

 张氏、郎各各哭得死而复苏。张氏道:“撇得我孤孀二人好苦!倘刘君不肯相容,如何处置?”郎道:“如今无计可施,只得依从遗命。我爹爹最是识人,或者果是好人也不见得。”张氏即将囊橐检点,那曾还剩得分文?元来李克让本是极孤极贫的,做人甚是清方。到任又不上一月,虽有些少,已为医药废尽了。还亏得同僚相助,将来买具棺木盛殓,停在衙中。‮子母‬二人朝夕哭奠,过了七七之期,依着遗言寄柩浮丘寺内。收拾些少行李盘,带了遗书,饥餐渴饮,夜宿晓行,取路投洛县来。

 却说刘元普一正在书斋闲玩古典,只见门上人报道:“外有‮子母‬二人口称西粤人氏,是老爷至亲戚,有书拜谒。”元普心下着疑,想道:“我那里来这样远亲?”便且教请进。‮子母‬二人走到眼前,施礼已毕。元普道:“老夫与贤‮子母‬在何处识面?实有遗忘,伏乞详示。”李郎笑道:“家母、小侄其实不曾得会。先君却是伯父至。”元普便请姓名。郎道:“先君李逊,字克让;母亲张氏;小侄名彦青,字郎,本贯西粤人氏。先君因赴试,落京师,以后得第,除授钱塘县尹,一月身亡。临终时怜我‮子母‬无依,说有洛刘伯父是幼年八拜至,特命亡后赍了手书,自任所前来拜恳。故此‮子母‬造宅,多有惊动。”元普闻言,茫然不知就里。郎便将书呈上,元普看了封签上面十五字,好生诧异。及至拆封看时,却是一张白纸。吃了一惊,默然不语,左右想了一回,猛可里心中省悟道:“必是这个缘故无疑,我如今不要说破,只叫他‮子母‬得所便了。”张氏‮子母‬见他沉,只道不肯容纳,岂知他却是天大一场美意!

 元普收过了书,便对二人说道:“李兄果是我八拜至,指望再得相会。谁知已作古人?可怜!可怜!今你‮子母‬就是我自家骨,在此居住便了。”便叫请出王夫人来说知来历,认为妯娌;郎以子侄之礼自居,当时摆设筵席款待二人。酒间说起李君灵柩在任所寺中,元普一力应承殡葬之事。王夫人又与张氏细谈,已知他有遗腹两月了。酒散后,送他‮子母‬到南楼安歇。家伙器皿无一不备,又拨几个僮仆服侍。每三餐十分丰美。张氏‮子母‬得他收留,已自过望,谁知如此殷勤,心中感激不尽,过了几时,元普见张氏德温存。郎才华英敏,更兼谦谨老成,愈加敬重。又一面打发人往钱塘扶柩了。忽一,正与王夫人闲坐,不觉掉下泪来。夫人忙问其故,元普道:“我观李氏子,仪容志气,后来必然大成。我若得这般一个儿子,真可死而无恨。今年华已去,子息查然,为此不觉伤感。”夫人道:“我屡次劝相公娶妾,只是不允。如今定为相公觅一侧室,管取宜男。”元普道:“夫人休说这话,我虽垂暮,你却尚是中年。若是天不绝我刘门,难道你不能生育?若是命中该绝,纵使姬妾盈前,也是无干。”说罢,自出去了。夫人这番却主意要与丈夫娶妾,晓得与他商量定然推阻。便私下叫家人唤将做媒的薛婆来,说知就里,又嘱付道:“直待事成之后,方可与老爷得知。必用心访个德容兼备的,或者老爷才肯相爱。”薛婆一一应诺而去。过不多,薛婆寻了几头来说,领来看了,没一个中夫人的意。薛婆道:“此间女子只好恁样。除非汴梁帝京五方杂聚去处,才有出色女子。”恰好王文用有别事要进京,夫人把百金密托了他,央薛婆与他同去寻觅。薛婆也有一头媒事要进京,两得其便,就此起程不题。

 如今再表一段缘姻。话说汴京开封府祥符县有一进士姓裴名习,字安卿,年登五十,夫人郑氏早亡。单生一女,名唤兰孙,年方二八,仪容绝世。裴安卿做了郎官几年,升任襄刺史。有人对他说道:“官人向来清苦,今得此美任,此后只愁富贵不愁贫了。”安卿笑道:“富自何来?每见贪酷小人,惟利是图,不过使这几家治下百姓卖地贴妇充其囊橐。此真狼心狗行之徒!天子教我为民父母,岂是教我残害于民!我今此去,惟吃襄一杯淡水而已。贫者人之常,叨朝廷之禄,不至冻馁足矣,何求富为!”裴安卿立心要作个好官,选了吉,带了女儿起程赴任。不则一,到了襄。莅任半年,治得那一府物民安,词清讼简。民间造成几句谣词,说道:

 襄府前一条街,一朝到了裴天台。

 六房吏书去打盹,门子皂隶去砍柴。

 光荏苒,又早六月炎天。一,裴安卿与兰孙吃过午饭,暴暑难当。安卿命汲井水解热,霎时井水将到。安卿吃了两蛊,随后叫女儿吃。兰孙饮了数口,说道:“爹爹,恁样淡水,亏爹爹怎生吃下偌多!”安卿道:“休说这般折福的话!你我有得这水吃时,也便是神仙了,岂可嫌淡!”兰孙道:“爹爹,如何便见得折福?这样时候,多少王孙公子雪藕调冰,浮瓜沉李,也不为过。爹爹身为郡侯,饮此一杯淡水,还道受用,也太迂阔了!”安卿道:“我儿不谙事务,听我道来。假如那王孙公子倚傍着祖宗的势耀,顶戴着先人积攒下的钱财,不知稼穑,又无甚事业,只图快乐,落得受用。却不知乐极悲生,也终有马死黄金尽的时节。纵不然,也是他生来有这些福气。你爹爹贫寒出身,又叨朝廷民社之责,须不能勾比他。还是那一等人,假如当此天道,为将边庭,身披重铠,手执戈矛,夜不能安息,又且死生朝不保暮。更有那荷垂锸农夫,经商工役,辛勤陇陌,奔走泥涂,雨汗通,还不住那当空晒。你爹爹比他不已是神仙了?又有那下一等人,一时过误,问成罪案,困在囹圄,受尽鞭棰,还要肘手镣足,这般时节,拘于那不见天之处,休说冷水,便是泥汁也不能匀。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父娘皮一般,难道偏他们受得苦起?你爹爹比他岂不是神仙?今司狱司中见有一二百名罪人,吾意他每在狱,给冷水一次,待秋再作理会。”兰孙道:“爹爹未可造次。狱中罪人皆不良之辈,若轻松了他,倘有不测,受累不浅。”安卿道:“我以好心待人,人岂负我?我但分付牢子紧守监门便了。”也是合当有事,只因这一节,有分教:

 应死囚徒俱网,施仁郡守反遭殃。

 次,安卿升堂,分付狱吏将囚人散在牢,给凉水与他,须要小心看守。狱卒应诺了,当便去牢里松放了众囚,各给凉水。牢子们紧紧看守,不致疏虞。过了十来,牢子们就懈怠了。忽又是七月初一,狱中旧例:每逢月朔便献一番利市。那烧过了纸,众牢子们都去吃酒散福。从下午吃起,直吃到黄昏时候,一个个酪酊烂醉。那一干囚犯,初时见狱中宽纵,已自起心越牢。内中有几个有见识的,密地教对付些利器暗藏在身边。当见众人已醉,就便乘机发作。约莫到二更时分,狱中一片声喊起,一二百罪人一齐协手。先将那当牢的子杀了,打出牢门,将那狱吏牢于一个个砍翻,撞见的多是一刀一个。有的躲在黑暗里听时,只听得喊道:“太爷平时仁德,我每不要杀他!”直反到各衙门,杀了几个佐贰官。那时正是清平时节,城门还未曾闭,众人呐声喊,一哄逃走出城。正是:

 鳌鱼却金钩去,摆尾‮头摇‬再不来。

 那时裴安卿听得喧嚷,在睡梦中惊觉,连忙起来,早已有人报知。裴安卿听说,却正似顶门上失了三魂,脚底下了七魄,连声只叫得苦,悔道:“不听兰孙之言,以至于此!谁知道将仁待人,被人不仁!”一面点起民壮分头追捕。多应是海底捞针,那寻一个?次这桩事早报与上司知道,少不得动了一本。不上半月已到汴京,奏章早达天听,天子与群臣议处。若是裴安卿是个贪赃刻剥、阿谀谄佞的,朝中也还有人喜他。只为平素心刚直,不肯趋奉权贵;况且一清如水,俸资之外毫不苟取,那有钱财夤缘势要?所以无一人与他辨冤。多道:“纵囚越狱,典守者不得辞其责。又且杀了佐贰,独留刺史,事属可疑,合当拿问。”天子准奏,即便批下本来,着法司差官扭解到京。那时裴安卿便是重出世的召父,再生来的杜母,也只得低头受缚。却也道自己素有政声,还有辨白之处,叫兰孙收拾了行李,父女两个同了押解人起程。不则一,来到东京。那裴安卿旧住居已奉圣旨抄没了。僮仆数人分头逃散,无地可以安身。还亏得郑夫人在时,与清真观女道往来,只得借他一间房子与兰孙住下了。次,青衣小帽同押解人到朝候旨。奉圣旨下大理狱鞫审,即刻便自进牢。兰孙只得将了些钱钞买上告下,去狱中传言寄语,担茶送饭。元来裴安卿年衰力迈,受了惊惶,又受了苦楚,夜忧虞,饮食不进。兰孙设处送饭,枉自费了银子。

 一,见兰孙正在狱门首来,便唤住女儿说道:“我气难当,今大分必死。只为为人慈善,以致召祸,累了我儿。虽然罪不及孥,只是我死之后,无路可投,作婢为奴定然不免!”那安卿说到此处,好如万箭攒心,长号数声而绝。还喜未及会审,不受那三木囊头之苦。兰孙跌脚捶,哭得个发昏章第十一。要领取父亲尸首,又道是”朝廷罪人,不得擅便!”当时兰孙不顾死生利害,闯进大理寺衙门,哭诉越狱由,哀感旁人。幸得那大理寺卿还是个有公道的人,见了这般情状,恻然不忍。随即进一道表章,上写着:

 理寺卿臣某,勘得襄刺史裴习抚字心劳,提防政拙。虽法多疏,自干天谴,而反情无据,可表臣心。今已毙囹圄,宜从宽贷。伏乞速降天恩,赦其遗尸归葬,以彰朝廷优待臣下之心。臣某惶恐上言。

 那真宗也是个仁君,见裴习已死,便自不苛求,即批准了表章。

 兰孙得了这个消息,算是黄连树下弹琴一苦中取乐了。将身边所剩余银,买口棺木,雇人抬出尸首,盛殓好了,停在清真观中,做些羹饭浇奠了一番,又哭得一佛出世。那裴安卿所带盘费原无几何,到此已用得干干净净了。虽是已有棺木,殡葬之资毫无所出。兰孙左思右想道:“只有个舅舅郑公见任西川节度使,带了家眷在彼,却是路途险远,万万不能搭救。真正无计可施。”事到头来不自由,只得手中拿个草标,将一张纸写着”卖身葬父”四字,到灵柩前拜了四拜,祷告道:“爹爹灵不远,保奴前去得遇好人。”拜罢起身,噙着一把眼泪,抱着一腔冤恨,忍着一身羞,沿街喊叫。可怜裴兰孙是个娇滴滴的闺中处子,见了一个蓦生人也要面红耳热的,不想今出头面!思念父亲临死言词,不觉寸肠俱裂。正是: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生来运蹇时乖,只得含羞忍辱。

 父兮侄梏亡身,女兮街衢痛哭。

 纵教血染鹃红,彼苍不念茕独!

 又道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在街上卖身,只见一个老妈妈走近前来,欠身施礼,问道:“小娘子为着甚事卖身?又恁般愁容可掬?”仔细认认,吃了一惊道:“这不是裴‮姐小‬?如何到此地位?”元来那妈妈正是洛的薛婆。郑夫人在时,薛婆有事到京,常在裴家往来的,故此认得。兰孙抬头见是薛婆,就同他走到一个僻静所在,含泪把上项事说了一遍。那婆子家最易眼泪出的,听到伤心之处,不觉也哭起来道:“元来尊府老爷遭此大难!你是个宦家之女,如何做得以下之人?若要卖身,虽然如此娇姿,不到得便为奴作婢,也免不得是个偏房了。”兰孙道:“今为了父亲,就是杀身,也说不得,何惜其他?”薛婆道:“既如此,‮姐小‬请免愁烦,洛县刘一刺史老爷,年老无儿,夫人王氏要与他取个偏房,前曾嘱付我,在本处寻了多时,并无一个中意的。如今因为洛一个大姓央我到京中相府求一头亲事,夫人乘便嘱付亲侄王文用带了身价同我前来遍访。也是有缘,遇着‮姐小‬。王夫人原说要个德容两全的,今‮姐小‬之貌绝世无双,卖身葬父又是大孝之事。这十有九分了。那刘刺史仗义疏财,王夫人大贤大德,‮姐小‬到彼虽则权时落后,尽可快活终身。未知尊意何如?”兰孙道:“但凭妈妈主张,只是卖身为妾,玷辱门庭,千万莫说出真情,只认做民家之女罢了。”薛婆点头道是,随引了兰孙‮姐小‬一同到王文用寓所来。薛婆就对他说知备细。王文用远远地瞟去,看那‮姐小‬已觉得倾国倾城,便道:“有如此绝佳人,何怕不中姑娘之意!”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当下一边是落难之际,一边是富厚之家,并不消争短论长,已自一说‮中一‬。整整兑足了一百两雪花银子,透与兰孙‮姐小‬收了,就要接他起程。兰孙道:“我本为葬父,故此卖身。须是完葬事过,才好去得。”薛婆道:“小娘子,你孑然一身,如何完得葬事?何不到洛成亲之后,那时浼刘老爷差人埋葬,何等容易!”兰孙只得依从。

 那王文用是个老成才干的人,见是要与姑夫为妾的,不敢怠慢。教薛婆与他作伴同行,自己常在前后。东京到洛只有四百里之程,不上数,早已到了刘家。王文用自往解库中去了。薛婆便悄悄地领他进去,叩见了王夫人。夫人抬头看兰孙时,果然是:

 脂粉不施,有天然姿格;梳妆略试,无半点尘氛。举止处,态度从容,语言时,声音凄婉。双蛾颦蹙,浑如西子入吴时;两颊含愁,正似王嫱辞汉。可怜妩媚清闺女,权作追随宦室人!

 当时王夫人满心欢喜,问了姓名,便收拾一间房子,安顿兰孙,拨一个养娘服事他。

 次,便请刘元普来,从容说道:“老身今有一言,相公幸勿嗔怪!”刘元普道:“夫人有话即说,何必讳言?”夫人道:“相公,你岂不闻人生七十古来稀?今你寿近七十,前路几何?并无子息。常言道:‘无病一身轻,有子万事足。’久与相公纳一侧室,一来为相公持正,不好妄言;二来未得其人,姑且隐忍。今娶得汴京裴氏之女正在妙龄,抑且才两绝,愿相公立他做个偏房,或者生得一男半女,也是刘门后代。”刘元普道:“老夫只恐命里无嗣,不耽误人家幼女。谁知夫人如此用心,而今且唤他出来见我。”当下兰孙‮姐小‬移步出房,倒身拜了。刘元普看见,心中想道:“我观此女仪容动止决不是个以下之人。”便开口问道:“你姓甚名谁?是何等样人家之女?为甚事卖身?”兰孙道:“妾乃汴京小民之女,姓裴,小名兰孙。父死无资,故此卖身殡葬。”口中如此说,不觉暗地里偷弹泪珠。

 刘元普相了又相道:“你定不是民家之女,不要哄我!我看你愁容可掬,必有隐情。可对我一一直言,与你作主分忧便了。”兰孙初时隐讳,怎当得刘元普再三盘问,只得将那放囚得罪缘由从前至后细细说了一遍,不觉泪如涌泉。刘元普大惊失,也不觉泪下道:“我说不像民家之女,夫人几乎误了老夫!可惜一个好官遭此屈祸!”忙向兰孙‮姐小‬连称:“得罪!”又道:“‮姐小‬身既无依,便住在我这里,待老夫选择地基,殡葬尊翁便了。”兰孙道:“若得如此周全,此恩惟天可表!相公先受妾一拜。”刘元普慌忙扶起,分付养娘:“好生服事裴家‮姐小‬,不得有违!”当时走到厅堂,即刻差人往汴京裴使君灵柩。不多,扶柩到了,却好钱塘李县令灵柩一齐到了。刘元普将来共停在一个庄厅之上,备了两个祭筵拜奠。张氏自领了儿子,拜了亡夫;元普也领兰孙拜了亡父。又延一个有名的地理师拣寻了两块好地基,等待腊月吉安葬。

 一,王夫人又对元普说道:“那裴氏女虽然贵家出身,却是落难之中,得相公救援他的。若是落他方,不知如何下去了。相公又与他择地葬亲,此恩非小,他必甘心与相公为妾的。既是名门之女,或者有些福气,诞育子嗣,也不见得。若得如此,非但相公有后,他也终身有靠,未为不可。望相公思之。”无人不说犹可,说罢,只见刘元普然作道:“夫人说那里话!天下多美妇人,我娶妾,自可别图,岂敢污裴使君之女!刘弘敬若有此心,神天鉴察!”夫人听说,自道失言,顿口不语。

 刘元普心里不乐,想了一回道:“我也太呆了。我既无子嗣,何不索认他为女,断了夫人这点念头?”便叫丫环请出裴‮姐小‬来,道:“我叨长尊翁多年,又同为刺史之职,年华高迈,子息全无,‮姐小‬若不弃嫌,待螟蛉为女。意下何如?”兰孙道:“妾蒙相公、夫人收养,愿为奴婢,早晚服事。如此厚待,如何敢当?”刘元普道:“岂有此理!你乃宦家之女,偶遭挫折,焉可居下?老夫自有主意,不必过谦。”兰孙道:“相公、夫人正是重生父母,虽粉骨碎身,无可报答。既不鄙微,认为亲女,焉敢有违!今就拜了爹妈。”刘元普欢喜不胜,便对夫人道:“今我以兰孙为女,可受他全礼。”当下兰孙烛也似的拜了八拜。自此便叫刘相公、夫人为爹爹;母亲,十分孝敬,倍加亲热。夫人又说与刘元普道:“相公既认兰孙为女,须当与他择婚。侄儿王文用青年丧偶,管理多年,才干敏,也不辱莫了女儿。相公何不与他成就了这头亲事?”刘元普微微笑道:“内侄继娶之事,少不得在老夫身上。今自有主意,你只管打点妆奁便了。”夫人依言。元普当时便拣下了一个亲吉,到期初杀猪羊,大排筵会,遍请乡绅亲友,并李氏‮子母‬,内侯王文用一同来赴庆喜华筵。众人还只道是刘公纳宠,王夫人也还只道是与侄儿成婚。正是:

 万丈广寒难得到,姐娥今夜落谁家?

 看看吉时将及,只见刘元普教人捧出一套新郎衣饰,摆在堂中。刘元普拱手向众人说道:“列位高亲在此,听弘敬一言:敬闻‘利人之不仁,乘人之危不义’。襄裴使君以王事系狱身死,有女兰孙,年方及等。荆纳为妾,弘敬宁乏子嗣,决不敢污使君之清德。内侄王文用虽有综理之才,却非仕宦之人,亦难以配公侯之女。惟我故人李县令之子彦青者,既出望族,又值青年,貌比潘安,才过子建,诚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者也,今特为两人成其佳偶。诸公以为何如?”众人异口同声,赞叹刘公盛德。李郎出其不意,却待推逊,刘远普那里肯从?便亲手将新衣襟与他穿带了。次后笙歌鼎沸,灯火辉煌,远远听得环佩之声,却是薛婆做喜娘,几个丫环一同簇拥着兰孙‮姐小‬出来。二位新人,立在花毡之上,拜成礼。真是说不尽那奢华富贵,但见:

 “粉孩儿”对对挑灯“七娘子”双双执扇。观看的是“风傻才”、“麻婆子”夸称道“鹊桥仙”并进“小蓬莱”;伏侍的是“好姐姐”“柳青娘”帮衬道“贺新郎”同入“销金帐”做娇客的磨备箭,岂宜重问“后庭花”?做新妇的半喜还忧,此夜定然“川拨棹”“布衫”时未艾“‮心花‬动”处喜非常。

 当时张氏和郎魂梦之中,也不想得到此,真正喜自天来。兰孙‮姐小‬灯烛之下,觑见新郎容貌不凡,也自暗暗地欢喜。只道嫁个老人星,谁知却嫁了个文曲星!行礼已毕,便伏侍新人上轿。刘元普亲自送到南楼,结烛合卺,又把那千金妆奁,一齐送将过来。刘元普自回去陪宾,大吹大擂,直饮至五更而散。这里房中一对新人,真正佳人遇着才子,那一宵爱,端的是如胶似漆,似水如鱼。枕边说到刘公大德,两下里感激深入骨髓。

 次天明起来,见了张氏,张氏又同他夫妇拜见刘公十万分称谢。随后张氏就办些祭物,到灵柩前,叫媳妇拜了公公,儿子拜了岳父。张氏抚棺哭道:“丈夫生前为人正直,死后必有英灵。刘伯父周济了寡妇‮儿孤‬,又把名门贵女你做媳妇,恩德如天,非同小可!幽冥之中,乞保佑刘伯父早生贵子,寿过百龄!”郎夫也各自默默地祷祝,自此上和下睦,夫唱妇随,夜焚香保刘公冥福。

 不觉光荏苒,又是腊月中旬,茔葬吉期到了。刘元普便自聚起匠役人工,在庄厅上抬取一对灵柩,到坟茔上来。张氏与郎夫,各各带了重孝相送。当下埋棺封土已毕,各立一个神道碑:一书“宋故襄刺史安卿裴公之墓”一书“宋故钱塘县尹克让李公之墓”只见松柏参差,山水环绕,宛然二冢相连。刘元普设三牲礼仪,亲自举哀拜奠。张氏三人放声大哭,哭罢,一齐望着刘元普拜倒在荒草地上不起。刘元普连忙答拜,只是谦让无能略无一毫自矜之。随即回来,各自散讫。

 是夜,刘元普睡到三更,只见两个人幞头象简,金带紫袍,向刘元普扑地倒身拜下,口称“大恩人”刘元普吃了一惊,慌忙起身扶住道:“二位尊神何故降临?折杀老夫也!”那左手的一位,说道:“某乃襄刺史裴习,此位即钱塘县令李克让也。上帝怜我两人清忠,封某为天下都城隍,李公为天曹府判官之职。某系狱身死之后,幼女无投,承公大恩,赐之佳婿,又赐佳城,使我两人冥冥之中,遂为儿女姻眷。恩同天地,难效涓埃。已曾合表上奏天庭,上帝鉴公盛德,特为官加一品,寿益三旬,子生双贵,幽胆虽隔,敢不报知?”那右手的一位,又说道:“某只为与公无,难诉衷曲。故此空函寓意,不想公一见即明,慨然认义。养生送死,已出殊恩。淑女承祧,尤为望外。虽益寿添嗣,未足报洪恩之万一。今有遗腹小女凤鸣,明早已当出世,敢以此女奉长郎君箕帚。公与我媳,我亦与公媳,略尽报效之私。”言讫,拱手而别。刘元普慌忙出送,被两人用手一推,瞥然惊觉。却正与王夫人睡在上,便将梦中所见所闻,一一说了。夫人道:“妾身亦慕相公大德,古今罕有,自然得福非轻,神明之言,谅非虚寥。”刘元普道:“裴、李二公,生前正直,死后为神。他感我嫁女婚男,故来托梦,理之所有。但说我‘寿增三十’,世间那有百岁之人?又说赐我二子,我今年已七十,虽然精力不减少时,那七十岁生子,却也难得,恐未必然了。”

 次早晨,刘元普思忆梦中言语,整了衣冠,步到南楼。正要说与他三人知道,只见李郎夫妇出来相郎道:“母亲生下小妹,方在坐草之际,昨夜我‮子母‬三人各有异梦,正要到伯父处报知贺喜,岂知伯父已先来了。”刘元普见说张氏生女,思想梦中李君之言,好生有验,只是自己不曾有子,说得。当下问了张氏平安,就问:“梦中所见如何?”李郎道:“梦见父亲岳父俱已为神,口称伯父大德,感动天庭,已为延寿添子。”三人所梦,总是一样。刘元普暗暗称奇,便将自己梦中光景,一一对两人说了。郎道:“此皆伯父积德所致,天理自然,非虚幻也。”刘元普随即回家,与夫人说知,各各骇叹,又差人到李家贺喜。不逾时,又及满月。张氏抱了幼女来见伯父伯母。元普便问:“令爱何名?”张氏道:“小名凤鸣,是亡夫梦中所嘱。”刘元普见与己梦相符,愈加惊异。

 话休絮烦。且说王夫人当时年已四十岁了,只觉得喜食咸酸,时常作呕。刘元普只道中年人病发,延医看脉,没一个解说得出。就有个把有手段的忖道:“象是有喜的脉气。”却晓得刘元普年已七十,王夫人年已四十,从不曾生育的,为此都不敢下药。只说道:“夫人此病不消服药,不久自瘳。”刘元普也道这样小病,料是不妨,自此也不延医,放下了心。只见王夫人又过了几时,当真病好。但觉得重,裙带渐短,眉低眼慢,腹高。刘元普半信半疑道:“梦中之言果然不虚么?”月易过,不觉已及产期。刘元普此时不由你不信是有孕,提防分娩,一面唤了收生婆进来,又雇了一个子。忽‮夜一‬,夫人方睡,只闻得异香扑鼻,仙音嘹亮。夫人便觉腹痛,众人齐来服侍分娩。不上半个时辰,生下一个孩儿。香汤沐浴过了。看时,只见眉清目秀,鼻直口方,十分魁伟,夫两人欢喜无限。元普对夫人道:“一梦之灵验如此,若如裴、李二公之言,皆上天之赐也。”就取名刘天佑,字梦祯。此事便传遍洛一城,把做新闻传说。百姓们编出四句口号道:

 刺史生来有奇骨,为人专好积骘。

 嫁了裴女换刘儿,养得头生做七十。

 转眼间,又是满月,少不得做汤饼会。众乡绅亲友齐来庆贺,真是宾客填门。吃了三五筵席。郎与兰孙自梯己设宴贺喜,自不必说。

 且说李郎自从成婚葬父之后,一发潜心经史,希图上进,以报大恩。又得刘元普扶持,入了国子学,正与伯父、母、商量到京赴学,以待试期。只见汴京有个公差到来,说是郑枢密府中所差,前来接取裴‮姐小‬一家的。元来那兰孙的舅舅郑公数月之内,已自西川节度内召为枢密院副使。还京之,已知姊夫被难而亡。遂到清真观回取甥女消息。说是卖在洛。又遣人到洛探问,晓得刘公仗义全婚,称叹不尽。因为思念甥女,故此接取他姑嫜夫婿,一同赴京相会。郎得知此信,正是两便。兰孙见说舅舅回京,也自十分欢喜。当下禀过刘公无妇,就要择个吉,同张氏和凤鸣起程。到期刘元普治酒饯别,中间说起梦中之事,刘元普便对张氏说道:“旧岁,老夫梦中得见令先君,说令爱与小儿有婚姻之分。前小儿未生,不敢启齿。如今倘蒙不鄙,愿结葭莩。”张氏欠身答道:“先夫梦中曾言,又蒙伯父不弃,大恩未报,敢惜一女?只是‮子母‬孤寒如故,未敢仰攀。倘得犬子成名,当以小女奉郎君箕帚。”当下酒散,刘公又嘱付兰孙道:“你丈夫此去,前程万里。我两人在家安乐,孩儿不必挂怀。”诸人各各涕,恋恋不舍。临行,又自再三下拜,感谢刘公夫妇盛德,然后垂泪登程去了。洛与京师却不甚远,不时常有音信往来,不必细说。

 再表公子刘天佑,自从生育,往月来,又早周岁过头。一子抱了小官人,同了养娘朝云往外边耍子。那朝云年十八岁,颇有姿,随了子出来玩了一晌,子道:“姐姐,你与我略抱一抱,怕风大,我去将衣服来与他穿。”朝云接过抱了,子进去了一回出来,只听得公子啼哭之声;着了忙,两步当一步走到面前,只见朝云一手抱了,一手伸在公子头上着。子疾忙近前看时,只见跌起老大一个疙瘩。便大怒发话道:“我略转得一转背,便把他跌了。你岂不晓得他是老爷、夫人的性命?若是知道,须连累我吃苦!我便去告诉老爷、夫人,看你这小人逃得过这一顿责罚也不!”说罢抱了公子,气愤愤的便走。朝云见他势头不好,一时发,也接应道:“你这样老猪狗!倚仗公子势利,便欺负人,破口骂我!不要使尽了英雄!莫说你是子,便是公子,我也从不曾见有七十岁的养头生。知他是拖来也是抱来的人?却为这一跌便凌辱我!”朝云虽是口强,却也心慌,不敢便走进来。不想那子一五一十竟将朝云说话对刘元普说了。元普听罢,忻然说道:“这也怪他不得。七十生子,原是罕有,他一时妄言,何足计较?”当时子只道搬斗朝云一场,少也敲个半死,不想元普如此宽容,把一片火化做半杯冰水,抱了公子自进去了。

 却说元普当夜与夫人吃夜饭罢,自到书房里去安歇。分付女婢道:“唤朝云到我书房里来!”众女婢只道为里事发,要难为他,到替他担着一把干系,疾忙鹰拿燕雀的把朝云拿到。可怜朝云怀着鬼胎,战兢兢的立在刘元普面前,只打点领责。元普分付众人道:“你们多退去,只留朝云在此。”众人领命,一齐都散,不留一人。元普便叫朝云闭上了门,朝云正不知刘元普葫芦内卖出甚么药来。只见刘元普叫他近前,说道:“人之不能生育,多因会之际精力衰微,浮而不实,故艰于种子。若精力健旺,虽老犹少。你却道老年人不能生产,便把那抱别姓、借异种这样说疑我。我今夜留你在此,正要与你试一试精力,消你这点疑心。”

 原来刘元普初时只道自己不能生儿,所以不肯轻纳少年女子,如今已得过头生,便自放胆大了。又见梦中说“尚有一子”一时间不觉通融起来。那朝云也是偶然失言,不想到此分际却也不敢违拗,只得伏侍元普解衣同寝。但只见:

 一个似八百年彭祖的长兄,一个似三十岁颜回的少女。翻云带雨,宓妃倾洛水,浇着寿星头;似水如鱼,吕望持钓竿,拨动杨妃舌。乘牛老君,搂住捧珠盘的龙女;骑驴果老,搭着执笊篱的仙姑。胥靡藤定牡丹花,绿采取芙蕖蕊。太白金星发,上青玉女情来。

 刘元普虽则年老,精神强悍。朝云只得忍着痛苦承受,约莫弄了一个更次,而止。是夜刘元普便与朝云同睡,天明,朝云自进去了。刘元普起身对夫人说知此事,夫人只是笑。众女婢和子多道:“老爷一向极有正经,而今到恁般老没志气。”谁想刘元普和朝云只此一宵,便受了娠。刘元普也是一时要他不疑,卖弄本事,也不道如此快杀。夫人便铺个下房,劝相公册立朝云为妾。刘元普应允了,便与朝云戴笄,纳为后房,不时往朝云处歇宿。朝云想起当初一时失言,到得这个好地位了。那刘元普与朝云戏语道:“你如今方信公子,不是拖来抱来的了么?”朝云耳红面赤,不敢言语。转眼之间,又已十月满了。一,朝云腹痛难,也觉得异香满室,生下一个儿子,方才落地,只听得外面喧嚷。刘元普出来看时,却是报李郎状元及第的。刘元普见侄儿登第,不辜负了从前仁义之心,又且正值生子之时,也是个大大吉兆,心下不胜快乐。当时报喜人就呈上李状元家书。刘元普拆开看道:

 侄子母孤编,得延残息足矣。赖伯父保全终始,遂得成名,皆伯父之赐也。迩来二尊人起居,想当佳胜。本给假,一候尊颜,缘侍讲东宫,不离朝夕,未得如心。姑寄御酒二瓶,为伯父颐老之资;宫花二朵,为贤郎鼎元之兆。临风神往,不尽鄙忱。

 刘元普看毕,收了御酒宫花,正进来与夫人说知。只见公子天佑走将过来,刘元普唤住,递宫花与他道:“哥哥在京得第,特寄宫花与你,愿我儿他年琼林赐宴,与哥哥今一般。”公子欣然接了,向头上,望着爹娘唱了两个深喏,引得那两人老人家欢喜无限。刘元普随即修书贺喜,并说生次子之事。打发京中人去讫,便把皇封御酒祭献裴、李二公,然后与夫人同饮,从此又将次子取名天锡,表字梦符。兄弟渐长成,十分乖巧。刘元普延师训海,以待成人。又感上天佑庇,一发修桥砌路,广行德。裴、李二墓每年秋祭扫不题。

 再表这李状元在京之事,那郑枢密院夫人魏氏止生一幼女,名曰素娟,尚在裙褓。也是为姐姐、姐夫早亡,甚是爱重甥女,故此李氏一家在他府中十分相得。李状元自成名之后,授了东宫侍讲之职,深得皇太子之心,自此十年有余,真宗皇帝崩了,仁宗皇帝登位,优礼师傅,便超升李彦青为礼部尚书,进阶一品。刘元普仗义之事情,自仁宗为太子时,郎早已几次奏知。当便进上一本,恳赐还乡祭扫,并乞褒封。仁宗颁下诏旨:“钱塘县尹李逊追赠礼部尚书;襄刺史裴习追复原官,各赐御祭一筵;青州刺史刘弘敬以原官加升‮级三‬;礼部尚书李彦青给假半年,还朝复职。”李尚书得了圣旨,便同张老夫人、裴夫人、凤鸣‮姐小‬,谢别了郑枢密,驰驿回洛来。一路上车马旌旗,炫耀数里,府县官员出郭接。那李尚书去时尚是弱冠,来时已作大臣,却又年止三十。洛父老观者如堵,都称叹刘公不但有德,抑且能识好人。当下李尚书家眷先到刘家下马。刘元普夫妇闻知,忙排香案接圣旨,山呼已毕,张老夫人、李尚书、裴夫人俱各红袍玉带,率领了凤鸣‮姐小‬,齐齐拜倒在地,称谢洪恩。刘元普扶起李尚书,王夫人扶起夫人、‮姐小‬,就唤两位公子出来相见婶婶、兄嫂。众人看见兄弟二人相貌魁梧,又酷似刘元普模样,无不欢喜。都称叹道:“大恩人生此双璧,无非积德所招。”随即排着御祭,到裴李二公坟莹,焚香奠酒。张氏等四人各各痛哭一场,撤祭而回。刘元普开筵贺喜。食供三套,酒行三巡。刘元普起身对尚书‮子母‬说道:“老夫有一衷肠之话,含藏十余年矣,今不敢不说。令先君与老夫生平实无一面之。当贤‮子母‬来投,老夫茫然不知就里,及至拆书看时,并无半字。初时不解其意,仔细想将起来,必是闻得老夫虚名,待托寄子,却是从无一面,难叙衷情,故把空书藏着哑。老夫当认假为真,虽子跟前不敢说破,其实所称八拜为皆虚言耳。今喜得贤侄功成名遂,耀祖荣宗。老夫若再不言,是埋没令先君一段苦心也。”言毕,即将原书递与尚书‮子母‬展看。尚书‮子母‬号恸感谢,众人直至今,才晓得空函认义之事,十分称叹不止。正是:

 故旧托孤天下有,虚空认义古来无。

 世人尽效刘元普,何必相在始初?

 当下刘元普又说起长公子求亲之事,张老夫人欣然允诺。裴夫人起身说道:“奴受爹爹厚意,未报万一。今舅舅郑枢密生一表妹,名曰素娟,正与次弟同庚。奴家愿为作伐,成其配偶。刘元普称谢了,当无话。

 刘元普随后就与天佑聘了李凤鸣‮姐小‬。李尚书一面写表转达朝廷,奏闻空函认义之事;一面修书与郑公说合。不逾时,仁宗看了表章,龙颜大喜,惊叹刘弘敬盛德,随颁恩诏,除建坊旌表外,特以李彦青之官封之,以彰殊典。那郑公素慕刘公高义,求婚之事无有不从。李尚书既做了天佑舅舅,又做了天赐中表联襟,亲上加亲,十分美满。以后天佑状元及第,天锡进士出身,兄弟两人青年同榜。刘元普直看二子成婚,各各生子,然后忽‮夜一‬梦见裴使君来拜道:“某任都城隍已满,乞公早赴瓜期,上帝已有旨矣。”次无疾而终。恰好百岁。王夫人也自寿过八十。李尚书夫妇痛哭倍常,认作亲生父母,心丧六年。虽然刘氏自有子孙,李尚书却自年年致祭,这叫做知恩报恩。唯有裴公无后,也是李氏子孙世世拜扫。自此世居洛,看守先茔,不回西粤。裴夫人生子,后来也出仕贵显。那刘天佑直做到同平章事,刘天锡直做到御史大夫。刘元普屡受褒封,子孙蕃衍不绝。此德之报也。这本话文,出在《空缄记》,如今依传编成演义一回,所以奉劝世人为善,有诗为证:

 总一理,祸福唯自求;

 莫道天公远,须看刺史刘-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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