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四顾何茫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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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宁实录amp;#822;顺宗卷》
崇明九年三月,关中、江南六十二家世族弹劾天子。
史官惶恐地记下这次的事件,臣劾君,天崩地裂无过于此。
弹劾皇帝是世族的权力,元宁太祖以《大诰》明颁天下,但是,元宁历史被大规模弹劾的皇帝屈指可数,至少在
玄颢之前,皇帝被十家以上的世族弹劾的事情只发生过三次,其中还包括安闵王被废的那一次,另外两次是元宁正史中极力回避的事件,因为,两次都伴着血染山河的杀戮,因为,两次被弹劾的皇帝都以不容置疑的方式告诉世族什么是皇权。
氏的皇位的确是由各方的、妥协得来的,但是,能够在三十年之
中支撑到最后,占领至略原国土的三分二,
氏的皇位同样也是用铁血铸成的。
后世有史学家说那些世族选择
氏最强硬的两个皇帝作挑衅对像,但是,元宁皇朝保留下来的史料告诉他那个观点错得有多离谱——任何一个世族在选择参与弹劾时,心态都是复杂,可是,其中绝对不包括挑衅,投机也罢,忧国忧民也好,没有一个世族会愿意挑衅皇帝,毕竟,如天的皇权不是人力所有抗衡,《大诰》同样明文规定一旦参与,成败不论,那个家族的宗主都将被终生圈
宗人府;而且,世祖皇帝的确是强硬不假,但是,执政手腕从容婉转的成宗皇帝远谈不上强硬。
陈观有一句诛心之言“元宁弹劾重权在永宁王府。”
作为对夏氏历史最有研究的学者,陈观的话是很具权威的。
那两次几乎清洗了整个世族的弹劾事件都涉及永宁王府,更确切地说,都触犯了永宁王府的权威。
成宗朝的那次是因为皇帝幽
嫡母,世祖朝的那次是因为皇帝出继皇子。
前所未有之事引来世族的恐慌,弹劾表章几乎淹没了尚书台,但是,永宁王府站在皇帝的一边,如果说成宗朝那次为维护圣烈大皇贵妃的尊荣,永宁王府尚留有分寸,那么,世祖出继五皇子为永宁王世子时,夏祈年完全是不留余地,斩尽杀绝。
“本王已经告诫过不可行此事,不听便是永宁王府的敌人。”世祖实录中,夏祈年便是如此对世祖说。
及至安闵王时,永宁王世子一句“可”一句“嫡次子犹存”便定废立大事。
如今,紫苏为太后,若说这次弹劾她不知道,没人会信,
玄颢更不会信。
议政厅诸臣跪在钦明殿前,
玄颢坐在殿内,脸色苍白,只说了一句“母后娘娘要废朕吗?”
内官、宫女跪了一地,无一人敢应声。
从曙
初晓到
当正午,尹朔等人一动不动地跪着,殿门紧闭,
军甲胄森寒,硬是让几位辅臣在这烟火三月感受了什么是冰寒透心。
紫苏是倚在榻上听赵全禀报这个消息的,长宁殿里只听见宫漏的声音,所有人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皇后在做什么?”半晌,紫苏却转头问叶原秋一句不相干的话,所有人都是一愣。
叶原秋回过神,看到赵全的眼色,忙对紫苏道“慧妃娘娘微恙,皇后娘娘召了太医询问情况,此时应该在长和宫。”
紫苏抚着枕上的
苏,淡淡地道“那么,让宣政厅去个人通报此事。”
原秋应声出去。
看着紫苏的眼色,赵全挥手示意宫人退下,扶着紫苏起身,到书案前坐下,在一旁研墨,紫苏提着笔却不落字。
“太后…”赵全轻声唤道。
“你先出去。”紫苏看着素笺,头也不抬地回了赵全。
赵全退了出去,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只是风雨
来的惶恐仍
在心头,半分不退,叶原秋回来时,就见他垂手立在殿门前,怔怔地出神。
“赵公公?”
“噢…叶尚宫!”赵全回过神来,随口问道“皇后娘娘如何?”
“还不清楚…”叶原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赵全讪讪地一笑,知道自己漫不经心过头了。
谢纹接到宣政厅的通报,愣了半晌才回神,正在回话的太医也晃了一下,显然被这个消息吓得不轻。
“照你方才所说,慧妃并非有喜?”谢纹开口第一句话仍是问方才的事情,太医连忙躬身行礼,点头回答“是,依慧妃娘娘的脉像,臣确定并非喜脉。”
“你退下吧!”
看着太医恭敬地退下,谢纹抬手抚上自己的额头,疲惫地靠在扶手上,长和宫的两位尚宫看着年少的皇后,却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静静地等皇后做出决定。
“摆驾启祥宫。”谢纹端坐起来,平静地吩咐,却让两位尚宫同时一惊,连忙劝阻“皇后娘娘,没有您去见慧妃的理儿!”
“本宫要去钦明殿,顺路去看看慧妃也好!”谢纹不容反驳地做了决定,宫人只能听从。
皇后銮驾到启祥宫,只要还能动就得
接,尹韫
本就只是微恙,此时当然都出宫门
候,谢纹下了凤舆,便扶起尹韫
,携她进殿之后才开口“慧妃知道皇上遭弹劾了吗?”
尹韫
正不舒服,
口只觉闷得很,一听她的问话,怔忡之后便是一阵头晕,谢纹连忙扶住她。
“皇后娘娘恕罪,臣妾失仪了。”尹韫
立稳之后连忙请罪,待谢纹阻止之后,便连忙问道“皇后娘娘可知道有多少家世族进了弹劾表?”
“共有六十二家世族,关中世族二十三家,江南世族三十九家。”谢纹说得详细。
“只有关中与江南的世族…”尹韫
沉
着“云、燕、易三州的世族都没有上表?”
“没有。”谢纹很肯定。
尹韫
松了一口气,随即看了谢纹一眼,扶着桌子坐下,低头不语。
“慧妃好好休息,若是好些,也去见见皇上吧!”谢纹似乎确认了什么,起身离开,同时按住尹韫
“不必送了,你还病着,不用拘礼了。”
“娘娘!”尚仪扶着尹韫
到
上躺下,心中为她抱屈“皇后娘娘来这一趟,兴师动众的,说两句又走了…”
“皇后是谨慎之人呢!”尹韫
轻笑“她只是想知道本宫是否知道此事…”如此笑着,说着,她却也实在疲惫,;连眼都没睁。
凤舆之中,谢纹的手握紧又松开,如此数次,才在钦明殿前,下舆时,保持了皇后应有的体面,没有一脸气愤不平地与议政厅诸臣见面。
“臣等躬请皇后娘娘金安,娘娘千岁!”所有人向谢纹参拜大礼,谢纹虚抬了一下手,自有尚仪出面道“诸臣免礼。”
谢纹并没与朝臣说话,直接闯进钦明殿,而没有让宫人通禀,得到允许后再进入。
玄颢默默地坐在御案前,颓丧得陷在椅子中,对谢纹的闯入也没有任何表示。
“臣妾参见皇上!”谢纹向
玄颢见礼,身后的宫人早已跪下,
玄颢仍没有表示。
“皇上…”谢纹起身,见
玄颢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皱眉“所有人都出去!”
玄颢抬眼看向谢纹,却是不作声,宫人见状,便一一退了出去。
“皇上…”
“卿来作什么?”
玄颢的语速很慢,仿佛每一个字的发音都异常艰难。
谢纹静静地看着
玄颢,并不回答。
“你来做什么?说话啊!”
玄颢催促。
“臣妾此时应当在您的身边!”谢纹平静地回答。
这就是至略礼法中的“夫
一体,帝后同尊。”
同甘共苦,不离不弃!
即使天下人都仇视、厌恶他,身为
子,仍然必须生死相随,就如安闵王妃,即使天下人都认为她的夫君无可救药,她仍为他付出一切,包括生命。
“应当啊!”
玄颢苦笑着重复“朕身边可有不是因为应当而在的人?”
“皇上…”谢纹惊呼。“朕没有事,你退下吧!”
玄颢闭上眼,拒绝之
明显“让慧妃也不用来了!朕不想见你们!”
谢纹默然行礼,顺从地退下。
及至门口,她再次开口“陛下纵然伤神,也请顾惜朝臣的忠心。”
看着谢纹打开殿门,毫不犹豫地离开,纤弱的身影几乎被刺目的
光掩去,
玄颢苦笑,知道自己深深地伤了谢纹。
“朕也被伤得…”这些有人在意吗?
“请尹相与谢相进来。”
玄颢终于开口。
“太后娘娘口谕,请皇后娘娘见驾!”谢纹的銮驾刚出太政宫,就见叶原秋领着两个宫女站在道边,行礼之后便传紫苏的召见。
紫苏没有在长宁殿见谢纹,而是在康宁殿,意味着这是一次十分正式的召见,是一定要记入《内起居注》的。
谢纹进殿行礼,一举一动都一丝不苛,紫苏坐在上位,同样是端庄郑重。
“太后娘娘宣召可是有事吩咐臣妾?”谢纹恭敬地低头。
紫苏对谢纹的心思看得不是很透,一开始,只认为她是个很柔弱乖巧的女孩,后来却发现,她沉默却也敏锐,更极有主见,随波逐
却不放任自己,气质十分独特。
以皇后之位来说,谢纹没有高贵傲然的气度,却因为谨慎而自持风度,足以令人信服。
“皇帝怎么样?”沉
良久,紫苏还是直接问道。
对这个问题,谢纹有心理准备,但是,一路行来,言辞仍未斟酌好,此时沉默了一下,不敢多踌躇,定了心神,如实地答道“陛下十分颓丧。”
紫苏垂下双眼,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听到谢纹继续说着“陛下不想见任何人,命臣妾离开,也让慧妃不必去了!”
紫苏点点头,看着谢纹道“你是皇后,皇帝即使如此说了,你还是要关心的!”
“那是臣妾应尽的本份。”谢纹不轻不重地顶了回来。
紫苏轻轻扬眉,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皇后似乎对哀家抱有不满啊!”谢纹一惊,连忙跪下“臣妾万不会有此心!”
“你贵为皇后,若是这般都无不满,不是泥人便是木头了!”紫苏无所谓地浅笑。
“臣妾…”
“你更恼的是自己对此事一无所知…”紫苏不理会她的辩解,径自往下说。
谢纹不再做无用的辩解,默默地听着紫苏语气淡漠的陈述。
“起来吧!元宁的皇后岂能如此轻易地跪下?便是被赐死也不必跪受!”紫苏说得冷淡,令听者心惊。
谢纹依言立起,仍然沉默着。
“皇后本不需过问朝政。既然如此,皇后又何需提前得知此事呢?”紫苏轻描淡写地作了解释。
谢纹讶异地抬头,广袖之下
握的双手再次捏紧。
“臣妾明白了!”
紫苏看了她一会儿,淡淡地道“哀家只有皇帝一个孩儿,皇后,谁言寸草心,报得三
晖,哀家对皇帝的维护不可能会比你少的,可是,皇帝是元宁的皇帝,不仅仅是你我的皇帝,你也是如此,这点,你明白吗?”
谢纹一愣。
“什么是国母?皇后,你是皇室的女主人,是天下人的母亲,谢氏是你的出身,却不要以为会永远是你的依靠,那样的皇后…”紫苏这次是诚恳地教诲她,谢纹并非不知好歹,却只能默默地低头。
那样的皇后怎么样呢?
元宁史书上,被废、被赐死的后妃有几个没的有显赫的背景?只是,谁又会愿意为一个惹恼皇帝、太后的后妃赌上整个家族呢?
紫苏伸手让谢纹靠近些,轻声道“你要让谢氏依靠你才行,那样,谢氏才会倾尽全力维护你。”
“谢太后娘娘!”谢纹感激地回答。
“知道最有效的方法是什么吗?”紫苏轻笑,对上谢纹询问的目光。
“诞下一个皇子吧!哀家保证谢家会对你们子母全力相助的!”紫苏拍了拍她的手臂“有了嫡皇子,人心才能定安!”
说完,紫苏便起身离开康宁殿。
这番对话记在元宁《内起居注》中,是后世学者研究文端皇后时无法不提及的史料,更借此让人对紫苏与谢纹的关系做出无数种猜测,不过,对此事最恶意的推测莫过于——紫苏在此时已经准备放弃
玄颢了。
玄颢在最初的表现的确大失皇帝的份身,但是,在谢纹离开后,宣进尹朔与谢清时,他身为帝王的心
已经恢复了大半,尽管仍旧沮丧,可是已经可以平静地询问“六十二家世族弹劾于朕,朕是该学成宗与世祖,还是学安闵王?”
哪个臣子敢说让皇帝学那个早成殷鉴的安闵王?尹朔与谢清刚站起来,便又跪倒,连声道“臣等惶恐!”
玄颢冷漠地执起紫毫“那么就学成宗皇帝与世祖皇帝了!”
“陛下!”两人再次骇然惊呼。“怎么?先祖做得,朕做不得!”
玄颢反问,顿了一下,狠狠地掷出手中的紫毫“就是欺朕年少罢了!”
愤恨却不
烈的语气竟透着从未有过的杀伐之气,
玄颢此时更像一头受了伤的凶兽,心满盈满噬血的冲动。
尹朔默默地跪下,谢清也跟着跪下,然后就到尹朔沉重地开口“陛下,成宗皇帝与世祖皇帝是因为世族擅权蔑上而大开杀戒,此次世族虽弹劾于上,却并无欺蔑之意,臣请陛下为千秋史笔计,三思而行!”
这是中规中矩的谏言了,谢清只是沉默,即使感到皇帝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也不说一个字,让
玄颢一阵失望。
“朕知道,北疆战败,朕责无旁贷,朕会给天下一个
代,这次的事情就按制处理吧!”
玄颢做了决定“按制!两位先生记清楚了吗?”
“臣等遵旨。”
望着两位宰辅重臣恭敬地退下,
玄颢第一次觉得,那恭敬的举动是那么刺眼!
忠贞、恭顺、直谏、遵从,种种都是基于自己是皇帝!
舍去这个份身呢?他什么都不是!
他身边的人谁会在乎他
玄颢?所有人在乎的都是元宁的皇帝!所作所为也只为对皇帝尽自己的义务!
什么是孤家寡人?
玄颢终于明白了!
他所享用的一切都是天下最好的,代表着独一无二的尊荣,也意味着,这个世上,他永远都是一个人!
所有人围着他,却没有人会真的关心他的想法,他们关心的都只是他身上背负的元宁天下!
也许,正是因此,所有的皇帝才都只在乎自己的天下!
因为,除了天下,除了江山,他们一无所有。
其实,连这天下都不是他们的,而是属于他们的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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