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袭
史载:厘王五年冬十一月,剧谒袭杀郕扬。
我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地遇见她。我正疲惫地在路上行走,突然道旁草丛里蹿出一只兔子来。那兔子分明受到了惊吓,仓惶逃蹿,跳得老高,几乎撞到我的腿上。我吃了一惊,向后一缩,就这么一缩,一支羽箭“嗖”地一声钉在我的脚边。
我不由再退一步,抬眼望去,只见一骑疾奔而至。马上是一个穿着贵族服装的女子,骑术娴熟,左手挽着一张短弓,右手正从箭壶里
出第二支箭来。我本想喝叫那女子小心
箭的,但是突然被她的相貌吸引住了,愣愣地望着她,双眼一眨不眨——
世上怎会有如此相象的人?难道她是…不错,这里已是郴国的疆域,她在这里出现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愣愣地望着那个女子的脸,目送她从我眼前驳马闪过,向那只兔子追去。在外人看来,我或许象一个痴心的男子,凝望着一个一见倾心的美人吧。是的,她确实是个美人,十八年前,我没有想到她会出落得如此婷婷玉立,并且,越是长大,相貌越是酷似苹妍。
那女子策马奔驰出数丈远,似乎也意识到了我奇特的目光,她把箭支从箭壶里拔出来,却并没有搭上弓弦,而是叼在嘴里,右手一带缰绳,驳过马头,向我冲了回来,并且,就停在我的面前。
我仍然愣愣地望着她。是的,她一定就是我的女儿…我不知道她叫做什么名字,我根本还没有给她起名字!
她皱眉望着我,右手突然从
间
出皮鞭,向我劈头一鞭打来。我还在愣神,险些忘了躲避。还好,她并没有想
伤我,皮鞭在我耳边掠过,发出“啪”的一声响,把我的思绪拉扯了回来。
“你是谁?”她双眉倒竖,大声问我。在这一刹那,几乎怀疑那就是苹妍。虽然同样相貌酷似,但王姬玉檀的神态、风姿,可要比苹妍差得太远了,而她,我的女儿,才简直是苹妍在一千两百年后的复生!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远处稀稀落落又奔过来几匹战马,马上骑手都做贵族家臣打扮。他们看到了我,都是一愣,随即有人问道:“姐小,这家伙得罪了你吗?”
“你是谁,从哪里来?”她把问题重复了一遍。这一路上,我早就拟好了假名和虚构和来历,于是定一定神,微微一鞠,回答她说:“在下弘明,原是衷国的大夫,国亡
落到此…”
“听你的口音却象彭国人?”她还真是聪明,我急忙回答:“姐小猜得不错,在下本是彭人,是衷国的客卿。”
她望着我,突然转头问身后的家臣:“象不象?”几名家臣急忙点头。“还有彭国的口音,真是太巧了,”她微微一笑,继续问我“你有目的地吗?准备往哪里去?”“在下…”我结巴了一下“在下来郴国投奔一个远亲,但不知他居住在哪里,目前茫无头绪。”
她又上下打量我几眼,突然展
出了
人的笑容:“真是太象了,虽然年纪轻了一些,但这容易解决…”我突然猜到她在想些什么了,干脆大胆猜测说:“姐小是说我和令尊很想象吗?”
她一愣:“你怎么知道我是谁?”我犹豫一下:“在下只是猜测,听闻郕卿有一位女公子,不知是否便是姐小?也曾有人提到过,在下与郕卿相貌酷似。”
她点点头:“你真的很聪明。不错,家父便是执郴政的郕卿。因为家父仇人很多——连年出兵,灭国破家,难免被有些顽愚目为仇人——因此,他曾想找一个替身。我想你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替身,自己做自己的替身?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不过这样也好,这样我就可以见到十八年后的自己,也可以很快了解到此时自己的性格和习惯。如此面对面地直接对比过去和未来的自己,真是件很让人奋兴的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我没有料到,我根本就没有机会看到十八年后的自己。
我跟随这位姐小,也就是长大后的我的女儿,离开了那片树林,向西方行去。从那些家臣嘴里,我打听出很多事情。原来我的女儿名叫“燃”——竟然会给她起这个名字,我真的无法忘记那个在萦遇见的有翼的女子吗?现在,她叫做郕燃。
我…应该说未来的我,是在九年前成为郴国上卿,并在七年前被封郕邑的。我的正
,是郴国另一位上卿剧谒的妹妹——我果然从彭国回去以后,还是答应了这门婚事。郕、剧两家权势薰天,已经完全架空了郴君,政由己出。郕这个过于大巨的、不合乎礼法的封邑,当然也不是郴君心甘情愿加封的。
郕燃是我最大的子女,在她下面,我还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其中一子一女为正
所生。郕燃不但并非正室所出,并且母亲是一个奴人奴隶,本来份身应该很低微的,但我对她相当宠爱,待遇要在诸子女之上。我还准备把她嫁给剧谒的次公子,连剧谒都已经同意了,但郕燃却坚决不肯,因此已经快十九岁了,还没有出嫁。
郕燃喜欢骑马、驾车,喜欢
箭,完全不象个待字闺中的贵族少女,倒象一名真正的年轻的士。据说我经常慨叹:“若燃是个男儿,家族和事业就可以放心交给下一代了。”此次,因为我重提婚嫁之事,燃一气之下,擅自离开郕地,带着几名家臣来西边国境
猎,无巧不巧,遇见了她十八年前的父亲。
我跟着郕燃一行往郕邑方向走去。我们走了整整两天,第三天临近中午的时候,突然看到前面匆匆驰来一乘马车。真是很狼狈的马车,那本应该是乘重型战车的,但是只有两匹马拉着,左轮的轴头已折,车厢上还钉着几支羽箭。车上只有一名驭手和一名乘者。
郕燃等人勒住了坐骑,一直步行的我也停下脚步。战车来到面前,突然停下,车上的乘者满身是血,连滚带爬地跳了下来。我吃了一惊,因为虽然此人五十多岁年纪,鬓边已有白发,但还是可以一眼就分辨出,那是钟宕!
“姐小,终于找到你了!”钟宕“扑通”一声跪在郕燃的马前“大祸啊!大祸从天而降!”郕燃急忙跳下马来:“宕叔,你在说些什么?你怎会如此狼狈?”“是剧谒,”钟宕满脸都是凝结的血迹和纵横的泪水“剧谒突然发兵袭击郕邑…家主…家主遇害了,全都遇害了…”
郕燃乍闻噩耗,子身微微一晃,一把抓住钟宕的胳臂:“你说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别说是她,连我都吃了一惊。原来我已经被剧谒杀掉了——那个家伙最终会对我下手,倒并非难以想象的事情。我掐指细算,原来自己会在五十二岁时被人杀死啊…父亲是在五十一岁时战死的,我比他多活了一年…
从钟宕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我们终于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原来因为我独断专行,剧谒早就有所不满,在经过长时间的策划后,他终于发动政变。首先,得到了郴君和几名老臣的,然后他趁郕邑防备松懈的时候,以议婚为名,携带大量礼物前往郕邑——很显然,装载礼物的车辆中,实际装载的大多是武器和士兵。就在三天前,剧谒趁夜放火,袭取了郕邑,把我——应该是未来的郕扬吧——全家不分老幼,全部屠戮干净。只有钟宕一人奋战逃出,弧增等留在郕邑的家臣也都被斩杀了。
就在几个月前,浈远杀尽了彭之六卿,几个月后,剧谒杀尽了我的家族。这算什么?是报应吗?还是历史惊人相似的重复?
明明是在说自己的事情,可现在的我却象一个局外人似的,面无表情,并且心中也波澜不兴地听着这一切。
“剧谒这恶贼!”郕燃放声大哭“我早就对父亲说过,那是条恶狼,久必为害,父亲却总是顾念昔日的恩德,不肯除去他!”
我皱皱眉头。虽说防患于未然,但在剧谒
出他的豺狼本
前,真的有理由杀死他吗?我知道他总有一天要取自己性命的,那么如果回到应处的时代,我真的会动手杀死他吗?我有些茫然地望着地面,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会不会狠下心来。
其实我并不感念剧谒的所谓“恩情”他只是认为我有可资利用之处,才把我从农奴提升为家奴的。而能够重新获得士的份身,并在郴国出仕,那是仙人忽荦的功劳,关剧谒什么事?难道此后,剧谒又做过什么对我有大恩的事情不成?
但为了将来才会发生的事情,就动手杀一个人,这种事情,似乎现在的我是干不出来的。未来的郕扬也许可以吧…
郕燃痛哭过后,突然翻身跳上钟宕驾来的战车,抓起了缰绳。“姐小,您…”钟宕上前去攀住车辕。“我去杀了那个狗贼!”郕燃左手总揽缰绳,右手从
间
出铁剑来。
“不可!”一名家臣赶紧跑过来“剧贼杀害家主,篡夺国政,您现在去找他,无异以卵击石啊!”竟然用“篡夺”这个词汇。郴国的国政,本来不是应该由国君主持的吗?郕扬才真正是篡夺了国政哪。可是想到这里,突然意识到郕扬不就是自己吗?我挠了挠头,有些哭笑不得。
郕燃毫不理会家臣的劝说,抖动缰绳,催促两马前进。钟宕想要揪住她的袖子,却被她把剑一晃,险些割伤了手腕。“宕叔,你来帮我驾车,咱们一起去宰了那恶贼!”郕燃双目尽赤。“姐小,休要鲁莽…”钟宕才劝了一句,就被郕燃大喝一声:“你不是号称武勇无双的吗?怎么胆怯了?是因为年老体衰,还是多年养尊处优,已经消磨了你的斗志?!”
钟宕不敢再劝。几名先前跟随郕燃的家臣跪在车前,攀住马头:“姐小,请三思!”郕燃怒喝一声:“滚开!再不滚开,我就从你们身上
过去。”
我有些看不下去了。虽说乍逢噩耗,任何人都会心智失常的,可是这样不听劝地一意孤行,后果将会不堪设想啊。想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父亲战死以后,不也发疯似地一意孤行吗?我立刻就受到了惩罚,险些死在大荒之漠中…我不能眼看自己的女儿再遭逢类似的不幸。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一个箭步跃上马车,牢牢抓住郕燃的胳臂:“放肆!松开缰绳!”郕燃错愕之下,竟然立刻照办了。所有人都惊异地盯着我。钟宕这才注意到我“啊呀”一声,向后连退了三步:“家…家主…”
郕燃很快就镇定下来,用力甩
了我的手,有些厌恶地说道:“这是我从路上捡来的西方落魄士大夫,本来打算送给父亲做替身的。”钟宕直勾勾地盯着我:“太象了,真是太象了…年纪轻一些,就象十八年前,家主往彭国去报聘的时候…”
我耸耸肩膀。我仅止相貌与郕扬相似吗?我现在身穿的,就是往彭国去报聘时候穿的衣服啊,钟宕这家伙,记忆力衰退了吗?可是也不能怪他,终究事隔十八年。别说十八年,就算问我一个月前穿的什么衣服,我也想不起来。何况经过长途跋涉,风霜雨雪,我身上的礼服已经破旧到几乎不能再穿了。
看到郕燃已经逐渐平静下来,我摇头摇,跳下马车。郕燃也愣愣地望着我,突然对钟宕说:“若将他化妆成先父,能不能复归国都,调集仍听命的军马,讨伐逆贼?”这倒实在是个好主意,但钟宕却摇头摇,叹口气。
“为何不行?!”郕燃急忙问道。“没有胜算的,”钟宕继续头摇“咱们还是从长计议。”但是郕燃不肯放弃,追问道:“为何不行?!”钟宕没有办法,低着头喃喃说道:“家主…家主连年征战,使得大夫俱怀怨心,百姓道路以目,就算他还活着,恐怕也很难找到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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