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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前一年,君兰舟心不甘、情不愿的被老婆拐去做义诊;重之约又因为老婆而放过了仇人,之后他们顺道去探望小妹,却发现小妹已随夫家搬到京城里去了;再一回,他决定老婆优先,因为老婆身怀有孕,他必须先带老婆回家去安产,尔后再去探望小妹。

 今年,老婆又拐他去做义诊,他便决定要优先去京城探望小妹,于是把儿子交给大哥,正待出发,独孤笑愚闲来无聊多问了一句…

 “你要先义诊,还是先带老婆回娘家?”

 “不,先上京城探望小妹。”

 “咦咦咦?你要去探望小妹?我也要去!”

 小孩子就是爱跟路。

 结果,两人行变三人行,君兰舟的儿子转手又丢给了大嫂,独孤笑愚便和他们一起出发了。

 谁知三人赶到京城,却又发现小妹溜到云南去找老公了,只好先带诸葛蒙蒙回娘家,好说歹说才让诸葛蒙蒙同意待在娘家等候他们,然后,兄弟俩再一块儿上云南去找小妹。

 没想到…

 “不见了?她怎会不见了?”独孤笑愚气急败坏的大叫。

 “也不知怎地,我们正在说话,她就突然不见了!”方瑞心虚的呐呐道。

 独孤笑愚眯了一下眼。“当时你们在说什么?”

 方瑞犹豫一下,才吐吐的说了,因为那是军情,不应该随便说出去的。

 还没听完,独孤笑愚就脸色阴郁地向君兰舟使了一下眼神,两人同时一晃身,不见了。

 话说一半,突然失去听众,方瑞愕然傻住。

 呃…大嫂好像就是这样消失不见的耶…

 远远一听到哭声,独孤笑愚立刻口道:“记住,一刻钟!”然后与君兰舟相互点住对方的耳

 哭阎罗的哭声最可怕的是,超过一刻钟时间,不要说聋子,连死人也听得见。

 两人又奔驰片刻,穿过一片林子后,眼前豁然开朗,然而这片开朗实在不怎么开朗,反倒是一片令人骨悚然的惨厉。

 数百上千个凶悍的土蛮子正在那里挥刀没命的互相砍杀,宛如有什么千百代传下来的深仇大恨似的,手断了,继续砍;脚断了,继续砍;人死了,还是继续砍,好像不把对方砍成酱就无法罢休,现场一片尸山血海,惨不忍睹。

 更夸张的是,连大象都在相互撞击,头破脑塌,血成河,骨头都白惨惨的跑出来了还在撞个不停。

 “小妹在那里!”

 独孤笑愚指着杀戮人群‮央中‬,但他自己都没听见,君兰舟更不可能听见,这才想起他们都点住了耳,于是推推君兰舟,再说一次。

 “小妹在那里!”听不见,应该看得懂嘴型吧?

 君兰舟看懂了,两人当即一起飞身越过杀戮人群,一眼见到垂首呜呜咽咽,绝望地悲鸣不已的香坠儿,怀里竟抱着个血淋淋的身躯,两人不约而同心头一沉。

 来迟了吗?

 甫落‮身下‬子,君兰舟立刻伸指按向香坠儿怀中血人的腕脉,先是皱眉,忽又双眼一亮。

 “心脉尚未断绝,还有救!”

 一直盯着他看的独孤笑愚马上就看懂了君兰舟说什么,心中一喜,马上扶起香坠儿的脸儿,毫不客气的甩了两巴掌。

 “别哭了,坠儿,妹夫还有救,坠儿,你听见了没有,坠儿?”

 巴掌一打下去,哭声就止住了,但香坠儿仍是一脸茫然,仿佛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独孤笑愚明白她是哀伤过度,一时难以回过神来,于是先和君兰舟相互点开对方的耳,再轻轻拍拍香坠儿的脸颊,并柔声呼唤她。

 “坠儿,妹夫还有救,听见了没有?坠儿,妹夫还有救啊!”又说又拍了片晌后,香坠儿才慢慢出现反应,她徐徐蹙起了眉头,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还…有救?”

 “对,妹夫还有救!”独孤笑愚更用力的重复自己说的话。

 香坠儿困惑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但…他的呼吸…”

 “你二哥说有救就有救,你不相信你二哥吗?”说着,独孤笑愚向君兰舟点点头示意。

 君兰舟立刻扶正躺在香坠儿怀中的方瑛,再将早已准备好的十三支金针飞快的刺入方瑛前,没入,半点不,旋即狠狠地在方瑛心口处重击一掌。

 没有动静。

 再一掌。

 还是没有动静。

 第三掌。

 终于,奇迹似的,方瑛竟然应掌了一大口气,又咳了两声,随后,膛也开始急促的起伏,虽然轻微,但确实是有动静了。

 就在这一瞬间,香坠儿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现实,狂喜的失声大哭。

 “夫…夫君没死,他没死!”

 “他没死,但还是要尽快施救!”说着,君兰舟从香坠儿怀里抱走方瑛,话才说完,人就不见了。

 “我们快跟上去!”独孤笑愚扶着香坠儿起身。

 “等等,还有…”香坠儿揪住他的衣袖,又哽咽了。“公公…”

 独孤笑愚无语,默默地开始在遍地尸首中寻找那个等于是被他亲娘害死的人。

 周围,土蛮子人仍在相互砍杀,已经失了魂、丢了魄,即使哭声已停,他们的脑子也回复不过来了。

 风,悄悄的呜咽,为在战场上连的魂魄,静静的哀悼。

 一得知方政已阵亡,沐晟马上带兵溜到永昌去了,龙川江畔只剩下孤伶伶一座营帐。

 “大哥,妹夫伤得太重,我一个人没办法,你得立刻赶回去请我爹来一趟。”

 “行,我立刻赶回去。”

 “十三天。”

 “什么十三天?”

 “十三天之内一定要赶回来。”

 “什么?”独孤笑愚惊叫。“就算我们不吃不喝也不睡的赶路,也赶不及呀!”

 “那妹夫就没救了!”君兰舟冷漠地道。

 独孤笑愚窒了一下,咬了咬牙。“好,我会赶回来,你带小妹和妹夫到昆明等我们。”

 这里是最前线,沐晟都逃了,留在这里连‮全安‬都谈不上,更不可能静静养伤。

 “我会先租一栋屋子住下。”

 “留个记号,我会找到你们的。”话落,独孤笑愚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可不想在来不及之后再去面对小妹的哭声,所以,他得拚老命卯起来赶路,不但要赶回去敦请二叔的大驾,还得顺便告诉他亲爹一声…

 他老人家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虽然不放心方瑛,但方瑞四兄妹还是不得不先行离去,因为他们必须送父亲的遗体回乡安葬。

 乘兴而来,却穿着孝服回去,真不知方夫人要如何接受这等剧烈的转变!

 “不可!”君兰舟抢下香坠儿手中的碗。

 “但那只是米汤,夫君…”香坠儿眼眶又红了。“夫君好像很渴呀!”

 君兰舟瞄一下上一动也不动的人,那张脸死人似的灰白,不要说渴,他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感觉。

 “他伤得太重,暂时任何东西都不能下肚,连水也不成。”君兰舟温声解释,并递给她一只小瓶子。“只能用这九转返魂他的,滴两滴润润他的喉,千万别进肚子里去!”

 “二哥,你…”贝齿咬住下,香坠儿泪眼汪汪的瞅住他。“你真的能救活夫君?”

 “可以。”只要他爹赶得及。

 得到肯定的回答,香坠儿放心了,畔绽开一朵可怜兮兮的笑。

 “谢谢你,二哥。”

 “自己兄妹,说什么谢。”君兰舟怜惜的抚挲香坠儿的头发。“倒是你,守在妹夫身边好几天了,最好去眯一下眼,打个盹儿吧!”

 “不,在他清醒之前,我一步也不会离开他身边!”香坠儿坚决地道。

 “那么就吃下这个,”君兰舟再交给她另一只瓶子。“每天一颗,不然你的‮子身‬会撑不下去的。”

 “谢谢二哥。”香坠儿感激的收下。

 白鹤山下,昆明湖畔,他们租下了一栋砖瓦民屋,几来,香坠儿总是寸步不离的守在方瑛边,连吃喝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君兰舟要是不给她葯吃,大概再两天,她也会倒下去了。

 君兰舟若有所思的注视她片刻。

 “小妹,妹夫对你好吗?”

 香坠儿瞅他一眼,默默在畔坐下,温柔的为夫婿掖好被子,再小心翼翼的把九转返魂滴在他干裂的瓣上,滴入他‮渴饥‬的嘴里。

 “现在我敢说了,二哥,我是为了娘才答应嫁到方家去的,其实我根本不想嫁人,直到新婚夜里,我都还好害怕、好害怕,还在想说能不能后悔,能不能丢下一切逃回家去?但此刻…”

 她轻轻叹息。“我只庆幸我嫁了,能够嫁到方家来是我的运气,不只夫君对我好,疼我、怜我、呵护我,公公、婆婆也好宠我,不,他们比爹娘更宠我,爹娘偶尔还会骂骂我,但他们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对我说…”

 她含泪微笑。“人家说小姑最难伺候,但我那三位小姑跟我处得可好着呢,夫君不在我身边时,她们怕我寂寞,不是常常来找我闲磕牙,就是带我到处去玩、去逛。二哥,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下辈子能再嫁到方家来,因为他们对我就是那么好,好得我舍不得离开他们,一个也舍不得!”

 君兰舟长长吁出一口气。“那就好。”

 担心的就是她嫁错了人,日子过得不幸福,如今,这种问题已不再需要心,唯一的麻烦是…

 他爹赶得及来救人吗?

 赶到了!

 毒阎罗及时赶到了,而且是在第十二天时就赶到了,带来所有最珍贵罕见的葯材,连一口气都来不及两下,父子俩就开始动手为方瑛诊治。

 不只毒阎罗,连笑阎罗和哭阎罗也一道来了,反倒不见独孤笑愚。

 “他赶路赶得快断气了,还在后面息呢,大概要晚个两、三天才会到。”笑阎罗解释,再扶起小女儿的脸,仔细端详。“你呢?坠儿,你可还好?”

 瓣抖了一下,香坠儿又开始发大水了。“只要夫君没事,我什么都好!”看到久未见面的爹娘,她应该向爹娘撒娇,应该向爹娘哭诉,说她有多么想念他们、有多么牵挂他们,但没有,她连一句爹娘都没叫,心里头惦念的始终是生死未卜的夫婿。

 意识到这点,笑阎罗马上了解了。“你那么深爱他,嗯?”

 “我爱他!”连红红脸都没有,香坠儿啜泣着,呢喃着吐出心底深处的老实话。“我好爱好爱他!”

 原是懵懵懂懂的只觉得自己好寂寞、好寂寞,没想太多,也没思考太深,直到这生离死别的关头上,她才幡然醒悟,不知何时,不知哪一刻,自己的心已完完全全牵系在夫婿身上了。

 笑阎罗颔首。“你放心,你二叔和二哥会救活他的。”

 而一旁的哭阎罗自始至终只是默默的饮泣,泪水哗啦啦的,却连一个字也不敢吭,因为…

 一切都错在她!

 整整一‮夜一‬,又是针线、又是热水、又是绷带,毒阎罗父子俩联手也几乎搞了个灰头土脸,这才勉强从鬼门关口硬将方瑛拉了回来。

 内室门终于开了,毒阎罗父子俩满身疲惫,一脸倦乏的前后走出来,香坠儿第一个抢上前…她连眯一下眼都没,笑阎罗、哭阎罗随后上去,急切又担忧的抢着询问状况。

 “怎样?怎样?没事了吧?”

 “没事了。”

 “幸好!幸好!”笑阎罗喃喃道,回头看,小女儿早已溜进内室里去了。“真没想到,原以为坠儿嫁到方家去,起码也得花上十年八年时间才能习惯新环境,却没料到不过一年多不到两年光景,她对方家的感情已是这么深刻,看来方家上下对她可不是普通的好呢!”

 刚端来热茶给毒阎罗父子俩的哭阎罗不瑟缩了一下,羞愧的又背过身去掉眼泪,而一向怜爱子的笑阎罗竟也不予理会,迳自落坐,任由她在一旁啜泣。

 “要不要先休息一下?”他问的是毒阎罗父子俩。

 “不用,我们吃两颗葯就行了。”毒阎罗说,一面与儿子各自下葯丸。

 “好,那么坐下,我得跟你们谈谈。”一待毒阎罗父子俩坐下,笑阎罗马上开始说出他的决定。“方家失去的,我已弥补不了,只能加倍补偿他们的未来,虽然咱们的规矩是一生只能有一个传人,但这并不表示不能教其他人武功,而是全部武功只能传给一个传人,其他的只能传授部分…”

 “他的内功我负责,”不等笑阎罗说完,毒阎罗就做出了回答。“一年之内,让他拥有六十年功力,我保证!”

 “好,谢谢你!”笑阎罗笑笑,再瞥向哭阎罗。“至于你大嫂,她必须教他一身武功的一半,因为一切都是她的错。还有我,我也会教他一身武功的三分之一,因为你大嫂是我的子,她的错我也有责任。至于其他人,我不勉强…”

 “这不是勉强,”毒阎罗静静地道。“我们是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哥的责任也就是我们所有人的责任。”

 笑阎罗欣慰的点点头“好吧,那么…”再转注君兰舟。“休息两天后,你就先去接老婆,再回去照顾儿子,顺便传传话,这里有你爹就行了。”

 “是,大伯。”君兰舟恭谨的应喏。

 “义诊的事明年再说,现在是紧急状况,就告诉蒙蒙说是我说的。”

 “我懂,大伯。”

 最后,笑阎罗终于望向那副仍在颤抖的背影。“老婆,过来!”

 哭阎罗震了震,迟疑半天后才慢的转过身来,又犹豫半晌后才一步拖一步的走到丈夫面前,仍是半声都不敢吭。

 “你必须把事实告诉坠儿。”

 “不!”哭阎罗这才惊慌的口而出。“她会恨我的!”

 “她不会。”顿了顿,再说:“即使会,那也是你自找的。”

 “但…但…我也是为了坠儿…”哭阎罗呐呐道。

 “住口!”笑阎罗怒暍。“别为自己找罪的借口!”

 从没见丈夫如此愤怒过,哭阎罗顿时被吓得窒住了。

 这一趟来,惯常挂在笑阎罗脸上的笑容已不复见,此刻更是怒容满面,威态慑人。

 “你说是为了坠儿,但事实是为了你自己,你不承认吗?”

 “我…我…”

 “当年你到云南来时,坠儿也不过才六岁,你以为她现在还记得多少?当时要做何种抉择也只有你自己才能决定,休想把罪推到别人身上!”

 哭阎罗终于惭愧的又垂下了螓首。“可是…可是我不想让坠儿恨我呀!”

 “所以你犯下的错误就要别人来替你承担后果吗?而且还是对你们香家有大恩的人!”

 “我…会补偿他们…”

 “人死了还能用什么补偿?”

 哭阎罗哑口无言。

 “你要仔细想想,”笑阎罗痛心疾首的劝告子别再继续错下去了。“人犯了错,就得尽力去弥补,即使弥补不了,也不能遮掩事实,你必须要勇敢的面对你自己犯下的错呀!”

 哭阎罗抖着,还是低着头不敢看丈夫。“我…会加倍补偿…”

 “你!”笑阎罗猛然起身,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遽尔拂袖离去。“我真后悔娶了你!”

 哭阎罗一颤,骤然放声大哭。

 毒阎罗父子俩相觑一眼,也默默起身随后离开,他们没资格,也没办法手这件事。

 犯错的人坚持不肯面对自己犯下的错误,他们又能怎样?

 一个月后,方瑛终于又打开了他那双爱笑的眸子,但他似乎脑子糊涂了,见人都不认得,也听不见任何人跟他说话,更不可能笑给任何人看,只茫然睁着一双空的目光盯着上面,眼珠子动也不动,连眨眼都不会,就像一尊木头娃娃。

 “他的伤太重,‮子身‬太虚,精神也尚未恢复,”毒阎罗温声安慰又在洪水的小侄女。“再给他多点时间,他一定会清醒过来的,我保证,嗯?”

 香坠儿咬着下,点点头,出去了。

 一出门,她就到屋后去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跪下来嚎啕大哭,哭得肝肠寸断、哭得痛心泣血。

 不知经过了多久,一只纤手悄悄抚上她肩头,她哭着回头,扑上去。

 “他不认得我了,娘啊,夫君不认得我了呀!”

 双臂紧紧环住怀中的宝贝女儿,哭阎罗眼帘轻阖,泪水淌下。

 “坠儿,娘…娘有一件事必须告诉你…”丈夫的苦劝无法令她改变心意,但女儿的悲痛终于促使她下定了决心。

 她必须面对自己的错误。

 悄悄的,旭移至正当头,悄悄的,旭又偏西落下,终于,哭阎罗把该说的事实一古脑全都给说了出来,鉅细靡遗、点滴不漏,然后,她静待女儿的判决。

 “对不起,若是娘知道会有今天这种结果,当时娘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香坠儿惊怔地望定娘亲,一脸不可思议、难以置信。“但是…但是…娘,你知道公公有多疼我吗?”

 “对不起,坠儿,对不起!”哭阎罗低泣。

 “不管我有多失礼,犯了什么错,他总是噙着慈祥的笑,包容我、纵容我,也不许别人怪我,苛责我…”

 “对不起,坠儿,真的对不起啊!”“记得有一回,”好像没听见娘亲的歉意似的,香坠儿自顾自喃喃低语,仿佛沉浸在回忆中回不来了。“我在洗夫君的衣服,小妹无聊跑来找我闹,闹着闹着,我们干脆泼水玩起来了,没想到一个不注意,我把一整桶脏水全泼到公公身上去了,当时我真的吓死了,可是…”

 她笑了,眸中满是温馨的幸福“公公却只低头看看自己,然后耸耸肩,笑着说:‘我就想今天穿的袍子不好看,看来是真的,我还是去换掉吧!’他一离开,我和小妹全笑瘫了…”

 “坠儿…”

 “再有一回,他从京营里回来,一进门就把我叫去,然后偷偷给我一盒玫瑰花饼,说那好吃得紧,要买还得排队呢!”香坠儿笑得更足了。“公公啊,就像作贼似的,小小声说要我一个人躲起来吃够了,剩下的再给小叔、妹妹他们分…”

 “…”“还有、还有,去年我生辰时,婆婆替我做了好几件新衣裳,公公就抢着要第一个看我穿上,他说他生了四个女儿却好像生了四个儿子,直到夫君娶了我进门,他才开始有女儿的感觉…”

 “…”“女儿…”香坠儿轻轻叹息。“公公说我是他唯一的女儿呢…”

 “…”“娘。”

 “坠儿?”

 “公公真的好宠我、好宠我呢!”

 “…”“但是我却害死了他!”

 “不!”哭阎罗失声尖叫。“不是你,坠儿,是娘,是娘呀!”

 香坠儿怔愣地瞅着哭阎罗,不哭也不叫,只是盯着娘亲看,仿佛在思考、在批判到底谁才是罪魁祸首。

 良久后,也不知她下的是何种结论,她突然痛哭失声,像孩子似的嚎啕大哭。

 “娘,我要公公,我要公公回来啊!”“坠儿,对不起、对不起,真的真的对不起呀!”

 是夜,笑阎罗静静步入方瑛房内,见小女儿依然守在女婿边,纤细的背脊直的,一眼看去似乎有什么不太一样了。

 “爹?”她头也不回的轻唤。

 “是我,坠儿。”笑阎罗低应。

 “明儿个我要去找那人。”

 “你想如何?”

 “报仇,为公公。”

 “你从未杀过人,连伤人都不曾,你下得了手吗?”

 “我跟娘不一样。”

 笑阎罗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的确,那背脊得如此刚直,就像一个坚韧的小女人,她的娘亲从不曾有过这种模样,或许,他的女儿毕竟是他的女儿,多少也承袭到了他的刚毅,就算不多,也还是有的。

 “的确,你跟你娘不一样,好,你去吧!”

 娘亲犯下的错误,正该由女儿去纠正!

 领了千军万马,耗了整整半年,不仅寸功未立,反而牺牲了副将与四千兵马,还任由思任席卷了整个滇西、滇南,而沐晟竟还敢向朝廷要求增派兵马,脸皮也实在厚得可以了。

 不过,沐晟毕竟是名将功臣之后,看在他父兄份上,皇帝还是增派了湖广、川贵官军五万人到云南听候沐晟的节制。

 即使如此,表面功夫还是得做,皇上的使者也随军到来,以传递皇上的谴责。

 而沐晟做得更好,他在使者面前极尽忏悔之能事,最后还大声嚷嚷着“辜负了皇上的厚恩,卑职理当以死谢罪!”

 然后使者再努力劝解,说沐晟应以征剿思任之责为重。

 最后,一场戏演完了,使者离去,转个眼,沐晟已是笑的,得意的迈大步回到书房里。

 他父亲沐英四十八岁就逝世了,他大哥沐更早,三十六岁就亡故,而他之所以能够活到今天,整整七十岁,就是因为他知道如何照顾自己、保护自己,只要小心一点,相信他想再活个一、二十年也不是问题。

 想到这,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不过,只有几声而已,后面没了。

 嘴巴还大张着,沐晟瞪着眼,骇然发现前一刻还只有他一个人的书房里,不知何时竟又多出另一个人。

 一个浑身缟素,发上还戴着重孝的小女人。

 “你…你是谁?”

 那小女人一张清秀细的脸儿冰冷得像结了霜。“方瑛的子。”

 方瑛?

 方政的儿子?

 一丝不祥的阴影蓦而窜过心头“原来是方政的媳妇。”沐晟努力镇定自己,告诉自己,她只是方政的媳妇,不可能知道那件事。

 “但我娘家姓香。”

 “香?”沐晟失声惊叫,脸绿了,不觉退了一大步,再一步,又一步,虽还想再退,但后背已经被椅子挡住,再也无路可退了。“你…你想干什么?”

 “做我该做的事。”

 “什么…”沐晟一边瞄着书房门,一边考虑是不是叫人来更快?“事?”

 “首先,我要说一个故事,一个四十年前的…你不想听吗?”

 沐晟没有办法回答她,被点住道的他只能定格在正待逃跑的姿势上,还有嘴巴,张了一半想呼救叫人,却没来得及出声。

 “不管你想不想听,你都得听。”小女人的声音十分轻细,却像警钟一样巨响在沐晟耳里。“四十年前,香家那一代的男主人是个刚正不阿的武将,不懂谄媚、不懂阿谀,只懂得为主尽忠、为皇上效死,这样的人理应得到赞赏吧?但他没有,他得到的是满门抄斩的对待,只因为他的直言直语得罪了皇上宠信的小太监…”

 小女人深一口气,眼中是怒、是愤慨。

 “多么‮忍残‬啊,代代忠贞,换来的却是血与泪、恨与怨。幸好,他的至友,我公公的父亲,他偷偷放走了我和我娘,为香家留下最后一丝血脉,十多年后,我娘找到那个小太监杀了他,以为已经替香家报了血仇…”

 她摇‮头摇‬。“谁也没想到,十二年前,我公公在偶然的机会下才得知,当年香家之所以会遭到满门抄斩的境遇,罪魁祸首其实并不是那个小太监,而是…”

 冷冷的眼笔直的盯住沐晟。“你!”

 沐晟不能动,也不能言,只能任由满头冷汗潺潺的

 “你跟你父亲和你大哥全然不同,表面上,你是个怀柔远人,好礼宽厚的仁士;但事实上,你只是个贪生怕死的懦夫,逢战总是该战不战,能避就避,即使战了,你也不懂兵法,不通战术,又不肯听取建议,不愿示弱于人,因此连累不少麾下的士兵冤枉送命,当年香家的男主人看不过去,决定要上告皇上,削去你的军职,以免你再枉送士兵的性命…”

 小女人冷笑。“当然,你是伟大的沐家人,将帅名门之后,怎能任人污蠛你的名声,夺走你飞黄腾达的未来呢?于是你贿赂皇上宠信的小太监,要他帮你陷害香家,害得香家满门抄斩,而我娘却以为杀了小太监就已报了仇,其实罪魁祸首还逍遥法外…”

 沐晟眼中已开始出求饶之,但小女人仿佛没看见,兀自往下再说。

 “我公公一得知此事,二话不说立刻通知我娘,告诉她这件事实,我娘也马上就赶来云南找你,并带上了当时才六岁的我,因为爹让我过继到香家,我跟我娘一样是香家的人,娘要报仇,我也必须在场…”

 说到这,小女人突然停住了,失神了好一会儿后才又继续。

 “但是我娘犯了错,她不该只顾着和你对质,任由我跑开去自己玩,结果和你孙女小月玩在一块儿了;另一件错是,她不该为了和你对质,要你承认自己就是罪魁祸首,竟然把是公公告诉她这件事也说了出来:但最大的错误是…”

 她咬了咬牙。“既然她把公公的名字都说了出来,她就绝不能放过你,以免连累公公。可是…”

 愤恨的眼又盯住了沐晟。“我和小月正好在我娘要杀你的时候闯进去,小月哭叫着说不准杀她爷爷,而我向来胆小,见到我娘要杀‘朋友的爷爷’,真的吓坏了,我娘眼见我用那种恐惧的眼神看她,她实在下不了手,唯恐她要是真下了手,我会一辈子都用那种眼神看她,于是她原想暂时放过你,以后再来杀你…”目光忽又移开,恼怒的对象换了人,是她自己。

 “偏偏我又在那时候追问我娘,是不是不会再杀小月的爷爷了?当时我娘只希望能褪去我眼中对她的畏惧,便口说不会了。这种事,我娘一旦说出了口,就得算数,不能反悔的,所以我娘只好就那样放过了你…”她叹了口气,随即又强硬起来。

 “虽然我娘在离去之前也特地警告过你,绝不能找我公公的麻烦,不然她还是会再来杀你,你也满口应允,但其实我公公的名字一直像刺似的戮在你心头上,因为知道那件事的只有香家和我公公,香家已是平民百姓,而我公公却仍在庙堂之上,还不时与你碰上面,你一直想除去他,却苦无机会,直到这回麓川之战…”

 生硬的愤怒、冰冷的憎恨,小女人的目光无限痛恨的咬住沐晟。

 “你终于等到机会了,你迫使我公公在战场上战死,以为这就不能算是你害死他的,我娘也就没有理由再来杀你,但你没料到的是,我娘把我嫁给了方瑛,因为方家是香家的大恩人,也因为娘要我代替她守护方家,所以…”

 小女人坚定的扬起纤巧的下巴。

 “此刻,我不是香家的人,而是方家的媳妇,不谈当年香家满门的血仇,只论今公公的冤死,你害死了公公,一命还一命,你非死不可!”话落,她飞指点开他的哑。“现在,你有什么遗言要代?”

 “我已经是个迟暮老人了,你下得了手吗?”沐晟冲口而出,想动之以情,博得她的怜悯“我都七十岁了,头发白了、胡须白了,还能活多少年?”他硬挤出鼻涕泪水来。“你不能可怜可怜我,让我用剩下的时光来忏悔做错的事吗?”

 小女人轻蔑的冷哼。

 “别用这一套来哄我,老而不死是谓贼,你就是那个贼。为了灭我公公的口,你连带着也害死了公公麾下那四千士兵,又有谁来可怜他们?不,你不是迟暮老人,你是千年祸害,不杀了你,我方家永无宁;不杀了你,我公公和那四千士兵如何瞑目;不杀了你,我又如何向那些未来将会被你害死的人代?”

 没想到看上去那样纤细柔弱的小女人,竟有一颗无比强悍冷硬的心,沐晟不慌了、了,死亡的恐惧牢牢攫住他的心。

 不管还能活多少年,他现在还不想死啊!

 “你不能杀我!”沐晟再度口而出。“我是黔国公,是云南总兵,是征南将军,你要杀了我,朝廷不会放过凶手的!”

 小女人一点笑意也没有的笑了一笑。

 “你忘了吗,黔国公,就在刚刚,前面大厅上,你对皇上的使者怎么说的?”

 沐晟面色骤变,青了、绿了、黑了。

 “辜负了皇上的厚恩,卑职理当以死谢罪!”小女人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的念出来。“你是这么说的,对吧?所以,你要是服毒‮杀自‬以死谢罪,也没有人会怀疑,对吧?”说着,她先倒了杯茶,再从怀里掏出一只瓶子,忽又一指点出…

 “明明知道来不及,何苦要试呢?”

 她慢慢的把瓶子里的红色体倒入茶水中,再端起茶杯,徐徐走向沐晟;后者想叫不能叫、想动也不能动,怒瞪的眼中充满了惊慌与恐惧。

 “希望承嗣你的沐斌不像你这般懦弱无能。”

 小女人轻喃,然后硬掰开沐晟的下颚,毫不迟疑地将茶水倒进去…

 因为辜负皇恩,故而以死谢罪。

 果然是男子汉大丈夫,说到做到,沐晟服毒‮杀自‬死了,而且死得可惨了,七孔血、双目暴凸,连舌头都咬烂了,看得出他死前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尚未死前他一定很后悔,干嘛要服毒‮杀自‬,一刀戮入心口不更快!

 没辙,皇上的使者只好回京“据实”禀奏,不是他劝解不够力,而是沐晟太死心眼,说要死就非死不可。

 就在这里,方瑛终于完全清醒过来了。

 他没有说话,因为说不出来;他也没有动,因为动不了,但他愤怒的眼神清清楚楚的传达出他心里想说的话…他的话是对香坠儿说的。

 该死的女人,你跑到战场上来干什么?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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