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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茫茫夜》的最后一幕快要演完了。舞台上是沉沉的夜幕,萧萧的秋风。剧中女主人公梅枝正和她的爱人向人世作最后的诀别。他们的眼前是黑茫茫的松花江,那滚滚的波涛,将是他俩最后的归宿。

 全场静得听不见一声细语,一声咳嗽。悲剧的泪水净化了观众的感情,连恶人在这一刹那都会中断犯罪的企图,有的也可能就此放下屠刀,重新做人。艺术上的潜移默化有时会产生奇妙的作用。

 在这静静的剧场里,有四个女人悄悄地、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坐席,她们就是卢家母女和兰、冬梅。原来当她们从二楼走回剧场的时候,早已等候在剧场门里的王一民,悄悄地把冬梅引到一旁去,非常急迫而扼要地问了几句情况,就让她告诉太太和‮姐小‬:宴会不能参加,要在闭幕前退出剧场。具体退法,等他的通知。他让冬梅在最后一场戏开幕前,到他坐席后边和他碰头。他坐在最后一排,是碰头的好地方。

 现在,她们正按照碰头后确定的方案,由冬梅在前边领路,正轻手轻脚地向舞台旁边的小便门移去。舞台上黑沉沉的夜使得台下更加昏暗,再加上撕裂人心的剧情已经吸引住观众的全部注意力,所以几乎没人察觉她们在悄悄地离去。

 兰去推小便门,手刚一接触,门便欠开一道上萧的脑袋出来。他向外看了一眼,立刻退到门后去,门又向外拉开了一些,开到侧着‮子身‬能过去一个人的程度便停住了。于是以葛翠芳为首的四个女人,便侧着‮子身‬鱼贯而人。走在最后边的兰脚刚一迈进门槛,门便关上了。

 后台的灯光稍微亮了一点儿。在小便门旁边除了站着大个子上萧之外,还有一个圆脸、圆眼睛、圆鼻子头的小个子。他穿了一身质量不大好却熨烫得笔的西装,前也挂着一个红布条,像是后台管事的。

 上萧见小便门关严以后,便一指身旁的小个子,悄声地对葛翠芳说:“伯母,请跟田先生出后台。”

 葛翠芳对小个子点点头,小个子却对她和卢淑娟行了一个鞠躬礼,然后轻声说了句:“请太太、‮姐小‬跟我走。”便转身贴着墙边向前走去。他一走起来卢家母女才发现,原来是个“瘸子”左腿一点一点的,走得不快。实际他并不瘸,他就是化名为田忠的刘,左腿上的伤还没好利索。

 那时演戏还没有谢幕的规矩,所以每当戏一演到最后阶段的时候,那些再不出场的演员便都忙着卸装去了。管服装、道具的也都去清理自己所管理的东西,所以舞台两侧就显得空的没有几个人。卢家母女在刘的引导下,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就走出了后台通大街的小门。

 小门外,站着一个日本宪兵和一个伪满‮察警‬,这两个看门狗只管进不管出,进来的人必须有‮件证‬,出去的人他们连问也不问。

 卢家主仆四人走出小门一看,自家的小汽车已经等在门前了。司机看她们出来便跳下车拉开了车门。卢家母女想要和那位刘先生告别,回头一看,人已经缩回去,小门关上了。她们也就上车走了。

 刘从门里看着卢家的小汽车开走了,才转回身来去找上萧,还没走上两步,上萧已经过来了。他忙对上萧悄声说:“车开走了。我现在就把卢‮姐小‬写的便条送出去吧。”

 上萧点点头。

 戏眼看就落幕了。何占鳌和葛明礼躬身站在二楼玉旨雄一的包厢里,惴惴不安地看着玉旨雄一。

 一个日本下女端着手电筒站在玉旨雄一身后,手电筒的光柱照在玉旨雄一手持的便条上。只见便条上写着:玉旨雄一先生阁下:因家母头痛旧病骤然发作,淑娟‮体身‬也感不适,不能遵命出席今夜之盛宴,特此函告。

 即候台安卢淑娟谨上即玉旨雄一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他见坐在身旁的玉旨一郎也侧棱过脑袋看,便把便条递给他,然后回过头,面有愠地盯着何占鳌和葛明礼,低声问道:“卢夫人是真的头痛吗?卢‮姐小‬是真的‮体身‬不适吗?”

 葛明礼忙往前挪了挪,躬下身低声说:“卑职不,不知道。”

 何占鳌也忙往前凑了凑说:“卑职和葛科长接到这张便条的时候,卢夫人和卢‮姐小‬已经走了。”

 葛明礼忙又说:“如果不走,卑职说什么也得把舍妹她们娘俩留下。”

 何占鳌忙又说:“她们采用的是不辞而别的办法,看起来她们是怕不让走…”

 “对。”葛明礼忙补充说“她们是怕阁下把她们留住。…”

 “混账!”玉旨雄一忽然一拍椅子的靠背,低声音骂道“胡说,我为什么要把夫人、‮姐小‬留住?难道我是居心不良的贼?我是中国那些妇女的军阀?”

 何占鳌和葛明礼立刻吓出一身冷汗,他俩一齐躬着身说:“卑职不敢,卑职不敢,卑职…”

 “好了,”玉旨雄一厌烦地一挥手,又把手向外一指说“去!立刻把卢夫人和卢‮姐小‬给我请回来,我要让你们看看我是如何对待尊敬的客人的。”

 “是!”何、葛二人一边齐声答应着一边往包厢外退去。

 玉旨一郎这时忙低声对玉旨雄一说:“叔叔,时间这样晚了,还去请人家好吗?再说人家已经写来便条,表明不愿意参加了,这事不好勉强吧?”

 正这时候,闭幕的铃声响了,大幕随着铃声徐徐闭上,场灯完全亮了。玉旨雄一眼睛一眨巴,忙对何、葛二人喊道:“回来!”

 玉旨雄一的喊声被铃声、掌声和人声掉了,何、葛没有听见。站在包厢后面的下女忙跑出去把他俩招呼回来。他俩不安地并排站在玉旨雄一面前。玉旨雄一对他俩一挥手说:“算了,不要去找了。你们现在马上到后台去,请剧团的先生、‮姐小‬们到宴会厅去。”他又接连眨巴几下眼睛说“这回怎么样?还会不会出现不辞而别的情况?”

 何、葛一同躬身说:“不会,不会。卑职一定按名单把他们都找去。”

 玉旨雄一又一皱眉说:“不是找,是请。”

 何、葛马上复述道:“是。不是找,是请。”

 玉旨雄—一挥手说:“快去吧。”

 何、葛二人又第二次退了出去。

 马送尔旅馆一进门的大厅里,有一台两米多高的落地式大立钟,乌黑的钟身,镀金的铜边,一打点的时候发出柔和而又深沉的嗡嗡声,显得庄严肃穆,不同凡响。现在这钟正敲了十一下,是二十三点,快到半夜子时了。

 剧团的演员在夜戏散场以后吃顿夜宵,不但是职业上的积习,也是生理上的需要。机器还得加油,火车还得添煤,何况演了几个小时悲剧,哭喊得筋疲力尽的演员呢。所以当何占鳌一来相请的时候(葛明礼没有面,他在幕后),便很痛快地答应了。

 何占鳌没有说明宴会的规模,连都有谁参加也没详细说明,不知是怕把演员吓跑了,还是出于警卫上的需要?他只是说俱乐部的满同寅,热情地邀请大家吃顿晚餐。为了表示这热情的邀请,俱乐部里来了几十个招待人员,就像打篮球运用“人盯人”的战术一样,每一个客人身旁都有一至两名招待人员,不同的是这些招待人员都笑脸相,礼仪周到,十分客气。尤其是陪着走在前面的编剧、导演和主要演员的人,更是彬彬有礼,恭身相让。使得个别想不参加这晚宴的人也无法身了。譬如上萧,从送走卢家母女以后,他也想告诉柳絮影,二人一同走掉。但是闭幕以前柳絮影一直在台上,幕一落,她又忙着卸装换衣服。等柳絮影忙完了,还没等他靠上前去,以何占鳌为首的几十人一窝蜂似的拥进了后台,他和柳絮影登时都被裹进这股“热”之中了。他一看这情形,根本无法身,也无法告诉柳絮影,只好听之任之了。

 当这一行人走到宴会厅前边的时候,站在门旁的两名白衣侍者哗一下同时拉开了两扇屋门,这时他们才看清在那华灯高照,灯火辉煌的大厅里,摆着十几张圆形餐桌,餐桌旁边站着老老少少,男‮女男‬女,胖胖瘦瘦,高高低低的一大群人,这些人穿得五光十,使人看着眼花绦,男人中有挎战刀穿黄呢子制服的日本军人;有挎洋刀戴大肩章的伪满警官;有戴大盖帽背着十字花武装带的汉军官(伪满初期的伪军人制服仍保留着旧中‮军国‬人着装的特点);有穿着圆领宽袖和服的日本老头;有一身长袍马褂的汉士绅;有西服革履油头粉面的年轻阔少…女人更是浓妆抹,红红绿绿,云鬓花摇,铅黛朱。日本女人穿的宽大和服和中国妇女紧裹住身的旗袍构成了鲜明对比;西方的布拉吉和东洋式的衣裙相辉映。色彩都是那么鲜,质地都是那么贵重,表现出来的却是那么庸俗和矫饰。如果在这一群俗物中果真出现了卢淑娟那样纯净的姑娘的话,真会像夜明珠一样大放异彩了。

 且慢,和卢淑娟一样的姑娘已经走进来了,她就是柳絮影。她今天穿着卢淑娟送给她那件白色凡立了旗袍,脚下还是那双白色高跟鞋,头上一枝从舞台上带下来的六月雪。这一身朴素淡雅的打扮,再加上她那明眸皓齿的俊俏脸庞,亭亭玉立的窈窕身段,真像在一片狗尾巴花中开放出一株婀娜多姿的玉兰,让人看着耳目一新,好像屋里又增加了百十度的灯光。于是所有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向她集中过来,随着那目光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柳絮影和她的同行们(上萧等个别人除外),谁也没想到在那两扇屋门后边竟然摆着这样一个使人震惊的场面,那老老少少,奇形怪状的都是些什么人?他们为什么鼓掌?是为艺术还是为别的…你听,吹奏乐队又奏起了日本有名的《爱马进行曲》。乐队摆在宴会厅里面的高台上,二十几名白俄吹鼓手穿着红红绿绿的演奏服,高擎着闪光耀眼的铜管乐器,大吹大擂起来。在乐队两旁,分别排列着十几名日本歌伎和中国歌女…

 面对着这场面,柳絮影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她看看身旁的上萧,悄声说了一句:“怎么办?”

 上萧悄声说了八个字:“随机应变,不亢不卑。”

 这时,何占鳌领着招待人员开始让座了。首先把柳絮影让上了第一桌,上萧和导演让上第二桌,何一萍、谢捷尔斯克、刘别玉兰、刘等人,都依次被让上了各桌。桌子是按吃中餐的格局摆的,圆桌面上都铺着暗花白台布。每桌十个人,总共十二桌,一百二十人。其中剧团演职员加一起才二十三个人,按平均分配每桌两人还缺一个,所以柳絮影就一个人上了第一桌。

 柳絮影被何占鳌亲自让到第一桌前边。她一看这一桌都是有了一把年纪的人,有留着八字胡子的,腆着大肚子的,秃头拔顶的,白头发的…大概伪汉军政各界的人都有。有的面,却叫不出名字。有的根本没见过面。

 柳絮影刚一站定,就见何占鳌迈着碎步,跑到正位的一个干瘦的小老头面前,躬身问道:“柳‮姐小‬来了,要不要我给介绍一下?”

 小老头笑着对何占鳌挥挥手说:“不要你管了,我自己来介绍。”说完就对柳絮影一指他身旁的空位说“柳‮姐小‬请这里坐。”

 小老头一说完,桌上所有的人就都遵照他指定的位置让起座来。柳絮影就按上萧说的那八字真言“随机应变,不亢不卑”地微笑着点点头,坐在小老头身边了。

 小老头等柳絮影坐好以后,又微笑着点点头说:“柳‮姐小‬,我们看了您的经典表演都非常高兴,大家都想和您认识一下,现在趁着宴会还没正式开始,敝人先把同桌的满友人,做一个介绍。”他首先指着一个胖大的军人说“这位是滨江警备司令李文炳将军。”

 被介绍的李文炳股未抬身未动,只皮笑不笑地呲呲牙,头稍微点了点。

 柳絮影一听是他,心中不由动了一下。他的大儿子,曾不断给自己献过殷勤;小儿子李显宗,人称横面虎李三太,是‮中一‬学生当中的一霸,父子三人,都是混球。柳絮影今天见他是那样不屑为礼的样子,便也学着他,‮子身‬一动不动地对他微微点点头。

 小老头接着又指一个脑袋剃得没有一,圆形的饼子脸上留着鼻小胡,穿了一身黄呢子军服的日本军官说:“这位是哈尔滨市特务机关长小原大佐。”

 小老头话声刚住,这个小原大佐竟忽地站起身来,啪一声两个足跟一碰,对柳絮影行了一个十足的日本军人敬礼。

 柳絮影想不到他会来这一手,也只得站起身来还个礼。

 从这个小原大佐开始,以后每介绍一个人都学他的样子站起来,柳絮影干脆也就不坐下了。

 接下去被介绍的有:日本帝国驻哈尔滨副总领事森岛守仁;松花江江防舰队司令尹柞乾;世界慈善会哈尔滨总会会长至善居士;日本居留民会会长高桥虎之助;哈尔滨工商会会长张庭阁。

 最后,小老头指着他身旁一个穿和服的日本女人说:“这是内子平田惠子。”

 日本女人站起来双手按在膝盖上向柳絮影鞠了一躬。

 柳絮影一边还礼一边心里紧张地合计着:今天满桌都是寇、汉头子,谁也没有带子,只有这个小老头特殊,还是日本老婆,莫非他也是个日本人?那么他是…

 柳絮影刚想到这里,小老头笑指自己对柳絮影说道:“最后让敝人作个自我介绍,敝人名叫王旨雄—…”

 他这名字才一出口,柳絮影竟情不自地往后倒退了一步,嘴里也随着发出了惊讶的“哎呀”声。她万万没有想到,今天竟和杀害自己弟弟的日本法西斯头子坐到一张饭桌上了。残酷的现实为何这样捉弄人,竟使人鬼同食!她激动得心直发抖。但她尽量控制着自己…

 玉旨雄一对柳絮影这有失礼仪的“哎呀”不但没有不满,反而哈哈笑了。他望着柳絮影那被震惊得变颜变的美丽面孔,仿佛对自己这名字所产生的威慑作用很满意。他一边笑着一边问柳絮影:“怎么?柳‮姐小‬讨厌我这日本老头吗2 ”

 柳絮影不愧是个好演员,她非常快地控制住内心的仇恨情绪,摇着头说:“不,我没有想到…”

 玉旨雄一瞪着圆眼睛问:“没有想到什么?”

 “没有想到您是日本人,我以为您和我是一样的民族。”

 玉旨雄一又仰头大笑起来,笑了几声,忽然收住,直着脖子问柳絮影:“柳‮姐小‬是什么民族?”

 柳絮影完全恢复了镇静,她也直望着玉旨雄一,清清楚楚说了两个字:“汉族。”

 “好,好一个汉族!”玉旨雄一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说“汉满蒙回藏,这五大民族以汉族人数最多,文化最高,您现在把我也当成汉族,这是对我最好的赞扬,因为这就等于说,我已经把满协和真正溶为一体,可以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让人难以分辨了。”说完他又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何占鳌又跑到玉旨雄一面前,躬身等候着,直等玉旨雄一笑声住下以后,他才说道:“阁下,客人都已人座,晚宴是不是马上开始?”

 “好。”玉旨雄—一点头说“我讲话。”

 何占鳌应了一声“是”马上对乐队一挥手,又喊了声“停”!那首被反复吹奏的《爱马进行曲》立刻停下了。乐声一住,何占鳌又面对整个宴会厅,高声说道:“诸位静一静,庆祝满俱乐部成立纪念晚宴现在开始!首先请我们尊敬的长者,满协和精神的体现者,黑龙江省参事官、滨江警备司令部和哈尔滨特别市‮察警‬厅主席顾问官玉旨雄一阁下训活。”

 何占鳌话音未住,掌声已起。他忙又伸开手臂往下按了按,等把掌声“按”住以后,他自己又用文翻译了一遍,然后才带头鼓起掌来。他鼓得很用力,饭座上有些汉更是像参加一场鼓掌比赛会一样,拼力地拍起来。尤其是坐在稍远处的葛明礼,大巴掌拍得像放二踢脚一样响,他多么希望玉旨雄一能在他拍巴掌时候看他一眼哪!

 玉旨雄一显然很熟悉这一套,也很欣赏这一套,等都表演完了以后,才慢地站起来,双手合十,用佛教徒的礼法向四周拜了一拜说道:“诸位先生们,女士们!诸位满同寅们!先说明一下,敝人今天不说语,也不用翻译,因为参加今天宴会的系同寅,多数是‘满洲通’,能听懂满系语言,所以就把翻译那一层免去了。这样可以省去一半时间,大家也就可以早一点动筷,品尝盘中的美味佳肴了。今天俱乐部为了体现满协和的精神,特地为诸位请来了满名厨,让大家享受一顿满合餐。是几满名菜应有尽有。日本的素烧、沙西密。田不拉,满洲的燕窝、猴头、沙鱼翅,都管保做得香甜可回。你看,经敝人这一说有的同寅已经咽唾沫了…”

 席间响起了一阵笑声。玉旨雄一是一个善于辞令的老政客,他知道在什么场合讲什么话。他自己也很欣赏自己的讲话。没等大家笑声停下,他又说了一句“而且宴席还遵照满两国的风俗习惯,日本菜上单数,满洲菜上双数,让同寅们皆大欢喜。”

 又是一阵笑声。

 “好了,闲言叙罢,书归正传。”玉旨雄一摆了摆手说“今天是满俱乐部成立的喜庆日子,我们为什么如此看重这个日子呢?又是游艺,又是演戏,又是夜宴…就因为它体现了一种精神。请诸位试想一下,自满洲建国以来。为什么诸事进展得如此之神速,是天时乎?是地利乎?答皆非也。实乃满协和,一心一德,共存共荣,亦即古人所倡人和之所致也。”

 玉旨雄一得意扬扬,‮头摇‬晃脑地说了这一通以后,又笑了笑说:“敝人每唱王道乐土之颂歌,都免不了要说些文绉绉的话,习惯养成,很难改变,还得请诸君原谅。”

 一阵笑声过后,他又接着说道:“人和,是胜利之本源。而我们这满俱乐部,就是人和精神的具体写真,这就是我们如此看重今天这纪念的主要原因。”

 又是一阵掌声。

 “今天的纪念活动,真是一次盛会。使这次盛会更加添的是北方剧团的先生‮姐小‬们的经典表演。他们是满洲帝国的真正艺术家,他们完全可以东渡日本海,到友邦之国去出演。但是出演的节目内容要改换一下。就是在满洲国出演,敝人也建议你们要把节目内容换一换。”

 全场的空气立刻变了,笑声没了,人们都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尤其是北方剧团的演职员们,更都精神紧张地直望着他。

 玉旨雄一却一点也不紧张,他甚至还轻松地笑着说:“换什么内容呢?那很多呀!譬如敝人方才说的‘人和精神’就是一个非常好的内容呀!当然这不是三国时代刘备的‘人和’,这‘人和’要充满新时代的精神,那就是满提携,共存共荣的‘人和’。这‘人和’给满洲帝国带来无限的幸福和希望,是应该大书而特书的。所以我建议作家上萧先生——上萧先生来了吧?”

 玉旨雄一刚一发问,一直站在他身后的何占鳌马上往前迈了一步,指着第二桌上的上萧说:“来了,那位就是。”

 玉旨雄一向上萧微笑着点了点头,上萧却双眉紧蹙,一动不动地直望着他。

 玉旨雄一仍然毫不介意地微笑着说:“上萧先生是非常有写作才华的满洲作家,就像柳絮影‮姐小‬是非常有表演才能的满洲艺术表演家一样。所以我建议你们再度合作,继《茫茫夜》之后,写一出、演一出沤歌王道乐土的话剧,它的名字应该叫《朗朗天》,就是让朗朗的青天覆盖着无边的王道乐土的意思。关于这意思,我还要和上萧先生单独谈一谈。现在,在这即将开始的酒席筵前,不宜再多谈这严肃的内容了。是呀,有的先生已经等不得了,诸君看…”说到这里他一指和他同桌的哈尔滨市特务机关长小原松太郎说“小原君眼睛一直盯着那盘生鱼片,口水都要出来了…”

 静默好久的宴会厅又发出了笑声,小原松太郎那黄面饼子一样的脸立刻涨得通红,好像连那剃得溜光的秃头都红了,他极为尴尬地咕哝了一句谁也听不清的日本话,又惹得玉旨雄一大笑起来。

 等到笑声止住以后,玉旨雄一举起酒杯说:“好了,敝人也等不得了。让我们举起酒杯,为满亲善,一德一心,共存共荣而于杯!为日本天皇陛下,满洲皇帝陛下万寿无疆而干杯!”

 人们往起一举酒杯的时候,吹奏乐队的乐声又起来了,但这次声音和方才不同了,原来在小号的喇叭口上都上了弱音器,又增添了一些吉他等轻音乐的乐器。

 干杯以后,整个宴会厅里立刻嗡嗡起来,让酒让菜的声音从每张桌子上传出来。玉旨雄一又喝了一口日本清酒,转对柳絮影说:“今天我们家庭的主要成员都看了柳‮姐小‬演的戏,除了敝人和内子之外,还有我的侄子,他是研究中国教育学的,对中国和满洲都有很深的感情,我介绍他和柳‮姐小‬认识一下吧。”

 还没等柳絮影答话,玉旨雄一就向第二桌一招手喊道:“一郎,你过来。”

 玉旨一郎应声走过来了。

 柳絮影这时才发现玉旨一郎也来了,她当然认识他,他给她家留下的一百元钱,她还分文未动地保存着呢。她对这个神秘难测的日本人,充满了疑问,但并没有反感,尤其是听王一民讲了他的一些事情以后。这时,她见他走过来了,就站起来向他微笑着说:“义朗先生,好久不见了,您好?”她说的“义朗”是玉旨一郎到她家去的时候的化名。

 玉旨一郎也神秘地微笑着点点头说:“柳‮姐小‬,您是几时不当小学教师,改行当演员的?”

 这个“当小学教师”的话,也是玉旨一郎到柳絮影家去的时候,柳絮影临时编的,想不到他还记得。现在旧话重提,柳絮影不由得脸一红说:“还用改行吗?什么职业不都包括在演戏当中。”

 柳絮影的妙语说得玉旨一郎笑起来。

 这时准备给他们介绍的玉旨雄一却被他俩给弄糊涂了,他眨着眼睛问道:“怎么回事?你们早已认识?”

 没等柳絮影答话,玉旨一郎抢先说道:“柳‮姐小‬曾经当过小学教师,我曾经向她请教过小学教育中的问题。”

 玉旨雄—一听笑道:“好,好,想不到你们还是同行,今后一郎要多多请教您呢。”

 柳絮影看看玉旨一郎,玉旨一郎又神秘地笑了,柳絮影也忍不住笑了。

 玉旨一郎回到他的座位上去。

 这时,乐队又换了一支乐曲,一个打扮得非常妖冶的中国歌女站在高台上,双手握在一起,捧在高高隆起的房前,气地唱道:早行乐,早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无钱明说。

 天翻地覆君莫管,花前月下尽消磨。

 喝两杯美酒,唱一曲短歌,这个歌女是新从‮海上‬到哈尔滨来的,名叫陈丽宝。她专唱那些颓废靡的小调,《早行乐》就是她的拿手歌曲之一,是她把这首享乐至上的歌曲由十里洋场带到这东方小巴黎来的。她演唱的一个最大特点是充分发挥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古老音乐“理论”形成了她的独特演唱方法。当她的歌唱到了高的地方,人们都被吸引得侧耳倾听的时候,她会突然把脖子往前一探,把声音猛往下一收,音量收到最小的限度,就像俯身在你耳旁边说悄悄话一样。如果这首歌曲是大家所熟悉的,那她于脆连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光看她那鲜红的嘴上下翻动,而听不到一点声音。这时连乐队也不伴奏了,全场没一点声音,千万双眼睛都盯着她那张红嘴,想听而听不着,听不着又像听着了,就在这回肠气的时候,她又突然把脖子往上一扬,脯一,双手往起一伸,声音就像从喇叭里冲出来的一样,一下灌满全场,贯满每个人的耳朵,于是一个满堂彩轰然而起。不,叫满堂彩并不准确,因为那喊声里充满了怪声的叫好,扯着嗓子的嗥叫,野兽一样的嘶鸣,还有跺地板的,拍椅子坐席的,把两个手指头到嘴里吹口哨的,甚至还有往空中抛橘子皮,扔帽子的。一阵疯狂过去又来一阵。陈丽宝像一针超级吗啡一样,‮醉麻‬了好多哈尔滨青年的神经。今天,满俱乐部花重金把她请来了,要给这些寇、汉们也注一针。这些老政客本来都是一些酒之徒,经她用那种特殊的演唱方法一刺,那浑身的肥立刻轻了几十斤,有的竞跟着那乐曲的节奏抖擞起来。他们的表现形式当然不会像剧场里的青年那样跺地板,吹口哨。青年的特点之一是有多少热量就放多少,有时甚至放过了头。而老家伙则讲究留有余地,他们把劲头憋在心里,憋得大肚子直忽闪,憋得腮帮子直打颤,憋得手脚动弹,有的甚至像足球“越位”一样,越到了不应该越的地方,这我们在下一章里将要具体写到。现在先让我们再来看看那个玉旨雄一吧。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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