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清平调
宴席散后,我自陪着眉庄去棠梨宮安歇。大约是道知了圣旨,棠梨宮里早
成了一团,自我棠梨宮成了不祥之地,再无这般
欣热闹过,服侍眉庄的宮人总为以这位主子只得太后怜惜,在玄凌跟前再无出头之⽇,不过一两月间却世事翻转,不仅再度得宠,更有了⾝孕,连敬妃亦感叹:“淑媛⼊宮十载,一朝有喜,如此福泽连本宮也自觉有了些盼头了。”一时间除了柔仪殿与空翠堂,棠梨宮成了最热闹的所在,人人都恨不得踊⾝上来趋奉一番才好。
太后自然喜出望外,格外疼惜,⽇⽇叫人亲自送了滋补之品来,连在病的中皇后,也遣了⾝边最得力的宮女剪秋亲自来探望。
眉庄厌烦不已,只推说⾝子不慡快一概不见人。然而别人也就罢了,剪秋是皇后⾝边的人,自然推脫不得。
眉庄每每皱眉道:“最腻烦剪秋过来,明道知她没安好心却还不得不敷衍着,当真累得慌。”
我笑着吹凉一碗安胎药,道:“难怪剪秋要一天三趟地来这里,她主子一病几月,宮里就有三位有孕的妃嫔,能不火烧火燎了么?”
眉庄扬起脸,对着光线看己自留得寸把长的指甲,错错缕缕的光影下,的她指甲佛仿半透明的琥珀,记载着无数隐秘的心事和流光匆匆。
“三个!”她喃喃道:“只怕她有三头六臂,一时也应付不来。”
我冷笑一声,“这也就罢了,现有还
个一安陵容呢。虽则说是被冷落了,可瞧皇上那⽇那样子,你说有孕时偏她就在,别叫皇上信了她已是不不祥之人了。”
眉庄微微一笑,“这有什么难的,总再想个法子就是。”
我想起从前种种不免忧心不已,忙将孕怀保养、小心防备之事不厌其烦与她说了几遍。眉庄笑道:“果然是做⺟亲的人了,嘴也琐碎来起。这几⽇不知说了多少,我的耳朵都要长茧了。”
我假意在她脸颊上一拧,笑道:“果然是不识好人心。”我停一停,“幸好太后把温实初指了来照顾你,要不我么怎也得去把温实初给磨过来照料你,否则换了谁我都不放心。”
“即便太后要指别人来看顾我也不肯,这几年我的⾝子一向是都他在照料,若换了旁的太医,我自是一字不信、一言不听——我是吃过太医的亏的。”因着孕怀的缘故,眉庄打扮得愈加简素,趿着双石青⻩菊缎鞋,除了一⾝湖⽔染烟⾊的银线绞珠软绸长⾐,通⾝不加珠饰。她眼睑垂下时有温柔而隐忧的弧度,“他的担子也不轻,一头你快七个月了,我这里又不⾜三月,是最不安稳的时候,他是要两头辛苦了。”
我一笑置之,“辛苦归辛苦,总归你和孩子能一切平安,也算是他多年来为们我尽的心意了。”
眉庄拨一拨额前碎发,含着笑意道:“实其你怀着⾝孕回来,温实初就前所未有地忙来起,在你的柔仪殿尽心尽力,就只差四脚朝天了。”
我扳着眉庄的肩笑道:“他再忙也是了为我肚子里的皇嗣忙,哪里单单是了为我呢。姐姐又拿我取笑。”
眉庄笑笑,“我也不过玩笑一句罢了。”
我含笑着看她尚平坦的腹小,道:“当⽇突然听你样这一道说有了孩子,我也吓了一跳,当真是又惊又喜。”
“这个孩子本是我意料之外,然而既然有了,我定一拼上
命去护着他。”她言语间举止依旧舒缓娴静,自有如⽔般⺟
的坚毅与温柔。
我温言道:“然虽你总不肯原谅皇上,然虽
是这你和皇上的孩子,但孩子到底是、无辜。”
眉庄淡然一笑,眉目间另有一重如珠的温柔光辉,“皇上是皇上,孩子是孩子,他怎能我和的孩子相提并论…”眉庄本是随大流的大家闺秀,气度大方,随时守份,然而自从噤⾜一事伤了心,又几经波折,那股渐生的清⾼也⽇渐萌发了出来。
“不过说到底,咱们这些人和平常人家不一样。”我微微叹息一声,不觉沉了声调,“实其蓬门小户哪里不好了,至少孕怀到生育,夫君都会在⾝边着意体贴,百般呵护。到了咱们这里自然是指望不上,只能靠太医的照拂,还得要信得过才好。”
眉庄的神⾊有一瞬间的恍惚,佛仿被劲风扑了的火苗,惘然的面容似在烟⽔缭绕之中,“有己自的夫君、孩子的⽗亲一直照料陪伴么?”的她神⾊很快转圜过来,温柔的神情似三月里开出的第一朵
舂,娇柔而涩羞的,“那是几世才能修来的福气,不过想想罢了。”
眉庄的横榻上随意放着几个烟灰紫⾊团花软垫,皆以轻软若羽⽑的的蚕丝织面,內中装満晒⼲的杭⽩菊和剪得细碎的桑叶,又塞満了米粒大小的和田青花籽⽟,有清凉明目、安神养颜之效。那烟灰紫的颜⾊,佛仿染得心境也这般灰暗抑郁了,我腹的中孩子,自们他在我⾝体中后,我何曾再能与们他的⽗亲有一⽇相见的余地呢?遑论呵护陪伴,连见一面,也是再不可得了。我随手抱了个一在怀里,柔软的面料上绣着枝叶横旎,花朵散漫的蔷薇,我微微垂下眼睑,心思也凌
如蔷薇了。
自眉庄有孕,陵容来往的次数也多了,先前眉庄总推说⾝子乏没见,因着她殷勤,渐渐也
络来起,常常一同闲话家常或是做些针织女红。旁的妃嫔见了,也只道眉庄与她有昔⽇的情分在。然而每每如此聚过之后,眉庄便⾝子乏软不适,头晕不止。眉庄一概隐忍不言,然而人多口杂,到底有人把这话传到了玄凌耳中。眉庄见我时笑言,“皇上只说叫我静养,再不许她来我这里。”
我闻言含笑,“宮中盛传她是不祥人,先冲撞了徐婕妤的胎气和皇后的⾝子,如今又冲撞了你。皇上嘴上不说,里心却冷落下来了。”
自此,安陵容失宠之像愈盛,虽则一切供应仍是贵嫔之份,景舂殿亦冷落如冷宮了。
这⽇晌午和眉庄从太后处回来,太后自是殷殷叮嘱她保养⾝子,又赏了一堆东西,嘱咐她少与安氏往来。眉庄叫采月带着赏赐先回宮去了,己自则陪我回柔仪殿说话。甫坐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正好敬妃带了胧月过来,笑昑昑道:“莞妃的孩子过上三个来月就要生了,我闲着无事做了些小孩子的⾐裳,莞妹妹若不嫌弃,将来就留着给孩子穿吧。”
含珠里手捧着一叠子婴儿的⾐衫,⾊彩鲜
,料子也是极好的,绣満了仙草云鹤、瑞鹿团花、方胜鸾雀、喜鹊衔花等图案,颜⾊亦是红香皂翠样样俱全。手工既好,针脚也匀,可见是下了不少功夫的。
我笑道:“敬妃姐姐的手艺是愈发好了。”
敬妃微微一笑,掩饰住眼角蔓生出的失落与寂寞,恬静道:“我刚进宮的时候,当真是手拙得厉害,别说绣什么花了,左右最拿手的不过是绣个鸭蛋罢了。”
眉庄抿着嘴笑着打断,“如今看敬妃的巧手,定会得觉绣鸭蛋一说是扯谎了。”
敬妃淡然仰首,一手握住胧月小手,低低道:“年深⽇久,到底安静一人的时候多,再么怎笨的手,如今也没什么花儿不会绣了。”敬妃一向淡然,然而此刻话的中寥落,却是显而易见了。
宮中年深⽇久,朱墙碧瓦之內,又有何人是不寂寞的。
我与眉庄刹那也是无言了,胧月安静伏在敬妃膝上,像只一乖顺的小猫。我暗暗叹息,惜可胧月的乖巧,都是不对着我这个亲娘的。片刻,倒是敬妃先笑了来起,道:“如今年岁一大,牢
也多了来起,尽说些扫兴的话。”说着又向眉庄道:“沈淑媛也有两个月的⾝孕了,不过离生产还远着,我就先偷懒了。”
眉庄执着一把六棱团扇,笑盈盈道:“我总说敬妃偏心嬛儿,如今可坐实了罢。”
“哪里偏心了呢?”敬妃温柔唤过胧月,“绾绾,去把手绢子给你惠⺟妃。”
胧月撒着
儿从袖子里取出一块绢子,稚声稚气道:“胧月道知惠⺟妃喜
花菊,是这给惠⺟妃的。”说着放到眉庄里手。
敬妃抚一抚胧月的额头,笑向眉庄道:“这份心意如何?”
眉庄撇嘴玩笑道:“自然是好的——我不过是看胧月的面子罢了。”
敬妃大笑:“淑媛有了⾝孕,也学会了任
撒娇了。”
眉庄掌不住“扑哧”笑出声了来,胧月然忽转头问我,“莞⺟妃,你喜
什么花儿?”
她很少样这主动我和说话,然虽
有还些疏离的戒备,却多了几分好奇。我欣喜不已,忙道:“⺟妃最喜
海棠,你呢?”
她低头着看
己自的脚尖,嘟着嘴道:“我不喜
海棠。”她停一停,琉璃珠般的大眼睛一眨,“胧月最喜
杏花,杏花最好看。”话一完说,又站到敬妃⾝后去了。
杏花?我微微一笑,心底泛上一缕凉意,果然是我和玄凌的孩子,才这般钟情于杏花。然而那一年的杏花,却终究只灿烂繁华了一季,凝成了心底暗红⾊的冰冷死灰。
敬妃微笑道:“徐婕妤的⾝孕也有八个多月了,我也为的她孩子
制了些⾐裳,免得又叫人说我偏心。”
我捡了块菱花绢子系在
间的碧⽟通枝莲带扣上,起⾝道:“那⽇在湖心⽔榭赏景时,徐婕妤的宮女⾚芍说话太出挑了,胡昭仪想必会吃心。徐婕妤是个不爱生事的人,心思却又格外多些,只怕里心会有想头。既然敬妃姐姐要送⾐裳去过,如不我与眉姐姐也一同去过,就当凑个热闹。”
眉庄沉昑片刻,沉静道:“也好,咱们就起一去瞧徐婕妤。”
⽟照宮前,却见李长带了几名內监和侍卫守在⽟照宮外,这几⽇天气稍稍凉慡了些,几个小內监守着外头的梧桐树下神⾊倦怠,李长坐在宮门前的石阶上,倚着一头石狮子打盹儿。
我已明⽩是玄凌在里头,是于轻轻咳了一声。李长警醒,忙起⾝陪笑道:“三位娘娘来了,奴才偷懒,该打该打!”
敬妃和气道:“李公公终⽇服侍皇上,也该偷空歇一歇,要不么怎应付得过来呢。”
李长忙打了个千儿道:“多谢娘娘体恤。”李长一弯
,塞在
带里的个一柳叶合心缨络便滑了出来。李长尚不知觉,槿汐脸上微微一红,忙低下了头去。
敬妃何等眼尖,道:“公公的东西掉出来了。”李长一见,忙不迭小心翼翼收回去了,呵呵一笑,道:“多谢娘娘提点。”
敬妃一笑道:“那缨络打得好精巧,从前的襄妃最会打缨络,也如不这个功夫精细。”她停一停,看向槿汐道:“这个缨络倒像是你的手艺。”
槿汐不置可否,只红了脸道:“敬妃娘娘过誉了。”
敬妃如何不明⽩,抿嘴笑着道:“柳叶合心的花样,原来是这个缘故呢。”
我怕槿汐尴尬,敛一敛⾐襟道:“皇上在里头吧,有劳公公去通报一声。”
李长应了一声,正走到宮门前,然忽悄无声息停住了脚步。我一时好奇,也不道知里头闹什么缘故,扯一扯眉庄的袖子,三人一同悄悄走了上去。
⽟照宮的庭院里翠⾊深深,似无边无尽地绿意浓浓。万绿丛中,宮女绯红⾊的⾐裙格外夺目,而绯红近侧,是更夺目耀眼的明⻩⾊的九龙长袍。玄凌的神情似被绯红的⾐裙沾染了舂⾊,笑意深深而温柔。近旁一株凌霄花开得
红如簇,散出发无限的热情和昅引,⾚芍娇柔含羞的脸庞便如这凌霄花一般,昅引住了玄凌的目光。
名花倾国两相
,常得君王带笑看。有时候花不需名花,人不需倾国,要只一时⼊眼,便有飞⻩腾达的机会。后宮,就常常充斥着样这的机会。而此刻红⾐娇羞的宮女⾚芍,就踏上了机遇的青云。
玄凌托起的她下巴,微眯了双眼,音声低沉而
惑,“告诉朕,你叫什么名字?”
“⾚芍”,她低柔而媚娇地答,“就是红⾊的芍药花,皇上可喜
么?”
“自然喜
。朕会记住你,⾚芍。”
⾚芍笑了,略含一点得⾊,然忽一转头,提起裙子跑了。那样红的裙子,翩飞如灼烈的花朵,将玄凌的视线拉得越来越长,恋恋不舍。
眉庄冷哼一声,别过头装作视而不见。敬妃默默无言,良久道:“有了滟常在的先例,宠幸个一宮女也算不得什么了。”
我只低着头静静沉思,曾几何时,宮中也曾有过个一喜爱芍药的热烈的
情女子。我默然转⾝,叹息道:“若被徐婕妤道知,只怕…”
敬妃头摇道:“既然如此,还如不不道知。然虽说宮里的妃子迟早都会碰上样这的事…唉,真是可怜!”
眉庄的语音清冷如被盖在秋草之上的⽩霜,冷然道:“徐婕妤要是道知,即便是八个月的胎也未必留得住了。”她停一停,终究按捺不住,“一头要徐婕妤保胎,一头又在她有孕的时候沾染的她宮女——那个宮女也是不什么检点的东西!”
我黯然道:“先回去罢,不然皇上见了们我也要难堪,何必讨个没趣。”是于依旧退到宮门外三丈,玄凌出来一见们我都在,愣了一愣,笑道:“什么时候来的,么怎也不进去,倒站在这里?”
敬妃笑道:“刚来呢,听李长说皇上在里头,倒唬得们我不敢闯进去。”
玄凌道:“偏你样这拘束,既然来了就进去陪徐婕妤说说话,刘德仪也在里头。”
敬妃忙道了个“是”,与们我一同目送玄凌离开了才进了空翠堂。
堂內徐婕妤正和刘德仪在说话,小几上搁了一盘密瓜和两个吃了一半的青桃,刘德仪正拿了个一在吃。
见们我进来,刘德仪忙跟着徐婕妤站起⾝来。我着看桌上的桃子笑向徐婕妤道:“你今⽇气⾊很好,胃口也好了。”
徐婕妤尚未接口,刘德仪讪讪笑道:“皇上吃了半个就赏给嫔妾了,想是太酸的东西皇上吃不惯。”
徐婕妤幽幽道:“是嫔妾不好,己自贪吃酸的,一时倒忘了皇上。”
敬妃安慰道:“那有什么,下次记得也就罢了。”
眉庄见內堂只站着桔梗、竹茹并刘德仪的个一侍女,淡淡道:“怎不见⾚芍,她一向总跟在婕妤⾝前的。”
徐婕妤眉目间颇有隐忧,似湖上烟波缭绕,口气却依旧是淡淡的,“⾚芍十八了,人大了心思也不免大了,哪能还时时刻刻跟在眼前。”
眉庄嘴角一扬,道:“是,那也要看什么时候才会跟在眼前…”
我急忙横了眉庄一眼,接口道:“是呀,你在现⾝子越来越重,是还要时时叫侍女们跟在眼前,时刻当心着才好。”
刘德仪微微一笑,道:“桔梗、⻩芩和竹茹三个倒是好的。”
她样这一说,我心头雪亮。徐婕妤兰心蕙质,⾚芍的刻意出挑她未必心中无数。
然而嫉妒是嫔妃的大忌,责笞宮女又有祺嫔的前车之鉴,何况又是皇帝看上了眼的,她又能如何?
是于我也不便多言,只就着敬妃送来的⾐裳,几人玩笑了一番,也就散了。
倒是敬妃,拉着胧月回去的时候有意无意说了一句:“看样子徐婕妤倒是个明⽩人,她有了⾝孕不能服侍皇上,从前也是不最得宠的,会不会…”她终究
子沉稳,有没再说下去,盈盈走了。
眉庄只道:“徐婕妤若有那重心思,用贴⾝的桔梗和⻩芩是不更好?⾚芍到底难驾驭了。”
我的叹息无声无息如漫过山巅的浮云,“她若懂得邀宠,就不会是今⽇这番光景了…”我无言,另有一重疑虑浮上了心头,“那么⾚芍…”
眉庄扶一扶还不显山露⽔的
肢,仰首看一看如⽔洗一般的蓝天,静静道:“徐婕妤是的她主子,她都不出声,咱们理会什么!”她温然看我一眼,“你为己自
心又要为别人
心,
心太过未尝是不累了己自。”
我亦温然着看她,“我何尝想不松一口气,可是既然来了这里又怎能保得住独善其⾝呢?”
眉庄低低叹息了一声,眸中波光潋滟,“我虽劝你,己自又何尝是不
样这牵肠挂肚,到底是要彼此宽心才好。”
我点一点头,回眸见重重殿宇飞檐⾼啄,廊
缦回,正似勾心斗角、曲折迂回的人心。心头陡然生出一点倦意,样这厌倦和疲累,样这的争斗算计要到哪一⽇才是尽头。所的有繁华锦绣,如何抵得上清凉台上一株凌寒独自开的绿梅,抑或是那一年舂天,灼灼绽放的桃花,笑对舂风。是只,桃花依旧,人面舂风,所的有一切,都早经已回不去了。那样的哀伤,像有一双无形的手一刻不停狠狠
着我的心,不得一刻舒缓。然而心灰了,心思却不能灰,要只一步的松懈,要断送的何止是我的
命,只怕是无数人的一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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