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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荣极
  我这月子坐得一帆风顺、波平静,安陵容失宠已久,憔悴了不少,自然无暇顾及旁人,皇后按兵不动,连管文鸳也无所动作。一切都安静得出奇。

 然而越安静,我越觉得不安。仿佛平静海底下汹涌着的暗,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突然发作,叫人骨子里开始发慌。

 温实初滞留在柔仪殿,忙进忙出照顾我与一双子女。

 时光弹指而去。

 乾元二十一年九月十六,追月长久之,大吉。我与徐燕宜同行册封嘉礼。

 天未亮我已起来,静‮坐静‬于窗台前,神色宁和而安静。奉旨前来梳髻的正是我册为贵嫔那时来侍奉的乔姑姑。她一见我,未语泪先落,颤巍巍道:“老奴一生卑微,不想还有再能侍奉娘娘的福气。”

 她依照礼制为我梳望仙九鬟髻,着意修饰,我感叹:“姑姑的手真当是巧,九鬟望仙,鬟鬟有致,分毫不。”

 乔姑姑道:“老奴当年就说娘娘的额发生得高,福泽深厚是旁人不能比。如今果然不算老奴食言,娘娘是宫中四妃第一人不说,更诞下皇子与一双帝姬,旁人望尘莫及。”

 说罢由浣碧和花宜帮衬着,在发髻上簪上十六树簪钗。昔年朱的笑语依然在耳畔,“如今只是封贵嫔呢,‮姐小‬就嫌头上首饰重了,以后当了贵妃可怎么好呢?听说贵妃册封时光头上的钗子就有十六支呢。”

 今我荣极一时,朱倩影笑语,却早已在紫奥城的刀光剑影中被侵蚀得魂销骨散了。

 十六树簪钗所成的赤金缀玉十六翅宝冠,以双凤步摇为首、紫晶六鸾为翅、翠羽八翟为尾,赤金镂空金花银叶为座,嵌芙蓉石、紫莹石、孔雀石、月光石、蓝宝石、玫瑰晶、东菱玉为缀,明珠、绿髓、白玉、珊瑚、为凤、鸾、翟身,双凤口中衔下红宝长串挑珠牌,翡翠为华云,金题、白珠珰为簪珥,散落无限晶致华耀、珠辉明光。

 槿汐为我穿上蹙金丝重绣九翟海棠祥云锦海吉服,遍绣金云鸾纹小轮花,金章紫绶。系玉革带,青绮鞓,佩山玄玉、水苍玉,绕小绶五采,皆用密绣海棠含蕊图案,缀满雪小珠。四妃乃正一品妃位,又因乾元朝以来尚未曾册过一位淑妃,因而册妃之礼异常隆重。我梳洗完毕,乘翟凤玉路车前往太庙行册封正礼,最后往昭殿参拜帝后,行大礼叩谢圣恩。

 吉时,我跪于贞贵嫔徐氏身前,于庄严肃穆的太庙祠祭告,听司宫仪念过四六骈文的贺词,册封礼正副史丞相钟修梓和太傅黄文麒颁下十二页金册及金宝。淑妃所用的金册、金宝皆由礼部半月前就拟制好,由专人打造,一早就由李长亲自送至太庙。我郑重接过,拿起金宝一看,金玺鸾钮,却是四个宝篆文大字,“淑妃之宝”。

 “朕惟教始宫闱,端重肃雝之范,礼崇位号,实资翊赞之功,锡赐以纶言光兹懿典。咨尔莞妃甄氏,丕昭淑惠,珩璜有则,持躬淑慎,秉安和,臧嘉成,著淑问于璇宫;敬慎持躬,树芳名于椒掖。曾仰承皇太后慈谕,以册印封尔为淑妃。尔其懋温恭尚衹,承夫嘉命,弥怀谦抑,庶永集夫繁禧。钦哉。”

 册封使苍老而庄严的余音袅袅回在空旷而肃穆的太庙。

 我手握金宝,只感生冷而‮硬坚‬,光滑的印上面的未曾沾染朱砂,我缓缓印上自己的掌心。因着用力,因着用力久了,如玉的掌心中赫然出现殷红的四个大字,更兼血气的上涌巩固,好似烙下了终身的痕迹。

 小小一方印章,许得我无限荣耀,然而,并不是无可匹敌的荣耀。

 我牢牢握于手心,领着贞贵嫔三呼“万岁”。

 起身,看见身后的燕宜,穿着与我当年册贵嫔时相类的服制,她静默时微抿的神情,其实是有些像我的,这个与曾经我有着同样真心的女子。我暗暗叹息,她还不晓得来的苦痛深重。

 方要出太庙,却见正殿门前明黄一轮闪耀如光。金灿灿的光就落在他身后,帝王之势拱得他气势如虹,恍若仙人。只见他遥遥向我伸出手来,我微微惊诧,犹自不信,撂起眉前苏迟疑了片刻,道:“皇上如何来了?”

 他倒是寻常的样子,挽过我的手,又拉住同样惊愕的燕宜,笑道:“朕等不及要见你,与其在昭殿枯等,不如朕同你们一起去。”

 燕宜又惊又喜,我稍稍镇定,含笑道:“今盛礼愈发不能失了礼数,皇上请上轿辇,臣妾与贞妹妹随行就是。

 玄凌眉毛微轩,笑意迸生,“嬛嬛时时不忘却辇之德么?”

 我笑意莹然,“从前不敢忘的,如今更不敢忘。”

 玄凌的眼角盈然而生温柔的回忆印记,“当池新浴,你也是和我说这般的话。”

 那是在多久以前呢?记忆清晰地豁出时间的蒙昧尘埃,我还是笑语玲珑、不解世事的甄嬛,曾这样真心的,期盼着他的真心。小儿女情怀,大抵如是吧。我轻轻道:“皇上还记得?”

 他携我的手,声音轻而如初雪,凉凉地一片片化落在颊上,“朕永志不忘。”

 我以微笑相答,然而永志不忘,是多久呢?我无心去想。

 浣碧扶着我的手,身后槿汐与花宜牵起长长的裙幅,依序前往昭殿。

 朱宜修照例是着着为嫔妃行册封礼时的大袖紫金百凤礼服,华服年年如新,她的容颜却是一老于一了。裙幅下垂的线条如飘逸顺滑的水,无一丝多余的褶皱,皇后依旧宝相庄严,如高踞云端神色慈蔼的神。她口中说的是年年如是的话,只是不同的人罢了。“淑妃甄氏,贞贵嫔徐氏得天所授,承兆内闱,望今后修德自持,和睦宫闱,勤谨奉上,绵延后嗣。”

 我与燕宜低头三拜,恭谨答允:“承教于皇后,不胜欣喜。”

 抬头,见玄凌的明黄缂金九龙缎袍,袍襟下端绣江牙海水纹,所谓“疆山万里”,绵延不绝。再抬头,上他欣慰而温暖的笑容,期期凝望于我,心头骤然和暖而放心,唯有他这般笑意,才是我的存活之道。

 礼毕,玄凌微微仰首,转脸看着皇后,和颜悦道:“淑妃一向聪颖明慧,善识大体,年来皇后‮子身‬总是不大好,也该好好将息。不如将协理六宫之权予淑妃,宫中琐事皆由她打理就是,皇后以为如何?”

 皇后笑容合度,几乎连眉毛也不动一动,笑如春风拂面,“那自然是好的。只是臣妾虽然体弱,淑妃妹妹也要照料一双儿女,不胧月帝姬也要接到柔仪殿抚养,只怕淑妃忙不过来,百上加斤。”

 我垂首不语,玄凌笑意未减,“朕已与淑妃商定,觉得胧月帝姬由敬妃抚养甚好,不必再挪动了。灵犀帝姬与予涵也由母照料,费不了淑妃多少功夫。”

 皇后微微一惊,旋即笑道:“倒是臣妾多虑了。”说罢笑看着我,声音愈发柔和,“只是淑妃头次料理宫中事物,这些事说多不多,说小也不小,不免有些吃力,不如…”

 我仰起脸,谦柔道:“皇后娘娘体恤臣妾,所言极是。臣妾到底年轻,不如诸位姐姐阅历丰富。端妃姐姐最早入宫、敬妃姐姐曾协助皇后料理后宫之事多年,臣妾很愿意向两位姐姐讨教问询。”

 玄凌甚是满意,下颔道:“你肯如是就最好不过。”说罢看皇后,“皇后还有什么话要嘱咐淑妃么?”

 皇后的角抿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神色几乎没有任何破绽,笑容满面道:“淑妃现是宫中嫔妃之首,既要勤勉于宫闱之事,也要好好侍奉皇上,再添几位皇子才是。”

 我恭谨下拜,珠珑闪耀仍遮不住我满面恳切,“臣妾是皇后一手调教的,绝不敢辜负皇后期望,必当竭尽全力。”

 玄凌亲手搀我起来,微笑道:“跪久了膝盖疼,起来吧。好好用着你的淑妃金宝,如今它可不止是一块冷冰冰的金块了。”他凝神想一想,“再传旨下去,端妃与敬妃的俸例视同夫人。”

 我自然晓得玄凌的心思,自华妃进皙华夫人之后,玄凌再未肯册一位夫人,仿佛是避忌当年旧事,不愿再提。宫中诸女因从前玉厄夫人、皙华夫人皆不得善终,宁居妃位也不愿攀夫人之份。倒是玄凌此举,很有些两全其美的意思。

 皇后起身更衣,笑柔和,道:“臣妾先去更衣,皇上与淑妃先去重华殿接受妃嫔叩拜吧,今儿也是灵犀帝姬与皇二子、皇三子的满月礼呢。”

 玄凌微微颔首,与我自柔仪殿接回灵犀与予涵,贞贵嫔接过予沛,同至重华殿。重华殿早已装饰一新,远远便听得丝竹管弦之声热闹非凡。红纱飞扬,琉璃闪耀,彩灯舞动,香风不绝,连空气里都漂浮着令人眩晕不已的喜庆之气。

 后宫妃嫔们早已悉数到齐,按位就坐。眼见玄凌引者我与贞贵嫔进来,一一起身道贺。满殿盛装丽服的韶华女子,无论心底是否愿意,面上都是笑靥如花、顾盼生辉,明媚胜过几许上林春光。

 玄凌与我并肩而立,贞贵嫔立于左次稍后一位,接受众人万千道贺。

 添寿盘里诸妃所赠的金珠宝器越堆越高,直见要满溢了出来,不得不又换了一个。贞贵嫔含情举杯斟向玄凌,柔声道:“郎情似酒热,妾谊如丝柔,酒热有时冷,丝柔无断绝。臣妾但愿皇上待淑妃姐姐与臣妾之心亦如丝柔无断绝,且请皇上饮尽此杯。”玄凌尽兴之至,如何不允。

 我怀抱孩子盈盈立于高处,姿态端庄合宜。

 虚悬十余年的四妃之位,我终于一站上。

 人人眼中我和玄凌都是一对璧人,只有我自己知道,其实是不是的。哪怕是璧人,也是有了裂痕的玉璧。没有人知道,此时紫奥城外的那个人曾经对她怎样好,好到我有那样单纯而至真的快乐。这一世,他都成了我心底最深的隐秘,再也不会有人知道。

 远远殿上,眉庄举杯向我微笑,敬妃、端妃、吕昭容皆是我盟友,胡昭仪纵然得宠却已不能生育,安陵容早已失宠,连我的封妃大典亦不被允许观礼,祥嫔、祺嫔更不足为惧。而滟贵人,那个神情清冷如霜雪的女子,我心底微微叹息一声。

 我掩袖痛饮,乾元后宫,至今起,已不是一人独大的天下了。

 两分之数,犄角之势,鹿死谁手,尚不知定数如何。

 角,漫出了一缕无声无息地笑意。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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