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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从温哥华飞往香港的班机,已经在停机坪上等候,乘客们陆续上机。莫君怡用育儿带把两个月大的儿子系紧在前。她左手拿着机票,右肩搭着一个大棉布袋。重甸甸的棉布袋里放着婴儿布,粉、瓶、毯和孩子的衣服。她几乎是最后一个进入登机走廊的。

 空中‮姐小‬看到这位年轻的妈妈,连忙走上前,问她:

 “太太,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她客气的说。

 “你带着孩子,是可以早一点登机的,不用跟其他乘客一起排队。”空中‮姐小‬说。

 “是吗?”

 莫君怡从来就没有使用过这种妈妈优先的服务。她以后会记住。这种方便,是单身的时候没有的。

 这班机差不多全满。狭窄的甬道上,挤了几个还在努力把随身行李进头顶的箱子的乘客。孩子在她怀里不停‮动扭‬
‮体身‬,莫君怡狼狈地在机舱里寻找自己的座位。

 她的座位就在甬道旁边,是她特别要求的。她的左边坐了三个人,是一对老夫妇和一个男人。男人的膝盖上放着一本韩纯忆的小说。

 莫君怡先把大棉布袋放在座位上,然后松开育儿带,那样她便可以抱着孩子坐下来。孩子的小手‮劲使‬地扯着她的衣领,她一边的罩带都了出来。她拉开他的小手,他忽然哇啦哇啦的哭起来,似乎老是要跟她过不去。她发现远处好像有一个熟悉的人。她抬起头;就在抬起头的一刹那,那个人已经投影在她的瞳孔上。

 她连忙坐了下来。怀里的孩子仍然不停的哭,他用手不断抓她的脖子,在她脖子上抓出了几道红色的指痕。她的眼泪簌簌的涌出来。

 为甚么会是他?为甚么会是在这里?

 杜苍林就坐在后面。刚才看到他的时候,她看到他身边坐着一个女人。那个人,大概就是他太太吧?她跟她在脑海里想像的全然不同,她一直想像她是一个自私而相貌平凡的女人。可是,坐在他身旁的她,虽然平凡,看来却很贤淑。她的肚子微微的隆起,幸福地依偎着丈夫。她有了身孕。

 “太太,你没事吧?”坐在她旁边的男人问她。

 “我没事。”她一边哭一边说。

 看到孩子在她怀里不断挣扎,他问她:“要不要我替你拿着你的宝宝?”

 他很快发觉自己用错了字眼,婴儿不是物件,不能拿着。

 “我是说,要不要我暂时替你抱着你的宝宝?”他诚恳的说。

 “不用了,谢谢你。”

 “我姓姜,有甚么事,尽管开口。”

 “姜先生,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糟糕?”莫君怡微微抬起头问他。

 姜言中不知道怎样回答她的问题,他想,她大概是一个产后有点抑郁的女人。

 “也不是。”他安慰她。

 “我知道是的。”

 她没有化妆的脸上,还有些残余未褪的红斑,那是几天前开始的皮肤感。一个多月来带着孩子的生活,把她整个人弄得苍白憔悴。孩子昨夜不肯睡,把她折腾了一晚。今天早上赶着到机场,她没有打理过头发,由得它蓬蓬松松。生产之后,她的房变松了,又长满疮。她今天穿着一件六年前的旧棉衣和一条廉价的棉

 她糟糕得不会有任何男人想多看她一眼。

 为甚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遇到杜苍林?

 重逢的一刻,竟是如此不堪。

 她完全不敢转过头去再望他一眼。离开他的时候,她以为他会永远怀念她。

 三年前的那个晚上,她和杜苍林在家里的那张上做。他戴着两个‮全安‬套。除了在她的‮全安‬期和月经周期之外,他每次都是戴着两个‮全安‬套。她知道,他是害怕她怀孕。他怕她会用怀孕来他离婚。

 “可不可以不用?”她勾住他的脖子,问他。

 “不用的话,会有小孩子的。”

 “我想替你生孩子。”她微笑着说。

 “生了孩子,身材就没有现在这么好了。”他笑了笑。

 “我不怕。你猜我们的孩子会长得像你还是像我?”

 “你真的想要孩子吗?”

 “嗯。”她坚定地点头。

 “你会后悔的。”

 “那就是说,即使我有了孩子,你也不会跟我结婚,对吗?”她哭着说。

 “你又来了!”杜苍林停下来,为她擦泪。

 “你和你太太做这件事的时候,也是用两个吗?”

 “不要提起她好吗?”

 “我要知道。”她执着的望着他。

 “我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她了。”

 杜苍林用力地搂抱着她,说:

 “我永远不会放弃你。”

 莫君怡的眼泪又再汹涌而出。她知道她不应该相信他。假如他那么爱她,为甚么他不肯为她离婚?就是为了所谓道义吗?他老是说很久没有碰过太太了;可是,他们天天睡在一起,他怎么可能碰也不碰她?他不碰她,她难道不会怀疑?

 可是,看来这么难以置信的事情,她却深深地相信。如果她不是这样相信,她怎么能够忍受杜苍林每天晚上跟另一个女人睡在一起这回事?

 她相信杜苍林永远不会放弃她。无论是真或假,有些事情,她想永远相信下去。

 那天下班的时候,她本来想去买点东西,天忽然下起雨来,她随便走进一家书店避雨。在书店里,她无意中看到了一本韩纯忆的书。书名很古怪,所以她买下来了。

 雨停了,她坐地车回家。

 在车厢里,她开始看那本小说。故事的女主角,爱上了—个已婚的男人。

 她一边看,眼泪一边下来,地车来回了好多遍,她没有下车,她舍不得不看下去。

 为甚么韩纯忆竟然说中了她的心事?她不单说中她的心事,也说中了她的痛苦和快乐。

 她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像跟杜苍林一起时的眼泪那么多,却也从来没有像跟他一起时这么快乐。

 至苦和至乐,都是他给的。

 小说里的女主角跟她的男人说:

 “我想,我应该嫁一个我不怎么爱的人,然后,再跟你偷情。这样比较公平。”

 莫君怡也曾经这样想过,可是,她做不到。她跟杜苍林说:

 “假如有一个男人跟你完全一样,而他是没有太太的,我会立刻爱上他。”

 然而,怎么可能有一个人跟他一模一样呢?

 在她公司里,一个男同事跟她很谈得来。她知道他对她有意思,她一直躲避他。

 那天,她跟杜苍林吵架了。他们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吵架,都为同一个问题吵架。

 她要他留下来过夜,他没有答应。

 第二天,她瞒着杜苍林去跟那个男同事吃法国菜。

 她打扮得很漂亮的去赴约。她很想爱上别人;那么,她便可以忘记他,也可以把自己从无边的痛苦中释放出来。

 可是,那顿饭糟糕得不得了。

 她一边吃一边感到内疚。她内疚自己竟然背着杜苍林和另一个男人约会。她为甚么会觉得内疚?他已经有太太。她有权爱另一个。然而,她就是内疚。

 当那个男人起来上洗手间的时候,她望着他的背影。跟杜苍林比较,他的背影是那么苍白而没有内容。除了杜苍林,她再也不可能爱上任何人了。

 她要做一个专一的第三者。这样可笑吗?她专一地爱着一个不专一的男人。她知道,杜苍林爱她远多于他太太,远多于他最爱他太太的时候,如果他有爱过他太太的话。她必须这样相信,才可以继续下去。

 那个男人开车送她回家的时候,她拧开了车上的收音机,刚好听到夏心桔主持的Cha elA。

 一个二十三岁的女孩子打电话到节目里说,她男朋友已经五个月没碰过她了。他是不是不再爱她?她在电话那一头哭起来,一边泣一边说:

 “我觉得自己像个小怨妇。”

 “当男人不爱一个女人,是不是就不会再碰她?”莫君怡问他。

 “也不是的。”

 “男人可以跟自己已经不爱的女人上的吗?”她悲伤地问。

 “你要我怎么回答你?”

 “说真话。”

 “有些男人可以。”

 “为甚么?”

 “虽然他已经不爱那个女人,但是,那个女人爱他。她会爬到他身上去。”

 那天晚上,她回到家里,一进门口,就把身上的衣服光,爬进被窝襄。她肯定,她的男人是例外的。杜苍林不会再碰一个他已经不爱的女人。虽然他这刻不是睡在她身边,但是,她光着‮子身‬,一只手搭在另一个枕头上面,想像他就在她身边。

 ‮夜午‬醒来的时候,她才知道,杜苍林并没有睡在她身边。

 她好想打一通电话给他,好想听听他的声音,可是她知道,她没有这个权利——

 没有在‮夜午‬打电话给人家丈夫的权利。

 第二天晚上,他们在上作爱的时候,她抱着杜苍林,不停的饮泣。

 “你为甚么哭?”他紧张地问她。

 “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去了哪里吗?”她含着泪问他。

 杜苍林摇‮头摇‬。

 “大部分的事情,你都不可以陪我做。”她抹干眼泪,苦笑一下。

 “是的。”他深深地叹气。

 “我时常在想,你陪我走的路,可以有多长,又会有多远。”

 她里着杜苍林,沉默了良久,杜苍林也沉默了。

 “我知道终于有一天,会只剩下我一个人继续走下去。”她说。

 “为甚么你总是在最快乐的时候说这种话?”他难过地问。

 “因为我害怕会失去你。”她蜷缩在杜苍林身上呜咽。

 “不会的。”他轻抚她的‮体身‬。

 “难道你可以一辈子也和两个女人共同生活吗?”

 他答不上。

 “我常常告诉自己,你是我借回来的,期限到了,就要还给别人。”

 “你想把我还给别人吗?”他微笑问她。

 “我希望我能够那么狠心。”她凄然地笑。

 “你不会的。”

 “我会的。”

 她在他身上睡着了。

 为了不要弄醒她,他由得她着自己。直到深夜,回家的钟声敲响了,他必须要走。他轻轻的把她移到旁边,起来去洗澡。

 莫君怡买的肥皂,是和杜苍林在家里用的一样的。很久以前,她问他在家里用哪个品牌哪一种香味的肥皂,然后,她就买相同的。那么,当他从这里回家,他太太不会在他身上嗅到另一种肥皂的香味,不会因此而怀疑他。

 谁都没有她没想得那么周到。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太善良了。假如她想把杜苍林抢过来,她应该故意买另一种香味的肥皂,让他太太知道他有了别的女人,那么,她或许会跟他离婚。到时候,他便自由了。

 杜苍林洗了澡,用巾抹干‮体身‬,然后穿上子准备回家去。

 她望着杜苍林的背影,一阵鼻酸。在她的生活里,其中一件最难受的事便是每次跟他做之后,看着他穿上子回家去。

 她假装睡着了。杜苍林穿好衣服,在她睑上深深的吻了一下,然后轻轻的关上门。他的背影总是那么惆怅。就在一瞬间,她认清了一个事实——他是个必须回家的男人。他永远不可以和她一起待到明天。

 她的明天,只有她自己。这个事实是多么的残酷?

 他们几乎每次见面都吵架。每次想到他是属于别人的,她就觉得难以忍受。

 当杜苍林的生日快到,她跟他说:

 “生日那天,我陪你庆祝好吗?”

 他沉默良久。

 到他生日的那一天,她在家里等他。他早上打电话来,说:“我明天来好吗?”

 “你今天不来,那就以后也不要来。”她挂上话筒。

 她也许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善良,她买一片跟他在家里用的一样的肥皂,不是不想他太太发现他有第三者,而是害怕当他太太发现了,杜苍林便不能再来见她。在她和他的婚姻之间,她没有信心他会选择自己。

 她现在偏偏要把自己到绝境,她要成为跟他厮守终生的唯一的女人。

 那天晚上,杜苍林终究没有来,她输了。她悲伤得无法去上班,第二天下午,仍然默在上。

 听到杜苍林用钥匙开门的声音,她假装睡着。他走进来,坐在她旁边,为她盖上被子。

 她转过身来,凝视着他。

 他是那么陌生,从来不曾属于她。

 她叹了一口气,说:“你回去做你的好丈夫吧。”

 “别这样。我说过永远不会放弃你。”他轻抚她的睑。

 她别过脸去,说:

 “不是你放弃我,而是我放弃你。我不想你痛苦,也不想自己痛苦。”

 沉默了片刻,她又说:

 “有一天,当你自由了,你再来找我吧。”

 那天之后,她搬走了,换过电话号码,也换过了一份工作,不让他找到她。

 两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一定是上次错误计算了‮全安‬期。

 她终于怀了杜苍林的孩子,可惜,她和他分手了。她不打算告诉他,她不想破坏他现在的生活。

 她一个人跑到温哥华,准备在这里悄悄的把孩子生下来。她在这里没有亲人和朋友。她幸福地期待着孩子降临,他是她和杜苍林相爱的最后的凭据。

 然而,当肚子一天一天的隆起来,她的情绪波动也一天比一天厉害。夜深人静的时候,在那个狭小的公寓里,她常常独自饮泣。她需要一个丈夫,她的丈夫却是别人的丈夫。她是不是太任了?

 临盆的那天,她一个人背着一大袋产后的用品走进医院。她阵痛了整整二十个小时,孩子把她‮磨折‬得死去活来。她最需要丈夫的时候,陪着她的,只有医生和护士。

 孩子在她怀里呱呱地哭。起飞半小时了,他仍然拼尽气力的哭。机舱里面的人全都望着她,出烦厌的目光。

 坐在后面的女人抱怨说:

 “吵死人了!”

 “乖乖,不要哭,不要哭!”坐在她身边的姜言中帮忙哄孩子。

 “太太,你要不要帮忙?”空中‮姐小‬上来问她。

 跟她坐在同一行的老妇说:

 “孩子可能受不了气压转变,你试试喂他喝点水吧,他会安静下来的。”

 她向空中‮姐小‬要了一杯暖白开水,用瓶喂他。孩子把瓶推开,水溅在她脸上。

 坐在前面的一个中年女人转过头来教她:

 “你起身抱他走走吧。”

 她不是不知道可以站起来走走,但她根本没有勇气站起来,她不想让杜苍林看到她。

 杜苍林的太太正幸福地怀着他的孩子。为甚么这个女人可以名正言顺地为他生孩子,而她却不可以?

 他不是说过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她的吗?她走了之后,他又和她上了。

 男人能够碰他已经不爱的女人。她只好这样相信。

 孩子哭得头发全透,睑也涨红了,还是不肯罢休。他‮劲使‬地抓住她的头发不放手。他为甚么老是要跟她过不去?他知道她为他受了多少苦吗?他就不能让她好过点。

 “求求你,不要再哭。”她里着他,眼泪涌了出来。她恨自己,她根本不会带孩子。

 今天是她一生中最糟糕的一天;比起那天一个人在医院里生孩子更糟糕。她曾经以为那已经是最糟糕的了。

 “我不准你再哭!”她戳着他的鼻子说。

 孩子哭得更厉害,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

 她抱着孩子站起来。他的哭声变小了。机舱里每一双眼睛都望着她。她一步一步的走向杜苍林。

 杜苍林望着她,不知所措。

 她把孩子放在他‮腿大‬上,说:

 “他是你的孩子,你来抱他!”

 他太太吓得目瞪口呆,出惊愕的神情。

 机舱里每一个人都静了下来。

 杜苍林用手轻拍孩子的背,在他怀里,孩子果然不哭了。

 她很久很久没见过杜苍林了。她还是死不悔改地爱着他。他在她记忆里永存,思念常驻。

 这一刻,杜苍林抬起头来,心痛地望着她。那心痛的表情一瞬间又化为重逢的微笑。微笑中有苦涩,离别的那一天,他为她盖被子的那一幕,又再一次浮现在她脑海。她忽然谅解,他不想她怀孕,不是基于自私的理由,而是他知道,她承受不起那份痛苦。

 她虚弱地用手支着椅子的靠背,用微笑来回答他的微笑。她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对她的爱。只是,她也知道,他可以陪她走的路,不会有太长,也不会有太远。他是个必须回家的男人。

 他永远不可以和她一起待到明天。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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