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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凌苳瞠他一眼。

 他挽起她的手,沿着木棉道走下去。

 沉静的滋味真教人心焦,好几次她都按捺不住。然而,他半是深思半是出神的表情,她一再压抑下来,安安分分地陪伴他。

 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这样走一遭呢?

 “我今天特地来告诉你一件事。”他终于开口。

 “哪一件?”她的眼中闪着期盼的光芒。

 “每个人都很好奇我是如何知道我父亲出轨的事,所以我决定告诉你。”

 “噢,好。”凌苳傻了一下。这就是郎霈要跟她聊的主题?

 他们又漫走了好几分钟。

 “在我二十一岁的那年,我母亲因为癌症末期而入院,当时我正在日本念大学。”郎霈仰望浓密如盖的枝叶。“后来她的病越来越沉重,我认真考虑过是不是应该回‮湾台‬,但是大哥和父亲都不赞同。他们认为,我尽快把书念完就是对我母亲最大的安慰。”

 “嗯。”她点点头。

 “然后有一天我接到一通电话,是我妈从病房里打来的。她希望我空回‮湾台‬一趟,她有话要跟我说,但是要我别惊动大哥和父亲。”郎霈低头望着她。

 这通突如其来的电话让年轻的郎霈异常‮奋兴‬。

 郎云虽然是妈妈亲生的,她打小却比较疼自己。他猜想,可能是母亲对新葯的反应不错,她希望第一个与他分享这项消息。

 翌,他兴匆匆地订了机票回湾,直驱郎夫人所住的医院。

 郎霈永远忘不了那天的情景。

 在他期望里,母亲应该是精神奕奕满面喜容地接他,他没料到情况会是如此…

 阴暗的病房里响着仪器规律的滴滴声,病上的人枯瘦如柴,在每一分钟都可能燃尽生命之火。

 怎么可能呢?难道他的猜测错误了?

 “妈,我是阿霈,我回来了。”他咽下喉中的硬块,轻声呼唤。

 上的人听见他的叫唤,勉强眨开一丝眼。近看,她的肤呈现灰败的淡紫,已经不似活人了。

 郎霈一阵阵的心惊。上个星期父兄打电话来,明明说母亲对新葯的反应极佳,为什么情况截然相反?

 “阿霈…”郎夫人干柴似的手动了一下。

 “妈,我在这里。”郎霈靠向她的枕畔。

 郎夫人吃力地开口“你…你听我说…”

 “妈,你是不是不舒服?”

 郎夫人了几口气,握住他的手。“听我说,你知道你是霞美生的…不是我儿子…”

 “我知道,爸妈将我视如己出,从来没有瞒过我。”他忍住满眶热泪。

 那双枯瘦的爪子蓦然生出千万斤的力道,紧紧扣住他的脉门!

 “你、你是霞美,和,和郎祥中生的!”

 “妈,你在说什么?”郎霈重重一震。

 “原来…他们…背叛我…他们瞒得我好苦!”郎夫人混浊的眼珠死死盯住他“他们偷生了你,竟然还抱回来让我养!如果不是曼宇说溜了口,他们打算瞒我瞒到进坟墓里!那对人!我现在才认清他们!”

 “妈!”郎霈惊骇地甩开她的擒扣,往后退了一大步。

 瘦指如死神的镰刀,将他钉上万劫不复的十字架!

 她眼中突然盈满生命之火,然而,这股火却是愤恨的、狂怒的、咒诅的,直他而来,硬生生将每一丝怨怼烙进他的灵魂里。

 “你…你去跟他们说,我不原谅他们!永远都不原谅他们!你也一样!我…咳咳咳咳咳咳…我死都不接纳他们的孽种!”

 郎霈记不得自己后来是如何离开那家医院的。

 等他发现时,他已经站在大太阳底下,骨子里却仍然是冰冷的。

 素来慈祥温柔的母亲,对他只有怜惜和纵容的母亲,在她生命的终点,对他却只剩下怨恨。

 死都不接纳,这是一个何其沉重的咒詈。

 “后来你一个人回到日本?”凌苳为其中的惊心动魄而失声。当时他一定吓呆了吧?

 “没有人知道我回过‮湾台‬。”他低沉阴冷的声音与四周的意截然相反。

 “郎夫人只是病昏了头,又受到刺,才会说出这些话…如果是在她神智清楚的时候,她一定不会这么恶劣。”

 “那不重要了。四天之后我接到郎云的来电,她的病情急遽恶化,病逝在医院里。”

 至此,是真真正正的“死都不愿接纳”了。

 返回日本之后,有好一阵子他陷入呆滞里,不能吃,不能睡,不能上课不能写作业。

 母亲怨毒的双眸,夜复‮夜一‬盘旋在他梦里,像鬼魅一样纠着他。

 渐渐地,他也开始恨了。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要告诉他?为什么不去找父亲或大哥?为什么要由他来承受这一切?

 他无法决定自己的出生!这不是他的错!为什么郎夫人将这个十字架丢给他背负?

 不平的恨在他体内焚烧,他多想摧毁一点什么。

 可是,他慢了一步。不久之后,‮湾台‬传来消息,郎云和父亲决裂,破出郎家而去。

 一切快得让他措手不及,他变成必须扛起所有责任的人。

 于是他中断学业,回来‮湾台‬处理整团绪。可是他终究只是个二十一岁的大孩子,他没有任何实务经验,商场上的尔虞我诈将他切割得伤痕累累。

 可以统驭的人,选择一走了之。

 他好恨!

 他想跳出来嘶吼:我死都不被人接纳!我不要做郎家的儿子!你们没有权利要我承担这一切!

 他多恨郎云!吵翻了就可以潇洒的一走了之!

 他多恨父亲!一时的纵却让他承受这个苦果!

 他多恨郎夫人!她为什么不带着这个秘密死去?

 他多恨生母!多恨每一个让他陷入此等困境的人!

 每天回到家里,照着镜子,他看不到一张完整的脸,他只看到一双燃烧着忿火的眼眸。

 他把自己包裹在一个厚厚的茧里,外壳用一副温善和煦的面具盖住,不让别人来烦他,然后所有的人称证他温柔,夸他个性好,说他是皎洁无瑕的月亮。

 他不是月亮,他是一把炼狱之火!

 “不是的,郎霈,你是我的天堂…”凌苳吻着他的下巴,他的脸颊,泪水二沾她落吻之处。

 “有一阵子,每到深夜我会一个人溜出去开车。”郎霈替她拂开一缯贴在颊畔的发丝,语气淡如清风。“整条绵长的北海岸就是我的飙车场,我开到时速一百公里、两百公里、两百五十公里,不要命地从台北飙到基隆再飙回来。有好几次夜间巡逻的‮察警‬盯住我,都被我不要命地甩开。”

 “你是说,如果我回去翻旧报纸,那一阵子的『北海岸飞车夜盗』就是你?”她抱住他的颈项,脸埋进他的肩窝里。

 他扯一下嘴角。“当时公司对外宣布,郎云出车祸变植物人,我大概是想:如果全世界都希望看见一个变植物人的『郎公子』,我就免费奉送他们一个吧!可惜我一直没把自己撞坏。”

 凌苳紧紧拥住他,无法说话。

 郎霈抚着她的发,凝视路旁的一棵木棉树。

 “你懂吗?凌苳,这是我一直无法为你奋战的原因。”

 “不,我不懂。”凌苳鼻子。

 “在我体内,属于爱情的部分早就被那把火烧光了。”他的眼落回她娇美的容颜上,轻声说。“那些情爱纠葛像毒葯一样,侵蚀了我的四肢百骸,我已经变成残废,无法再爱任何人。”

 母亲临死的眼有如一记警钟,吓阻了他对于爱情的任何憧憬。倘若爱一个人的下场便是如遭火焚,恨与怨一起身,那就让他当一个无情无爱的木头人吧!

 “那不是真的,郎霈。”她温柔‮头摇‬。

 “凌苳…”

 “不,你听我说。”凌苳的食指抵住他的。“你可以选择走开,你可以像以前一样保持沉默,只是站在原地,默默任我远去,但是你却为我而来了,不是吗?”

 他沉默一下。“我必须给你一个回应。”

 “对,因为你开始在乎我。”凌苳踮起脚尖,啄一下他的。“郎霈,如果你真的无动于衷,你甚至不会关心我是不是在等一个答案。每个人体内,属于爱情的那个部分不会死掉,只是会枯萎而已。只要加一点水、一点阳光和一点春风,总有一天,种子会再发出芽来。”

 水,阳光,和春风吗?

 亮丽的她正如阳光,蓬的生命力如同春风,而,她正用泪水浇溉他。

 “郎霈,你看。”凌苳翻出右手掌心,拇指下方的隆起处有一个粉红色的新月痕迹。

 郎霈滑过那道浅痕,发现它印在里,不会消失。

 “你还记得我们在泰国相遇的情况吗?”凌苳低声说。“当时我从背后紧紧抱着你的,右手抓着你的衣扣不放,这就是当时留下来的印子。”

 “钮扣印子怎么会留这么久?”他执起她的手,拇指一再滑触那道小痕。

 “因为你那天的表情太有趣了,以后只要我想到你就忍不住用指甲去戳它。”她仰起头,眼中诚挚的爱恋几乎让人心醉。“后来我一个人去日本,有时候晚上想你想得太厉害,一个人窝在被子里哭,又会忍不住去揠按它,抠着抠着,这个印记就这样留下来了。”

 郎霈执起她的手,在那个记痕上轻轻印下一吻。

 “你知道吗?你是我第一个爱上的男人,而这个记号就是我初恋留下来的胎记。”她的手贴在他心口。“你在我的‮体身‬印下胎记,我也在你的心里印下了胎记,我们两个人都替彼此烙了印,再也解不开了。”

 “如果我永远都无法爱上你呢?”他深深望进她眼底。

 “你是爱我的,只是你的心头有太多疤痕,一时看不出我留下来的记号。”凌苳笑了出来,踮起脚吻他一下。

 “我不懂为何你能如此确定?”更奇异的是,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那么否定。

 “看样子我们得花点时间让你明白爱情的样貌才行,我们从头开始好了。”凌苳挽起他的手臂,像只依人的小鸟。“郎霈,我对你是特殊的吧?”

 想到之前被她整得七荤八素,他重重叹了口气。

 “我没有见过比你更特殊的女人了!”这个评论可不全然是褒奖。

 凌苳不依地顶他一下。

 “好,那就从这里开始吧!以后,你每天都必须觉得我比前一天更特殊,然后,有一天早上醒来,你看着身旁的我,突然觉得我前所未有的美丽,你就会明白你已经爱上我了。”

 “就这样?”此刻,他已然感觉下的她前所未有的美丽。

 “就这样。”

 “不会太简单了吗?”

 “没有人规定爱情一定要很复杂呀!”她轻快地回答。

 阳光洒落在她俏颜,她对他灿然生笑,那毫不遮掩的柔情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他爱她吗?他有可能爱她吗?突然间,身旁有她同行的风景不再那般遥远。

 郎霈深呼吸一下,一阵殊异的涨感让他不把气吐出来,再一次,整个肺叶撑得实实的。

 说不出有多久的时间,他都觉得气息将尽,无论如何吐纳也不满,不知何时,阻肺里的秽一扫而空,生平第一次他可以实实地满空气。

 多奇特的感觉!

 夹抱的木棉树串成一条甬道,甬道的起点是家园,终点,是一望无际的长空。风生水起,树动叶摇,莺与燕在这里,花与草也在这里。

 叮铃铃响,几个孩童骑着单车,从他们旁边经过。

 啊,他怎能忘了,最重要的,铃当声。

 它一直伴在他的左右。

 或许,试着去接受身旁多一个人的事实,并不是太困难的事。

 “反正到时候你若没爱上我也来不及了。”铃当的语气轻快到极点。“因为我从来没有装过什么鬼子‮孕避‬器。”

 也或许,最后身旁多的,不只“一个人!”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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