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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下雨了。

 绵绵细雨打在芭蕉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

 她侧躺在窗旁榻上,星眸半睁。

 几上,云娘替她点了香葯,说是对她的臂伤有疗效,熏得满室都是那味道。

 这雨,有催眠的效果。

 翠绿的芭蕉不时因风雨而摇晃着,抖落了一叶水,又沾了一叶。

 逃不开呀…如她…

 厌烦地转身不再瞧着那叶芭蕉,她避开臂上的刀伤,侧卧瞧着墙上的弯刀。

 刀,是他给的。

 刀鞘镀了亮丽的银,其上镶嵌着七琉璃,刀柄处则有着绿得发亮的翡翠及珍珠。

 弯刀,很漂亮。

 事实上它不只外观美,也实用,出来的刀身,锋利无比,杀人不沾血。

 弯刀是用来斩妖的,可昨晚上面对着那黑蛟,她却无法挥刀。

 那双炯炯有神的眼又浮现眼前,她心头又是一阵震颤。

 她看过同样的一双眼,刻在丈高的石壁上,在很久很久以前。

 她记得石壁上的图腾,却不记得石壁旁的其它景物,周围的一切是一片朦胧,她也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在何地见到那图腾的。

 不知道为什么,那记忆不怎么受到,只带来一阵冰冷和恶心想吐的战栗。

 胃又痛起来,当手臂上也传来刺痛感,她才发现不知何时两手已紧紧的环抱住自己,捏痛了左臂上的刀伤。

 鲜红的颜色在包着伤口的丝绸上逐渐扩散开来,她松开右手,告诉自己放松下来。

 她看红色扩散的速度减缓,然后停下。

 伤,是她自己砍的,因为知道如果她无功而近又全身而退,没人会信她。

 叩叩--

 敲门声无预警的响起,她早已习惯不要想去细听来人的脚步声,这地方,多得是来无影去无踪的。

 不过会这么正经的敲门的人,十之八九是云娘。

 “进来。”她开口,坐起身。

 一只纤纤小手推开拉门,小手的主人跪坐在门外廊上,垂眉敛目,在门开后,很快地将手缩回迭在前。

 “什么事?”

 “爷找你。”云娘轻声细谙的,一张素颜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微微一悚,深口气,起身,问:“在哪?”

 “红楼。”

 闻言,她收拾好情绪,从一身白的云娘身边走过,朝红楼去。

 云娘始终低着头,在她经过时,似乎张嘴想说些什么,可那机会眨眼即逝,最终还是没开口,只是看着远去的背影,向来无情绪的脸上隐隐浮现淡淡的忧。

 她怀疑自己听到身后传来叹息,不过却没同首。

 云娘勉强算是带大她的人,不过这“人”的说法,有很大的疑问。

 第一次见到云娘,她就被这女人一身的白给吓着。

 白发、白眉、白衣、白脸,连那和眼。也几乎是一片的白。虽不见得是全白,但颜色却极淡,淡到让人忽略那颜色。

 其实,云娘很美,却美得让人极易忽视。她总是安静透明得像随时都要消失在空气中,脸上永远都是一号表情。

 她有着最冷漠的外表,却有着一颗最温柔的心。

 而她那张脸,则从没老过。

 他也一样。

 雨仍下着,她赤脚缓步走在九曲回廊上,看着雨水顺着廊上的飞檐滑落,一只手无意识地把玩着颈上的七彩琉璃珠。

 很久以前,几乎是在见到他的那一瞬间,她就怀疑他不是人。

 没有人,能有他那样的容貌;也没有人,能有他那样狂妄的气势;更没有人,能像他一样拥有呼风唤雨的能力…

 或者该说,让天候受他的情绪左右影响?

 轻扯出一抹讽笑,她想起清晨时那抹难得的金黄晨光,和那从水玉中出现,如自己一般却更加细致清秀的脸庞。

 心头没来由地一阵刺痛,她紧紧握住琉璃珠,直至发现自己已来到红楼楼下,才松了手。

 看着那在蒙蒙细雨中的楼宇,她深了口气,镇定了心绪,才推门进去。

 红楼十分雅致,楠木的香味飘散在空中,却无法舒缓她的紧绷。

 上了楼,只见他坐在窗边,望着而中的那片朦胧。

 看着他孤绝的背影,她停下脚步,没再走近。

 “琅琊说…”他背对着她,缓缓开口,声音有些阴冷“你没杀了黑蛟。”

 “是。”虽然早有准备,她还是微微一惊。

 “为何?”

 “他同伴来了。”她极力镇定,不让心中的慌显

 握在他手中的瓷杯突地迸裂,一股肃杀之气猛地从他身上袭来,她一僵,差点站不住脚。

 他放下碎裂的杯,冷声唤道:“琅琊。”

 “在。”一黑影倏忽平空而至,跪地应声。

 “带些人出去,方圆一里内,一只苍蝇都别放进来。”

 “是。”黑衣人起身,看了她一眼。

 她冷眼以对。

 对方鄙夷地挑眉,像是不满她没受到任何责备“爷…”

 “还有事吗?”听闻琅琊还没走,他冷冷开口。

 “没。”听出主爷语气中的不耐,琅琊垂首,收回在她身上的视线,不敢多提。

 “没事的话,就下去吧。”

 “是。”琅琊应声,眨眼便平空消失。

 “云娘说你伤了左手?”

 “是。”

 他转过身来,看着她包扎起来的左臂,面无表情的开口:“疼吗?”

 “还好。”她紧抿着,左臂上的刀伤因他的盯视,隐隐作疼起来。

 他一语不发的看着她,好半晌,才道:“过来。”

 她心下又是一跳,莫名的惊慌几窜出喉头,不过还是依言走上前去,在他身前停下,却仍是垂首。

 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有那么一瞬,她想问,在惊觉自己的行为之后,她忍住不动,冷静的顺势抬头,看着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

 但那极细微的闪避,仍是让他察觉。

 他一挑眉,暗黑的眼瞳有着足以将大地冻结的冷。

 她被他看得心底发颤,一动也不敢动。

 他轻捏着她的下巴,低首吻她,然后贴着她的,很轻很冷的开口警告:“别做傻事,懂吗?”

 她无法开口回答,几乎冻僵在原地,差一点点就忍不住推开他。

 好半晌,她才有办法点头。

 在看到她反应后,他松了手,回身行至窗边。

 “你也下去吧。”他头也不回的说。

 她闻言转身离开,出了红楼,寒风面而来,夹带着几丝细雨。

 直至离了红楼的范围,她才浑身打了个冷颤。

 他的,好冷。

 雨仍下着,像是会下到永远。

 丝丝细雨浸了她的衣,因为冷,她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离了遮雨的回廊,停在绿苑园子里,望着前方屋宇纸糊的窗透出昏黄的**,在夜雨中散发着让人渴盼的暖意。

 不行,这地方不能进去。

 为什么?

 因为爷说不行,这是地…

 这地方,一直是她在这里的避难所。虽然云娘警告过她,她却总是‮墙翻‬溜进来。因为这是地,没有任何人或妖会进来,没人胆敢违抗他的令,所以四季如的绿苑就此成为她的秘密花园。

 在这里,没有人会惧怕她,没有妖会嘲弄她。在这里,她可以哭、可以笑,可以假装那些妖魔鬼怪并不存在,假装她是普通的小女孩,假装她是正常的。

 他偶尔会来,她总是警戒地躲起,一如畏蛇的鼠。

 起初,她以为自己躲得很好,未曾让他察觉她违反了令,久了,才晓得他其实知道她在这里,却从未说破点明。

 他向来是冷酷的,时光飞逝而过,她仍不懂他为何默许。

 但他就是默许了。于是在这座长满奇花异草的园子里,主与奴的分界变得模糊,他与她各自占据了一个角落,常常一待一整

 屋子里的人将灯吹熄了,带走了那丝昏黄的暖意。

 冰冷的雨水从发梢滴落,她只觉得莫名地冷。

 每当他在绿苑里时,天,总是晴的…

 之前,她总不懂,不仅为何他的眼神有时像是对她恨极,有时又会用一种奇异的专注望着自己。

 直到他从黑蛟那儿抢来水玉,解开了封印。

 当他将那女子从水玉中唤出,当她看清那沉睡女子的面容,那一瞬,她只觉得手脚冰冷,口莫名疼痛。

 因为,她终于明白这几年来那许许多多的为什么。为什么他会捡她回来,为什么他会教育她、养育她,为什么他对她总多了一丝宽容,为什么他面对她时总是晴不定--

 一切的一切,只因为她的脸。她有一张和那女子一样的面容!

 掌心传来尖锐的疼痛,她低首,看见自己紧握着琉璃珠上的龙牙。

 松开了手,她在雨中转身离开绿苑。

 发现他将那女子安顿在绿苑之后,她的认知比之前更为清楚。

 她,白小宛,之于他,从以前到现在都只是一个影子、一个替代品,随时可以丢弃

 阳光,在这终年雨绵绵的地方,是奢侈的。

 温暖的朝阳迤逦进屋内,洒落在她榻。

 好奢侈。

 她很久没能在上晒太阳了。

 能这样晒太阳实在奢侈,因为总是被记不清的梦魇困扰。她睡得极少,常常只是躺着直到天明,能躺到这么晚也是奢侈。

 如果是在三天前,她会觉得幸运,如今伸手掬着那一抹暖,却不再让她感到‮悦愉‬。

 敲门声如同往日般准时地又再响起,她本不想答,却忆起云娘那股莫名的死脑筋,她若不应,云娘是不会离去的。

 “进来。”缓缓坐起了身,她看着云娘推门而进,端着水盆。

 她洗了脸,安顺的穿上云娘替她准备的衣裳。

 一婢女敲门送上早膳。

 “先搁着。”云娘开口代,一回头,却见她有些失神的杵在铜镜前。

 “怎么了?”

 “没。”她回神,瞥开视线,不再望着那面镜,只随便拿了条带子将长发束起。

 云娘见状不语,回身将早膳上桌。

 她跪坐在软垫上,拿起筷子吃了几口,却有些食不下咽,不由得停下进食的动作。

 “太烫吗?”云娘见状,柔声询问。

 她放下筷子“不是。头有些昏,吃不太下。”

 看见她郁郁的神情,云娘没再多说,只将早膳收了出去。

 “云娘。”

 在门边的云娘闻声停了下来,回头看她。“怎么?”

 小宛张口言,想问她那女人的事,问她知不知道她是谁?晓不晓得她和爷有什么关系?但所有的问题临到嘴却又问不出口,最后还是放弃。

 “算了,没事。”她尴尬的收回视线,突然觉得自己很傻。就算她知道了那些又如何呢?知道也不能改变什么。

 云娘担忧地看着烦躁不安瞥视着窗棂的小宛,素净的脸闪过一丝挣扎。

 这女孩几乎是她带大的,她几乎未曾见过她将不安躁郁如此彰显于外,即使是在她刚被爷带回来时也没有。

 小宛一直是坚强的,教人心怜的坚强。

 小宛很少将喜怒哀乐形于外,常常都是一脸漠然,她知道那是这女孩的保护,也知道这一点在青龙堡内是很必要的。如果小宛不这么做,就无法面对爷,也无法和堡内的人与妖对抗,所以她从来未曾尝试除去小宛冷漠的面具,却也因如此教她差点忘了小宛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般坚强。

 看着她那隐藏着不安的脸庞,云娘忆起爷刚将她带回来的那几年。

 罢开始,小宛就是这样的,表面上努力地将不安藏在心底,可常常到了夜半时分,她会听见这女孩因恶梦惊醒。那阵子,连她也无法好睡,因为这孩子从来不会将问题说出来,甚至在作恶梦时也不会尖叫,只是压抑着,努力压抑着,直到她察觉而将这孩子唤醒。

 她永远忘不了每当她将这女孩从恶梦中唤醒时,她那先是惊惧而后瞬即转为戒备的眼神。

 这么多年来,当年的小女孩已长大成人,小宛已经不再那样防备她了。虽然小宛仍然无法安稳入睡,但她也不用再在小宛睡着时,守在边。

 她原以为那段日子已经过去了,但如今看来,显然有别的事引发了不安,而她大概也晓得是为什么。

 让这女孩了解自身的情况,对她来说也许才是最好的。

 内心挣扎了许久,云娘终于下了决定,将餐盘交给守在外头的婢女,转身重新进到屋内,在小宛身旁软垫上跪坐下来。

 窗外翠绿的芭蕉叶上还残留夜里的雨,晶莹的珠在晨光下闪烁,如水晶般晶灿通透。

 微风拂过,叶片颤动,水珠顺着叶脉滑落,坠地后四散入士,消失无踪。

 替自己和小宛倒了杯茶,云娘将陶杯端放到她前面的桌上。

 茶水冒着热气,似一缕白烟。

 “很久以前…”云娘开口,顿了一下,跟着才继续道:“很久很久以前,这个世界是一片混沌,然后在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有了天、有了地,跟着天地便孕育了生命。”

 小宛疑惑的瞥了她一眼,不懂她为何突然说起这个,不过她并没有阻止云娘。

 “生命起始之初,天地创造了许许多多不同的可能,水里游的、陆上走的,和天上飞的,及世间万物…”云娘又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思索最好的说法,才又道:“利爪长翅的凶猛飞鹰、歌声婉转的娇小黄莺、七彩斑斓的长尾鹦鹉…像是飞鸟有各式各样不同的形态一样,世间万物就算是同源,也发展出不同种的可能。飞鸟是如此,游鱼是如此,万兽皆是如此,这其中也包括了…人。”

 “人?”最后一句,引起了小宛的兴趣。

 “对,人。”云娘微微牵动嘴角“虽是同源,但就像其它生命一般,人也不只发展出一种,每一种都为适应这世间而不断改变,直到最后剩下了几种极为相近却又不尽相同的人种。”

 “你是说家是南方人矮小,北方人高大这类的不同吗?”

 云娘摇‮头摇‬,道:“不,不同的是在其它地方。”她又停了一下,举了个例子试着想解释得更清楚“如果说现在世间上最多数的人是一种,从出生到成长都是人的样貌,我们归类称之为普通人。那另一种有特殊能力的人,我们就归类称为天人。天人之中有一种就像是变龙一样,变龙也是蜥蜴的一种,不过变龙会变,蜥蜴却不会;有一种则像是蝴蝶一样,只要经过蜕变,就能彻底改变外在形貌。另一些,则是形体初时便和普通人外貌相同,但他们一开始就有着特殊的能力,这一种人,有些不用说话就能知道对方脑海里的想法、有些不用抬手就能移动物体、有些甚至手一挥就能呼风唤雨。”

 小宛一愣,口便道:“就像爷。”

 云娘只是看着她,没回答也没点头,只继续道:“人就像是其它同源的万物一样,是有许多种的,而他们这一种是最早有文明,也最早适应这个世界的。因为能力比其它人种高,是以他们教导异种的人们用更简便的方法生存,包括制作工具、筑巢而居,甚至是如何以外在及内在的修炼而能和他们一般上天入地。如果一切只是这样继续发展下去,所有的一切应该是能和平共处的,但后来事情出了问题,他们之间的争权引发了战争,那一次的征战几乎毁灭了一切,大地震动、天崩地裂,洪水泛滥了许多年…”

 忽然间,小宛知道云娘在说什么,她整个人一震,忆起幼时在藏书阁中曾看过的书简,那套书简有好几册,名为山海经,除了串连起来的竹简之外,还有一卷丝绸,丝绸上全是书简上提过的附图。

 青龙堡中除了首族的人之外,其它妖怪虽有人的形体,但更多原形其实就像丝绸上所绘的那般。

 她心头狂跳,震惊的看着云娘,喉咙干哑的说:“那是神话。”

 云娘依然没有给予正面的回应,只再道:“大部分的人种都在那一场灾难中死尽死绝,只有其中一种,因为生命周期短暂,是以能在短期内快速生育成长而大量的生存下来,那种人就是现在的人。而其它的人种,就算没死在那场战争中,也在之后的灾难里死去,剩下的少之又少,加上多数生命周期都极为漫长,虽然还有幸存者,但要孕育下一代却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因此,几乎死绝了。”

 她有些震慑“但你们…”

 “我说是几乎,也就是说这其中当然还有活下来的。”云娘深了口气,稳定了心神,再道:“那些人,因为有着特殊的异能,加上长命和丰富的知识,于是一部分帮助人的,就被人供奉为神,另一部分兴风作、危害生命的,就被人称做妖。”

 小宛不自觉地握紧了拳。

 云娘握着温热的杯,看着冉冉上升的热气,轻声道:“在久远以前,他曾被人供奉为神,人们唤他--”

 “应龙。”小宛喉咙紧缩,吐出这两个字。

 云娘闻言一愣,颇惊讶地抬苜“你知道?”

 这些年,这女孩总是倔强的不肯开口问一些问题,而堡中的人也没人敢直呼爷的名讳,她一直以为小宛不知道。

 “那晚…”小宛犹豫了一下,才答:“黑蛟喊过这名。”

 “原来…”风吹拂起她雪白的发,让她看来更显朦胧。云娘幽幽一叹,道:“战争其实一直持续着。从那第一场几乎毁灭天地的征战后,即使各人种几近死绝,但能力最强的那支,纷争一直没停过,仇恨在一代代中不断加深,那支生命周期最短但人数最多的人种,被立场不同的神怪利用。他…原本是中立的…”

 “原本是什么意思?”小宛心一紧,口问道。

 云娘看着她,泽极淡的瞳仁闪过一丝苦痛“他曾是受人尊崇的神只,我只是要你知道,原来的他并非那般冷酷无情。”

 云娘深了口气,才道:“他只是…太骄傲了…”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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