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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教室里静静的,五十几个女孩子都仰着头,安静的听着书。这一课讲的是杜牧的“阿房宫赋”一篇文字极堆砌,但却十分优美的文章。对于许多‮湾台‬同学,这篇东西显然是深了一些,康南必须尽量用白话来翻译,并且反复解释。这时,他正讲到“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忽然“碰!”的一声响,使全班同学都吃了一惊,康南也吓了一跳。追踪声音的来源,他看到坐在第二排的程心雯,正用一只手支着头打瞌睡,大概是手肘滑了一下,把一本书碰到地板上,所以发出这么一声响来。程心雯上课打瞌睡,早已是出了名的,无论上什么课她都要睡觉,可是,一下课,她的精神就全来了。康南看看手表,还有五分钟下课,这已经是上午第四节,难怪学生们精神不好。这些孩子们也真可怜,各种功课着她们,学校就怕升学率低于别的学校,拚命填鸭子式的加重她们的功课。昨天开教务会议,又决定给她们补习四书,每天降旗后补一节。校长认为本校国文程度差,又规定学生们记记,一星期一次。如果要把每种功课都做完,这些孩子们大概只好通宵不睡。康南阖起了书,决定这五分钟不讲书了。他笑笑说:“我看你们都很累了,我再讲下去,恐怕又有书要掉到地下去了!”同学们都笑了起来,但程心雯仍然在点头晃脑的打瞌睡,对于这一切都没听见。康南注意到江雁容在推程心雯,于是,程心雯猛的惊醒了,朦朦胧胧的睁开眼睛,大声的说:“什么事?”全班同学又笑了起来。康南也不失笑。他报告说:“昨天我们开校务会议,决定从明天起,开始补习四书。明天,请大家把四书带来,我们先讲孟子,再讲论语,因为孟子比较浅。另外,规定你们要记,这一点,我觉得你们已经相当忙了,添上这项负担有些过份,而且,来的记一定是敷衍责,马虎了事。所以,我随你们的自由,愿意的就,不愿的也不勉强。现在,还有五分钟下课,你们有什么问题,可以提出来。”

 学生们开始议论纷纷,教室里的安静打破了。康南在讲台上踱着步子,等学生提出问题。他无目的的扫视着全室,于是,他接触到一对柔和而忧郁的眼光,这是江雁容,可是,当康南去注意她时,这对眼光又悄悄的溜走了。

 “一个奇异的女孩子。”康南想。一学期已经过了大半,对于全班学生的个性脾气,康南也大致了解了,只有江雁容,始终是个谜。她那孤独无助的神情总使他莫名其妙的感动,那对沉静而恍惚的眼睛,那份寂寞和那份忧郁,那苍白秀气的脸…这女孩心中一定埋藏着什么,他几乎可以看到她心灵上那层无形的负荷。可是,她从来不像别的学生那样把一些烦恼向导师吐。她也常常到他房间里来,有时是为了班上的事,有时是为了陪程心雯,程心雯总有些七八糟的事要找他,也有时是陪叶小蓁。每次她来,总不是一个人,来了就很少说话,事情完了就默默的退出去。但,她每次来,似乎都带来了什么,每次走,又好像带走了什么,康南无法解释这种情绪,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对这个瘦小的女孩子特别关怀。“一个奇异的女孩子。”康南每看到她就这样想,奇异在那里,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下课号响了,在班长“起立!敬礼!坐下!”的命令之后,五十几个学生像一群放出笼的小鸟,立即叽叽喳喳的叫闹了起来。教室里到处都是跑前跑后的学生,叶小蓁在大声的征求上一号的同志,因为没有人去,她强迫江雁容同行。刚才一直打瞌睡的程心雯,这时跳在椅子上,大叫着:“该谁提便当?”教室里成一片,康南不能不奇怪这些孩子们的精力。

 走出教室,康南向楼下走去,后面有学生在喊:“老师!”他回过头去,是班长李燕捧着一大叠周记本,他接过周记本,下了楼,回到单身宿舍里。这是中午,所有单身教员都在学校包饭。把周记本放在桌子上,洗了一个脸,他预备到餐厅去吃饭。但,他略一犹豫,就在那叠周记本中出了江雁容的一本,站在桌前打开来看。周记是学生们必的一份东西,每周一页,每页分四栏,包括“生活检讨”、“学习心得”、“一周大事”和“自由记载”由导师评阅。江雁容总习惯性的顺着笔写,完全不管那各栏的标题,康南看见那上面写的是:“十八岁,多好的年龄!今天是我十八岁的生日,早上,妈妈对我说:‘长命百岁!’我微笑,但心里不希望活一百岁。许多作家、诗人都歌颂十八岁,这是一个做梦的年龄,我也有满脑子可怜的梦,我说‘可怜’,是因为这些梦真简单,却永不能实现?纾蚁芟裎壹夷侵恍“酌ㄒ谎稍谠鹤臃揽斩瓷系那嗖萆稀H缓竽靡槐就栏衲颉⒒蛲卸固⒒虻腋埂⒒蚬⒒蛎贰。∶痔嗔耍业囊馑际芩且桓鲎骷业亩己茫靡槐舅堑?A 小说,安安静静的,从从容容的看,不需要想还有多少功课没做,也不需要想考大学的事。但,我真那样做了,爸爸会说:‘这样躺着成何体统?’妈妈会说:‘你准备不上大学是不是?’人活着‘责任’实在太多了!我是为我自己而活着吗?可怜的十八岁!被电电阻、牛顿定律所包围的十八岁!如果生日这天能有所愿望,我的愿望是:‘比现在年轻十八岁!’”

 康南放下这本周记,沉思了一会儿,又出了程心雯的一本,于是,他看到下面的记载:“生活检讨:上课再睡觉我就是王八蛋!可是,做王八蛋比不睡觉容易得多。“学习心得:江雁容说代数像一盘苦瓜,无法下咽。我说像一盘烤焦的面包,不吃怕饿,吃吧,又实在吃不下。

 “一周大事:忘了看报纸,无法记载,对不起。

 “自由记载:叶小蓁又宣布和我绝,但我有容人气度,所以当她忘记了而来请我吃冰的时候,我完全接受,值得给自己记一大功。做了半学期风纪股长,我觉得全班最乖的就是程心雯,但训导处不大同意。”

 康南放下本子,到餐厅去吃午饭,心中仍然在想着这两个完全不同的学生,一个的忧郁沉静和另一个的活泼乐观成了个对比,但她们两个却是好朋友。他突然怀疑现在的教育制度,这些孩子都是可爱的,但是,沉重的功课把她们限制住了。像江雁容,这是他教过的学生里天份最高的一个,每次作文,信笔写来,洋洋洒洒,清新可喜。但她却被数理迫得透不过气来。像程心雯,那两笔画值得赞美,而功课呢,也是一塌糊涂。叶小蓁偏于文科,周雅安偏于理科。到底,有通才的孩子并不多,可是,高中却实行通才教育,谁知道这通才教育是造就了孩子还是毁了孩子?

 在教室里,学生们都三个五个聚在一起吃便当,一面吃,一面谈天。程心雯、叶小蓁,和江雁容坐在一块儿,叶小蓁正在向江雁容诉苦说:“我那个阿姨是天下最坏的人,昨天我和她大吵了一架,我真想搬出去,住在别人家里才倒楣呢!你教教我,怎么样报我阿姨的仇?”她是寄住在阿姨家里的,她自己的家在南部。

 “你阿姨最怕什么?”程心雯口说。

 “怕鬼。”叶小蓁说。“那你就装鬼来吓唬她,我告诉你怎么装,我有一次装了来吓我表姐,把她吓得昏过去!”程心雯说。

 “不行!我也怕鬼,我可不敢装鬼,他们说装鬼会把真鬼引出来的!这个我不干!”叶小蓁说,一面缩着头,好像已经把真鬼引出来了似的。“告诉你,写封匿名信骂骂她。”江雁容说。

 “骂她什么呢?”叶小蓁问。

 “骂她是王八蛋,是狗屎,是死乌,是大黄狗,是哑巴猫,是臭鹦鹉,是瞎猫头鹰,是黄鼠狼…”程心雯一大串的说。叶小蓁又气又笑的说:“别人跟你们讲真的,你只乖篇玩笑!”

 “我教你,”程心雯又想了个主意:“你去收集一大袋虫,晚上悄悄的撒在她上和枕头底下,保管收效,哈哈,好极了,早上一定有好戏看!”程心雯被自己的办法弄得‮奋兴‬万分。“虫,我的妈呀!”叶小蓁叫:“我碰都不敢碰,你叫我怎么去收集?”看样子,这个仇不大好报了,结果,还是叶小蓁自己想出办法来了,她得意的说:“对了,那天,我埋伏在川端桥上,等她来了,我就捉住她,把她抖一抖,从桥上扔到桥底下去!”看她那样子,好像她阿姨和一件衣服差不多。江雁容和程心雯都笑了。叶小蓁呢,既然问题解决,也就不再愁眉苦脸,又和程心雯谈起老师们的脾气和绰号来。江雁容快快的吃完饭,收拾好便当,向程心雯和叶小蓁宣布,她今天中午要做代数习题,不和她们闹了。叶小蓁说:“代数做它干什么?拿我的去抄一抄好了,不过我的已经是再版了,有错误概不负责!”

 “我决定不抄了,要自己做!”江雁容说。

 “你让她自己做去!”程心雯对叶小蓁说:“等会儿做不出来,眼泪汪汪的跟自己发一大顿脾气,结果还是抄别人的!”

 江雁容不说话,拿出书和习题本,真的全神贯注到书本上去了。叶小蓁和程心雯仍然谈她们的,程心雯说:“我最怕到康南的房间里去,一进去就是一股烟味,没看过那么喜欢抽烟的人!”“可是你常常到康南那里去!”叶小蓁说。

 “因为和康南谈天真不错,他又肯听人说话,告诉他一点事情他都会给你拿主意。不过,他的烟真讨厌!”

 “有人说江乃有肺病!”叶小蓁提起另一个老师。

 “他那么瘦,真可能有肺病,”程心雯说:“他讲书真好玩,我学给你看!”她跳到椅子上,坐在桌子上,顺手把后面一排的李燕的眼镜摘了下来,嚷着说:“借用一下!”就把眼镜架在鼻梁上,然后蹙着眉头,眼睛从眼镜片上面望着同学,先咳一声,再低嗓音说:“同学们,你们痛不痛呀?你们不痛的话江乃就吃亏了!”叶小蓁大笑了起来,一面用手拚命打程心雯说:“你怎么学的?学得这么像!”坐在附近的同学都笑了起来。原来这位名叫江乃的老师国语不太标准,他的意思是说:“你们懂不懂呀,你们不懂的话将来就吃亏了!”却说成:“你们痛不痛呀,你们不痛的话江乃就吃亏了。”程心雯忍住不笑,板着脸,还严肃的说:“不要笑,不痛的人举手!”

 大家又大笑了起来,江雁容丢下笔,叹口气说:“程心雯,你这么闹,我简直没办法想!”

 “我就是不闹,你也想不出来的,”程心雯说,一面拉住江雁容说:“别做了,中午不休息的人是傻瓜!”

 “让我做做傻瓜吧!”江雁容可怜兮兮的说。

 周雅安从后面走了过来,用手拍拍江雁容的肩膀,江雁容抬起头来,看到周雅安沉郁的大眼睛和冰冷而无表情的脸。周雅安望望教室门口,江雁容会意的收起书和本子,站起身来,程心雯一把拉住江雁容说:“怎么,要跑?到底周雅安比我们行!你怎么不做代数习题了?”“别闹,我们有事。”江雁容摆了程心雯,和周雅安走出教室。她们默默的走下楼梯,又无言的走到校园的荷花池边。江雁容走上小桥,伏在栏杆上望着水里已经发黄的荷叶,荷花早已谢了,现在已经是秋末冬初了。周雅安摘了一朵‮花菊‬过来,也伏在栏杆上,把‮花菊‬碎了,让花瓣从指里落进池水中。江雁容说:“造孽!”“它长在那边的角落里,根本没有人注意它,与其让它寂寞的枯萎,还不如让它这样随水漂流。”

 “好,”江雁容微笑了:“你算把我这一套全学会了。”

 “江雁容,”周雅安慢的说:“他变了心,他另外有了女朋友!”江雁容转过头来望着周雅安,周雅安的神色冷静得反常,但眼睛里却燃烧着火焰。“你怎么知道?”江雁容问。

 “我舅舅在街上看到了他们。”

 江雁容沉思不语,然后问:“你准备怎么样?”“我想杀了他!”周雅安低声说。

 江雁容看看她,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周雅安,他还不值得你动刀呢!”

 周雅‮定安‬定的望着江雁容,眼睛里闪动着泪光,江雁容急急的说:“周雅安,你不许哭,你那么高大,那么倔强,你是不能流泪的,我不愿看到你哭。”

 周雅安把头转开,咬了咬嘴

 “我不会哭,”她说:“最起码,我现在还不会哭。”她拉住江雁容的手说:“来吧,我们到康南那里去,听说他会看手相,我要让他看看,看我手中记载着些什么?”

 “你手上不会有小徐的名字,我担保”江雁容说:“你最好忘记这个人和有关这个人的一切,这次恋爱只是你生命中的一小部分,并不是全部,我可以断定你以后还会有第二次恋爱。你会碰到一个真正爱你的人。”

 “你不该用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劝我,”周雅安说:“你是唯一一个了解这次恋爱对我的意义的人,你应该知道你这些话对我毫无帮助。”“可是,”江雁容看着周雅安那张倔强而冷冰冰的脸:“我能怎样劝你呢?告诉我,周雅安,我怎样能分担你的苦恼?”

 周雅安握紧了江雁容的手,在一刹那间,她有一个要拥抱她的冲动。她望着江雁容那对热情而关怀的眼睛,那真诚而坦白的脸说:“江雁容,你真好。”江雁容把头转开说:“你是第一个说我好的人,”她的声音有点哽,然后拉着她说:“走吧!我们找康南谈去,不管他是不是真会看手相,他倒确是个好老师。”康南坐在他的小室内,桌上的烟灰碟里堆满了烟蒂,他面前放着江雁容那本周记本。他已经反复的看了好几遍,想批一点妥当的评语,但是,他不知道批什么好。他不知道如何才能鼓舞这个忧郁的女孩子,十八岁就厌倦了生命,单单是为了对功课的厌烦吗?他感到无法去了解这个孩子“一个奇异的女孩子。”又是这句老话,但是“是个惹人怜爱的女孩子。”他重新燃起一支烟,在周记本和他之间起一堆烟雾。

 有人敲门,康南站起身来,打开了房门。江雁容和周雅安站在门外,康南感到有几分意外,他招呼她们进来,关上了门。周雅安说:“我们来找老师看手相!”

 康南更感到意外,本来,他对手相研究过一个时期,也大致能看看。上学期,他曾给几个学生看过手相,没想到周雅安她们也知道他会看手相。他有点愕然,然后笑笑说:“手相是不准的,凡是看手相的人,都是三分真功夫加上七分胡说八道,另外再加几分?饬娇傻慕啊U馐遣荒苤眯诺摹!薄懊还叵担鲜χ凰的侨终婊昂昧恕!敝苎菜担幻嫔斐鍪掷础?囱樱獯问窒嗍欠强豢傻摹?的先弥苎沧拢仓坏萌パ磕侵皇帧U馐歉鍪菹鞫墙崞拇蟮氖郑恢辉硕业氖帧=闳菸弈康牡匿雷攀夷冢缴嫌幸徽拍罚昧煞镂瑁⒔∮辛Γ獾目钍羌虻サ囊恍行惺椋骸翱的匣嬗谔ū笨痛巍保旅嫘醋拍暝氯铡!八故嵌嗖哦嘁眨苯闳菹耄缇椭揽的夏芑够岬窨獭V劣谧郑还苄胁萘プ际切屑摇=闳蒗獾绞樽狼懊妫谎劭吹阶约耗潜咎闹芗潜荆牧齿氲暮炝恕⒁獾饺嗟谋咀佣蓟姑挥卸敲此翘乇鸪槌鏊谋咀永赐芬桓隹吹牧耍裁匆庋客低档娜プ⑹铀⒓捶⑾炙苍谧⒁庾约骸骰匮酃猓抛郎系囊桓鲅馓āU馐堑窨痰煤芫碌氖猓馓ㄊ峭衷残蔚模槐叩窨套乓恢臧沤叮ネ肥切矶嗟能抗场Q馓ㄓ疑辖谴蚱屏艘豢椋谀瞧频囊豢樯峡塘艘煌湓铝粒铝僚员哂兴母龅窨套诺男∽郑骸霸破圃吕础!苯闳莞械秸馑母鲎钟械阄薹ń馐停绻侨 霸破圃吕椿ㄅ啊蹦蔷涞囊馑迹蜓馓ㄉ喜⒚挥谢ā唤闷鹆四歉鲅馓ǎ邢傅纳屯妗?的险诳驳氖郑沧⒁獾浇闳菽闷鹆四歉鲅馓ǎ退成夏歉隼Щ蟮谋砬椤S谑牵ψ潘担骸澳茄馓ㄉ媳纠疲挥铝粒幸惶觳恍⌒模言拼蚱屏艘豢椋揖驮谏厦婵躺弦煌湓铝粒獠皇潜曜嫉摹破圃吕础穑俊苯闳菪α耍蜒馓ǚ呕卦Α蛋档耐趴的希婀肿耪庋桓錾畛恋哪腥耍不嵊行┩缙さ木俣?的习庾胖苎驳氖种福盗耍骸翱茨愕氖郑愕母鲂允智浚楦蟹岣弧D悴灰孜鹑怂私猓膊蝗菀兹チ私獗鹑耍鍪氯涡远愿骸?墒悄闶悄谙虻模愫苌傧虮鹑送侣缎氖拢谕獗砩希闶歉隼止鄣模硕娜耍率瞪希惚鄱缕А6圆裕俊?br>
 “很对。”周雅安说。“你的生命线很复杂,一开始就很纷,难道你不止一个母亲?或者,不止一个父亲?”

 “哦,”周雅安咽了一口唾沫:“我有好几个母亲。”她轻声说。事实上,她的母亲等于是个弃妇,她的父亲原是富商,娶了四五个太太,周雅安的母亲是其中之一,现在已和父亲分居。她和父亲间唯一的关系就是金钱,她父亲仍在养育她们,从这一点看,还不算太没良心。

 “你晚年会多病,将来会有个很幸福的家庭。”康南说,微笑了一下。“情感线也很,证明情感上波折很多。这都是以后的事,不说也罢。”“说嘛,老师。”“大概你会换好几个男朋友,反正,最后是幸福的。”康南近乎责的结束了他的话。

 “老师,我会考上大学吗?”周雅安问。

 “手相上不会写得那么详细,”康南说“不过你的事业线很好,应该是一帆风顺的。”

 “老师,轮到我了,”江雁容伸出了她的手,脸上却莫名其妙的散布着一层红晕。康南望着眼前这只手,如此细腻的皮肤,如此纤长的手指,一个艺术家的手。康南对这只手的主人匆匆的瞥了一眼,她那份淡淡的羞涩立即传染给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竟觉得有点紧张。轻轻的握住她的手指,他准备仔细的去审视一番。但,他才接触到她的手,她就触电似的微微一跳,他也猛然震动了一下。她的手指是冰冷的。他望着她,天已经凉了,但她穿得非常单薄。“她穿得太少了!”他想,突然有一个冲动,想握住这只冰冷的小手,把自己的体温分一些给她。发现了自己这想法的荒谬,他的不安加深了。他又看了她一眼,她脸上的红晕异常的可爱,柔和的眼睛中有几分惊慌和畏怯,正怔怔的望着他,那只小手被动的平伸着,手指在他的手中轻轻的颤动。他低头去注视她手中的线条,但,那纵横在那白的手掌中的线条全在他眼前浮动。

 过了许久,他才能认清她那些线条,可是,他不知说些什么好,他几乎不能看出这手掌中有些什么。他改变目标去注视她的脸,宽宽的额角代表智慧,眼睛里有梦、有幻想,还有惑。其他呢,他再也看不出来,他觉得自己的情绪纷得奇怪。好半天,他定下心来,接触到江雁容那温柔的、等待的眼光,于是,他再去审视她的手:“你有一条很奇怪的情感线,恐怕将来会受一些磨难,”他抬头望着她的脸,微笑的说:“太重感情是苦恼的,要打开心境才会快乐。”江雁容脸上的红晕加深了,他诧异自己为什么要讲这两句话。重新注视到她的手,他严肃的说了下去:“你童年的命运大概涸撇坷,吃过不少苦。你姐妹兄弟在三个以下。你的运气要一直到二十五岁才会好,二十五岁以后你就‮定安‬而幸福了。不过,我看流年不会很准,二十五岁只是个大概年龄。你‮体身‬不十分好,但也不太坏。个性强,脾气硬,但却极重情感,你不容易喜欢别人,喜欢了就不易改变,这些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缺点,将来恐怕要在这上面受许多的罪?显撕芎茫院蠡嵯矶母#丈疾换嵊星J迪吖岽┲腔巯种行挠蟹礁裎疲纯赡芑嵝∮忻!彼鹜防矗趴庵皇郑骸拔业哪芰τ邢蓿铱怀龈嗟亩骼础!苯闳菔栈亓怂氖郑欠莸男呱匀淮嬖凇戳丝的弦谎郏巧铄涞难劬τ行┎话捕ǎ舾械拇Р獾剿谒种锌吹搅耸裁矗匆洳凰怠!八参薹ㄔぶ约旱拿恕!彼耄缓笪⑿Φ乃担骸袄鲜Γ阋哺约嚎垂窒嗦穑俊?br>
 康南苦笑了一下。“我不用再看了,生命已经快走到终点,该发生的事应该都已经发生过了。这以后,我只期望平静的生活下去。”

 “当然你会平静的生活下去,”周雅安说:“你一直做老师,生活就永远是这样子。”“可是,我们是无法预测命运的,”康南望了望自己的手,在手中心用红笔画了一道线:“我不知道命运还会给我什么?我只是说期望能够平静。”

 “你的语气好像你预测不能得到平静。”江雁容说。

 “我不预测什么,”康南微微一笑,嘴边有一条深深的弧线。“该来的一定会来,不该来的一定不会来。”

 “你好像在打隐语,”江雁容说:“老师,这该属于江湖话吧?事实上,你给我们看手相的时候,说了好几句江湖话。”“是吗?什么话?”“你对周雅安说:‘你不容易被人了解,也不容易了解别人。’这话你可以对任何一个人说,都不会错,因为每个人都认为别人不了解自己,而了解别人也是件难事,这种话是不太真诚的,是吗?你说我‮体身‬不十分好,但也不太坏,这大概不是从手相上得到的印象吧?以及老运很好,会享儿女的福,这些话都太世故了,你自己觉得是不是?”

 “你太厉害,”康南说,脸有些发热。“还好,我只是个教书匠,不是个走江湖的相士。”

 “如果你去走江湖,也不会失败。”江雁容说,笑得十分调皮,在这儿,康南看到她个性的另一面。她从口袋里找出一角钱,抛了一下,又接到手中说:“哪,给你一个银币。这是小说里学来的句子,这儿,只是个小镍币而已,要吗?”

 “好,”康南笑着说,接了过来:“今天总算小有收获。”

 江雁容笑着和周雅安退出了康南的房间。康南关上房门,在椅子里坐了下来,手里还握着那枚角币。他无意识的凝视着这个小镍币,心里突然充满了异样的情绪,他觉得极不‮定安‬。燃上一支烟,他大大的了一口,让面前堆满烟雾。可是,烟雾仍然驱不散那种茫然的感觉,他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窗外的院子里,有几枝竹子,竹子,这和故乡湖南的竹子没有办法比较。他还记得老家的大院落里,有几株红竹,酱红色的干子,酱红色的叶子,若素曾经以竹子来譬喻他,说他直而不弯。那时他年轻,做什么事都有那么一股干劲儿,一点都不肯转圜。现在呢,多年的生活和苦难的遭遇使他改变了许多,他没有那种干劲了,也不再那样直而不弯了,他世故了。望着这几枝竹子,他突然有一股强烈的乡愁,把头倚在窗栏上,他轻轻的叫了两声:“若素,若素。”窗外有风,远处有山。凸出的山峰和云接在一起。若素真的死了?他没有亲眼看到她死,他就不能相信她已经死了。如果是真的死了,她应该可以听到他的呼唤,可是这么多年来,他就没有梦到她过。“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现在他才能深深体会这两句诗中的哀思。

 回到桌子前面,他又看到江雁容的那本周记本,他把它阖起来,丢到那一大堆没批阅的本子上面。十八岁的孩子,在父母的爱护之下,却满纸写些伤感和厌世的话。他呢,四十几岁了,尝尽了生离死别,反而无话可说了。他想起前人的词:“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

 为赋新词强说愁。如今尝尽愁滋味,说还休,说还休,

 却道天凉好个秋!”江雁容,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龄。而他呢,已经是“却道天凉好个秋”的时候了。

 从桌上提起一支笔来,在浓烈的家园之思中,他写下一阕词:“沉沉暮霭隔重洋,能不忆潇湘?天涯一线浮碧,卒莫辩,

 是何乡?临剩水,对残山,最凄凉,今生休矣,再世无

 凭,枉费思量!”是的,今生休矢,再世无凭。他不可能和若素再重逢了,若素的死是经过证实的。他和若素在患难中相识(抗战时,他们都是亡学生)。在患难中成婚,胜利后,才过了三、四年平静的生活,又在患难中分离。当初仓促一别,谁知竟成永诀!早知她会死,他应该也跟她死在一块儿,可是,他仍然在这儿留恋他自己的生命。人,一过了中年,就不像年轻时那样容易冲动了,如果是二十年前,他一定会殉情而死。现在,生命对他像是一杯苦酒,虽不愿喝,却也不愿轻易的抛掉。站起身来,他在室内踱着步子,然后停在壁橱前面,打开了橱门,他找到一小瓶高粱酒,下午他没课,不怕喝醉。在这一刻,他只渴望能酩酊大醉,一醉能解千愁。他但愿能喝得人事不知。开了瓶,没有下酒的菜,他拿着瓶子,对着嘴一口气灌了半瓶。他是能喝酒的,但他习惯于浅斟慢酌,这样一口气向里灌的时候很少,腔伫立即通过了一阵热。明知喝急酒伤人,他依然把剩下的半瓶也灌进了嘴里。丢掉了瓶子,他倒在上,对着自己的枕头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保护自己的子儿女,还成什么男人?”他仆倒在枕头上,想哭。一个东西从他的袖口里滚了出来,他拾起来,是一枚小小的镍币,江雁容的镍币。他像拿到一个烫手的东西,马上把它抛掉,望着那镍币滚到地板上,又滚到书桌底下,然后静止的躺在那儿。他转开头,再度轻声的低唤:“若素,若素。”又有人敲门,讨厌。他不想开门,但他听到一阵急切的叫门声:“老师!老师!”站起身来,他打开门,程心雯、叶小蓁,和三四个其他的同学一涌而入。程心雯首先叫着说:“老师,你也要给我们看手相,你看我能不脑萍上大学?我要考台大法学院!”康南望着她们,脑子里是一片混乱,根本弄不清楚她们来干什么。他怔怔的望着她们,蹙着眉头。程心雯已跑到书桌前面,在椅子里一坐,说:“老师,你不许偏心,你一定要给我们看。”说着,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说:“酒味,老师,你又喝酒又抽烟?”

 康南苦笑了一笑,不知该说什么。叶小蓁说:“老师,你就给江雁容看手相,也给我们看看嘛!”

 “明天再看,行吗?”康南说,有点头昏脑:“现在已经快上课了。”程心雯仆在桌子上,看着康南刚刚写的那阕词,说:“老师,这是谁作的?”

 “这是胡写的。”康南拿起那张纸,成了一团,丢进了字纸篓里。程心雯抬起头来,看了康南一眼,挑了挑眉毛,拉着叶小蓁说:“我们走,明天再来吧!”

 像一阵风,她们又一起走了。康南关上门,倒在上,阖拢了眼睛。“什么工作能最孤独安静,我愿做什么工作。”他想,但又接了一句:“可是我又不能忍受真正的孤独,不能漠视学生的拥戴。我是个俗人。”他微笑,对自己微笑,嘲弄而轻蔑的。程心雯和叶小蓁一面上楼,一面谈着话,程心雯说:“康南今天有心事,我打赌他哭过,他的眼睛还是红的。”

 “我才不信呢,”叶小蓁说:“他刚刚还给江雁容看手相,这一会儿就会有心事了!他只是不高兴给我们看手相而已,哼,偏心!你看他每次给江雁容的作文本都评得那么多,周记本也是。明明就是偏心!不过,我喜欢江雁容,所以,绝不为这个和江雁容绝。”

 “你不懂,”程心雯说:“学文学的人都是古里古怪的,前一分钟笑,后一分钟就会哭,他们的感情特别敏锐些。反正,我打赌康南有心事!”走进了教室,江雁容正坐在位子上,呆呆的沉思着什么。程心雯走过去,拍了她的肩膀一下说:“康南喝醉了,在那儿哭呢!”

 “什么?”江雁容吓了一大跳。“你胡扯!”

 “真的,满屋子都是酒味,他哭了没有我不知道,可是他眼睛红红的,神情也不大妙。桌子上还写了一首词,不知道什么事使他感触起来了!”程心雯说。

 “词上写的是什么?”江雁容问。

 “康南把它撕掉了,我只记住了三句。”“哪三句?”“什么今生…不对,是今生什么,又是再世什么,大概是说今生完蛋了,再世…哦,想起来了,再世无凭,还有一句是什么…什么思量,还是思量什么,反正就是这类的东西。”“这就是你记住的三句?”江雁容问,皱着眉头。

 “哎呀,谁有耐心去背他那些酸溜溜的东西!”程心雯说:“他百分之八十又在想他太太。”

 “他太太?”“你不知道?他太太在‮陆大‬,共产她改嫁,她就投水死了,据说康南为这个才喝上酒的。”

 “哦。”江雁容说,默默的望着手上的英文生字本,但她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她把眼光调回窗外,窗外,远山上顶着白云,蓝天静静的张着,是个美好的午后。但,这世界并不见得十分美好。“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烦恼,”她想:“生命还是痛苦的。”她用手托住下巴,心中突然有一阵莫名其妙的震。“今天不大对头,”她对自己说:“我得到了什么?还是要发生什么?为什么我如此的不平静?”她转过头去看后面的周雅安,后者正伏在桌上假寐。“她也在痛苦中,没有人能帮助她,就像没有人能帮助我。”她沉思,眼睛里闪着一缕奇异的光。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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