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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斑寒第二天晚上,就知道盼云搬出钟家了。

 在钟家的客厅里,只有可慧和高寒两个。大家都很识相,高寒一来,全家都痹篇了。可慧腻在高寒怀里,脑袋半枕着高寒的膝,小脸蛋上一副惨兮兮的模样。她已经把经过情形很简单的告诉了高寒,再加上了她自己的自怨自艾和懊恼。

 “我真不懂,我开门关门,跳呀跳的跑出来,声音够大了,他们怎么会听不到?我也不好,明明听到有人在哭,我还去开灯,弄得全家天翻地覆,犬不宁。小婶婶走了,妈妈哭了‮夜一‬,到现在也不跟爸爸说话,也生气…哎,”她转了转眼珠,看着高寒:“你猜怎么,并不怪爸爸,天下的母亲好自私呵,儿子总是自己的好,她反而骂妈妈不懂事,不了解男人,不会拴住丈夫…气得妈妈哭得死去活来!”

 斑寒愕然的听着这一切,脑子里昏昏然的像被浇了一锅烧热的蜡,把所有的思想都烫伤了而且凝固了。好半天,他根本弄不清可慧在说些什么,然后,他懂了。坐在那儿,他双手撑着下巴,苦苦思索,苦苦回忆,苦苦分析…他不动也不说话。可慧却仍然在唉声叹气。

 “其实,也不能怪小婶婶,她和我小叔的感情那么好,结婚两个月小叔就死了,那时,小婶婶才二十一岁,我爸当时就说:她等于还是个孩子!我想,我爸一开始就喜欢她!其实,一个男人要爱上小婶婶是很自然的啊,你说是不是?她那么美,那么年轻,那么忧忧郁郁文文弱弱的。又会弹钢琴,又很有才气…哎!你知道吗?我同情爸爸和小婶婶。怪不得,这些日子来,我总觉得小婶婶有心事,总觉得她好不对劲,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斑寒瞪着可慧。“你爸怎么说?”他闷声问。

 “爸爸呀!”可慧摇‮头摇‬。“他当时就对妈又吼又叫,说他就是喜欢小婶婶,喜欢她有思想有深度懂感情…反正说了一大套。你不了解我爸,他不是怕事的人,他很多情,如果把他急了,吃亏的还是我妈!”

 斑寒磨了磨牙齿:“可是,他还是让她走了?在深更半夜里,让她一个人走了?”可慧看了他一眼,抓起茶几上的一个橘子,她开始剥橘子,一面剥,一面说:“你要他怎么办呢?家里有老的有小的,他总不能跟着小婶婶一起走吧?唉!小婶婶也很可怜,我看着她出去,心都痛了,说真话,我好喜欢好喜欢她!怎么想得到她会…她会…唉!”她左叹一声气,右叹一声气,把剥好的橘子一片一片喂到高寒嘴里去,她瞅着他,终于甩了一下头:“高寒,我们不要谈这问题了,好不好?我们不要谈了。”她抓过他的手来:“好啊,起水泡了!你起码一个月不能弹吉他!”

 他下手来,烦躁的站起‮子身‬,在室内兜了一圈。

 “你家有香烟吗?”他问。

 “香烟?你又不抽烟,要香烟干什么?”

 “我想一支。”他翻开茶几上的烟盒,拿了一支烟。可慧慌忙取饼打火机,帮他打着了火,陪笑的说:“你这人脚,搞不好打个火,再把手指烧起来,如果你要抽烟,让我来帮你点火。”

 他燃着了烟,深了一口,把烟雾出来。可慧稀奇的看着他,叫着说:“你会抽烟!”“会的事多着呢,只是你不知道!”

 “哦?”可慧挑着眉毛。“敢情你在我面前装正经,你是个伪君子!”“世界上的伪君子也多得很,不止我一个!”

 “噢,”可慧翻了翻眼睛。“你吃了冲菜吗?”

 “什么意思?”“没吃冲菜,怎么尽冲人呢!看样子,你今天脾气大得很,为什么?”他勉强的笑了,望着可慧。

 “不为什么。”他低叹着说:“我的脾气一向就不好,你知道的。”她娇媚的笑了,用她温暖的小手去握住他的手。

 “我不会惹你生气,我尽量不惹你生气,假若我无意间惹你生气了,你可以骂我吼我,甚至打我,但是,你不要去爱上别人,永远不要,好吗?”

 他盯着她,在她那深情的、专注的、柔媚的眼光和声音中惑了。她用手勾下了他的脖子,又献上了她那柔软而甜润的,她舌尖还带着橘子的香味。

 同一时间,盼云正躺在家里的上,接受楚医生的治疗和打针。楚鸿志是贺太太请来的,是贺家的家庭医生,事实上,楚鸿志不是内科,而是心理科的大夫。自从文樵去世以后,盼云每次回娘家,都被贺太太着见楚鸿志,着吃他的配方,安眠葯、镇定剂…和深呼吸。

 这次,请楚医生几乎是必要的,盼云自从半夜回家后就变得有些歇斯底里。她总是笑,不停的笑,笑得古怪而凄凉。她整夜没睡,只是坐在上发呆和傻笑。贺家两老都被她弄了个手忙脚,贺太太想打电话问钟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被盼云严词阻止了,她用手着听筒说:“我们和钟家已经没有关系了,再也不要打电话过去!再也不要去惹他们!”“但是,”贺太太懊恼而焦灼的说:“一定发生了一些事情,是不是?”“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盼云呆呆的坐着,呆呆的说,还带着呆呆的笑。“首先,是文樵死了,然后,是我买了尼尼…尼尼!哦,尼尼!”她忽然惊慌的四面找寻:“尼尼!尼尼呢?”

 “在这儿!”倩云嚷着,慌忙抱过那正瑟缩在脚的尼尼,放进她怀里。那小东西由于不习惯换了环境,在簌簌发抖。盼云马上把它紧抱在怀中,用睡袍的下摆包着它,给它取暖。

 “我买了尼尼…”盼云继续说,像在做梦。“可慧参加了舞会,然后,可慧有了男朋友,然后,可慧出了车祸,然后,我和文牧被他们抓到了…”

 “你说什么?”贺太太听出了要点:“你和文牧怎么样?”她心慌慌的问,母的直觉在提醒她,可能,出了大麻烦了!二十四岁,她才只有二十四岁呀!

 盼云怔了怔,又笑了起来,笑得把脸藏在尼尼的长中。倩云坐在她身边,用手环抱住她的肩,轻轻的摇着她,紧紧的追问着:“到底怎么回事?姐,你不要弄得全家心神不定好不好?”

 “我是个‘鬼’,”她笑着说:“我到哪个家庭,哪个家庭就不会安静!”贺先生看着这一切,简单的说:“去请楚大夫来,她需要一个心理医生!”

 “不要小题大作!”盼云收起了笑,正说:“我并没有精神错,我只觉得人生的事很可笑。许多时候,我们都在演戏,也不知道演给谁看!”

 “盼云!”贺太太喊:“你说说清楚,什么叫你和文牧被抓到了?什么事被抓到了?”

 盼云抬起头来,看着母亲,她又笑了。

 “他们以为我和文牧在恋爱,全家闹了个天翻地覆,紧张得不得了,只好把我遣送回家!”

 “姐,”倩云紧盯着她,问:“你是不是在和文牧恋爱呢?”

 盼云大笑起来,把尼尼放在上,她笑得气。

 “你想呢?”她反问:“很好的小说材料,是不是?写出来准轰动,只是新闻局会取缔!”“姐!”倩云叫。盼云不笑了,抬起头来,她眼光澄澈的看着父母,又看倩云,她真切的、坦白的、一本正经的说:“我没有。绝没有和文牧恋爱,这是个误会,很可笑的一场误会。所以我一直想笑!”

 贺太太放下心来,马上,她就生气了。

 “既然是误会,他们凭什么半夜三更把你赶回来?我打电话跟他们评评理去!”盼云拉住母亲的衣服:“难道你不准备收留我,还要赶我回钟家去吗?”

 “胡说!”贺太太激动的拥抱着盼云。“你再也不要回钟家了,永远不要回去了。”“那么,还评什么理?惹什么闲气?误会就让它误会吧!我都不生气,你们气什么?”

 于是,贺太太没打电话。大家都隐忍了下来。但是,盼云从回家后就没对劲过,她不吃不喝不睡,坐在上,一忽儿呆呆的出神,一忽儿又傻傻的笑。问她话,她也回答得清清楚楚,不问她话,她就整天不开口。这使贺家夫妇和倩云都担心得不得了。白天,倩云利用上课的时间,打了个电话到文牧的办公厅,文牧把晚间发生的误会说了一遍,当然,说得并不清楚,因为不能扯出高寒,他无法解释盼云何以会伏在他怀里哭泣。倩云满腹狐疑的回到家里,只对母亲说:“妈,请楚鸿志来吧!不管怎么回事,姐姐总有点不对劲!”

 于是,楚鸿志来了。于是,盼云只好接受楚鸿志的治疗。说真话,楚鸿志在心理医生中,是相当有名气的。他年纪不大,才只有四十岁左右,是留美回来的,在‮国美‬,他至今还保留着工作,一年之内,总有好几个月在国外。他的医术也很高明,他很能让病人放松自己,也很能让病人信赖他。盼云有一次对他说过:“你知道吗?你的工作等于是个神父,那些病人需要发,你就坐在一边听他们发。”

 楚鸿志想了想,笑了。

 “你该说,神父都是很好的心理科医生,心理科医生却绝不是神父!”“为什么?”“因为──”楚鸿志笑得坦率。“心理科医生会结婚,神父不能。”盼云也笑了。在某些时候,盼云相当欣赏楚鸿志,因为他很有幽默感。楚鸿志有个并不太幸福的家庭,他的太太数年前死于癌症,留下了两个稚龄的孩子。所以,在文樵刚死的时候,楚鸿志尽心尽意的治疗过盼云,他对她很坦白的说过:“你有的感受,我都能了解。以前读浮生六记,看到沈三白说,奉劝天下夫妇,感情不要太好,以免当一个早走一步的时候,另一个过分痛苦。这种感觉,只有身历其境的人才能体会!我和我太太之间从没有爱得死去活来,但是,她走的时候我仍然难过得要命!”聚散两依依23/29

 盼云肯接受楚鸿志的治疗,也因为他不是江湖医生,他细心,他诚恳,他像个朋友。

 现在,楚鸿志坐在盼云的前,他特地支开了倩云和贺氏夫妇,他注视着盼云。恳切而真挚的说:“说吧!”“说什么?”她问。“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我想说──”盼云侧着头想了想。“人生是一场闹剧。”

 “我同意。”楚鸿志笑着。

 “我想,我无论说什么你都会同意。”

 “那也不见得。你再说说看!”

 “我说,我并不需要医生。”

 “对!你需要睡眠、营养、休息、照顾,和爱情。”

 她惊动了,看着他。笑了。

 “可惜,你这个医生的处方里,很多葯你自己都配不出来!”他也笑了,伸手拍拍她的手。

 “让我给你打一针,好好的睡一觉,等你睡够了,休息够了,精神也好了,我们再细细的讨论我的处方里,有哪几味葯没配好!现在,最起码我可以给你配前面三种葯!怎样?”

 “你要给我打什么针?有没有一种针葯名叫‘遗忘’,打了就可以把过去所有所有的事,都忘得干干净净。”

 “你不需要那种针,那会使你变得迟钝!”

 “对了,我正希望迟钝!”

 他深深看她,准备着针葯。

 “这管针葯打进去,包管你就会迟钝!”

 “迟钝到什么程度?”“到睡着的程度!”“哈!般了半天,还是镇定剂!你不觉得,我很镇定吗?不过…”她想了想,卷起衣袖。“打吧!能睡觉也是一种福气!”他望着她那雪白的手腕,血管在苍白的皮肤下隐约可见。她那细瘦的手臂是楚楚可怜的。他给她扎上橡皮管,让静脉管突出来,一面把针头进去,他一面习惯性的找话题,以免病人感觉出打针的痛楚。

 “你上次告诉我,有个朋友害了‘失忆症’,现在,她好了没有?”“她不会好的,”她很快的说:“我是她,我也不会好。楚大夫,你有没有希望过失去记忆?”

 “从没有,我知道如何去面对‮实真‬。”

 “你能让你自己失去记忆吗?”

 “不能。”“唉!”她叹口气,摇‮头摇‬。“你也只是个凡人!”

 “本来就是凡人,谁都是凡人!记忆是一样很好的东西,有时会填补一个人心灵的空虚,有时也会带来欢乐或痛苦,人不该放弃记忆。”他出针头,着她的手腕。微笑漾在他的边。“记得第一次给你打针,你才十五岁,因为和你的英文老师吵架,你骂她是心理‮态变‬的老巫婆,她要开除你,你气得又发抖又哭又跳,你爸爸没办法,只好把我找来给你注镇定剂。盼云,你一直是个感情容易激动的孩子,你的问题出在,这些年来,你过分的压制自己,既不能痛快的哭,又不能痛快的笑!”她眼眶。“十五岁?你还记得?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她靠在枕头上,有些昏昏沉沉起来,那葯发作得非常快。“楚大夫,你明天还来吗?”“是的!”她微笑了一下,伸手去摸尼尼,把尼尼揽在怀中,她昏然睡了。嗫嚅着,她模模糊糊的说了一句话:“幸好你是医生,否则,我会以为你爱上了我!”

 闭上眼睛,她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又长又久又沉,连梦都没有。她是被一阵电话铃声惊醒的。睁开眼睛来,她一眼看到倩云正握着电话听筒,非常不耐烦的低声喊着:“跟你说了几百次了,你怎么又打电话来?高寒,你不能跟我姐姐说话,她病了,打了镇定剂才睡的!你到底有什么事?不要再拿你和钟可慧的事来烦我姐姐,她与钟家早就没关系了!什么?你现在要过来?你马上要过来?不行,不行…”盼云完全醒了,睁大眼睛,她看着倩云。高寒!她有没有听错?是高寒吗?她支起‮子身‬,伸手给倩云。

 “听筒给我,我跟他说话!”

 倩云把听筒交给她,一面走出房门,一面叮嘱着:“你别太劳神啊,楚大夫说你需要休息!”

 她接过了听筒,目送倩云离开。

 “高寒?”她问。“盼云!”高寒喊了起来。“这是我第十二个电话!你好吗?为什么不能接电话?”“他们给我打了针…”她说:“我睡着了。”

 “打针?你病了?别说了,我挂断电话马上到你家来!我们见面再谈!”“喂!”她喊,头脑有些清楚了。“你不能来,不许来!我们都谈清楚了的,你说过不再…”

 “说很容易,做很困难!”他说:“尤其,听到可慧谈起前天晚上发生的事以后…”

 “可慧告诉了你?她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你和她爸爸在一起,被她撞见了。”

 “哦,”她衰弱的低应了一声。心里在迅速的转着念头,迅速的组织着自己的思想。“你已经知道了?”她低声说:“你瞧,你并不是唯一的一个!”“少来这一套!”高寒的声音鲁野蛮而强烈,充满了感情,充满了了解,充满了苦恼。“我一点点都不相信!一丝丝都不相信!因为我太了解你!你绝不是同时能爱两个男人的女人!钟家如果不是出于误会,就是出于陷害!我要查明这件事,我告诉你,我要查明白!”

 “别查了!”她更软弱了。“请你别查了!”

 “那么,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我不想谈。”“好,”他顿了顿。“我过来!”

 “不行!”“盼云!”他叫:“要我从此不见你,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做不到…”他一叠连声的、低低的、沉沉的说了二十几个“我做不到”说得盼云心都碎了,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高寒,”她憋着气说:“你是男子汉,不要?怠D悴灰莆遥颐且丫冀埠昧耍谇嗄旯埃颐且丫岩磺卸剂硕狭恕H绻慵绦莆遥腋嫠吣恪一帷一帷彼ё∽齑健!澳慊嵩跹俊彼省!安⒉皇侵挥锌苫刍嶙瞿羌拢彼а担骸叭绻俏易觯也换嵩市泶锊坏侥康模蛭壹易≡诘谑懵ィ ?br>
 电话那端,高寒似乎倒了一口冷气。

 “我投降。”他急促而窒息的说。“我都听你,都依你,你要怎么做,就怎么做,我投降。”

 “那么,永远别再打电话给我,永远别来看我,永远也不要再来烦我!”她挂断了电话。倩云端着牛和食物进来了。

 “怎么回事?高寒找你干什么?他不是和钟可慧打得火热了吗?”“是,”她鼻子。“小两口吵了架,要我当和事佬。”她撒谎撒得像真的。“你还管他家的事呀!”倩云瞪大了眼睛。“让他们去吵!最好吵得屋顶都掀掉!”盼云望着倩云,心里忽然掠过一个想法,如果是倩云嫁到钟家呢?看着倩云那坚定的神态,她知道,如果是倩云,所有的事都不一样了!文樵不一定会死,倩云也决不可能和可慧爱上同一个男孩子,如果真发生了,倩云也不会从这战场上撤走。悲剧,是每个人自己的性格造成的。忽然,她觉得自己是有些傻气的,或者,她该和高寒逃走?或者,她不必去乖粕慧的死活?或者…她咬咬牙,似乎又看到可慧那攥住自己衣襟的手,那哀哀诉的眼神,那含泪的眸子,还有那躺在车轮前的‮体身‬…她猛一甩头,把这卑鄙的念头甩掉了。聚散两依依24/2913

 接下来的日子似乎变得很平静了。

 盼云住在娘家,几乎足不出户。连续两个月,她都大门不迈,二门不出。有时,倩云急了,才拉她出去看电影。如果要她逛逛街,她就毫无兴致了。她仍然在消沉之中,消沉得像是又回复到三年前,文樵刚死的日子中去了。但是,那时的她是个大刺后的悲切,现在,她却平静得出奇。她对楚大夫说:“以前看屠格涅夫的小说,他有句话说:‘我正沉在河的底层’,我总是看不懂,不知道怎样算是沉在河的底层?现在,我有些明白了,我正沉在河的底层。”

 “是什么意思?”楚大夫问:“我不懂。”

 “我沉在那儿,河在我身上和四周过去,是动态的。我呢?我是静态的,我就沉在那里,让周围的一切移动,我不动。”“是一种蛰伏?”“也是一种淹没。”楚大夫深深看她一眼,沉思着不再说话。这些日子,楚鸿志成了家里的常客,几乎天天来报到。看病已经不重要,他常和盼云随便闲谈,他是个很好的谈话对象,他从不问在钟家发生过什么事,从不提任何与钟家有关的人物。如果她提了,他就听着。她不提,他也不问。渐渐的,盼云发现楚大夫的来访,很可能是父母刻意的安排了。包括倩云在内,大家都有种默契,楚大夫一来,大家就退出房间,让他们单独在一起。盼云对这种“安排”也是懒洋洋的,无所谓的,反正,她正“沉在河的底层。”

 这年的冬天特别冷,寒带来了雨,整绵不断的飘落着,雨和冬天对于心情萧索的人总是特别有种无形的压力。盼云常整站在窗前,只是看雨。贺家夫妇为了想提起她的兴致,特别买了一架新钢琴,她坐在琴边,完全弹不成曲调。强迫她弹下去,她会对着琴键泪眼凝注。于是,全家都不勉强她做什么。但,她自己却在壁橱里,找到一支她学生时代用的古筝。拭去了上面的尘垢,她有好些日子沉溺在古筝中。中国的乐器和曲调,弹起来都有种“高山水”的韵味,涓涓轻湍,温存平和。她也就陷在这种和穆中。楚大夫很满意这种转变,他常坐在她身边,听她一弹弹上好几小时。有次,她问:“我这样一直弹古筝,你不厌倦吗?”

 “我觉得很安详,很平静。”他深深注视她。“而且,有种缓慢的幸福感,好像,我正陪你沉在河的底层。有种与世无争,远离尘世的感觉,我喜欢这感觉。”

 她心底闪过一缕警惕,他话中的含意使她微微悸动。第一次,她认真的打量楚鸿志。他是个成的、稳健的男人,既不像文樵那样潇洒漂亮,也不像高寒那样才华洋溢。他平静安详,像一块稳固的巨石,虽然不璀璨,不发光,不闪亮…却可以让人安安静静的倚靠着,踏踏实实的倚赖着。她注视他,陷入某种沉思里。他在她这种朦胧深黝的眼光下有些惑,然后,他忽然仆向她,取走了她怀里的古筝,他握住她的双手,深沉而恳挚的说:“有没有想过一个画面。冬天,窗外下着雪,有个烧得很旺的壁炉,壁炉前,有个男人在看书,两个孩子躺在地毯上,和一只长的小白狗玩着,女主人坐在一张大沙发中,轻轻的弹弄着古筝。”她的眼光闪了闪。“什么意思?”她问。“我在‮国美‬D?有一幢小小的屋子,D?一到冬天就下雪,我们的屋里有个大壁炉。”他说:“我很少住到那儿去,一来这边的工作需要我,二来,没有女主人的家像一支没有主调的歌,沉闷而乏味。”

 她抬起眼睛来,定定的看他。奇怪这么些年来,她从没有注意过身边这个人。奇怪着他讲这话的神情。平静,诚挚。但是,并不激动,也不热烈,没有非达目的不可的坚持,也没有生死相许的誓言,更没有爱得要死要活的那种炙热。这和她了解的感情完全不同,和她经历过的感情也完全不同,这使她困惑了。“你在向我求婚吗?”她坦率的问。

 “一个提议而已。”他说:“并不急。你可以慢慢的考虑,随便考虑多久。”“你很容易为你的家找个女主人,是不是?”她说:“为什么选了我?”他笑了。凝视着她。“并不很容易。”他说:“五年前,你没有正眼看过我。你那幻想世界里的人物,我完全不符合。你一直生活在神话里。”

 “噢!”她轻呼着,讶异着。五年前,难道五年前他就注意过她。“而我呢?”他淡淡的说:“我的眼光也相当高,很难在现实生活中找到理想的人物。‮女男‬之间,要彼此了解,彼此欣赏,还要──缘分。”“这不像心理医生所说的!”

 “暂时,请忘记我是心理医生,只看成一个简单的男人!好吧?”“你并不简单。”她深思着:“为什么在‮国美‬?为什么在D?”“我在那儿有聘约,有工作。”他看了她一眼。“最主要的,我要带你离开‮湾台‬,我不想冒险。”

 “冒险?”她惊奇的问:“冒什么险?”

 “你在这儿有太多回忆,换一个环境,能让你比较清醒,来面对这个‮实真‬的世界。你心灵中有个影像,对你、对我都不好,假若你有决心摆这个影像,摆你脑中那份浪漫色彩浓厚的爱情观,我们离开这儿!一个新的开始!一个家庭主妇,虽然平凡,保证幸福”

 她看他,不说话。如果没有爱情作基础,婚姻怎么会幸福?你是心理医生,你不知道人类内心的问题有多么复杂吗?心中的影像?你指的是谁?文樵?还是高寒?你到底了解我多少?居然敢作如此大胆的“提议?”

 他紧握了她一下。“想什么?想我太冒失,太大胆?”

 “噢!”“这种提议需要勇气。”他笑笑,放开了她的手,他拍拍她的肩膀。“但是,绝对不是对你的压力,你可以很轻松的说不,放心,说‘不’并不会伤害我!”

 “那么,”她:“你的提议并不出于爱情?你并不是爱上了我?”“爱有很多种,人也有很多种,”他看她,认真的。“不要拿你经历过的爱情来衡量爱情。你,倩云,和你的朋友们…多半从小说和电影里去收有关爱情的知识,于是,爱情就变成了神话。盼云,我很喜欢你,喜欢得愿意冒个险来娶你,但是,我并没有为你疯狂,失去你,我也不会死掉。”

 “冒个险,你一再提这三个字,为什么?”

 “因为你的爱情观和我不一样,这样的婚姻本身就很危险,你希望的男人,是可以为你生为你死的那种!”

 “你不是?”“不是。”她凝视他,思索着他的话,看着他的表情。神话?爱情是神话吗?她已经遭遇过两次“神话”带给她的都只有椎心的痛苦。或者,她该只做个平平凡凡的人了;或者,只有平凡的人才有资格享受幸福。她想得出了神,想得有些糊涂了。

 “不要太快答复我,”楚鸿志又对她笑笑。“你需要很透彻的考虑,而不是一时的激动。想清楚,你再告诉我,想一年两年都可以,我并不急。”

 她惶惑的看他,笑了。

 “你是个怪人,”她说:“处理感情的事,你也像在处理文件。”“你举例并不恰当,”楚鸿志笑得含蓄。“文件也有最速件、速件,和普通的待办案件。你不是我的文件。”

 她怔着,在这一刹那间,才觉察出一件事,人,确实有很多不同的种类。楚鸿志,实际上是深不可测的!

 有了这次提议以后,盼云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同。楚大夫仍然常?矗踩匀怀3谀嵌朋荨嵌疾辉偬嵴饧拢缤馓嵋楦久挥刑岢龉谎卧撇⒎敲挥锌悸牵亲敌牡牟彝慈匀幌拭鳎切牡椎挠跋衲敲瓷羁蹋霾蝗衔褡约赫庋桓雠耍岢晌蠓虻暮闷拮印蝗衔腋5谋疽饩褪亲诒诼埃桓鲎约翰话恼煞虻朋荨U庋昙静恢痪醯墓チ耍禾煊掷戳恕?br>
 春天仍然不是盼云的,抱着尼尼,独坐窗前,她的思绪会跑得好远好远。她还是“沉在河的底层”固执的沉在那儿,不想浮起来,不想透口气,也不想去窥探河上面的世界。然后,有一天晚上,倩云从外面回家。她走进盼云屋里,下外套,她很神秘的说:“告诉你一件怪事。”“哦?”“好多日子以来,我都觉得我们大厦对面,在那个建了一半的大厦工地上,有个人常常在那儿走来走去,望着我们大厦发呆。我以为是工地上的监工,或者是管理员之类,根本没注意他。今晚,我闷着头走路,无意之间,居然和那人撞了一下,我抬头一看,你猜是谁?”

 “是谁?”盼云本能的问着,已经开始心慌慌起来了。不要是他!不能是他!“是高寒!”倩云望着那瞪大眼睛的盼云。“你忘了吗?就是钟可慧的男朋友!”“唔。”她哼了一声。“我问他在这儿干什么?他说:‘走路!’你瞧怪不怪!然后,他反问我了一个怪问题,他说:‘那个每天往你家跑的医生是不是在追你呀?’我说:‘关你什么事?’他说:‘关系大了!’你瞧,这人不是有些神经病!”

 贺太太端着碗红枣汤走了进来,这些日子,她就全心全意的忙着调理盼云。一会儿红枣汤,一会儿当归,一会儿枸杞子…就希望把盼云喂胖一点儿。她在屋外就听到倩云的说话了,走进屋来,她问:“高寒是谁?”“医学院的同学!”“哈!”贺太太笑着。“八成看上你了!”

 “看上我吗?”倩云打鼻子里哼了一声。“假若是一年以前的高寒,追追我呢,我还有兴趣,现在的高寒,送给我我也不要!”“怎么呢?”盼云蹙了一下眉,追问着。“一年以前,他在学?锏姆缤房纱罅耍】淮挝杌幔芎透吆恢瑁诙炀涂梢院涠#∷苄δ苣只岬岢嶙髑烁霭<叭撕铣牛#镄舛汲龇缤贰约阂采癫煞裳铮指哂炙в滞Π危】墒牵源铀椭涌苫劢簧吓笥眩屯炅耍 薄霸趺茨兀俊迸卧圃傥省?br>
 “他们这段恋爱怎么谈的,你该比我清楚。反正,可慧出了车祸,大家盛传高寒衣不解带的服侍,为了可慧,在学?镆惶斓酵砜蹩危遣皇茄剑俊?);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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