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当秦非和展牧原赶回家里的时候,正是家中
成一团的时候。宝鹃一看到秦非,就扑奔了过来,用紧张得出汗的手,一把抓住秦非说:“秦非,洁舲不见了!”秦非的心脏蓦然"咚"的狂跳了下,就从
腔中一直往下坠,往下坠,似乎坠到了一个无底无边的深渊里。他回头看牧原,后者脸色如死般灰白,眼里
着极端的恐惧与焦灼。
“不忙,"秦非勉强镇定着自己。"你说她不见了,是什么意思?不见多久了?”
“大概一小时以前,我看她睡得很好,珊珊放学说要运动
,我不过带珊珊去青年商店,买了条运动
回来,前后只有二十分钟,但是洁舲已经不见了!”
“她…她…"牧原声意带着震颤:“会不会去买什么东西?会不会饿了?会不会只到街角走走,马上就会回来?”
“有谁看到她出去吗?"秦非紧张的问。
“是,中中看到了。"宝鹃忽然眼底充满了泪水,她咽声说:“你最好问问中中,我觉得…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中中被叫到客厅里来了,张嫂也来了,所有的大人都围着个小中中。中中却眉飞
舞,若无其事的说:“洁舲阿姨去找展叔叔了!”
牧原蹲下了子身,握住中中的胳膊。
“没有!"他嚷着。"中中,你看,我在这儿,洁舲阿姨没有去找我,她有没有告诉你去哪里?”
中中看着牧原,闪了闪眼睛。
“奇怪,"他说:“如果她不是去找你,为什么穿得那么漂亮呢?”
“中中,"秦非迫切的盯着他。"她穿了件什么衣服?快说。”
“白颜色的。”
“要命!"秦非喊:“洁舲阿姨十件衣服有八件是白色的,你说漂亮是什么意思?”
“那衣服上有好多花边呀,裙子上也有花边呀…”
“听我说!"宝鹃
嘴:“是拍照穿的那件,拍'洁舲'那张照片穿的那件!我刚刚去检查过她的衣橱,确定是那件!你们看,现在是下午两点,她中午一点钟出去,如果只到街头走走,为什么要穿上自己最心爱又最正式的衣裳?她平常都穿件白衬衫白牛仔
出去,那件衣裳,长裙拖地,只有赴宴会才用得着。”
“或着拍照片!"牧原说:“她会去拍照吗?”
“你不要傻了!"秦非对他吼:“她拍照干什么?再出版一本专辑吗?”
“中中,"宝鹃又抓住了中中。"洁舲阿姨出去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有啊!"中中感染到空气中的紧张,他也不笑了。"我要洁舲阿姨带我一起出去,她说:'中中,这次不能带你了!'我说要她带玩具回来给我。她想了想说:'我会带一朵火花回来给你!'”
“什么?"牧原问:“火花?”
“是啊!"中中挑着眉。"上次菜市场不是也有人在卖吗?一
子,上面会嘶嘶嘶的响,一直冒着火花,有蓝的、红的、绿的…好漂亮啊!我要张嫂买给我,张嫂就是不肯。”
“是手里拿的'焰火'啦!"张嫂说。"不过,我不懂大家为什么那么着急啊,洁舲姐小睡醒了出去走走是常有的事呀!散散步就会回来!穿件漂亮衣服也是很平常的事呀,洁舲姐小穿什么反正都漂亮!”
“宝鹃,"秦非说:“你查过她的房间吗?有没有留条什么的!”
“没看到!"宝鹃说:“不过,不妨再查一遍!”
秦非奔进洁舲的房间,房间整整齐齐,连
都铺好了。他在枕头底下、
单下面看了一遍,什么都没有。冲到书桌前,他看着书桌,干干净净的,拉开抽屉,笔墨、稿纸、小说大纲…也都整齐的放着…看不出丝毫零
。是的,可能只是大惊小敝,可能她出去散散步,可能她在下一分钟就会走进家门…他想着,看到牧原一脸憔悴、焦灼、懊恼,与悔恨,他反而不忍起来:“别急,牧原,或者她真的去你家了,或者她不服气想再找你谈谈清楚…"他咬咬牙,洁舲太傲了,这可能
实在不很大。但,牧原已经整个脸都发起亮来。他拍着膝盖说:“对呀!怎么那么傻!”
他冲到电话机旁边,马上拨回家,才问了两句,就颓然的挂断了电话,说:“没有。她没有去过!”
秦非徒劳的瞪着室内的一件一物,他的目光停留在一本小说上,他曾和洁舲讨论过的小说…芥川龙之介。打开来,他马上看到洁龄用红笔细心勾划出来的几句:“荚普线依然散发出来锐利的火花。他环顾人生,没有什么所
获得的东西,唯有这紫
的火花…唯有这凄厉的空中火花,就是拿生命
换,他也想把它抓住!”
秦非"砰"然一声把书阖拢,眼色惨淡。是了,火花。她所谓的火花。她要以生命
换的火花,那一刹那的美!对她而言,这一刹那的美已经得到又失去了,以后的生命不会再美了。这一瞬间,他想起了洁舲和他谈过的所有的话:“生时丽似夏花,死时美如秋叶","生而何
,死而何惧",他再从书架上取出三岛由纪夫的全集,一本本翻过去,有一页稿飘了下来,上面是洁舲的手抄稿,但是她改动了几个字:“精神被轻视,
体被侮蔑。欢乐易逝去,喜悦变了质,
非我愿,纯洁何所觅?易感的心早已磨钝,而诗意的风采也将消失。”
这首诗的后面,她还另外写了一首小诗:“当美丽不再美丽,当诗意不再诗意,当幸福已像火花般闪过,当未来只剩下丑陋空虚,那就只有…安详的沉沉睡去。切莫为生命的终去而叹息,更无须为死亡而悲泣,生命的无奈是深沉的悲剧,让一切静止、静止、静止。结束悲剧才是永恒的美丽!洁舲写于一九七六年
"秦非闭了闲眼睛,把纸条
进牧原手中。他心里已经雪亮雪亮,完全明白了。洁舲的预感,一向强烈,一九七六年
,几个月前的事了!她早就写好了这张纸条,早就给自己准备了退路!她把纸条夹在三岛的书中,是因为她和他谈过三岛对死亡的看法,一种凄凉悲壮的美!如果她有朝一
,面临到今天的局面,逃不掉生命加诸于她的各种"无奈",而让所有"重建"的美丽都又化为丑陋。她会结束自己,他会去追寻那"永恒的美丽"!世界上只有一种"美丽"是"永恒"的,那就是在"风采消失前"的"死亡"。秦非呆怔了几秒钟,什么都不必怀疑了!洁舲连他会到三岛由纪夫的全集中来找她,都已经事先料到了!他回头去看牧原,后者的脸上已毫无人
,眼中充满了极端的悔恨、绝望、和恐惧!他也懂了!
他终于也了解洁舲了!只是,恐怕他已经了解得太晚太晚了!
“宝鹃!"秦非沙哑的喊了出来:“去查所有旅社投宿名单,虽然是大?陶搿⒆鼙炔焕毯茫≌派ケň≡儆校皆骸皆骸?他抓住了宝鹃:“宝鹃,如果她安心想死,她会采取什么方法?”
“静…静…"宝鹃的牙齿打着战。"静派注
!”
是的,静脉注
!她早就学会了所有护士的专长!秦非放开宝鹃,冲到隔壁的配葯间去。好半晌,他出来了,脸色如纸般刷白刷白。
“宝鹃,我们还剩多少瓶生理食盐水?"他问。
“记录上不是有吗?”
“是的,我查了记录。少了一瓶!"他瞪着宝鹃。"一瓶生理食盐水,当然还有注
针和橡皮管,另外,她带走了三公克的P…!”
宝鹃的脸立即变得和秦非一样惨白了。
“她带走了什么?"牧原睁大眼睛,急切而焦灼。"那是什么?毒葯吗?”
“醉麻前用的引导剂!"秦非一下子就失去了全身的力量,他跌坐在椅子里,眼睛直勾勾的瞪着前方,脸上毫无表情。他的声音变得非常低沉,低沉得近乎平静,平静得近乎空
,空
得近麻木。"不必再慌乱,不必再找她了!她完了!她不会活着回来了。那葯,只要用○。五公克就足以让人入睡。她把三公克加在生理食盐水中注
,是连'失误'的机会都不给自己!假如她直接注
,这种葯的葯力太强,她很可能注
到一半就睡着了,因而会注
不够量而被获救!假若用生理食盐水,她可以只用半瓶水,那么,十几分钟之内,她就把一切都结束了。"他顿了顿,清晰的吐了出来:“死定了!我告诉你们,她死定了!”
牧原腿双一软,就跌倒在地毯上。挣扎着,他坐了起来,头在晕眩着,胃在翻腾着,心在绞痛着。他抓紧了一张椅子,手背上的青筋全凸了出来,他用尽全身的力量,才吐出几句话:“或者,她还没有动手!只要找到她在什么地方,她总要…找一个地方动手!”
“对!"宝鹃急促的喊:“或者还来得及,只要她还没动手!查旅社名单!她一定会去投宿某家旅社…”
“来不及了!"秦非的声音仍然空
。"全台北有几家百几千家旅社,来不及了!而且,她很可能不去旅社,而去个荒郊野外,风景优美的地方…”
“船!"牧原忽然大叫,从地毯上跳起子身,他发疯般的狂喊狂叫:“船!那条船!我们漆成白色,租来拍照的那条船!我们叫它洁舲号!”
秦非的眼睛蓦然闪亮了,这是发现失去三公克P…之后,他第一次有了希望和力量。他也直跳起来,伸手一把捏住牧原的胳膊,几乎把他的骨骼都捏碎,他用震耳
聋的声音,大吼着说:“在哪儿?船在哪儿?”
“青草湖!”
“先报警!"宝鹃喊,奔到电话机前面,先拨一一九专线,再拨青草湖管区警局。
然后,他们开了车,向青草湖飞驰而去。
他们没有猜错,洁舲确实租了那条全白的船,穿上她最美丽的、全白的衣服…一如展牧原给她拍的那张名叫"洁舲"的照片…只是,她没有打伞。她也带了好多白色的小花,只是,在白色小花中,还有大把大把紫
的花朵,租船的老板以为她又要拍照,记得她的道具都是白色,还问她那紫
花朵做什么用的,她笑着说了句:“世界上没有纯白的东西,纯白太干净。这是打破纯白用的。"她举起那紫
小花,望着那船老板说:“这种花…有没有一点像豌豆花?”
船老板笑着说"像",事实上,他根本弄不清楚,豌豆花是什么样子的。
就这样,洁舲穿着一身白衣,划着一条白船,带着许多白色和紫
的小花,还有一瓶生理食盐水、三公克的P…和静脉注
器具,上了这条通往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可能充满美丽、祥和、诗意、温柔、仁慈,和爱的世界的小船。
船没入烟雾苍茫中,船老板还在想:“多么美丽的女孩!划船的样子像一张画!”
他们在黄昏时分才找到这条船。
洁舲躺在船中,面容十分平静,手里捧着花束,静悄悄的,就像是睡着了。静脉中的针头
得很准确,橡皮膏也固定得很牢。她把船桨竖起来,用绳子绑在桨槽上面,做了个临时的架子,生理食盐水再绑在船桨上面,绳子及工具都是她带去的,她安排得非常细心和周到。那瓶生理食盐水和里面的P…都早已注
得涓滴不剩。
她的睫
垂着,嘴角微向上卷,几乎是在微笑。落
的光芒染在她脸上,使她的面颊依然反
着红光,嘴
依然红润,脸孔依然生动。她看起来好美好美,好宁静好宁静,好安详好安详。
她的花束下,
着一张纸,上面龙飞凤舞般、笔迹十分潇洒的写着:“我终于知道天堂的颜色了,它既非纯白,也不透明,它是火焰般的红。因为天堂早就失火了,神仙们都忙着救火去了,至于人间那些庸庸碌碌的小人物,它们实在管不着了。”
这是洁舲最后的留言,以她的笔触来看,她似乎只是在讲一个笑话而已。就像她
边的那朵微笑,她彷佛温柔的在嘲弄着什么。无怨,无恨,也无牵挂。
展牧原一句话也不说,他注视着那小船,注视了好久好久。然后,他对着那小船慢慢的跪了下去,跪在那儿,动也不动,像一尊石像。
秦非站着,傲然
立,他仰起头来,望着天空。
那是黄昏时分,天空被落
烧红了,火焰般的红,一直蔓延到无边无际。
…全书完…
一九八三年六月十四
凌晨初稿完成于台北可园一九八三年八月廿八
深夜修正完成于台北可园一九八三年十月四
夜再度修正于台北可园编者按:洁舲杀自的葯物,作者曾写出全名。经询专业医师,确能致人于死,为全安计,征得作者同意,删除葯名,仅以"P…"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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