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凉夏。
植物园的荷早开了,八公顷的绿荫,田田荷叶和暗香浮动的朵朵荷花勾来了光跟影在每条
隙中静静走了一回。
接近中午,是植物园最安静的时分。
晨连、早
、打太极拳、跳土风舞的人要不去了菜市场或是回家睡回笼觉,该上班的、该上学的,一个不少的去了该去的地方。
可也不是没有漏网之鱼。
书包的肩带拉到底,没几两重的书包贴着腿大,每一摆动就把书包往旁边甩,卡其
的制服倒还中规中矩的穿着,双手叉在
袋中,这人漫无目的的从游园步道走过荷花池岸。
陶纽曼大大的打了个哈欠,揩了揩泪水,对明媚春光视若无睹。
明目张胆的跷课是例行公事,对一个毫不吸引他花费青春光
的地方,他又何必委屈自己每天非得泡在那里不可。
当然啦,前提是没有好事者去跟家中的大老告状。
绿色如一帘幽梦,而他的目的地是越过植物园到重庆南路上的保龄球馆。
几场保龄球打下来既可以消耗多余的体力也顺便杀掉整天的时间,是他还算喜欢的活动。
就效率来说,从这边穿越过去最是节省时间跟力气的。
也不知道是什么植物的豆荚,如婴儿的胳臂那么大,青黄不一的掉满了路径,他喀啦喀吱的踩过,脚下的力道挤出荚壳中的豆粒,有绿有红,往四处迸开。
那豆子滚呀滚的,有的滚进杂草边,有的静静躺在路央中,剩下的几颗碰上硬物又弹回来,撞上不远处一双白布鞋又兜了小半圈才摆平。
它的力道太小,按照白布鞋的主人的专注程度,理应
不起任何注意的,可是当她看见树干上的几道小影因为突如其来的杂音而飞走,她稍稍的蹙起眉来。
确定了噪音的来源,胡因因没吭声,只是停下手边的动作,等人过去。
她无意识的捏着粉彩笔,托腮,眼神带着克制的忍耐。
一个身穿某家知名的女中制服,一个身穿某家男校的制服。
书包也是证据之一,一个吊儿郎当的挂在肩膀上,一个吊在树枝上。
很明显,两人是同道中人。
但谁都没有跟谁打招呼的打算。
跷课可不是什么太光荣值得大书特书的事。
阿曼不由自主的眼瞄见横放在她平坦小肮上的白板。
白板用夹子夹着画图用的纸张,上面有几抹
粉的颜邑。
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思,在那一刻,心绪少有悸动的他很想看看她写生的纸上面画了些什么。
这段路他走过几次,因为地处绿荫深处,僻静得很,有的也只是鸟啾虫鸣,带着土味的各种植物,在此碰到人是头一遭。
但,遇见了,了不起多看那么一瞥,即使,那个女生有张称得上是绝
的巴掌脸…
阿曼还是从容不迫的经过她,走到绿径尽头,越过七里香的小门,保龄球馆在望了。
…
阿曼的游
是有计画
的。
他心思缜密,也不贪心。
几天的安分守己,然后才是偶发
的失踪。
对于他几天跷一次课的行为,碍于他出自影响力颇重的政治家庭,又,家底丰厚的他是学校少数肥羊之一,再则,他面貌讨喜,对皮相缺乏免疫力的师长们实在抗拒不了他耀眼的光芒,跟其他行为更为恶劣张狂的学生比起来,他简直是狼群中的小绵羊了,偏心之下,对他这小小叛逆也就都睁只眼闭只眼。
他也游走于这样的夹
,谈不上
骨的反叛,却让他得以在窒息的青春中找到一扇稍微可以
息的窗口。
从二轮电影院出来,火红的太阳落在天边,时间刚好如他计算一样,搭上公车正好一分不差的赶上放学回家的时间。
不会有人知道他今天并没有上学。
放学时间,他孤独如一匹狼的身影又恰如其分的融入人群。
搭公车时,他习惯站在司机的旁边。
其他的人跟他无关,不管是车内的旅客还是车外的…
他那么漠然,可无俦的俊美又让人非多看他两眼,进而痴
忘了要把眼光收回。
“呃…你好,同学,这里有座位…请坐!”结结巴巴的声音夹带着脸上的红晕,这鼓足了勇气来攀谈的女生看来几乎要休克。
女生让座给他,家常便饭。
他启
“女士优先。”
她被他
转的眼光电到,毫无选择的退回座位,青春脸蛋上充满无言的幸福。
车子开动。
就在那瞬间,车外诸多校服颜色中有道绿衣黑裙身影映入他眼中。
鲍车等候亭的椅子上,一个肩膀背着白板的长发女生正快乐的
着甜筒,那垂睫扬眉,自得开怀的模样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却奇异的烙进了他的印象中。
她那所学校,不会有任何一个女生这么随
。
那是一所跟他学校不相上下的名门学校,差别只在尼姑和尚的不同而已。
一天见到她两次,在台北这盆地机率算不算高?
应该算吧,他跟家里的人可能大半个月都碰不到一次面,有事,全靠菲佣传话。
很吊诡吧?也许不,大家少见面反而是好的。
…
他一
股坐下。“嗨!”
女生被阿曼突如其来的招呼骇得笔一偏,好好的一只蝴蝶斜出了画本,粉彩笔也断了一截。
他帮她把断掉的笔捡起来“我吓到你了?”
“啊…嗨。”她摇着头回答,尽量不让牙有
出来的机会。
软绵的调子,跟他想的相去不远。
“这个还能用吗?”他晃了晃手心的粉笔,颜色是浅浅的黄,看得出来那是蝴蝶羽翅上的颜色。
她点头,瞄了眼比她几乎大上一倍的手,正考虑着要伸出手去拿,还是等他递过来。
但是,他什么动作都没有。
也因为这一眼,让她看见他身上制服的袖子车
线裂了一大块,
口的扣子少了好几颗,
管也遭了殃,更别说那张脸了。
他脸上的颜色比她的调
盘还要
采。
“你怎么…看起来有点狼狈?”她来不及羞怯,也忘了要掩饰嘴巴,被他眼圈那一大块淤血还有嘴角的青紫给吓得张开小嘴。
“我跟人打架,所以仪容没办法太要求。”嘴角想凝聚的笑却被疼痛狠
了下,所以,笑容失败。
“打架不好。”她不以为然的头摇,乌亮的发丝因为摇摆掉了一撮到
前。
“我下次会注意。”注意打架的时候不在身上留下证据痕迹“我也不喜欢干架,这次是特别的情况。”
“有输赢吗?”
“我的拳头不够硬。”谁叫跟他干架的人是家里的三个兄长,年纪最小的他以一抵三,能求平手,不被打成
酱已经是该额手称庆了。
“嘎?”她还不是很进入状况。
“你叫胡因因。”他指着她
前学号下的名字。
“你看了我的名字?”她紧张的赶紧捂住,下一秒却觉得太过多此一举又讪讪的放下来。
盯着她那双羞涩的黑眼睛,她有着现代女孩子少有的甜静柔美,比那些一聒噪起来就没完没了的女生强多了。
还有,她带牙套的样子竟然很可爱。
“我看过你几次,你跷课来这里画图。”
闻言,胡因因的脸蛋骤然一路红到耳廓“我也…看过你,你都去对面的保龄球馆。”
“哈,原来你也注意到我了!”有些得意,还有些他也不是很明白的飘忽情绪。
想不到她听到他这么说马上没了表情,半垂着脑袋,盯着画板上生动的蝴蝶,整整一分钟过去才轻轻的说:“你很耀眼,像一团火球。”
那样耀眼的脸就算只看过一遍,也叫人很难忘记。
好看漂亮的男生女孩子爱看,可是,被
悉又是另外一回事。
“老实说,我并不常跟女孩子攀谈。”反而,不用他有所动作,自动找上他的女生倒是多得数不完。
她点点头,了解的眼神让人觉得奇异宁静;他刚才跟人家斗殴的暴躁愤怒早不知道沉淀到哪去了,只剩下满心的平静。
“我也不大会说话。”
“是因为带牙套的关系吗?”
“啊!”她马上闭嘴,还用白
的小手捂住嘴巴,因为羞愧整个人紧缩了起来,像只煮
的虾米,剩下圆润润的眼睛转啊转的。
“我没恶意,我去年也刚把牙套拿下来。”
“真的?不可能…”他,没有男生变声期可怕的鸭子嗓,也闻不到汗臭,干净的下巴,像是完美的天神。
“我以前是暴牙。”阿曼继续爆料,完全不怕坏了别人心目中的好印象。
她湛亮的眼有了更生动的光彩“我有两颗虎牙,妈妈说不矫正会很丑,可是带牙套很不方便,我常常被嘲笑。”
“是你长得太可爱,很多男生想把你吧!”
“才不是咧。”小脸蛋又漾出两朵云彩,羞得她又把头垂到
口。
“哦,怎么说?”他不知道从哪生出来的好耐
,竟然跟她说起这些以前认为是蠢事的事。
“你的脸不要紧吗?需不需要先找医生?”他那鼻青脸肿的样子不痛吗?她看得很替他难过。
“过两天它自己就会消了。”他毫不在意。“我刚刚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我。”
“不
的人,我…没办法跟他们打成一片。”同学总说她空有一张容貌,却是言语乏味,说她是没脑袋的洋娃娃,然而偏偏她的功课又是班上数一数二的,也因为这项同学们还算认可的优点,让她不至于在人际关系上拿零分,可是因应实际状况需要决定她被冷冻的时间,那滋味可真不好受。
“这种事情勉强不来,话不投机的人就甭鸟他了,不是八面玲珑的人就别
迫自己非要受大众
不可,做自己比较重要!”
胡因因诧异的二度忘记自己引以为
的牙套,他的将心比心让她觉得好窝心,就算疼她的爸妈也不曾用这样的言词对她劝慰过。
“我好像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陶纽曼。”
“我记住了。”
“会一直记住吗?”这样要求谈不上是朋友的人会不会太苛求了?
“会呀。”她
出大大的笑容,灿亮的眼神霎时点燃了她脸部的表情。
“我真高兴有来跟你讲话,因为半个月后我就要去国美了。”就为了这件事他跟家里的人大吵一架跑出来,不自觉的走到植物园来,不料见到她,很自然的就走过来攀谈了。
“为什么?”
“漂洋过海去拿学位是我家小孩的宿命,我前面三个哥哥都拿了绿卡,每个都是哈佛出身的商、法学硕士跟博士,我也逃不掉被送走的命运。”
被家人安排铺好的路,将来他们都是父亲政治场上的一颗棋子。
胡因因诧异的看着他眼底的嘲讽。
他们…好像还谈不上
情吧?把家里事告诉她这么一个外人,她蓦然有些明白了他内心不为人知的孤寂。
因为无人可说,才来找上她这完全不相干的人吧?
虽然这么想让她本来有些雀跃的心低落了下来,但是,那也不要紧,他们认识了不是!
看起来很优秀的他从来没有对谁说过这些心底事吧。
“要是可以,我也想出国深造,我喜欢画图,想去看遍世界的博物馆。”她殷殷说起自己不是很具希望的愿望。
在校成绩好不见得就能出去,出国必须具备很多因缘际会的。
“你画的蝴蝶很可爱。”他对美术没研究,顶多看看漫画“改天送我一张。”
“我画得很丑,但是,你想要我可以试试。”有人想要她的图,她乐不可支。
“你都画些什么?”
“就蝴蝶啊。”她只钟爱蝴蝶。“它们薄薄的翅膀看起来是透明的,一点力量都没有,可是它们却能撑起不相称的体身到处飞翔,这不是很奇妙吗?”
“你很有想法。”
胡因因倏然脸红,想不到会有人称赞她。
“我们去看电影。”
“现在?”
“去吗?”
她又低下头,迟疑了下。“不好。”
“原因呢?”拒绝他是滔天大罪。
“你带我出去…会没面子。”带个牙套女出门,别逗了吧!而且,他们才刚认识不是?
“我不勉强你。”
“嗯。”“那下次我再约你,你就不能拒绝了喔。”她的不随便深获他的心。
阿曼不想勉强她。
“我们…还有下次?”她对自己很没信心。
“为什么没有?”
“嗯…”胡因因结巴了。
“就这样说定,把你的电话给我!”他的语气是确定明快的,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她认真的考虑了好几下,在画纸上撕了一角,写上自己家的电话。
“我明天约你喔。”
奥,这么快!
果然,他没让胡因因等待,不到第二天,就那天傍晚,他把她约了出来,两人带着他买好的热腾腾大汉堡当晚餐,去看了两部二轮影片,然后又去了龙山寺。
天真的友情没有太多包袱,他们开开心心的过着认识的每一天。
另外,他们还很正式的去像馆照了张相。
胡因因本来是不从的,带着牙套的人照相怎么可能好看?
可在他的胡搅蛮
下,本来紧得像蚌壳的小嘴笑开了。
相馆老板趁机“喀嚓”照下两小无猜的倩影。
…
眼睛有点酸,是因为熬了夜的关系。
胡因因
了
因为长久等待快要僵硬的脖子,左右梭巡可能出现的人影,但她气馁的眼睛都发直了,来来去去还是没有她要等的人。
其实都要怪她自己活该,提前两个小时出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都过了约定时间,阿曼还是没出现。
他很少迟到,以前的良好纪录让她开始焦躁起来,不停的在公车站牌下走来走去。
那个接电话的人明明保证会转达她的约会,那…他会不会中途出事,或者临时有事没法子通知她?哎呀,她就爱胡思
想庸人自扰,她不应该心急,多等一下,也许就能看见他带着
死人的笑容从某个地方钻出来。
一个半小时后,她确定阿曼不会来了。
手里的物品几乎快被她捏坏。
他明天就要上飞机了,今天要是见不到他,往后见面的机会是微乎其微了。
也许她应该拦辆计程车,直接去问他才对。她跟他之间总是她被动的多,这次,她似乎应该鼓起勇气,化被动为主动。
当她回过神来,人已经在计程车上。
她的脑猴有一则快要背烂的地址,告诉了计程车司机后,车子就一路从市中心开往天母去。
阿曼的家不好找,穿过整个天母市区才找到郊区环围的陶宅。
加长型的宾士车就停在他家警卫森严的大门外,森森庭园一眼看不到宅子,那种富丽堂皇对家庭小康的胡因因来说是极度陌生的。
这让她却步。
两个警卫正帮着把行李放进另外一辆车,阿曼漠然的坐在宾士车内,嘴角又不知道哪来的伤。
他要去哪?
不会是要出国了吧?
为什么今天走?明明讲好是明天,会是家里的安排吗?他说过,对于父亲的安排无力反抗。
想想也是了。
今天要不是她发了傻劲的来了,他们就这样错过了。
跳下车,匆匆给了车资,胡因因也不知道要叫计程车司机等她。
然而,就她付钱的那几分钟,陶家的车子已经发动。
她转过头来,看着朝她走过来的警卫,眼光越过他们,喉咙却哽咽得叫不出阿曼的名字。
多年以后她曾想过,那一次她要是喊了他,他会不会听见?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
五年后,她接到阿曼辗转托人传话,说他回来湾台了,想见她一面的消息。
但她没有赴约。
她人生很多重大事件都挤在那一天。
除了托福考、证照考,住在乡下的舅舅来电说刚过完九十八岁大寿的
在睡梦中过世了。
守丧的日子熬过了,她忙着安抚哭成泪人儿的妈妈,再后来,她的托福没过,毕业典礼过去。
等她回过神来,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半月,陶纽曼几乎已经是火星人代表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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