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经由千翡手中所取下的青冥剑,化成了幻剑,然而青冥变成水剑之后,她却没有任何神妖之力来驱使它,终使水剑尽散,回归冷泉,再静静地拢凑成剑,依然伫立在原地,
眼所见,只不过是一处澄澈不过的汩泉。
蚀心剑蚀心、噬神灵,终蜕凡剑形体,化为专属执剑者之幻剑。
而青冥,属水。
若非痴儿无心点醒,终其一生他也不会发觉青冥剑近在咫尺,因任谁也料测不着,剑与水,竟是同体。
币在水湅臂膀间的痴儿愣愣地看着那柄澄清无瑕却又缓缓漾
着波纹的青冥剑,带着些许的好奇作祟,她伸出了手…
“别看这柄剑无害,它锋利得很,痴儿。”水湅唤住她的轻举妄动。
“是水…”看起来并不危险呀。
“是剑”
一柄能解开他身上封印的剑。
一柄能让他恢复成龙的剑。
水湅五指一松,成形的青冥剑又碎成点点水珠,如陨星般坠入泉中。他搂抱着痴儿,走回暗室石阶。
“水湅,那把剑又是怎么回事!”秦随雁摸不清眼下的状况,只能追问水湅。
“如你所见,青冥的幻剑”
“幻剑?”
“说太多你也不明白。”水湅的口气很敷衍。
“青冥剑怎么会变成那模样?又为什么在你松手之后消失不见?这是什么把戏?”秦随雁可不放他随意过关。
“很有趣,是不?”水涑眯眼一笑,将臂上的痴儿给放下石阶,让她自己稳稳立足。“这套戏法…”他伸手拿起净净手里捧着的温茗,随手往泉池一倾,香茗似
泉溢
,另只手却握住了倾倒中的茶
,与方才青冥水剑成形的样子如出一辙。“只要有水,就能变得出来。”
青冥剑,没有固定形状,因水而生,因水而灭。放眼望去,只要有水,便能唤出水剑。
长指再松,水剑又进裂无踪,看呆了水湅之外的其余三人。
“水家庄以后就交给你了。”水湅轻挽着痴儿,走过秦随雁身畔时笑意盈盈地拍拍他的肩胛,说得突然。
秦随雁先是一怔“拜托!水家庄从多早之前就全由我在发落!你管过哪一件小事了!别说得好像在托孤似的好不好!”“是是,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安心将一切丢给你呵。”
“这我早就知道,你干啥又用这怪语气提醒我!”
可惜秦随雁的狂吠叫嚷声,被水湅远远抛在脑后。
他牵着痴儿离开了暗室冷泉,直直朝他的院邸而去。
水湅沿途难掩好心情。
“有了青冥剑,我就毋需强
自己待在这躯壳里,我就可以不再是‘水湅’,我就可以…”
就可以抛下现在所有的一切一切,快快乐乐地回去当他的戏水蛟龙。
一个好大好大的疑惑也在瞬间劈进他的脑门,将他方才那句话给打上一记迟疑。
就可以抛下现在所有的一切一切,快快乐乐地回去当他的戏水蛟龙?
似彼此心有灵犀,他回过头,正巧对上她注视着他的目光。
龙,有属于龙的生活方式,与人是大不相同的。
他若能当回水底蛟龙,自是要舍弃现下所有,他知道,他一直都是知道的,所以他没有与任何人建构起感情,就怕要走时,会走得不甘愿。
脚步突地有些沉重,走没两步,他停了下来,险些害痴儿撞上他的背脊。
“痴儿,若我离开了水家庄,你会不会舍不得我?”他的口气很轻。
她静默好久,几乎要让水湅误以为她听不懂他的话,才想再以更简单的方式询问她,痴儿却先开了口。
“你要去哪里?”
没给答案,却再提了个疑问。
他的指,落在广阔似海的湖面。
“要去很久吗?”
“很久。”
“那…那,我会想你的。”久久,她才咬着
道。
听听!这种话真让人丧气,好似有他没他都不会有太大不同。
有些气恼,却也有些释怀。
气恼着她的无所谓,也释怀着她的无所谓。
想与不想又有何差别,想了,徒让自己伤神;不想,也只不过是将生命中曾有的过客给驱逐出记忆之外…对于他而言,两者都是无关痛
。
“不用了,想不想都无所谓。”他继续迈步。
既是无所谓,他又为什么要问及舍不舍得的蠢问题?她舍得也好,舍不得也罢,都无法左右他,无法左右他非人的事实。
然而他却清楚,自己多希望能从她口中听到“舍不得”三字。
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他该死的希望!
或许…只是或许…
她说出“舍不得”他便会为她留下。
但她终究没说,只是憨柔地任他牵着,随着他的步履而行。
螓首低垂地瞅着地面,原本落在眼帘的凤头绣花鞋开始模糊,连同小跑步时飞腾的轻纱榴裙也朦胧成一片薄滥。
空腾出来的小手抹抹眼,沾了纤手
滑,拭去了阻碍视线的薄雾,下一瞬间又满满涌上。
鼻头好酸、好酸。
她轻
鼻头,那股酸涩却不减反增,甚至于酸酸的不适已经逐渐霸占她顺畅的呼吸。
想开口询问他这股奇怪又不舒服的感觉,喉间竟干哑哽咽,再也吐不出一字一句…
好难受。
眼睛难受、鼻子难受、咽喉难受,浑身都好难受…
水湅再度回首,这回无关灵犀互不互通,而是来自身后那道捂起双耳仍能听闻清楚的啜泣声。
花儿凝
的脸颊哭得凄惨,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摧毁了她
俏无双的容貌。
“哭什么?”他停步,掬起她的脸蛋。
她不断头摇、头摇,活像是要硬生生将脑袋瓜子自颈上给甩下来。
“不…不知道…不、不知道…好难受…”破破碎碎的字眼好不容易才逸出喉头,紧接着便是毫无节制的放纵大哭。
她不懂,不懂突来的伤悲,单纯的心里承载着她不明了的失落,倾巢而出。
他却懂,懂她突来的伤悲,为他而生的伤悲,不
爬梳着额际刘海轻叹。
“痴儿,我等这天等了好久,我不可能因为你而放弃。我不是水湅,我也不要是水湅,我有属于我自己的生命,我要回去那具属于自己的身躯。”他身为“水湅”十数年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自始至终…都不该改变。
一旦回归龙躯,也就等于断了所有与“人”的牵系。
听到他的话,她细眉揽得更紧,泪水也奔窜得更凶,干脆发起娃儿脾气蹲坐在原地,曲膝哭泣。
“别这么哭,会教下人看笑话。”
“呜…”她踢跺着腿双。
“再哭下去,我都快能从你氾滥成灾的泪水中唤出青冥水剑了。”他打趣道,却换来更响更亮的号哭。
水湅头一回感到无能为力,衣摆一拢也跟着席地而坐,无视两人正占据着廊道的正央中。
原是恁般悦愉的心情,在不曾止歇的娇泣声中瓦解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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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她仍是以前的千翡,他必能定得毫无顾忌。
并不以为痴儿在他心目中占有多大地位,并不以为她足以改变他的决定。
他的身躯被困在湖底长达数千年之久,直至十多年前他才藉由水湅之躯再度踏上陆岸,为的也不过是寻到青冥,并以己身之力破除封印。
如今,青冥在手,解除封印已是势在必行。
可是心头烦烦躁躁的,即使那道哭到打嗝的哀凄泣
已然消失,整间空
的屋子里只剩他一人…因为痴儿同他生气,揪着自个儿的绣枕衾被往净净房里钻,留他一个怨男独守空闺。
也好,让彼此都冷静冷静。
但还是烦。
水湅把玩着桌上一壶茶水,将它倒到杯里,斟满,又从杯里将茶再倒回壶中,反覆再反覆,懒散的眼眸直勾勾觑望着长条状的倾
温茗。
“我要走,一定要走,从我进到水湅体身的头一天开始,我就很确定这个念头,即使她哭得再惨、再可怜,都不该干扰到我的决定。反正扑通一声跳到湖里,解开了封印,我就可以悠游自在地飞龙升天,做回我的闲云野龙,至于这具皮囊会在数
后自个儿浮出水面,到时,谁还有心思去管我这皮囊之下的龙魂?”他的自言自语,好似在说服自己一般。
可是…
这种走法,好像在逃避似的…逃避着她的哭功攻击。
好吧,他承认他不愿见到她哭,那会让他的脚步变得沉重,沉重到无法迈步前行。
窝囊呀,他怎么会有这般窝囊的人
反应咧?
伴下杯子,不管满桌面散洒的茗
,他和衣上榻,双掌支于脑后。
“明
一早就下湖除去封印吧,这事能越早做是最好。”未了,他还是决定以逃避的方式来离开水家庄。
夜渐深沉,水湅似睡似醒,着实不安。
耳畔的哭声忽远忽近、忽大忽小、忽高亢忽暗敛,迫使水湅睁开眼,接着便是扎扎实实的大受惊吓。
他的
沿坐着一尊披头散发的白衣女鬼!
定晴一凝,他才瞧清楚。
“痴儿?”水湅坐起子身。
“水、水湅…”口气惨凄凄的,软软的子身趴伏在他身上。
“你不是到净净房里睡吗?”
“没、没睡…我…去问净净…”一个哭嗝截断了她的句子“问一个,问题…”
“问什么?”
“问她…我可不可以…以后都把糖呀糕的,全让给你…”一颗颗豆大的泪水顺着不知婉蜒多久的旧泪痕淌溢,她没伸手抹去,任它们在颚缘汇集、滴落。
“为什么?”
“全让给你,你就不会走了…”哭音断断续续。
“全让给我,我还是会走。”他又不是因为分不到糖吃才负气离开。
低泣转为嚎啕,声声指责着他的狼心兼狗肺。
水湅下了
,将她微微挣扎的子身带到窗棂边,共同注视月华轻洒的美丽湖面。“还记不记得湖底的囚龙?”
“龙…记得。”
“我若不走,它就没辨法出湖。”
她似懂非懂,只是头摇。
“天底下没有一举两得的事,‘水湅’本来就是个死人,早在十多年前就已死之人,如今,我只是让
了轨的一切回归原点。”
懊活的、该死的,命中已注定,谁也无力扭转定数。
谁也无力扭转…包括她。
“不然…我跟你,一块走。”她仰起螓首,泪花洗涤过的双眸又红又肿。
“为什么?一块走就不能再见到净净,这样你也甘愿?”
“叫净净,也一块…”她异想天开。
“净净一块,是不是顺便连随雁也一起?随雁一算进来,缚系在他身上的人事物就像串粽子一样,一扯便没完没了。”到头来,全水家庄的人不全得跟上?
牵系这玩意儿着实惊人,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人身上都束缚着太多太多的包袱,教人无法洒
。
但他不是人,是只龙,不该会同人一样。
“那怎么办…”
“不要再哭。你明早可以坐在这里望着湖,我…龙会自这方向破水而出,那时,别忘了朝它招招手,让它定得无虑些。”他故意说得轻松,却掩不住低叹的口吻“你待在水家庄里,随雁自会替你做出最好的安排,他不会在意以前千翡的所作所为,我不担心他是否会欺陵你,有净净在,他也没这熊心豹子胆。”他放柔了嗓“我想,我欠你一句道歉,是我害你变成这模样,现下又让你哭得凄惨。”
那时青冥剑碎,他以为自己无望再做回龙,他真的曾放纵自己去宠她、放纵她逐步侵蚀他的心,但…他还不爱她吧?否则他为何能狠下心肠,说走就定…
他想,他仍不爱她吧…
“水湅…我听不懂…可是你不要走,好不?”她慌道。
就只差一点,他几乎要在水灵灵的眼眸恳求下
口应“好。”
“不行。”非走不可。
他半敛眼睑,强迫自己不去理会她可怜兮兮的哀求。
“水湅…”她的小脸又苦垮了。
“不要哭,你会影响我…”水涑苦笑,她却哭得更惨。
“水湅…”她变本加厉。
水湅抚额沉叹“痴儿,你不要再…”
“水湅…水湅…”她扑入他怀里,她没有够多的字汇来表达她的慌乱,只能无肋地唤着他的名“水湅…水湅…”
“你再哭,我的意志真的会崩溃”
“水湅…水湅…水湅…”她恍若未闻,就连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因他要离开很久很久而哭。
水湅俯下首,吻住她喃喃嘀咕的
瓣,也吻上她颊畔碱涩的
意。拇指抆揩粉
眼眶淌落的晶莹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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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影响不了他。
倾倒完整坛的泪水,水湅只是一点一滴
尽,而不给她任何留下来的承诺。
他要走,要走了…
痴儿揪着裙摆,心神不宁地左右扯拧着绸纱,伏蜷在水廊雕栏边。
她不要他走,但他还是要走;即使她一直哭、一直喊、一直哀求,他还是要走。
泪水滴入湖心所
起的微小涟漪,轻而易举地掩没在晨曦未明的薄雾湖面上。
而不远处的湖中巨漪仍圈圈晃
,那里,是水湅跳下蓄龙湖的地方…带着青冥水剑,一跃而下。
然后他说,他会再从这圈涟漪中出来…以她不甚
识的模样,破湖而出,他要她带着笑,与他挥手道别。
她做不到…这太强人所难了,超乎她所能理解的程度,她明明好难受、明明哭得好惨好惨,为什么还要她笑呢?笑不是在开心之际才有的反应吗?
“水湅…我不要笑…我难受,不笑…”
泪如雨下,点点滴滴尽坠湖心。
她强撑起身,扶着栏杆,倾身向前。“水湅…不要走…”
久跪的双脚发麻刺疼,举步维艰,但阻止不了那抹纤影越来越倾近湖面,终于,她失了平衡,整个人跌入蓄龙湖里,任冰冷的湖水将她
没。
随波展扬的轻软衣襦,像极了一株娇羞的月下美人,瞬间吐蕊,却又在
芒洒落的同时,殒灭…随着没溺的身影,坠入湖底深渊。
有些鱼儿围绕在她周身,以为她是食物,甚至张口
她的肌肤、衣裳及披散的青丝。
她双臂胡乱舞动,挥开妄动的鱼群,身于仍继续被推向未知的境界。
肺腔空气逐渐稀!爆她的生命力也随着自口中吐出的小小气泡窜升消失。
听觉在湖中变成模糊,沉沉的水
让她越来越痛苦。
黑暗即将袭来。
在昏沉的墨
中,她隐约看到了…
宛如伫立在水中的水湅,黑发在脑后自成一阵波
,翻腾扬舞,好似要飞起来一般…
静谧的侧颜几乎要教他脸上的青龙烙所霸占,读不出一丝一毫的神情,那模样犹似一尊维妙维肖的石雕。
但他朝前方伸出了手,温柔地抚触着他眼前的东西…
她顺着大掌平伸的方向瞥去…
龙!与丹青墨绘上如出一辙的龙!
大巨的龙首及不知婉蜒盘踞蓄龙湖底多长的龙躯,映入她蒙眬的眼。
不行…不行…水湅要走了,要走了…
他要跟着那条龙一块走了…
痴儿用尽肺叶最后一口气,只为挽回他。
“水湅,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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