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司烈忽然失踪三天。恺令找不到他,璞玉找不到他。白天晚上他的电话始终没有人接听,他好像从空气中消失一样。他并没有离开香港,璞玉到他家看过,护照行李他的宝贝摄影器材全在,就是人间蒸发掉了。
“他到底去了哪里?”恺令问璞玉。
“不知道。”璞玉无可奈何。“我已找遍所有可能的地方。”
“我找他有急事。”恺令说。
“我能代你办吗?”
“还是…等他出现。”她考虑着。“他从来没这么神秘失踪过。”
“三天不出现,要不要…报警。”璞玉说完就笑起来。“这很荒谬。他可到任何去处,他是成年人,我们在疑神疑鬼。”
“三天前…他可有甚么特异处?”恺令似乎和璞玉想法不同。
“没有。”璞玉虽是这么答,却马上想到他们去见冷教授的事。“你为甚么这样想。”
“这两天我无法安宁静修,坐在佛堂总心绪不宁,总是想到他,”恺令说得十分犹豫。“我怕他有甚么意外。”
“意外,不会吧?不可能的。”璞玉一连串叫。“有什么意外呢?他已跑遍全世界,什么场面都见过,香港是小地方,别担心他。”
“不,我的感应十分奇怪。”
“奇怪?那是什么?”
“说不出来。”恺令在电话中的声音与平
很不同。“或者…有什么事会发生。”
这话令璞玉也不安了。司烈的寻寻访访,会不会有事会发生?
“怎么不说话?”
“啊…我想不会有什么事,司烈很快会有消息。”这话分明不由衷。
“找到他请马上通知我。”她很认真的说。
放下电话,璞玉仍呆在那儿半晌,恺令这么急着找司烈真是因为她有感应?她在佛堂静修时心绪不宁?这感应和不宁和司烈真的有关连?恺令的静修是什么?感应是什么?
她觉得事情越来越玄了。
她在工作,工作中竟也无法集中精神,她被恺令的话影响了。是不是真会发生什么意外?有关司烈的?
门铃在响,她跳起来,双手是泥的冲出客厅,看见容颜憔悴的司烈站在那儿。
“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为什么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她怪叫。冲到他面前,忘我的抚着他的面颊。“为什么脸色那么难看?”
司烈?鄣淖拢成弦驯凰萌悄唷灰晕獾囊∫⊥贰G崆崽鞠ⅰ?br>
“没有进展。”
“你在做什么事?进展?”
他摸模胡须上也沾的泥。
“二十年前旧事。”
“你真的疯了。放着正经事不干,追那么莫名其妙与自己无关的旧事?追来做什么?三十年前的旧事能改变?”
“别骂人。我饿急了,能不能有一碗榨菜
丝面?”
璞玉头摇,无言的替他做出食物,看他吃得狼
虎咽,心中又十分不忍。
“能不能告诉我到底为什么?”她放柔了声音,充满了自己也不知道的柔情。
司烈深深的凝注她半晌,他为璞玉真挚的柔情所影响、所感动。
“我可以说,不知道你信不信。”
“你说什么我总是信的。”
他深思一阵又摇头摇。
“很可笑。我总觉得…也许很莫名其妙,也许很荒谬。我隐隐觉得三十年前旧事,可能和我有些关连。”
“啊…”璞玉震惊。“和你那些梦?”
“是。”司烈说。
她不能置信的睁大眼睛,好半晌。
“这两天你有梦吗?”
“根本没入睡何来梦。”
“你在哪里?”
“图书馆。我翻查三十年前旧资料,借很多报纸外出,三天三夜追寻。唉。”
她怔怔的望着他。她还是不能相信,三十年前旧事与他真有关?
“哦,董恺令找你很急。”她记起来。
“啊。”司烈马上振作起来。“什么事呢?”
提起恺令,他连疲乏也忘了,总是这样。
“找不到你,她担心。给她个电话。”
他打电话,然后回来。
“怎么样?马上去她那儿?”璞玉问。
“不。她没事,”他马上神清气
。“她让我休息,找到我就行了。”
“只是这样?她什么都没说?”她意外。
恺令的感应和心绪不宁呢?
“睡一觉我们…起去她家吃斋,”他心情大好。“我睡你沙发。”
罢才恺令不是说找他很急吗?璞玉摇头摇,别管了,又不是她的事。
“你睡我
,我工作。”她说。
对司烈,她真当他是自己手足。
“沙发行了。”他却很有分寸。
整个房子马上陷入寂静,璞玉的工作室是隔音的,即使轻微机器声也不闻。
在寂静中,司烈又看到那古老火车站,又走上那条似小乡镇的小路。路两边依然是熟悉的小商店和疏落的住屋,住屋后面有些田地,他一直向前走,走到路的尽头,应该看见那古老的大屋,是,大屋呈现眼前,那门,那花园,花园央中的大屋,屋前的那扇门。他该伸手去推门,是,他看自己的手,他推门,门里面刺目的光芒,亮得他什么都看不见,又听见一阵似掌声的喧哗…他惊醒,从沙发上坐起,看见窗外幕
四合,他已睡了整个下午。
罢才的梦境…梦境又有进展,是不是?那刺目的光亮和喧哗声又是什么?心中加速的跳动还没平复,他看见璞玉从工作室出来,莫名的亲切感涌上心头,他走上去忘情的拥抱着她。
璞玉错愕的在他怀里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司烈从来没有如此拥抱过她,这么热情,这么…这么…她说不出来,反正和以前不同,她…她…她…
他放开她,又捉住她的手,热切的。
“那个梦又有了进展。”
她心中涌上的那些莫名的喜悦泡泡消散了。她是他的兄弟手足,永远都是。
“一片刺目的光亮,还有掌声喧哗,我就可以看见某一些人。”没等她开口,他又说。
“你心中其实希望见到哪一些人?”她问。
他呆怔半晌。
“没有想过。也许你、恺令、佳儿或是阿灵,也许还有些别人,真的没想过。”
“如果只给你一个选择,你选谁?”
他很认真的想,想了很久。
“不是一个人,也许…我想要真相。”璞玉笑起来,笑得很特别。
“有的时候不知道真相还快乐些,”她说:“这一辈子你要寻,上一辈子的你也要追寻,甚至梦中的。司烈,你活得太沉重,太苦。”
“也许是。但在这次回港前我并没有强烈追寻的
望。是这一次,就是回来认识阿灵的这次。我相信一切有关连。”
“你只凭感觉一切有关连这并不可靠,”璞玉眼中清朗一片。“就算董灵的事…可能是巧合。你不必太执着。”
“若所有的梦在这刻消失,永不再梦,我可以放弃追寻。”司烈认真的。“不断重覆的梦,这分明有着启示。”
“你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人。”
“不不。在图书馆里我曾看到一本杂志上的文章,一个人连年不断的梦到和尚,甚至梦到和尚的名字,他终放在某处找到和尚的骨灰,原是他的前世。”
“这样的故事我也听过,却不能尽信。”她有自己的想法。“穿凿附会得夸张了。”
“别人的也许如此,我的是我自己亲身的感受。”司烈说。
“想想看,你多久没工作了。”璞玉轻声说:“昨天我在你公寓里看到许多信件,许多邀请工作的信。”
“等一阵,我一定会再工作,一定会。我相信真相不远。”
“我可以说你为好奇追寻真相,有了真相之后,你又如何?”她再问。
“不能想那么远,目前我只要弄清心中的谜。”他头摇。“这使我无心工作,连精神都无法集中。”
“是你太投入,太钻牛角尖。”她说。
“没有办法。试试看让一个梦纠
你十几年后;突然有希望让你知道些有关连的事,你不好奇?”
“也许我比你更狂热。”
电话铃响起来。司烈顺手接听。
“司烈吗?我无法在家中找到你,想你一定在这儿,”忽远忽近,似真似幻的佳儿声音。“是司烈吗?”司烈心中震动,佳儿的声音充满了难掩的深情和浓浓的思念,他总被“真”的一切所感动。
“佳儿,我是司烈。”他深深
一口气。“你在哪里?”
“纽约,家里。”她也在深呼吸。“我终于找到你,司烈。我找了三天。”
“有事?”
“只想听听你的声音。”她笑了。
“现在几点钟?你还在清晨,是吗?”
“是。清晨五点。”她还是笑。“睡不着,一直在想你,想以前的事。所以一定要找到你,否则连班都不去上。”
“还是那么任
。”
“在你面前,我已放弃了一切,包括自尊、矜持。”她半开玩笑。“你能有几分钟时间想到我,给我一个电话吗?”
“事实上…我们时时都提到你,但这几天我非常忙,一连三天都在图书馆。”
“图书馆?为什么?”
“找一些与我…与大家都有关的资料。”司烈说。
“我不想知道其他的事,只是你。”佳儿说:“司烈,你好吗?”
这句“你好吗?”是三个好普通的字,好普通的问候,但此时此地出自佳儿的口,司烈觉得份量重得几乎令他负担不起。
“我很好,你呢?”
“只要你好,我就安心,开心了。”
“佳儿,”司烈觉得有好多话要跟她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我…如果我的事情办好,我会回来纽约看你。”
“那是太长远以后的事,远不如现在能听见你的声音好。”
“工作…嗯,工作忙吧。”他招架不了。
“我说过不提工作,不提其他的事,”她说:“我要你讲自己。”
“刚帮完恺令的画展,很成功,”他扯得好远。“璞玉与我常在一起,她帮我很多忙,还有阿尊…”
“司烈,我们之间只有这些话可说?”佳儿带着轻轻的叹息。
“佳儿。我一…不会说话,尤其对着你,我更是拙口笨舌,”他说:“你原谅。”
“什么时候我怪过你呢?”她轻笑。“无论你怎样,你总是司烈。”
“我…有无以为报之感。”
她沉默下来。她不想听这句话。
“璞玉好吗?”她问。刚才声音中的
情、思念、轻怨、薄嗔全消失了。
“如果没有她,我怕无力支持。”他说得微微夸张。
“替我问候。”她说:“再见。如果有那几分钟想起我时…”
“我一定会给你电话。”他说。
收线后,他也忍不住叹息。即使有几分钟想起佳儿,他也不会给她电话。
靶情的事真是微妙得难以解释。
璞玉亮晶晶的黑眸在他脸上。
“你令我想起绝情汉,负心人。”她笑。“佳儿对你情深似海”
“难以负担”司烈说:“不能勉强。”
“我的心愿是睁大眼睛看着你,直到最后一秒钟。”璞玉说。
“什么意思?”
“恐怕你深心处怕也不真正知道,你到底喜欢的是谁。”她说:“佳儿?恺令?董灵?不,你不由自主,你的梦境主宰了你。”
司烈虽不承认梦境主宰了他,身陷梦境时,他是无力自拔的。
深深的睡眠中突然又有了景象。
紫檀木的供桌,桌上的供果鲜花,墙上悬着面目模糊的照片,轻烟袅绕。深紫红丝绒窗帘,紫檀木的雕花屏风,檀香味。掩着的木门打开,伸进纤细的脚,墨绿丝绒镶同
缎边的旗袍下摆,白色有羽
球的缎拖鞋。纤细的手,托着的银盘瓷碗,冒着香气热气,轻叹…然后,啊!旧梦再来,竟然有了“然后”
一连串细碎的脚步,瓷碗放在供桌上,那依然不见面的女人在供桌前屹立一阵,再一声似有似无的伤感叹息“吃了吧。”他从
上惊跳起来,面上的肌
都在瑟瑟而抖,他听见这三个字,是不是?“吃了吧”就是这三个字。
冷汗沿着脸、沿着脖子、沿着背脊往下
,他真的感到害怕,自己也说不出的害怕,他竟然听见声音了,在梦中。他有个强烈的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他向一个事实…有一个事实在等着他,是不是?
然而事实,这不太虚无漂渺了吗?
他深深的困扰着。他希望这个梦快快结束,快快离开他,这个梦已不像往年般的单纯,单纯的就如他秘密的喜悦。这梦结束,他必从头来过。
突然间想到四个字“再世为人”没有原因,没有理由,就是这四个字。
有什么关连吗?他真的不知道。他一定陷入了魔障,被重重包围,他好像已不再是以前那个自己。
他冲入浴室,紧紧的对镜子看,若不是自己,那他是谁?
还是那张脸,脸上的眼耳口鼻全是熟悉的。虽然那些看来有型的胡须遮掩了一部分面孔,他总还是熟悉自己的。
是他,庄司烈。为什么前后几个月对自己的感觉完全不同?
恺令打电话来约他吃斋,对恺令,他是义无反顾,没到中午,他已赶到。
恺令永远端庄雍容又雅致。
“一直没听你提过有什么新计划?”她问。永远保持一定的距离。
“暂时没有。”他头摇。“只想留在香港休息一段时候。”
“香港太拥挤,太热闹,怎会是你休息的好地方?”
“闹中取静,何况香港有你…有你们。”
“我也想休息。”她说。
他望着她,等着她说下文。他紧张。
“阿灵的事…外表还好,内心我深受打击。”她叹一口气。“连静修也不宁。”
“打算如何?”
“元朗我有间旧屋,香港发展的脚步还没踩到那儿,很清静,我想去避静。”
“其实你这儿已极好。”他这么说是不想她去远了,连面也难见。
“突然想远离人群一阵,”她微笑。“也许培养另一个作画的灵感。”
“预备何时去?”
“一两天。”她递过一张纸。“这是地址。有闲有心情时,可偕璞玉同来。”
“一个人不能去?”
“那儿有个老管家,他做得一手好菜,
你们来试。”她只这么说。
司烈的痛苦是,永远不能对她再近一步。
“一个人你不嫌寂寞?”
“我原是避静。”她笑。
“要静,你在哪儿都可以静。”他突然福至心灵。“环境并不重要。你心中有事。”
“自然是…阿灵。”她痹篇视线。
“除了阿灵,没谁能扰
你?”他盯着她。
“不能。至少目前没人能扰
我,”她微笑。“只不过有时往往会庸人自扰。”
“你自扰了什么?”他不放松。
“不知道,没有深思,也不想深思。”恺令说:“好多事我懒得分析。”
“你不像这样的人。”司烈说。
“其实我并不积极,作画,主持基金会,这都不过是生活寄托。生活太空白,我不想让人看见我‘灰’,只好作状积极。”
“你灰吗?”
“有一点。”她对他是坦白的。“他去了之后一切对我都不再有意义。”
“你一定很辛苦,你做得那么好,”他由衷的。“人们眼中的董恺令是另一个人。”
“董恺今…的确是另一个人。”她感叹。“要做董恺令有时我努力得费尽心力,有时还吃力不讨好,真累。”
“原来的你是怎样的?”他充满希望与向往的望着她。“更真些?更实在些?更亲切可喜些?更…更…”
“没有更好的形容词,”她头摇笑。“很久没有看过实真的自己,不敢掀开面上的表皮,我怕令自己都无法面对。”
“不可能。实真的你一定更美好,我绝对相信。希望有一天我能面对。”
“司烈,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天真。”她说:“你的眼睛像摄影镜头,把一切都美化了。事实往往令你失望。”
“其他的人或事也许会令我失望,你不会,在我心目中你就是董恺令,永恒的。”
“永恒的董恺令!?”她仰起头来笑。“不是太戏剧化了吗?你说得太好,你的人太好,有时不由得我不怀疑,你是来补偿我的。”
“补偿!?那是什么?”他意外。她呆怔一下,笑容也敛尽。“你这样的人还需要补偿?是不是太贪心了一些?”司烈再说。
“也许。也许是我贪心。贪心是所有女人的通病。”她说得敷衍。
“这些年来我不觉得你贪心。”
“是我掩藏得好,”她又笑了。“司烈,不许你窥探我的真面目。”
他摊开双手作一个放弃的模样。
“你就是你,还有什么真与假?”他说:“我永不试探你,我是最忠实的朋友。”
“我何其幸运。”悄令说。
“为什么不说我幸运呢?我真骄傲能拥有你这样的知己。”司烈说。
“希望…不令你失望。”
恺令搬进元朗故居避静之后,璞玉也离开香港,她为自己事业。
“他们要我去谈。”她坦然的站在司烈面前。“那简直是天大的吸引,不可抗拒的,是我的梦想。”
她脸上有难掩的向往和狂热。
“没有可能。什么事能令你离开香港两星期?他们要你制造什么?原弹子?”他不满。“阿尊总有好介绍。”
“阿尊知道我的能力,知道我的才气,他肯定我能做。”她脸上发光。“鼓励我,这会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工作。”
“真是制原弹子?”
“如果有陶土造成的原弹子,那制造者必然是我,”她有绝对自信。“阿尊只是介绍,你总对他有成见。”
“他把你带离我身边,越拉越远。”
“你不会介意的,”她笑。“有董恺令就行了,我这兄弟只待必要时出现就行。”
“到底去英国做什么?”
“一个中国音乐家在英国发明了一套乐器,中国乐器,他想用陶土来烧成。英国大学全力支持,他们找到我,认为我行。”
“用陶土制成全套中国乐器?”
“现在是想法,是设计,是一些图样,”她奋兴的。“等我去到,所有的一切变成事实,中国音乐家梦想成真。”
“璞玉…”
“我行。我一定行。那一套用陶土烧制成的鼓、锣、钟、钹及各种各样的中国乐器,必因我而面世。我有信心。”
“也不必去两星期。”他望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个感觉,让她离开就会永远失去她。他莫名的担心着。
“两星期只是初步的面谈,当要制作时,我可能停留英国一个长时间。”
“璞玉…”他叫起来。
“鼓励我,”璞玉捉住司烈的手,脸孔因激动而发红。“你的鼓励能令我做得更好,有一天你会为我而骄傲。”
“是。”他咽下心中所有不满及担心,他该鼓励她的,为什么不呢?留下她只是他自私,他那么习惯的依赖她。“这件工作你一定做得好,那批陶制乐器必因你而命名。”
“谢谢你,司烈。”她拥他一阵,翩然上机,带着满腔希望与理想。
突然间,司烈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留在他浅水湾的公寓中,他默默的沉思,看书打发时间。他知道该做些事的,他已经这么无所事事的混了起码半年,但他提不起兴趣,一点也不。
他检视一些照片,那是为董灵拍的。
董灵这个人曾经和他这么接近,而现在又离得这么远。人生真是奇妙,以为得到的却永远的失去。缘份更是奇妙,不是为你安排的,即使来到面前也会消失。
董灵。
看着照片上的她,他没有强烈的悲痛,她那样离去,他该痛不
生,但他…真的,像对一个朋友,一件报纸上的新闻。
他曾悲痛过,那感觉短暂得很,来不及深刻体会已消失。
他不是无情的人,他知道。对董灵,或真是错误的。她只是恺令的替代品。
恺令。恺令。
想到这名字他莫名的心痛起来,痛楚中还夹着难以解说的甜蜜,就好像他们曾共同拥有过已消失的美好时光。然而,不曾拥有,是不是?恺令永远拒绝他的再进一步。
恺令。
迷糊糊他又沉入那深沉的梦中。
暴桌,鲜花,水果,不清楚的照片,窗帘,屏风,门,白缎鞋,墨绿旗袍,纤细的手与足,冒热气的碗与银盘,叹息及那声“吃了吧”突然间,他又看见那火车站,那条乡间的路,疏落的屋子与小店铺,路尽头的大屋。铁门、花园,被推开的门,耀眼的光芒和喧哗声。接着,接着一段长长的、幽暗的,似乎高不见顶的木楼梯,一级级的向上伸延,似乎要把他带到不可及的另一个
天…司烈挣扎着醒来。
是,他是挣扎着醒来,他不要上那幽暗无尽头的木楼梯,不要,那似乎会带他到不可预测的境地。那
天…那
天…他竟深深的害怕,恐惧着,他不要去,他挣扎…
他挣扎着醒来。
他满身是汗,惊呆在那儿好久好久都不知所措,回不了神。
他的梦,他那先后两个梦竟然合而为一了,真的,合而为一。清清楚楚的,真实真实的,这么玄妙,这么无法想象,这样的难以相信。
他的两个梦是完全有关连的,根本上就是一个梦。
他心惊
跳,莫名的恐惧笼罩着他,怎么会这样呢?是他真的精神分裂,神经失常?还是…真有启示?
抓起电话,他拨了璞玉的号码。那是他最熟悉、最自然、最下意识拨的号码,那边必然有他希望的人接听。
电话铃不停的响着,永远有回应的那端寂然无声。璞玉不在。
他惊觉,璞玉不在,她去了英国。
永远守在电话那端的璞玉不在。他失望的放下电话。
那不是普通的失望,那种深入心底、深入骨髓、深入生命的失望令他招架不住,完完全全招架不住。
他惶恐,他不安,他失措,像突然间掉到无边的大海,呼救无门。
璞玉不在。
他冲到厨房又冲回来,他想到酒,除了啤酒,滴酒不沾的他竟然有喝烈酒的冲动。他在屋子里转着,他要找一样东西,他要找一个凭藉,他要找一个人…这个人是璞玉,一直是她,但她不在,为她的事业前途而离去。
他有点像困兽,必须找一个门,一个出路。悄令避静,连电话都不听,何况这种事无法向她诉说。璞玉不在,他竟失去了方向。她她她…佳儿。
佳儿。
啊!司烈终于想起了她。
佳儿的电话号码在簿子找到,虽然陌生,他还是不犹豫的拨过去。他不理时间,不管她在做什么,他必须找一个人,而此时此地,似乎只有佳儿了。
佳儿正在办公室忙着。
“司烈,”她狂喜的扔下了所有工作。“你终于打电话给我了。”
“佳儿,我…我…”
“我终于等到这天,”她完全听不出他语气的不妥,只沉在自己的喜悦中。“你终于找我,司烈,即使最后的结果不是我,我也不会那么遗憾。”
“我…”他说不出话。
他又令佳儿误会,是不是?但此时他的确需要一个人,误会也无奈。
“你一个人吗?璞玉呢?”她心情好得无以复加。只是一个电话,唉。“我快下班了,我可以跟你谈任何事,我有时间…”
司烈听见旁边有人讲话的声音,马上被佳儿打发了,她是那样绝不犹豫。
“我想…迟些再谈,你一定忙…”
“不不,工作每天都在做,每天都做不完,有什么关系呢?”她义无反顾。“我们谈,你不要收线。”
“我只是…问候你。”叫他从何说起?他想找人分担梦中的惊悸?
“这个时候,啊炳,你还没天亮。”她说:“你也睡不着?”
“是是,我常常被梦境惊醒,”他说:“也没什么。璞玉去了英国,她有很重要的工作,与她前途有关,我不能阻止。”
“说说你自己,司烈。”佳儿打断他。
“我…很好,”他
一口气。“很好。一个人很静,可以计划一下工作的事。我接到很多邀请工作的信,我可以考虑…”
“除了工作,你没有话讲?”
“我…嗯,恺令去避静,去了元朗故居,她忙完了画展与董灵的事。我一个人很静,真的很静…”
“可是觉得孤独?我可以回来陪你。”她说。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司烈着急。“我是说我可以安静工作。”
“我等你提出任何要求,我StandBy。”她是那样委屈求全。“Always。”
“不需要为我而委屈自己,我不值得。”他无法不这么说。
围绕追求佳儿的那些精英分子若见到她对司烈如此,怕不个个气得撞墙吐血而死才怪。
“我欠你的,一定是这样。”她固执得无可理喻。“我上辈子欠了你的。”
“你真相信有上辈子?”
“我…”她呆怔一下。“上辈子欠了你的”只不过是被大家说惯了的话,没有经过深思。上辈子,在她的思想上是不成立的,她的学问、她的宗教信仰都没有这种说法。“大家都这么说,是不是?”
“你并不相信?”
“没有事实根据。当然,我也不能反对,科学上解释不了的事,或者只是我们未曾明白。我们这些人被训练得只信科学。”
“但是我的确被那些梦…”他说不下去。佳儿不是璞玉,她不会明白的。
“又是那些梦。”她叹息。“司烈,你是不是钻进牛角尖了?”
“但愿我是。”他深深
一口气,突来的念头。他说:“再见,佳儿。我会再给你电话,现在我要去晨跑,我渴望
一身大汗再
餐一顿。保重。”
也不理会佳儿会有什么反应,马上收线。
他的确在天末亮之前冲进晨雾,努力的慢跑一小时,跑得混身是汗的冲进海滩道一家快餐店,忘我的大嚼一餐。
他回到公寓时晨光才初现,但他已累得不得了。半年没运动了,是不是?好像一切已在退化。他才三十岁呀。半年前攀山越岭大街小巷气不
面不红,现在…他是不是真钻进牛角尖里面而不自觉?
牛角尖,他突然想起了死角两个字,心中莫名的又是一阵惊悸。
是惊悸。
自从董灵去世后他就有这种感觉,不,甚至她去世前已有。为什么呢?以前同样的梦并不觉得,甚至暗暗喜悦有这么奇特的梦。董灵带给他的惊悸。
为什么是董灵?因为命中注定她会死?是这原因吗?
他把所有窗帘拉开,让清晨的阳光一涌而入。他需要光亮,他要看清楚一切,他不愿让谜一样的梦境永远纠
着他。
电话铃响,他
感的扑过去接听。
“司烈吗?起
没有?”璞玉的声音。
他双手紧握电话,握得手指都发麻。听到璞玉
朗愉快自信的声音,居然有感动得要流泪的冲动。
璞玉,她的电话来得及时。
“你在哪里?什么时候可以回来?”从来没有这么冲动过。“你独自一人吗?”
“你…怎么了?”她很意外。“发生了什么事?对不对?”
“不,璞玉,”他听见自己在
息。“没有事,我很好,刚跑完步回来。”
“是吗?”她半信半疑。“司烈,你知道吗?他们决定用我,对我绝对信任,把所有工作交给我,由得我怎么做。司烈,你一定要为我庆祝,这肯定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工作,我会因它而名扬国际,将和你一样,司烈,你高不高兴?咦…你怎么不出声?”
“我在听。真的,很替你高兴。”他努力使自己声音奋兴。“我会为你而骄傲,这真是一件光荣的事…你开始了吗?”
“合约已拟好,一切不成问题,”她听不出他的勉强。“我会开始筹备,会全心投入,绝不让它有丝毫瑕疵。”
“几时开始工作?几时回来?”
“还没有定。刚开始会忙
些,总是这样,”她在笑。他似乎看见她如阳光般的微笑。“一切上了轨道就好。”
“我说…什么时候会回来?”他再问。
“不知道,工作第一。”
“但是…你会先回来一趟吗?”
“不一定。”璞玉情绪高昂。“这边的工作场地比我的好,我想先试做几个模型。嗯,想起来都奋兴,这是没有人做过,前所未有的作品,将由我立独制成。”
他沉默下来。
璞玉被狂热的工作情绪充满,她不再是以前关心体贴义无反顾对他的她,她甚至没听清楚他的话。
“司烈,司烈,怎么半天不说话?”她在那一边叫。“你那儿是
天吧?香港真好。我不喜欢永远灰扑扑的伦敦,但它将使我扬名。”
“祝你成功。”
“只祝我成功?”她怪叫。“我一定要成功,一定会成功。虽然那批造型奇特的中国乐器制作难度极高,但我有绝对信心接受挑战。”
“你一定会成功。”他说。
停一停,她似在压抑情绪。
“你在香港好吗?可开始计划工作?”
“正在进行。”
“很好,很好。你早该工作了。”她说:“我听伦敦的人说,你拒绝了一个极有意义的工作邀请,是不是?”
“不。现在开始会像你一般努力工作,”他说:“总不能被你比下去。”
“我不和你比赛,你是最好的。”她由衷的。“你只是我的目标。”
他很想说目前他只是个困在梦死角的废人,又怕令璞玉不快。
“见到董恺令吗?”她突然问。
“没有。她去元朗故居避静。”
“在此地朋友家见到她早年的一幅画,”她说:“原来她也画人物的。”
“是吗?什么样的朋友?”
“他的父亲以前是董恺令的追求者之一,”璞玉笑。“世界真小。”
“你那朋友认识恺令的亡夫吗?或者
知他们的一切?”
“我没有问。为什么?”
“不不,只是随便问。好奇而已。”
“若再去朋友家,我替你的好奇去打听一下。”璞玉心情极好。
“你的电话号码,你的地址,”司烈突然想起。”决告诉我,伦敦的。”
“我暂住酒店。”她说了号码。“你很难找到我,很少留在酒店。”
“你还没开始工作,你去哪里?”
“阿尊也来了,”她怕然的笑。“他
伦敦,他带我周围去玩。”
无法抑止的妒意全涌上来,司烈连话也讲不出来。阿尊也去了?
“他…陪你去?”他挣扎着说。
“不。他前天才来,”她还是笑。“他来欧洲办点事,顺便来看我。”
“顺便,我看他不怀好意。”
“你又来了。我的工作他是介绍人,我不能拒绝任何人来伦敦。”
“你会拒绝吗?”
“你又孩子气,阿尊不是敌人。”
“我…”心中赌气,莫名其妙的就说:“下午我或会去元朗。”
“不会打搅人家避静?”她问。
“悄令说我可以去,反正闷着。”
“那就去吧。见着董恺令说不定令你有灵感,工作的灵感。”她总是愉快的。
她从不介意他跟任何女人一起,甚至还鼓励她这个兄弟。
“如果明天有人敲你房门,开门见到是我,你会怎样?”他问得奇特。
“不可能。你不会为我长途跋涉,我不是董灵,不是董恺令,不是秦佳儿。我的事自己立独能办好,不必你帮忙,你不会来。”她说得很认真。
“如果是我呢?”
“长途电话费贵,别开玩笑,”她轻松的。“阿尊在敲门,我得出去。保重。”
司烈握着“嗡嗡”声的电话呆了一阵,璞玉也说“保重”是不是就像他对佳儿说的?但…璞玉和佳儿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是不是?
莫名其妙的烦
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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