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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小琴来开门问道:“一切进行得怎么样?”

 宜室答:“如无意外,这几个星期,我们可以检验‮体身‬。”

 谁知道小琴欢呼起来。

 宜室怔怔看住女儿。孩童对于未知并无畏惧,只觉新鲜,与成年人刚刚相反。

 “小琴,动身之前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

 “为什么?”大人的顾忌实在太多了。

 “万一不成功,不用解释。”

 小琴搂着瑟瑟肩膀,说悄悄话去了,根本没把母亲的忠告放在心内。

 尚知斟一杯茶给她:“傻女,气消了没有?”

 “我不傻会嫁给你?两袖清风,身无长物。”

 还在气。

 “宜室,我实在没有把握一定找到教席。”

 “我暂时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

 “宜室你看上去疲倦极了。”

 她摸摸面孔。

 是的,白重恩来住了两天,她思起伏,从未止息。这位不速之客把她保护周密的回忆抖将出来,引起无限漾。

 宜室没有睡好。

 “宜室,我感觉你与我疏远了。这是你一贯作风,一有难题,你就自我封闭,躲在角落,不肯与我商量。”

 宜室不出声。

 这时候门铃却响了。

 小琴好奇地问:“谁?”

 她跑到门前张望,打开木门,隔着铁闸,与来人攀谈。

 宜室不放心,走过去查询“什么人?”

 门外站着一位少年,十七八年纪,身型高大,相貌清秀,有一双会笑的眼睛,使人一看上去就有好感,穿着套普通的牛仔衫,已经显得气宇不凡。

 宜室先是一呆,这是谁?

 然后她依稀记起他,不胜讶异,难道是他?长这么高了?上次见他,还是孩童。

 小琴疑惑的说:“妈妈,他说是我舅舅。”

 宜室内心战,人既然来了,总得招呼他,小家子气地轰走他,更留下话柄。

 只是两家从不来往,他来做什么?

 那少年在门外赔笑道:“姐姐,不认得我了?我是汤震魁。”

 尚知连忙上来解围,将门打开“快请进来。”

 宜室让开‮子身‬给他入屋。

 宜室记得上一次见这个半弟,是在他们父亲的葬礼上,他穿重孝,宜室并没有逗留太久,一个鞠躬就走,没仔细看他,此刻客厅灯光明亮,宜室看清楚他的轮廓,奇怪,她发觉她对他没有恶感。

 汤震魁,父亲给他这样神气漂亮的名字,可见对他的期望有多大。

 而她们姐妹俩,嫁得出去,宜室宜家,已经心满意足。

 大人偏私,在取名上已可见一斑。

 小琴好奇地看着这位舅舅。

 汤震魁被瞪得久了,俏皮地向她咔咔眼,小琴讪讪退开。

 像宜家!他面孔有些部位简直跟宜家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他们俩都长得像父亲。

 “姐姐姐夫,中秋节,我给你们送月过来。”

 他把盒子奉上。

 尚知接过,佣人斟出茶来,汤震魁自若大方地喝一口。

 尚知做了宜室的代表:“令堂好吗?”

 “托赖,还好。”

 “中学毕业没有?”

 “已在理工学院念了一年电工。”

 “有没有女朋友?”

 “学业未成,哪敢谈这个。”

 宜室本想细细挑剔他,但观他言行举止,竟没有什么缺点。

 他的笑脸尤其可爱,俗去,伸手不打笑脸人,出来走的人,肯笑,已经成功一半。

 宜室一直愿意相信那边生的孩子是丑陋的横蛮的糙的,事实刚刚相反,她受了震

 他五官俊秀,能说会道,品学兼优,落落大方。

 尚知说:“你留下便饭吧。”

 汤震魁答:“我不客气了。”

 饭桌上,他毫不拘谨,替瑟瑟夹菜,与小琴聊天,完全是一家子。

 宜室困惑了。

 他这次来,一定有个理由,是什么?

 她信他不会笑里藏刀,这是她的家,他敢怎么样。

 饭后宜室招呼他进书房,给他一个机会说话。

 他有点腼腆,到底还年轻,况且,上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

 他终于说出心事:“听说,姐姐同姐夫搞移民。”

 宜室十分讶异:他又是听谁说的?

 “这次来府上,我母亲并不知道。”

 呵,一人做事一人当,想得这么周到,宜室更加敬重他多几分。

 “姐姐,我还没有到廿一岁。”

 这句话听似没头没脑,但宜室到底是他同胞,思路循一轨迹,怎么会不明白。

 “一切费用我都自备,只希望姐姐可以助我一臂之力,申请我过去。”

 宜室不出声。

 “也许我的请求太过分,但请姐姐包涵。”

 他并没有提到他们的父亲。

 这孩子太聪明,他猜到宜室决不会给面子逝去的父亲。

 “可是,”宜室说:“我们的表格已经递进去,并且,已经会见过有关方面专员。”

 汤震魁失望,但他再度抖擞精神,抱着百万分之一的希望,问宜室:“姐姐,表格内,有没有填我的名字?”

 这少年人,竟这样的天真。

 宜室看着他,一时无言。

 他低下头“身为移民,继续升学,不但方便,而且省钱。”

 “我相信父亲已替你留下足够的教育费。”

 “我希望毕业后留下工作。”

 “剩下你母亲一个人,她不寂寞吗?”

 “那是细节,并不重要,男儿志在四方,她会原谅我。”

 宜室沉默,过了很久很久,她才转过头来,说道:“有,表格上有你的名字,待我落了籍,申请你过去,你且在理工学院读到毕业未迟。”

 少年原以为无望,情绪有点低落,忽然听到宜室说出这番话来,惊喜之余,反而怔怔的难以启齿。

 宜室拍拍他圆厚的肩膀。

 她多希望他是她亲生弟弟,一刹那有拥抱他的冲动。

 “姐姐…”

 “不要多说了,这件事,你放心,必定成全你。”

 也许事后会后悔,但宜室此刻实在不忍心看到他有求而来,空手而回。

 “我改天再来。”

 宜室点点头。

 她送他出去,少年人恢复笑脸,心花怒放,双眼闪着晶莹的感激神色。

 必上门,宜室看见尚知一脸问号。

 “我以为你恨他们。”

 宜室茫然坐下“我有吗?”

 “当然有。”

 “我知道母亲恨他们入骨,而我是我母亲的女儿,且我母亲除了我们,一无所有。”

 “原来是询众要求。”

 “尚知,我做得对不对?”

 “助人为快乐之本,当然做得正确。”尚知停一停“只是,你从来不与他们来往,如何得知他出生年月?”

 宜室答;“我当然知道。”

 怎么可能忘记,就是那一天,父亲回来,同母亲摊牌,那边,已替他生了大胖儿子,他要搬出去。

 宜室躲在门角,一五一十,全部听在耳里,一个字都没有漏掉。

 听过那种无情无义,狠心狗肺的宣言,耳朵会得生癌。

 宜室少女的心受了重创。

 本来,今是报复的好机会,她可以指着那女人生的儿子的脸,数落他,侮辱他,最后,拍他出去。

 但,宜室搜索枯肠,算不出这件事同汤震魁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事会同婴儿有关系?

 难道,汤宜室的所作所为,李琴李瑟得负全责?有哪一个受过教育的人会这样想?

 尚知说““我为你骄傲,宜室,我说错了,你没有变,你仍然是天真慷慨的汤宜室,你永远是。”

 宜室紧紧握住尚知的手。

 “原来你一早把他填进表格。”

 “我确有这么一个弟弟。”

 宜室到书房角落坐下,真的,少年的她,编过一个详尽的剧本,名叫报复,对白分场都十分齐全,经过多次修改,剧情紧凑,无瑕可击,汤宜室当然担任女主角。

 没想到等到好戏上演的一刻,她发觉剧本完全派不到用场。

 “因为,”她喃喃的说:“现实生活用不到那些词儿。”

 用言语刻薄那孩子,以白眼招呼他,撇嘴,喉咙中哼出不屑的声音来,把他贬得一文不值,徒然显得汤宜室浅薄无知。

 于汤震魁有什么损失?一条路不通,走另一条,十多岁的男孩子,走到哪里不是遍地阳光,谁能阻挠。

 这名无辜的男孩自出生起已经做了她们姐妹俩的假想敌。

 宜室像是听见她父亲的声音:“够了。”

 一定要把这件事向宜家报告。

 也许,自填表格那起,她就想认回这个弟弟。

 宜室靠着沙发盹着了。

 清晰地,她看到自己轻轻走进一幢老房子,呀,是她们童年故居,汤宅位在四楼,宜室卧房窗口对牢一个小鲍园,她缓缓走进睡房,靠在窗框上。

 一点风都没有,肃静,也没有声音。

 宜室不知自己要张望什么,但心有点酸,回来了,如今她已有温暖的家庭,可靠的丈夫,什么都不用怕。

 然后,她看见公园的草地上出现一个人影。

 灰色宽身旗袍,短发,正背着她走向远处。

 “妈妈!”宜室口而出。

 是母亲,她在小鲍园里。

 宜室伏在窗框上,竭力叫喊“妈妈,妈妈。”

 听到了,她听到,她轻轻转过头来,向宜室凄然一笑,摇一摇手,继续向公园那一头走去,很快消失。

 “妈妈,妈妈。”

 宜室睁开眼睛。

 “妈妈。”小琴探过脸来。

 宜室瞪着女儿,这才想起,她也早已做了别人的母亲。

 “你睡着了?”

 “我太疲倦了。”

 “妈妈刚才那位是小舅舅?”小琴试探问。

 宜室点点头。

 “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他?”

 “有点误会,所以避不见面。”

 “我同瑟瑟也有误会,”小琴遗憾的说:“可惜还得朝夕相对。”

 宜室不笑,又见她拿着劳作,问;“有问题吗?”

 小琴把线交给母亲“这里漏了一针,挑不上来。”

 “我来看看。”

 这年头做家长真不容易,天文地理都得精通不在话下,还得懂钩织

 当下宜室看了看“这花样我不会,明天带到公司去,给秘书长瞧瞧,她教我,我再教你。”

 “谢谢你,妈妈。”

 “不用客气,是我乐趣。”

 宜室把衣收进公事包。

 第二天,她利用午饭时间,学打衣。

 同事替她带了饭盒子上来,贾姬例牌出去吃,独身女每个星期要找十四组饭友,真是桩苦差,但有时见她坐在那里翻杂志啃苹果,又觉凄清寂寥,宜室替贾姬介绍过几个异朋友,都没有下文。

 一次贾姬对宜室说:“楼下公寓添了个‮生新‬儿。”

 “你怎么知道。”

 “秋天的星期天下午,声音传得清且远,我独坐书房,听到他牙牙学语。”

 脸色忽尔柔软起来,无限依依,带着点向往,一个无名婴儿,感动了她。宜室不忍,连忙开解她:“半夜哭起来,你才知道滋味。”

 但贾姬为他辩护:“这个晚上从来不哭。”

 宜家也一样,陪她逛公园,看到婴儿车,总要走近研究:“这个丑,但手臂好壮,唉,好玩”“这个眼睛磁蓝,美得不像真人”…评头品足,不亦乐乎。

 一早写了遗嘱,把东西都留给李琴李瑟,而且也不忌讳,先读给外甥女知道,宜室记得瑟瑟听后鼓起小嘴巴说:“小琴比我得的多。”为此很不高兴。

 真‮忍残‬。

 心中有事,日子过得非常恍惚,注意力放在那张入境证上,其他一切都得过且过,不再计较。

 宜室一件新冬装也未添,女同事大包小包着捧着回来,互相展示比较观摩,她都没有参予。

 到了那边,未必需要这一类斯文名贵的办公室道具,暂且按下,待事情明朗一点再说。

 要把柜里那些衣服穿旧,起码还要花三两季时间。

 遇到这种时分,身外物越少越方便。

 贾姬说:“怕什么,装一只货柜运过去即可。”

 但购物讲心情,宜室暂时失去这种‮趣情‬。

 抵达那边,置了房子,一切落实,再重头开始屯积杂物未迟,务必堆山积海地买,连地库都挤它一个满坑满谷。

 检查‮体身‬那,一家四口告了假,浩浩出发。

 医务所水不通,每人发一个筹码,轮候的人群直排出电梯大堂。

 宜室下意识拉住瑟瑟不放手,怕她失散,瑟瑟带着一只小小电子游戏机,老想腾出手来玩耍,同母亲说;“就算我挤失了,也懂得叫计程车回家。”

 瑟瑟说的是实话,但宜室仍然不放心。

 小琴投诉:“妈妈我口渴。”

 “忍一忍,待会我们去吃顿好的。”

 从一处赶到另一处,尚知笑问宜室:“像不像羊群?”

 宜室白他一眼。

 血的时候小琴忍痛不响,豆大眼泪挂在睫边,终于抵挡不住地心力,重重掉下。幸亏瑟瑟年幼免役。

 宜室发觉她很本没有能力保护孩子们。

 扰攘一整个上午,一家子弄得面青白,宜室忍不住,走进一家平想去而总觉太过奢华的法国饭店,舒服地坐下,伸伸腿,一口气叫了生蚝与干煎小牛肝,才挽回一点自尊自信。

 李尚知恢复得最快,他笑说:“没想到这么折腾。”

 宜室不想再提,她召来侍者:“我们准备叫甜品。”

 小琴问父亲:“天天都有那么多人受指定去检查‮体身‬?”

 宜室问她:“你要草毒还是覆盆子?”

 肚子了,感触也就减少。

 回程,瑟瑟在车上睡着,宜室把小女儿紧紧抱着,神经质地想:瑟瑟,不怕,有‮弹子‬飞过来,母亲会替你挡着。

 随即觉得自己变了妄想狂,闭上眼睛,长叹一声。

 尚知看在眼内,去拍她的肩膀,原表示安慰,谁晓得宜室整个人跳起来。

 轮到尚知不知所措。

 到晚上,宜室才镇静下来,想到事情已经办得七七八八,又生一丝宽慰。

 还剩一次体格检验,就大功告成了。

 琴瑟两姐妹在看电视。

 宜室听到小琴恐惧尖声问妹妹:“他们为什么不反抗?”

 宜室过去问:“你们在看什么节目?”

 两个女孩子蜷缩在沙发上,互相紧搂。

 宜室见她们不回答,便转向荧光幕,只见穿着军服的纳粹军人把衣衫褴褛的犹太籍‮女男‬老幼赶成一堆一堆…宜室伸过手去,啪一声关上电视。

 小琴跳起来抗议“妈妈,我们正在看。”

 “有什么好看,打算做噩梦?”

 小小的瑟瑟吁出一口气,可见她也害怕。

 宜室问:“为什么不看阿姨替你录的幻想曲?”

 瑟瑟拍手“好呀。”马上过去拿录映带。

 宜室同尚知说:“烦恼也可以这样子啪一声,像关电视机似关掉就好了。”

 尚知放下报纸,讶异地说:“你还没学会这项功夫?”

 “没有,”宜室颓丧的答:“我低能。”

 尚知又举起报纸。

 第二天,宜室下班,推门进屋,觉得室内气氛异样。

 小琴还没有换校服,轻轻说;“舅舅来了。”

 宜室放下公事包。

 小琴接着说:“还有他母亲。”

 汤震魁自书房转出来笑说:“姐姐,我在看瑟瑟做功课。”

 “令堂呢?”

 “在台看风景。”

 宜室一留神,看到一位妇人坐在藤椅子上,背着他们,凝望维多利亚海港。

 汤震魁低声说:“母亲说要亲自向你道谢。”

 ‮子母‬一而再地未经预约私自上门,恐怕是故意的,怕宜室藉词不见他们。

 宜室走到台,那妇人站起来“大‮姐小‬。”她这样称呼宜室。

 宜室清清喉咙“你请坐。”

 “这里景真好。”她称赞说。

 真的,黄昏的天空一条紫一条蓝,海水碧绿,昂船洲静静躺伏在海‮央中‬,衬托着邮轮军舰,似一张专卖给游客的油画。

 “这间宿舍,也不过只得这点好处罢了。”宜室笑说。

 她的笑容,极其自然,并无丝毫勉强之处。

 “大‮姐小‬刚下班?起早落夜,也真辛苦。”

 宜室一怔,有点感动。

 从来没有人说过她辛苦,丈夫、孩子,都认为她出外工作是应该的,他们根本没有见过休闲的汤宜室,久而久之,连宜室自己也认为活该如此。

 “习惯了。”宜室坐她对面,叫女佣换杯热茶。

 两个人都没有防范对方,且很快察觉,大家都开心见诚,并无武装,说话,也不带一条刺,非常舒服。

 “震魁的事,真麻烦你了。”

 “他长得十分出息。”

 “什么都不懂。”

 宜室说:“我发觉,人总要过了三十,才会有一点点聪明悟性,他还小呢。”

 她笑,过一会儿,站起来“大‮姐小‬,我也要走了,打搅你。”

 宜室发觉她一点没有老,看上去,年纪像是与汤氏姐妹相仿,笑起来,眼睛弯弯,自有一股事业女所欠缺的媚态。宜室的目光极之客观,一点偏见都没有。

 宜室送她到门口。

 “你们快成行了吧。”

 “大约要等明年中。”

 “届时我同震魁来送行。”

 宜室笑一笑,汤震魁过来陪着母亲走了。

 宜室关上门。

 “妈妈你看我们的礼物。”小琴笑着说。

 她捧着一只大洋娃娃,半个人高,金色鬈发,平放时,眼睛会得合上,直竖它,眼睛又会打开。

 连宜室都笑了,不知多久没见过这种人形玩偶,都不流行了,但这一只做得精美异常,一顶大草帽上缀着无数绢花,裙子上花边累累,面孔与手掌都用瓷做。

 宜室说:“小心玩,这是仿古复制品,很名贵。”

 “瑟瑟那只穿海军装,是个男孩。”

 宜室小时候也有那样的洋娃娃,惠罗公司买回来,还戴小小白手套呢。

 瑟瑟紧张地问母亲:“我可以把所有的玩具都带走吗?”

 宜室伏在台栏杆上看夕阳西下,听见瑟瑟语气焦急,不惆怅。

 才几岁大的孩子,已经对身外物有这许多留恋,样样不舍得,事事丢不下,再过几年,可怎么办?

 也该看看该撇下什么了。

 若请教宜家,她一定说:“咄,统统送人,到那边再买新的,何必打包付运卸货,麻烦得要死。”

 但是,两年来珍若拱璧的数十本照相簿带不带?既然不舍得,那么,孩子们的成绩表、证书、贴过壁报板的图画也得带,尚知心爱的若干线装书当然更加要带,这样一算,反正已经半只货柜箱,不如干脆填它:皮大衣、家具、银器、水晶灯、瓷器,一股脑儿,开张清单。

 若果不是移民,谁会去仔细数身边的杂物。

 要做到像宜家这样坦,谈何容易。

 宜室自惭形秽,她仿佛听到妹妹笑她:“痴人,红尘里的痴儿,到头来,你连你的皮囊都要搁下,何况是—两件珍珠玉石。”

 但是宜室恋恋风尘。

 她先为她名下的身外物列一张单子,运用她的管理才华,将财产分为几个项目,细细一一数清楚。

 宜室不相信她拥有这么多!

 她简直像是在写一本货品目录。

 历年来不停的买买买,偶然也把不需要的东西送人,或干脆丢掉,但还是堆山积海。

 原先认为自己生活最朴素不过的宜室竟自储物室翻出六十八双鞋子。

 其中有不少是晚装鞋,不能不备,但穿的次数不多,簇新,款式已经不流行,白扔在那里蒙尘。

 每个晚上,宜室有条有理的收拾一个小时,到周末空亲自送到慈善机关。

 尚知说:“这么快已经做起来了。”

 宜室对他的置评不予置评。

 每丢弃一件东西,都要下一次狠心。

 一,瑟瑟陪她折叠衣服,问:“这件好大的裙子,是你的吗?”

 “是我的孕妇服,怀小琴的时候穿过,怀你的时候再穿。”

 瑟瑟顿时不服气:“我一向要穿姐姐旧衣服,没想到在妈妈肚子里,也一样穿姐姐着过的衣服。”

 宜室笑作一团。

 “妈妈,这件衣服,不要送人好不好。”

 宜室讶异“为什么。”

 “一送人,妈妈就忘记怀育我们的情形了。”

 “怎么会。”

 “不会也已失去证据。”

 小小年纪的瑟瑟说话有许多哲学,令宜室费煞思量。

 宜室向瑟瑟解释“带在身边也没用。”

 没想到瑟瑟反问;“难道除出书包与校服,什么都没用?”

 宜室也有点糊涂,她只觉得许多爱与恨都似没了着落,本来应当扑上去同继母好好理论,把过去恩怨统统数清楚,但一想到迟早要离开这块地这些人,忽然手足无措,反应失常迟钝。

 看在旁人眼中,只道汤宜室忠厚纯良。

 那堆过时的孕妇服,还是送出去了。

 也许是宜室多心,但是她仿佛觉得把一部分记忆也送走,点点滴滴加在一起,到最后,抵达加拿大温哥华市的,可能只是汤宜室的一具躯壳。

 最刺的一回,是打开一只饼干锡罐,取出一对小小穿着新郎新娘礼服的人型。

 “这是什么?”瑟瑟从来没有见过。

 小琴‮奋兴‬的说:“我知道,是结婚蛋糕上的装饰品!”

 “对,”尚知笑“正是你父母的结婚蛋糕。”

 瑟瑟问:“那时我与姐姐出生没有?”

 “呵呵呵,”尚知看子一眼“非礼勿问,我与你母亲克已复礼,婚后足足一年,你姐姐才生下来”

 宜室说:“无论怎么样,这件废物我决定带走。”

 尚知吁出一口气“人类真是奇怪,”他也发觉了“自恋成狂,一切同自身过去有关的一草一木,都当作宝贝,可见自视有多高。”

 “李知,”宜室说“还没轮到你那些图章石头印泥盒子邮票本子呢,别嘴硬了。”

 尚知连忙噤声。

 “限你们各人在四个星期内列清单子,好让我做总会计。”

 “太苛限了,三个月差不多。”尚知叫苦。

 “我整个房间里一切都要。”小琴最干脆。

 “那匹摇摇马是否借给表弟,要向他拿回来。”瑟瑟说。

 宜室叹口气“我有种感觉也许我们永远走不成。”

 验眼时他们才发现小琴有两百多度近视。而尚知一时嘴快,把七岁时患过肠热的病历都告诉看护。医生很不客气的对宜室说:“整形美容也是一项手术。”意思是请从实招来。

 一切一切,都叫李家筋疲力倦。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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