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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炎凉
 新年的第一场雨,急似箭,密似绢。。しw0。

 这是黄昏时的阵雨,突然从天而降,很快便冲散了行走在室外的人群。

 雨刚下时苏妙与苏婵去买了东西才回来,幸好有带伞,两人拎着一串盒子撑伞往家走,雨下得很大,不到半刻钟就已经在路面积存了不少水洼。

 苏妙望着头顶灰蒙蒙的天空,忧虑地轻叹口气。

 “你在担心宁乐吗?”苏婵走在她身旁,看了一眼她的侧脸,轻声问。

 苏妙微怔。

 “你这两天一直心不在焉的,还时不时打听丰州的事,问宁乐回来了没有,你不是在担心他吗?”

 “的确有点担心。”苏妙沉默片刻,轻道,“宁县令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也不知道会判什么罪,宁乐又不知去向,若是真的回乡了或者寻到了门路还好,可这两样都不是那么容易办到的。他一直没有回来,连一点消息都没有,也不知道遇到什么事了。”

 苏婵沉默良久,淡淡说道:“只怕不太妙。”

 苏妙也这么想,却一直没有说穿,现在被她说破,更觉得担心。

 长乐镇再繁荣也是县城,大雨天除了主要街道其他路上几乎不见人影,雨哗啦啦地下,打在纸伞上发出沉闷的空空声。就在这时,也不知从哪里,隐隐的有异样的呯嘭声传来,二三个人得意地笑着,语气里无不充满了扭曲的狠与轻蔑:

 “怎么趴下了,你不是厉害吗,往日里你可没少找我们哥几个练拳,今儿怎么就怂了!起来啊!站起来接着打!你今儿若不站起来你就是个孙子!宁乐,没有人给你做靠山。现在被老子踩在脚底下的滋味如何,是不是特痛快?哈哈哈!”

 一条短窄的街巷里,宁乐昔日的朋友之一朱二将脚踩在宁乐的脸上,面部表情是扭曲成一团的狂笑,那笑容里充满了舒畅、快意和鄙视。

 “孙子,老子跟你们拼了!”宁乐像一头发疯的狮子奋力从地上挣扎而起,已经青紫的拳头向朱二等人用力挥去!

 他的模样十分狼狈。脸上有许多旧伤。现在又添了新伤,衣服七八糟,头发也蓬蓬的。被雨水浇打,越发显得脏不堪。仿佛经过了一场长途跋涉,因为极度疲惫他整个人已经相了,神情萎靡。眼眶青黑,这样疲倦的‮体身‬此时却燃烧着烈的熊熊怒火。一双空无神的眼睛因为朱二的话变得越发赤红。尖锐的虎牙也了出来,大雨中的他仿佛一头处于极度愤怒已经丧失了理性的野兽,揍倒了朱二,紧接着扑上去坐在他身上就是一阵拳。只是纯粹的打架。只是纯粹的在发怒火,没有一点章法可言,这样的他很快被隋三乔四拉起来。被对着肚子猛揍,双拳难敌四手。被三个人堵在墙上合力围殴的画面完全可以称得上“惨烈”

 在宁乐知道自己被那个牢头骗了之后,又找不到中间人,父亲在牢里生死未卜,现在也不是任由他计较的时候,他必须要快点想其他办法才行,然而无论什么办法首先需要的是钱,他想到了他的昔日好友。身无分文又在丰州想不出法子的他因为没有路费只能一路走回来,才抵达长乐镇,他便迫不及待地去挨家挨户敲他好朋友的家门,却无一例外地被告知主人不在。

 他以为他们真的不在,他们不可能不管他的,他们是好朋友,他从前为他们花钱从不吝啬,他们求他帮忙他也会仗义相助,他们没有理由不理他。

 下人回了话之后便关门了,并没有请他进去等待,宁乐虽然心里有些发酸,只当是下人们不懂事,也不愿意再叫门,坐在门口守株待兔。终于在黄昏时分等到喝得摇摇晃晃一身女人脂粉味的朱二们,他顾不得许多,带着很大的期待过去,因为强烈的期待,那一双早已失去了神采的眸子又一次变得亮晶晶起来。他迫不及待地提出借钱的要求,别说他从前在他们身上花了许多钱他们欠债不还也时常有,他们这些人都是富家子弟并不缺钱,他满心期待地望着他们,他认为他们一定会借给他。

 三个打着酒嗝的人没有说话,他们挂着一丝他因为过于期待并没有发现的蔑笑,而后相互对视一眼,接着把他带到这条巷子里来,将他合力围殴了一顿!

 “为什么?”他不可置信地问。

 “为什么?”隋三不屑地冷笑道,“这小子居然还问为什么?我说你是不是个傻子!”他抓着他的头发提起他的脑袋,轻蔑地道,“你都看不出来吗,哥几个早就看你不顺眼了,要不是你老子是县令,咱们早就揍你个落花水!现在好了,你老子让人抓了,咱们终于可以好好地出这口恶气了!”

 “你们什么意思?老子可一直拿你们当朋友!”‮体身‬的每一处都因为受伤在颤抖地疼痛着,宁乐闭着一只青肿已经无法睁开的眼睛,用另一只眼睛艰难地斜视他,咬了牙,带着不顺畅的息,一字一顿地问。

 “朋友?”乔四哈哈大笑起来,带着嘲笑对同伴高声说,“你们听见了吗?他竟然说朋友!”

 其他两人亦跟着哈哈大笑起来,朱二不屑地啐了一口:

 “真恶心!还朋友?只不过是在一起吃喝玩乐玩女人罢了,要不是你爹是县令,老子才懒得和你这种傻子结!你也睁大眼睛多用用脑子如何?啊,反正你就算睁大了眼睛也还是用不了脑子,因为你是傻子嘛!哈哈哈!“

 宁乐的眼眸剧烈一缩,不可置信,悲愤加,颤抖不停地怒声说:

 “我在你们身上花了那么多钱,你们欠了我那么多钱,现在竟然说这种话,你们、你们、你们太过分了!”

 “过分?哈哈。你这孙子说话还真像个娘们儿!你花钱那是你愿意的,哥几个什么时候欠过你钱,有借据吗,死小子,你少在那里血口人!”

 一瞬间,连同自尊,仿佛有许多东西在腔内一并粉碎。这样的粉碎感所带来的感觉不是愤怒。不是憎恨,而是冰冷,从里到外的冰冷。雨水浇打在身上,似寒了全身的血

 “畜生!你们几个孙子全他娘的是畜生!”

 “哟呵,还有力气骂呢,今儿还真硬气!兄弟们。接着揍!”隋三大声说。

 于是呯嘭的拳脚声又一次响起,却被哗哗的雨声掩盖。闷在的地面上,几乎听不到。

 苏妙和苏婵循声走过来时正看见宁乐狼狈不堪地歪躺在地上,被隋三一脚踏在脸上,他们三个先前喝多了酒。这会儿费了许多力气越发觉得疲惫,打够了之后看了一眼死气沉沉地躺在雨水之中的宁乐。

 “小子,记住了。做人别太嚣张!”隋三说完,在宁乐的脸上狠狠地啐了一口。收了脚冲其他两人扬了扬下巴,三个人哼着小曲摇摇晃晃地离去。

 得意的背影与愉快的口哨声又一次被雨水遮盖住,仿佛并不曾存在过,只有宁乐一动不动地侧卧在水洼里,遍体鳞伤,衣衫褴褛。

 还真是狼狈啊!

 顿了顿,苏妙缓步走过来,来到蜷缩成一团躺在雨水里的宁乐面前,蹲下来,将伞移到他的头顶。

 天空乌云密布,周围大雨瓢泼,一缕阴影遮盖住他,雨仿佛戛然停止,宁乐睁开一只还能够勉强看清的眼,眼神空地望向她。

 “要来我家吗?”她轻声问,声音很轻,却没有被轰隆的雨声盖住,很清晰地传入耳中,似击溃了他的心房。

 宁乐用一只贴近地面的眼睛望着她,顿了顿,忽然笑起来,凄凉又自嘲地笑出声来,那声音时断时续让苏妙想起了跳针的留声机。笑着笑着,他的嘴开始颤抖,并颤抖得越来越厉害,有眼泪涌了出来,和脸上尚未干涸的雨水混合在一起,到最后泪水多过雨水,他开始呜咽,紧接着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苏妙蹲在地上,静静地望着他。

 苏婵立在她身后帮她撑伞,一双眼笔直地望着宁乐,平静的面孔上没有一丝波动,看不出任何表情。

 …

 宁乐跟苏妙回了家,还没走到家门口他就开始发烧。

 苏婵把房间让了出来,自己搬去苏娴的房间。

 “又捡人回来了。”苏娴看着被苏烟换了干净衣服正缩在被窝里说胡话的宁乐,抱怨道,瞅了苏妙一眼,“你可别捡成习惯。”

 话一出口,其他人全都看向回味。回味见他们都望过来,摸摸鼻子,别过脸去。

 “可怜见儿的,老子生死未卜,又没有娘,这半大的小子以后可怎么是好!”苏老太又开始数着珠串念佛,也不知是家境好转还是上了年纪,她的怜悯之心似乎与俱增。

 “宁县令过去那么照顾咱们,宁乐也常来光顾生意,他没地方去,暂且让他在咱家住着吧。我去给他煎药,小味味,你要好好照顾小乐乐。”苏妙笑眯眯地说。

 “为什么是我?”回味吃了一惊,忙问。

 “这里只有你和烟儿两个男人,烟儿还要上学堂,被传染就不好了。同是‘被捡回来落魄团’的一份子,要好好相处哦!”她在他肩上拍拍,含笑说完,出去了。

 什么“被捡回来落魄团”?把人说的像狗一样!

 他望向屋里的其他人,苏老太和胡氏早就跟着出去了,苏娴看了他一眼,果断地道:

 “辛苦你了!”

 “…”苏婵一言不发地跟着大姐离开。

 “太好了!今晚可以一个人睡!”苏烟欢呼起来。

 回味眼角一

 “回大哥,你要小心,可不要也被感染了风寒。”纯娘担心地提醒。

 “那你留下来不就好了。”回味瞅了她一眼,说。

 “我一个女儿家,不方便的,再说我还有许多唱词要温习整理,没空的。”纯娘腼腆地笑着说完,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他们一个不留地离开了,回味回头看了一眼正高烧的宁乐,皱了皱眉,真麻烦!

 宁乐最大的优点大概是‮体身‬素质好,一碗药灌下去,半夜里就退烧了,于是回味很没责任心地回去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当苏妙来查看时没找到回味却看见一直昏睡的宁乐已经醒来。

 “你醒了,要不要吃东西?”她问。

 宁乐呆直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用哑得恍若干涸的砂砾一般的嗓音轻声问:

 “这里是你家?”他才开口说话脸上的伤便疼得难受,表情有一瞬的歪曲,却没有叫痛。

 “嗯。”苏妙坐在边的圆凳上,又问,“要不要喝水?”

 宁乐没有回答,而是垂着眼帘沉默了半晌,接着仿佛下定决心似的,忍耐着羞压抑着自尊猛然望向她,干涩紧绷地说:

 “阿妙,可以借我钱吗?我想见我爹!”

 苏妙微怔,望着他笔直地望着她的眼,炯炯的眼光背后是颤抖的怯懦、恐慌与凄凉。顿了顿,她含笑回答:

 “可以啊。”

 “真的?”他抛弃了自尊心说出这话,却没有期待她会答应,并不是不希望她答应,只是没抱太大的希望,而她居然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他很震惊,不可置信地问。

 “真的。”她点点头,笑说,“写下字据,后还我就是了。”

 “好好好!”宁乐把头点成了啄米,突如其来的狂喜让他整个人豁然开朗起来,连脸上的伤口都不那么疼了。

 “不过在那之前先吃饭吧,没有体力什么都做不了。我煮了南瓜羹。”苏妙端过一个瓷盅笑说。

 宁乐还没回答肚子先叫起来,窘迫地没有拒绝。

 苏妙支了炕桌,将瓷盅放在炕桌上,橙黄甜的南瓜羹泛着令人心尖发软仿佛坠入美梦一般的芬芳,将南瓜去籽洗净切成小块蒸,捣成泥后与清凉的薄荷叶一同炖煮成糊,调入蜂拌匀,接着在南瓜羹的顶端舀一勺紫红色的桑葚果酱,甜美中混合着微酸,薄荷的清凉沁人心脾,滑细,入口即化,似能令人忘却所有烦恼。

 宁乐垂着头吃了一口,却不料睫一颤,两粒大大的泪珠滚落下来,掉进南瓜羹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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