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五十一章 旧地
一辆银色的梅赛德斯驶离了宽阔平整的高速公路,转向一条仅容两车并行的支路,然后从支路转向一条崎岖的土路,土路两侧是高过肩膀,碧绿青翠的玉米地。
这辆在这儿很少见的车子引起了年轻人的注意:“看那辆车,”他不无
羡地对走在身边的父亲说:“可真漂亮,如果我有这么一部车,马娜肯定会愿意给我一起去看电影的。”
他的父亲侧耳倾听着玉米叶子发出的,如同绢布擦摩一般的沙沙声,没有理睬他。
“您觉得他们会去哪儿?”儿子兴致
地问道。
“不知道,”父亲说。
“如果他笔直地往下走,几分钟后,他就会走到‘那地方’了。”儿子大着胆子说,“那地方”是片荒地,距离这儿大约有二十英里左右,在它的边缘竖立着“私人领地”的警告牌,但除了两个忠实的警卫以外他从未在哪儿看到过任何人,买下它的人似乎是把它遗忘了,他既不在上面建工厂,也不再里面种葡萄,他就让它保持着原样,一动不动,任凭杂草丛生,田地荒芜。年轻人在还是个光
股野孩子的时候纠合着几个胆大妄为的同伙爬进去探险,他们在快要淹没了半个体身的野草丛里踉踉跄跄的奔跑,挥舞手臂,声嘶力竭地叫唤,在他们的假想中,深藏在草茎和草
间的蚱蜢和蟾蜍都是些阴险狡诈的敌人,年轻的勇士们要把它们一个不漏的驱赶出来——孩子们一直跑到那座倾颓已久的石头房子那儿才停下,在警卫赶过来把他们轰走之前,他还在一块石头下面找到了几颗满是锈斑的黄铜弹壳。
他们回家后挨了一顿打,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要重,大人们众口一词的,严厉地警告了他们,因为那地方是不吉利的,肮脏的。男人们提到它就要吐唾沫,女人们则战战兢兢地在
口划着十字。
“是不是那块地的主人想要开发它了呢?”年轻人说,他很希望是这样,因为不管这块地的主人打算怎么处理它。对他们都是有好处的,是工厂的话,他可以进去干活,葡萄园也会需要很多个壮劳力,就算是他异想天开在这里开个旅馆呢,旅馆里的客人在出来走走的时候,他们也能找机会卖点自家做的小零小碎给他们——那些大城市里来的人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想买,他的手很巧,他母亲的屋子里到处都是他的杰作——玉米杆子劈成的细条子拼凑出的耶稣像。栩栩如生的昆虫标本,树根雕成碗和盆子,还有用坚果果壳做成的项链。
“别做梦了,”他父亲
鲁地打破了他的梦想:“那块地上的诅咒就算是再过一百年也消除不掉——那些娃娃…可怜的娃娃…”他低低地,咕咕囔囔地说。像是害怕惊醒了什么,拼命往地上吐着唾沫,直到把自己嘴巴里的水分全部吐干净为止。
***
“从这里开始,我们就要用走的了。”
安东尼。霍普金斯说。
他拉了拉儿子的手,带着他向前走去,那部银色的梅赛德斯被他们抛在身后。
宽阔的道路已经被野草、灌木与小树湮没,道路两侧的高大的乔木有些已经倾倒。而更多地则显示出了远超于暖血物种的生命力,它们活着,枝繁叶茂,
深蒂固,深灰色的树冠遮天蔽
。
哎,安东尼无需打开记忆之宫。也能回想起他是如何在这些暗绿色的阴影下奔跑,穿着齐膝的短
,赤着上身,脚上却穿着一双上好的小羊皮靴——那时候道路上的石板是干净的,勤劳的园丁每天都会来回巡视一遍。从
隙里拔去新冒出头来的小草,他把柔
的小草交给厨娘,厨娘养了一群黄绒球般的小
,小
们爱吃这个,她把碾碎的草就这么直接扔在黑黝黝的泥地上,碧绿的草,散发着有点刺鼻的气味,小
们身上带着蛋壳的腥气,唧唧啾啾的拥挤着一大团。
这种腥气他在妹妹的身上也闻到过,保姆在铜盆里放了水,让太阳晒热它们,然后把胖墩墩的小女孩放在盆里,嘱咐她的哥哥照看她。
他给萨沙摘了茄子,茄子是热的,柔软的,他握着茄子的时候就像是握着撒沙的手臂。撒沙在他的记忆力永远是热的,胖乎乎的,就算是最后那天也是。
茄子是什么时候没有的呢?第二年的春天,茄子还没来得及头朝下的时候,战争就爆发了,他们的国家很小,很富有,没有强有力的同盟,他的父亲满怀忧虑地靠在壁炉边收听广播,敌对的国家攻打他们,友好的国家也在攻打他们,内部还在相互倾轧,最多时,这片狭小的土地上呼啸着五个国家的弹子,士兵们的血代替雨水浇灌着焦热的土地——他们的国王坚持了他那虚弱而纤瘦的体身所能坚持的那么长的时间,在一个早
的黎明悄然抛弃了自己已被劫掠一空的国家。
他们的庄园只是一个小农庄,但五脏俱全,犬,马,羊,牛,工人,园丁,马夫,管家,厨娘,保姆,首先消失的是壮年男人,因为军队需要补充新血,然后年轻的女人也被征用了,牛羊也被牵走了,
酪
,身手高超的猎犬被煮成了狗
汤,安东尼的父亲因为胳膊在早年的狩猎中受了伤而被留了下来,他和安东尼的母亲在去城市探听消息与购买必需品的路途中失踪了,有人说那条路上有着荷
实弹的抢匪,他们连尸体都没能找到。
驼背的马夫和他的厨娘老婆留在庄园里照顾两个年幼的主人,农庄里吃的已经很少了,田地里的黑麦,荞麦,土豆和玉米在还没有成
之前就被饥饿的士兵抹去吃了,马夫顶替了园丁的活儿,他从道路中间和两边拔起小青草,原来他们用来喂
的那种,混在玉米汤里,反正也没有小
可以喂了,还有地茅,那种在地面上纵横
疮成蔓延数英里的野草,它的茎生在浅表的泥土里,拔起来,一节节的,剥去外面薄箨,里面是白色的,甜的,它未发出来的花穗也能吃;还有小
草,苋菜,蒲公英与蔷薇的
枝…。
安东尼。霍普金斯平心静气地往前走,他的手放在撒沙的肩膀上,野草的茎叶与
在他们的脚下碎裂。
农庄是没有大门的,只有一道低矮的围墙,黑色的铸铁花门有两扇,后来被谁在一个夜里拆走了,它是实实在在的铁,能够换来面包。
矮墙所拥抱着的是一座静谧的,曾经美轮美奂的庭院,一个方形的池塘里面养着白色、
与雪青色的睡莲,水池边是一大片一大片黄
的喇叭水仙,不远处的棚架垂挂下浅紫
的藤花,白色与红色的蔷薇,还有玫瑰,它们的刺又黑又长,尖锐无比,几乎可以拿来叉水果,它们开的花有撒沙的小脸那么大。
它们后来都被拔掉了,就像是厨娘养的茄子、黄瓜和番茄那样,因为总有人想要吃,一个人把睡莲的
都给挖空了,他以为那和荷花的
,也就是莲藕是一样的东西。
他们放干了池塘里的水,想从烂泥里挖青蛙和泥鳅出来吃,但里面只有指头大的一两条野鱼,厨娘和马夫老早就翻过这个池塘了。
灰土,枯叶与杂草填满了池塘,那尊伫立在池塘央中,肩膀上托着一只水瓶,将一只脚伸进水面,面容恬静的雪花白大理石雕像断裂成了好几块,托着水瓶的手臂不知去向,密布裂纹的面孔悲哀而无奈地朝着一丛黑麦草。
一只仓鼠急急忙忙地从撒沙的脚下窜过,土黄
的,
满的腮帮差不多和它的体身一样大。
厨娘和马夫都是好人,也很会动脑筋,厨娘把仅存的咸
和腌鱼藏在了粪池的盖板下面,玉米磨成粉,加上盐,做成砖,涂上草木灰砌在壁炉内侧,他们从池塘里挖出了乌
,蛤蟆,鳝鱼,泥土里挖出了甲虫和蚯蚓,刨了仓鼠和田鼠的窝,把那些小小的
在太阳下面晒干,
成球,放在他们的玩具盒子里面。
但这些都被找到了,没有经过极端的饥饿的人,是想象不到有朝一
人类的鼻子和舌头也能像狗和蛇那样发挥出超常的效用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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