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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天津租界的“幸鹤”是唯一的河豚料理店。

 店主有割烹河豚二十五年的经验。他来中国,只做日本人生意。也是全天津最贵的馆子。店前悬了两个把鳃鼓得圆圆的河豚灯笼。

 宇野骏吉今儿晚上把它包下来,因为来了肥美的河豚,当下他宴请了劳子。

 她有点愕然。

 他“找”她,有什么事?…是云开的事吗?得好生应付呢。

 河豚的鳍在炭火上烤得半焦,炯入烫好的清酒中,微黄半热,一阵腥香,味道很怪。

 芳子举杯。

 “干爹!”

 宇野骏吉拧了她一把:

 “你瘦了。”

 她有点怨:

 “如果是常常见面的话,胖瘦不那么轻易发觉的。”

 他把一着带刺的鱼皮挟进口中,一边咀嚼,一边望定她,轻描淡写:

 “听说你把一个革命分子带走了。”

 芳子便道:

 “他在东兴楼闹事,让我难下台,我一定得亲自审问。”

 她给他倒酒,也给自己倒。

 “关在哪儿审问?”

 宇野骏吉明知故问,但不动声

 “哎…你别管我用什么刑啦!”

 芳子笑。

 他道:

 “我信任你。”

 芳子有点心虚,又倒酒:

 “添一杯。

 “不要了。保持清醒,才不会误事…你也别喝太多。”

 她负气:

 “不要紧,我公私分明的。”

 一顿,又觉委屈:

 “很久没跟你一块喝酒…我还是武士的刀吗?”

 宇野骏吉大笑,肚皮却没动过:

 “哈哈哈!要看你了!”

 店主亲自端来一个彩釉碟子,上面铺了一圈薄切一片片的河豚刺身,晶莹通透,如盛开的‮花菊‬瓣,芳子吃了一口,绵绵的,带清幽的香。她岔开话题:

 “好鲜甜。”

 他不经意地,又道:

 “不错!我们日本人说花河豚的,是‘马鹿’;不吃的,也是‘马鹿’。”

 芳子知有弦外之音。他知道多少?

 他继续:

 “河豚有剧毒,吃了会死,是笨蛋;但按捺住不吃,又辜负了天下珍品。芳子,你爱吃吗?”

 “爱。”她镇定地应对“这又不是第一回。吃多了,本身带毒,活得更长。”

 “哈哈哈!”字野骏吉笑起来,马上又止住了,想自她脸上找出点漏来。这样的说晴就暗,说而就两,分明案中有案,芳子只感到忐忑,便藉把菜跟豆腐扔进火锅清汤中熬煮,动作忙碌起来。

 一切都在汤里舞动。

 火热火热的。

 “好了。”

 她把涮得刚的鱼布到他跟前。

 “都说女人像猫…猫喜欢鱼腥。”他道“中国人也说,猫嘴里挖鱼鳅,很难吧。”

 “干爹对俗语倒有研究。”

 芳子听得一点醋意了。

 …也许不是醋意,是她一种渴想上的错觉,她但愿自己还一般重要,像当年。仍是育多么好!

 她太明白了,这只是男人的霸占,即使他不看重她,知道她窝藏了一个,心中有刺。…鱼刺,卡在喉头,不上不下,着不惬意。鱼刺那么小,一旦横了,得全身‮醉麻‬来动手术。是危险的时刻。

 “中国俗语有时蛮有意思的,可惜中国人死剩一张嘴,还要自己人对骂。三等国民!芳子,你大概也很中国吧?”

 芳子白他一眼:

 “你刚才在说猫呢。”

 “哦,对,说女人像猫。中国的猫。”

 “中国的猫最狠!”芳子捞出一副凶相…张牙舞爪“谁动它刚产下的小猫一下,情愿把自己孩子吃回肚子中!”

 “真的?”宇野骏吉夸张地“那倒需要很大的勇气了。”

 语气中有恫吓,有试探。他要对付她了?

 芳子仰天狂笑,花枝颤:

 “干爹,哈哈哈!你觉得我像猫么?我像么?哈哈!”

 她把酒一饮而尽。

 后事如何谁知道呢?

 她半生究竟为了什么呢?两方的拉拢,中间的人最空虚。末了往哪方靠近都不对劲,真有点恨中国!

 即使满洲国的国旗,黄地,画了红、蓝、白、黑四横条,代表汉、满、蒙、回、藏五族协和,但那只是一面旗,什么“大清皇朝”?真滑稽,成了征讨和被征讨的关系。

 如果在前线,干干脆脆地死去,到天国里指挥满两个国家吧…多幼稚的妄想。

 她不过是困兽。猫。

 宇野骏吉饶有深意地对她说:

 “你回去好好办事吧。”

 芳子又得与云开面对面了。

 真是怪异的感觉,这么地纠。明明挣脱了,到头来还是面对面。

 他瘦了,尖了。颧骨和眉棱骨都突出了点,经了几天治疗,好医生的针葯,伤势复元了。但脸色苍白,长了些络腮胡子,神情郁闷。…看来更成了,为苦难的国家催的。

 也许没这一场劫难,他也不过是一个唱戏的武生,美猴王,筋斗翻到四十岁,设帐授徒传艺,一生也差不多。

 若那个晚上他中了要害,一生也完了。

 不过他对芳子道:

 “我要走了。”

 芳子大模大样地坐下来:

 “谁说‘放’你走?”

 她回复她本…抑或,掩饰她本

 云开只一愕。

 “坐下来!”她端起架子“你们的组织很危险。工人、大学生,大部分被捕,你走出去,就自授罗网。”

 云开倔强地:

 “难道我要躲在这里?真没种!”

 芳子冷笑一声。决定以“审讯”的口吻跟他周旋到底:

 “躲?你是我犯人,我现在私下审讯,你最好分尊卑识时务。”

 又正,带几分摆布道:

 “坐呀,你站着,我得把头抬起来跟你说话。”

 云开没好气重重坐下。

 “我没活可说。我不会出卖同胞!”

 “我是想叫你们把摊子给收起来。你们以卵击石,不自量力。’嘴子转念,又道“而且,我也是你的同胞。”

 她站起来,走到放灵牌的佛龛处,一直供奉着“祖先录位”她亲手写的,祖宗的姓氏“爱新觉罗”芳子指给开云看…她希望他明白她。

 “我没有一分钟忘记自己是清室后裔,是中国人!我跟你同一阵线,应该好好合作。”

 云开不以为然,只怒道:

 “你杀中国人!”

 她低头一想。恨他冥顽不灵。恨所有误解她的中国人。满腹牢騒:

 “任何斗争都腹,不要紧!中国什么都没有:钱?没有!炮弹?没有!科技?没有!只有数不尽的人,人命太残,起码有半数无大作为,死一批,可以换来几百年几千年的‮定安‬…历史是这样嘛!”

 云开鄙夷:

 “以你的聪明,难道看不透日本人在利用你?”

 “你真浅见,”芳子撇嘴一笑“谁利用谁,要到揭盅才知道。”

 云开一个在戏班长大的小子,哪来复杂心计?他‮体身‬中只活活动着男儿本的血,寻常百姓,非常痛恨中国人打中国人,致今外敌有机可乘。他昂首道:

 “所谓‘忠臣不事二主’,我识字地少,不过戏文都教我:忠孝节义,患肝义胆,忠报国…”

 芳子听了,狡一笑,抓住把柄:

 “嗳…不错!中国人就是奴重,讲‘忠’君。几千年来非得有个皇帝坐阵,君临天下就太平了。”

 “大学生都不是这样说的。”

 “大学生?”她看他一眼“他们都被军部处决了!”

 云开一听,好像脑门心L挨了一铁锤,整个人自沙发上一弹而起:

 “处决?…”

 他苍白的脸防地血涌通红。当初同仇敌汽,共进共退,心红火热的一伙人呢?不明不白地惨死去?虽是立志豁命,他忍不住,泪满面。

 芳子冷冷道:

 “生还者只你一一个。

 …是她让他虎口余生,他竟不领情。他只痛心疾首地狂哭大喊:

 “为什么杀大学生?他们念过书,比我重要,我情愿你杀了我,换回他们的生命卜’

 芳子一阵心寒。

 “哦跟你势不两立!”

 她听得这个人说着这样的一句话,气得心头如滚油燃烧,她说什么干什么,前功尽废。

 我是识英雄重英雄。才自军部把你救出来,你跟我作对?什么东西?”

 他骄傲地站起来,面对芳子,毫不感谢:

 “好!我这条命算做的,你要拿回就拿回吧!”

 他望定她,只一字一顿,像宣誓:

 “只要我有一口气,都是你的敌人!”

 这回他一说完,掉头就走了,决绝地、矢志不移

 “站住!”

 一声大喝,芳子已犁在手。直指云开。

 云开一上。

 他见到这无情的金属管子。他吃过她一,她不会吝啬一颗‮弹子‬。

 只是,瞬即回复强硬。

 瞥了一眼,转身,仍向大门走去。他的腿伤初愈,走起来犹有点蹦蹦。

 但他在手的指吓下,义无反顾。

 一步,两步,三步。他不怕死。

 “砰!”声一响。

 云开站定,闭目不动。

 才一阵,他张开眼睛。…‮弹子‬只在耳畔擦过。发丝焦了。

 她分明可以,但放他一条生路,什么因由?

 云开并没回过头去,只衷心而冷漠地,说不出来的滋味:

 “金司令,讲了!”

 他,昂首阔步地离去。走向天涯,此番真个永别。

 劳子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窝囊至此!只震惊于他对生死的不惜吗?是敬重吗?回心一想,她好像不曾见过这样单纯的一个人…也许他是最复杂的,对比之下,自己才一事无成。

 她开始鄙视自己,日子都活到哪儿去?坚强地支撑起的架子坍了,她甚至以为白发已觑个空子钻出来,‮夜一‬之间人苍老了,生气的眼色黯淡了,漫长而无功的路途耗尽了女人黄金岁月…爱新觉罗显牙沦为满身疮疾的伤兵,连最后一宗任务也完成不了。

 直至他整个人自她生命中消失。

 他走了!

 芳子崩溃下来,发狂地,把那握得冷汗浑浑的手指向四壁,胡乱地发,玻璃进碎,灯饰摇。灯灭了,一地狼藉,全是难以重拾的碎片,她灵魂裂成千百块,混在里头。…她见到前景:军国主义的强人,扫帚一扫,全盘给扔弃废物箱中。

 军正式全面侵略中国,已经不需要任何幌子。芳子再无利用价值。

 满洲国成为踏脚石。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晚十一时,军驻丰台部队,在宛平城外芦沟桥附近,借口夜间演习中,失踪士兵一名,要求派部队进城搜查,乘机炮轰。援兵急至,三路围攻北平,大举进攻之下,国民‮府政‬官兵得不到蒋介石支援,终于失利,被撤退。北平、天津全部失陷。

 机轰炸‮海上‬,炸弹落于闹市及外滩,以继夜的狂轰滥炸,这繁华地,十里以内,片瓦无存,尸遍野…

 ‮海上‬失陷以后,军侵占南京,进城后,对无辜市民和放下武器的中国士兵进行了长达六个多星期的‮腥血‬大‮杀屠‬、、抢劫、焚烧、破坏,国民‮府政‬弃守

 遇害人数,只南京一地,总数在三十万以上。

 军疯狂地叫嚣:

 “三个月灭亡支那!”

 自此挥军南下,实行“三光”政策:烧光、杀光、抢光。

 整个中国,被恐怖仇恨的一层黑幔幕,重重覆盖!

 中国人卑微如狗一般,向皇军鞠躬,鞠躬不够深,马上他连命也没有了!

 芳子再无用武之地,但为了维持空架式,只能继续向手无寸铁的店东掌柜勒索些钞票,向军部打打小报告,向东条英机夫人攀情。…换得一点虚荣。

 当汪兆铭(卫)逃离重庆,于香港发表停止抗战“和平救国”的宣言后,一九四0年,他在南京成立新的“国民‮府政‬”烈的斗争,反而在重庆‮府政‬与南京‮府政‬之间展开了,还有共产对峙。

 …中国统治者自身的矛盾,四亿只求温的老百姓更苦了。逃难成为专长。

 有的逃得过,有的逃不过。

 一天,关东军总部收到这样的报告:

 “职宇野骏吉报告:安‮军国‬已解散,司令川岛芳子对皇军圣战确有帮助,但此刻我军大获全胜,宣传品已非必要,芳子再无利用价值。且此人曾私下释放抗革命分子,可见立场不稳,职预备下绝密令,派人将之‘解决’。”

 军部照准。

 暗杀绝密令到一个可靠的特务手上。

 他一直负责文化、艺术讨道…、等宣教工作,已在满洲国成立了“满映”把原来是日本姑娘的山口淑子,经了一番铺排,改头换面为中国演员李香兰,给捧红起来,拍了不少电影。对“满亲善”、“五族协和”颇有建树,他以此‮份身‬亮相人前。

 不过,实际是为军部工作。

 他就是山家亨。

 在司令部接到指示后,‮子身‬一震,有点为难。…为什么派去的人是他?

 时钟指着三时二十分。

 芳子还没醒过来。

 她一脸残,脂零粉褪,口红也半溶,显然是昨宵未曾下妆,便往上躺了。…如一个倦极的戏子。

 她睡得不稳。梦中,发生一些没来由的事儿吧,她的脸微微搐,未几,安分下来。但又如幽灵突地附体般,一惊而酿。

 一醒,前有个人影。

 背对着光,他面目模糊。

 芳子大吃一惊,霍地起。

 …这男人是山家亨,她的初恋情人,原以为旧事已了,但他不知何时,已进入她房间来。

 山家亨不忍下手。

 因为,上躺着这女人,憔悴沦落,沉默无言,即便她多么的风光过,一身也不过血所造,也会疲乏,支撑不了。

 她不复茂盛芳华。

 目光灰漾漾,皮肤也缺了弹力吧。芳子接连打了两个阿欠,挣扎半起:

 “你?”

 她终于坐起来。

 “你来干什么呢?’

 山家亨不答。望着头小儿上的吗啡针筒。

 若干问:

 “许久不见了。无穷不登三宝殿…一谁派你来?”

 她收拾散漫的心情,有点警觉。

 山家亨只一手扯开窗帘,阳光霸道地进来。透明但微尘舞的光线,伸出五指罩向她,她眯暖着眼。

 “我来问候你。不要多心。”

 “哈!”芳子一笑“一个随时随地有危险的人比较多心,别见怪。”

 她知道他是什么人,他也知道她是什么人,如今是命运的拨弄。当初那么真心,甜甜蜜,经了岁月,反而尔虞我诈的。

 山家亨道:

 “你振作点。…当初你也是这样地劝过我。”

 哦,振作?

 信,一千元。江湖。天意…

 一封她几乎忘记的信。劝他振作一

 “起来吧。”山家亨道“打扮好,出去口新鲜空气。”

 芳子望定他。

 终于她也起来,离开高软枕。她到浴室梳洗。

 笔意地,把浴室的门打开了一半;她没把门严严关好,是“强调”她信任,不提防。她用水洗着脸,一壁忖测来意。…自来水并不很清,不知是水龙头有锈,抑或这一带喉管受破坏,杂质很多,中国的水都不很清。

 山家亨在门外,几番跋趄,他明白,更难下手了。

 芳子在里头试探着:

 “如果你找我有’…我是没办法了。不过在初恋情人的身边,是我的光荣!”

 她出来,用一块大浴巾擦干头发。

 对着镜子,吹风机呼嘻地响,她的短发渐渐的帖服,她在镜中向他一笑。

 “芳子,你把从前的样子装扮过来,给我欣赏可好?”

 她回头向着山家亨,妩媚地:

 “时无多的人才喜欢回忆。…我命很长,还打算去求神许愿哪。”

 “你还想要什么?”

 芳子测头一想:

 “要什么?…真的说不L呢。要事业?爱情?亲人?朋友?权力?钱?道义?…什么都是假的。”

 山家亨沉一下。

 “那么,要平安吧。”

 “看来最‘便宜’是这个了。”芳子道“你陪我去…陪我回,行吗?”

 他三思。

 芳子的心七上八下,打开衣橱,千挑万选,一袭旗袍。真像赌一局大小了。近乎自语,也像一点心声。她抓他不牢,摸他不透,只喃喃:

 “你知道吗!女人所以红,因为男人捧;女人所以坏,因为男人宠…也许没了男人,女人才会平安。”

 末了她挽过山家亨的臂弯:

 “走吧。”

 经过一番打扮,脂粉掩盖一切颓唐疲乏,芳子犹如被过一张画皮,明照人。

 人力车把二人送至一座道观前。

 下车后,拾级而上。

 芳子依旧亲热地挽着他,什么也不想、不防、不惧。

 难道她没起疑吗?

 山家亨一抬头,便见“‮合六‬门”牌匾。

 纵是世,香火仍盛呢。

 道观前一副对联:

 说法渡人指使津登觉路

 垂方教世表开院利群生

 还是相信冥冥中的安排,把命运付,把精神寄托。

 内堂放置了长生禄位。门X氏。XXX君、X堂上历代祖先…“音容宛在”的大字下,是剑兰、玫瑰、黄菊,还有果品、糖饼致祭。

 檀香的味儿在飘忽。

 芳子感慨:

 “真奇怪,人命就是这样子…死之前很,死后才珍贵。”

 山家亨促她:

 “你去上香。”

 “你呢?”

 他‮头摇‬:

 “我不信的。”

 芳子上香,背对他:

 “…但我信。”

 山家亨无意地触摸一下,他间一柄手。军令如山。

 现内有坛。

 坛内铺上细沙,一个老者轻提水方两端,如灵附体,尖笔在沙上划出字样成u得很快,字字连绵不断,如图如符。旁人眼花缭。此时一个妇人在求葯方。

 只有老者看懂了,把字念出来。助手在旁用笔记下:

 “左眼白内障求方。地五钱,川连三钱,牛七三钱,淮山三钱,香钱半…”

 直至方成,妇人恭敬下跪,不忘叩头表示谢意。持方而去。

 芳子怂恿山家亨:

 “有心事吗?你去扶,求问一下。”

 “我没事。”

 “那,预卜一下未来也好。”

 芳子瞅着他,企图看穿他的一张脸,阅读他脑袋里头的秘密。山家亨点点头:

 “好吧。…我想知道,任务能否顺利完成?我。姓王。”

 凡笔动了…

 老者一壁扶着,一壁念白:

 “王先生求问任务能否顺利完成?戌年生,王侯之相。十年后将因女人而惨死,‮杀自‬身放,遗尸荒原,为野犬所食。若过此劫,则时来运转,飞黄腾达。”

 山家亨听得一身冷汗。

 如冷水头浇下。

 他不知道这是否可信,中国鬼神真有这么玄妙的指示么?

 “十年后将因女入而惨死…”—一那预兆了什么?

 二人都似濒临绝境,不是你死,便是我七。

 一切要看他了。

 自己才四十多,壮干练,信不信好?

 不知何时,芳子已来至山家亨身后,目睹他的挣扎。她不发一言地站着。

 他憎然不觉。

 信?不信?

 山家亨转身,正正地对着沉默的芳子。他下意u收z倒退了一步,把她看得更清楚。毅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也许是神明一早悉他的决定。代他说出来吧?

 他其实不忍杀她。

 “芳子,”他什么也没戳穿,只尽在不言中,大家心里明白“我送你回日本去!”

 他放过她?

 芳子脸上闪过怀疑。

 他真的放过她?

 塘沽。

 这是天津外的港口,一个僻静的码头。

 四野无人。

 山家亨帮她拎着行李箱子。

 芳子环视,心中犹有疑团。…她过去的经历,叫她不能也不敢相信任何人,包括最亲近的人,最不提防的人,看来最没杀伤力的人。

 她自己,已是不可信的了。

 会有报应吗?

 山家亨的一举一动,她都提高警觉,眼神闪烁,是擒故纵?是在僻静地点才下手?抑或,他是真心的?

 世上有这种事吗?

 山家亨把手伸进口袋中。芳子紧张得心房扑扑跳动。生死一线,系于这个被自己不可一世地辱骂过的男人。她不是善男信女,她曾叫他好看,…

 当年,一点情分。

 他记得的是哪样?

 山家亨自口袋中,掏出一叠钞票,是元。很周到,把钞票无言地进她皮包内。

 芳子望着他:痛恨自己多疑。她觉得自己卑鄙!

 此情此景,又能说什么好?

 一扶有时很灵验。你再考虑一下?”

 山家亨一笑,‮头摇‬:

 “哦根本不信,你保重,上船吧。”

 驳船把她载往邮轮,逃亡至日本去。

 此行并不风光。是他高抬贵手,放她一条生路。

 他送别她,她知道自己将蛰伏,也许再无重逢机会了。

 感谢他在绝境前的一点道义。

 道义。他甚至没有拥抱她。

 她上船了。

 二人隔着一个海,中国的海。中国的女人逃到日本去,日本的男人立在中国土地上…一谁是主宰?

 山家亨坚强地转过身,不看她,就此径自离去。男子汉大丈夫,算不得什么。

 芳子没动。

 眼眶有泪。

 生命无常,芳华冉去。最好的最不希望消逝的,常常无疾而终。

 大海中,是哪一艘船上漾着无线电广播呢?抑或是自己恍格的记忆?莫名其妙地,像无主抓敢,距她三步之遥,窥伺着?它尾随她,伴她上路。

 渡边哈玛干还是李香兰的歌声?

 是一闽‮逗挑‬的、软媚的歌。高之前的晕眩,颤抖地:

 支那呼夜支那们夜上

 佰叶何o紫们夜3二

 她繁华结的岁月,十年。

 春天的梦令人相思的梦

 太阳高高在天空

 玫瑰.依旧人般红

 我计又回到河边重逢

 唉呀唉呀

 醒来时可值只是一场

 春天的梦相思的梦

 相思

 …一个无成,两手空空。

 她花过无穷的心血,几乎把自己淘尽了,到头来像旷野上亡命的落叶,一眨眼,一只大手把它扯下无底深渊。

 还以为有自己的“冈”呢。却连“家”也没有,连歇脚的地方也没有。

 暮三月的东风

 樱花蓬蓬然漫山遍野盛放。

 边常批技的天宝今天没有云,像幅白绸布,山川所缀满鲜红色的樱府,叠得无穷无尽,粉腻微香,六公朴们

 芳子随便披了件和服,蓝条子,因不思装扮,胡乱打个结,条子都在身上歪斜起来,分不清是非曲直,斑驳地裹住她。

 她躺在一丛一丛的矮树下,连翻个身也懒,跷起一条腿,瘫软了‮子身‬。旁边有几个清酒的瓶子,同它们主人一样,东歪西侧。

 眯着眼睛望向无云的芳菲的天空,是谁?像女人的手指,蘸了颜色,一下一下一下,…漫不经心地点。

 樱花自岛国的南方,随着行脚,开放至北方。自南至北,差不多一个月,樱花的季节便告终。每年都是如此。它灿烂动人,却是不长久的,好像刚看上一眼,低头思索一个古老的问题,想不透,抬头再看,它已全盘落索。

 清酒喝多了,肚子的,芳子觉得便急。

 她不必美而给任何人欣赏了,她忘记了自己是谁,意外地感到为他人而活是不够聪明的呼。她攀上樱花树的枝橄,蹲在那儿。

 不管有没有人一一这午后的公园事实上也没游人,芳子就势把和服下摆一掀,撒了一泡

 洒落地面,起一点味道不好闻的水珠。

 一头小猴子马上机灵走避。

 它走得不远,只顽皮地向女主人藏着小眼睛。

 放形骸任妄为的芳子已经半醉。瞄跳地跳下村来,向它一笑,便又倒地,不愿起来,一个“大”字,手脚向四方伸展。

 猴子乖巧地来到她身边,养得驯了,越来越像人。…像人?

 芳子前哨,含糊地:

 “阿福,阿福,只有你陪着我了!”

 阿福抓耳挠腮,瞪圆了小眼睛。它不会笑,从来没有笑过。—一这头在浅草买来的猴子是不笑的,即使乐不可支,脸上没笑靥,万物中只有人会笑,人却很少笑。

 芳子对自己一笑。

 一阵春风,落英洒个满怀,如一腔啡红色的急泪,倾向她一身,险被花瓣埋葬。

 花又死了。

 那么短暂、无情、凄厉。

 夕阳群手蹑足地走远。

 来了一个人。

 他是川岛速。

 他很老了,拄着拐杖,立在夕阳底下,形如骷髅。

 芳子微张眼睛,见到他的身影。

 她不想见到他。

 …但,过了千万个筛子,她身边的男人一个一个地冉论,最后,原来,只剩下他!

 奇怪。

 她原来最痛恨的,甚至竭力自记忆中抹去,抹得出血的男人,是这个。

 他那么老,任谁无法想象,很多很多年以前,从前,川岛速焕发清瘦,一派学者风范,是“满蒙‮立独‬”运动的中心人物,怀大志,居心叵测。—一放不过多月,则如武士对,终也软弱如樱瓣。一不小心,让过路人踩成花泥,渗入尘土,再无觅处。

 芳子自他身上看到自己了。

 她不相信呀。明明车如水马如龙,明明花月正春风。她不信!

 她闭起双目。

 川岛速面对着夕阳。

 一种苍凉的低,也许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人听见,也许他不语,只是风过。风中的歉故:

 “我们的天,如一块脆薄的玻璃,稍受刺,就全盘破裂,不可收拾…”

 若干白花泥中爬起来。

 跌跌撞撞地,回家去。

 家?

 阿福跳上她肩膊,二者相依为命。它就是她的骨,她的至爱。没有一个人是可靠的。…只有它最可靠。告诉它自己的故事,每一回,它都用心听着,也不会漏。

 它肚子里头一定载满她灵魂的片段,末了合成一个生不逢时的伟大的人。芳子想。

 她很放心地,爱着它。

 她知道自己不会被辜负。狠狠地猴子身上特别的气味。

 花季过去了。

 夏天,日本开的是紫藤。

 然后是漫山红叶,燃烧了好一阵,比什么花都好看。猴子有小病,放它山中跑,自己会得找草葯吃。

 终于天下着细雪。簌簌地飘落,大地轻染薄白,晚作“雪化妆”

 芳子全身赤,浸浴在温泉中。

 泉水烫人,雪花洒下,马上被噬了,犹顽强地不肯稍雾。

 芳子低头望着自己不堪的体。

 她最近瘦了,骨头很明显,却没到戳出皮肤的地步。

 皮肤仍然白哲,不过女人的双手骗不了人,更骗不了自己,手背上青色的脉络,看得分明。即使她双手染过鲜血,此刻也只余青白,就像漂过的花布。

 三十六岁了。

 半生过了,一生还未完。…还有很长日子吧?

 微责的房,在温泉的水面上出一大半,有一条无形的线,刚好划过,上面浮着她那颗颠倒过众生的、妖的红痣。颜色没有变,还是一滴血的眼泪。

 血末枯,人便毁了?

 她再也无大作为了?

 如此地过完一生?

 芳子在水面上,瞧见自己窝囊的表情,是一朵花吧,也得灿烂盛开到最后一刻,才甘心凋谢!

 回到东京后,夕躲在房间里,每天无所事事地活着。

 春天上山去赏花,冬天乘火车到温泉区洗澡。…是这样无聊苦闷的日子,她没落了?后半生也敲起丧钟?肃亲王十四格格是茫茫人海中一个老百姓?

 真不忿!

 芳子突地一跃而起,全身赤,水淋淋地飞奔而出。

 猴子不知就里地,只望望她。

 她就是那样,身无寸缕,一腔热血,急不及待地,打了一通电话。

 对方是日本首相本条英机的夫人胜了。有一个时期,芳子跟她交往密切,攀上情,几乎没喊她干娘。

 她想,要就蛰伏下去,要就找一个硬硬朗朗的靠山,重出江湖。时为一九四三年了,太平洋战争也爆发了,美的关系发展成这个样子,中国又水深火热,芳子的意向是怎样呢?…一两个都是“祖国”嘛。

 只有停战,进行和平谈判,日本同中国结合…

 ,在她一时冲动之下,巴不得背双翅,飞到中国,会见蒋介石,担任和平使者,—一她以为自己相当胜任呢。

 电话几经转折,才接到股子那儿去。

 芳子满怀希望地贡献自己:

 “东条夫人?我是芳子呀.…你记得吧?…”

 对方静默了一叫‘。

 芳子心焦如焚:

 “是芳子。—一投入没见面了啦…对!对了。…我希望回中国去,中和谈需要人作桥梁,国民‮府政‬我很呢,我有信。…不,我没说过退休

 对方可是敷衍地应付她,自信心澎湃的芳子一点也不觉察,逗自推销她最后的利用价值:

 “…要开最后一朵花!…你跟东条先生说一下,派我…”

 听筒墓地“呜呜”长鸣。

 电话已被挂断。

 “喂喂…夫人…”

 没有人理睬芳子了。

 没有人理睬芳子了。

 陆军大将东条英机,即首相位以来,根本不打算和平谈判过,日本的野心,是先建大东亚共荣圈:中国、香港、新加坡、马来亚、退罗…整个亚洲…以至全世界。

 川岛芳子是微不足道的一枚棋子。放她一条生路,就该老实点,真是给脸不要脸b

 但心念一动,如平原跑马,易放难收。

 芳子又任由自己的马缰了。

 也许是一种血缘上的召唤,一生纠的孽。她分明可以静静地度过余生,忘掉前尘,安分守己。…但,她不了身。

 挣不开,跑不了,忘不掉。

 这么地纠,谁在招引她?

 抑或是不甘心?

 芳子乘船回中国去。

 她穿旗袍,戴墨镜,围着围巾,任凭大风吹摆。

 到她终于立定在一度的活动中心:天津东兴楼之前,楼已塌了。

 “东兴楼”三个字的招牌已成破板,一片颓垣败瓦,血污残迹。东山再起已是空谈。

 猴子初到陌生环境,蹲在她肩上,动也不敢动,只张目四看…如此苍凉的一个废墟!

 芳子拎起行李箱子上路。

 即使有阿福相伴,还是孤单的,上哪儿好呢?不若到北平吧。

 一路地走,突地,有个暴的声音把她喝住:

 “喂!见到皇军要鞠躬的!”

 芳子背影一颤。

 她倔强地站住…呀,英雄沦落!

 徐徐地,徐徐地,拿下墨镜,正视那意气风发的宪兵。他很年青,是新兵,一代新人换旧人。芳子不语,只对峙着。

 良久。僵局。他非要她鞠躬!

 芳子终于坚定但辛酸,一字一字地问:

 “你知道我是谁?”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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