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一亮没多久,就有长安酒客在等着两家酒楼开张,听着大街上震天的鼓噪声,心想那必然是因姚衣衣和水寒而起,姚尔尔更是慌乱地奔跑着。
她也知道不可能冲破重重人墙到姚衣衣和水寒的身边,于是跌跌撞撞跑上沽饮阁的二楼,推开了窗,朝下望…
立在街心,神色苍凉得令人心疼的水寒握住姚衣衣的小手。
“谁说不重要?告诉我你要嫁谁,给我个名字,我从此放弃娶你为
的愚蠢念头!”
大姐到底和水寒说了什么?!
心头被人重重一拧,姚尔尔上半身探出窗外,她好不容易挣脱姚彩衫的阻止,不是想要看到两人走上决裂的道路。
大姐怀了水寒的骨血呀!
“大姐,你在做什么傻事啊!你该告诉水公子…”
还没能说完,一掌已封住她的
。
“二姐,你别说话。”姚彩衫捂住她的嘴。
他很卑鄙他明白,但这事情再发展下去就无可转圜了!
他看向对面,季清澄淡然的回视。
站在街心,姚衣衣硬生生地回过眸,她的目光中除了水寒,尚有站在京醉楼前,这桩娃娃亲的一干男主角们。
她举起了右手“逍遥,我要嫁给乐逍遥。水当家,我姚衣衣求你,请你娶尔尔为
!”为了让水寒断了娶她的想法,进而答应娶姚尔尔,她语气坚毅的说。
闻言,姚尔尔拚命的头摇,一颗心快要承受不了。
水寒脸色
寒,他转过身,朝着那俊美男子拱手。
“敢问乐兄,你是否要娶姚衣衣为
?”
无数的眸箭
向乐逍遥。
乐逍遥微微一笑,目光触及一旁眼神发直的楚小南,当着全长安人的面,他点了下头。
“没错,我乐逍遥元月十五要娶姚衣衣为
。”
乐逍遥话一出,姚尔尔的世界崩解了,在她的视线里,彷佛所有人的动作都滑稽的停格,纷落不停的白雪盖住了水寒的背影,正值少壮的水寒彷佛一瞬间苍老。
许久…
“姚姑娘,水某先祝你幸福,至于令妹,请恕水某没这福分,请另寻高明娶令妹!”
水寒说完,俐落地上了马车,
鞭,头也不回的奔向远方。
姚衣衣按着肚子的背影好似想阻止却无能为力。
“水寒!”
一声凄厉的叫唤,消失在大风雪中。
姚尔尔的眼泪如断了线般滚落,姚彩衫的手也放下。
“怎么会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姚尔尔喃喃自语着,不能自己凄楚地望了京醉楼前一眼。
在人
之中,不期然和一个两个月没见面的男人目光对上,她什么感觉都失去了,整个人彻底地碎成片片。
连看他一眼的资格也失去了。
她旋即转过身,奋力推开姚彩衫僵硬的身躯,踉踉跄跄地往自己房间走去。
*********
愿意相信她瞬间和他
绕的眸光。
在被人声惊醒没多久,亲眼目睹发生什么事情,后脑勺仍莫名隐隐作痛的华自芳只一眼,腿双便自有意识地移动了。
两个月没有见她,印象一直停留在她甜蜜窝进季清澄怀中,强烈撞击心情的那一幕,却没想到她会用掺杂一丝特别情感的眼光看他。
那凄凉悲怆的眼神,那不堪一击的眼神,那短暂如香气
卷上来,却又在下一刻飘散的眼神,他并没有错过。
冲击过大,她如泥
般的情感无法掩饰,直直奔向他。
又甜又苦、又爱又恨全包含在那一眼中,她不可能对他没有丝毫情意!
还有一点昏沉的脑海,又浮起姚衣衣求水寒娶姚尔尔的画面。
他直觉姚尔尔会拒绝他的求亲,是为了姚衣衣。
华自芳在心底怒骂那时笨得只看姚尔尔,却没注意到周遭发展的自己。
明明不是个迟钝的人,却被爱冲昏了头,爱上了一个不会为自己着想的女人,还敢忽略了外在情势。
他真蠢!
心急如焚之下也顾不得撞倒了谁,震于他的喝问,被捉住的仆妇指引了他方向,他猛地推开一扇精美雕花木门,在看到一抹白色的身影后,他负手阖上门,不容任何人来打搅。
突地…
“彩衫,我不会原谅你的。”
冰冷得如同能打落所有花蕾的北风,狂烈而
厉的声音吹向华自芳,他抬手硬扳转那认错人的小小子身。
姚尔尔只有极微弱的心头一跳。
这两个月来,她极力避免的就是再见到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镇
锁在后院楼里,以为见他一面就会崩溃成沙。
但是,再见他,任何感觉都淡漠的此刻,她的心海几乎波澜不兴。
说得也对,在亲手毁掉姐姐的幸福之后,或许心灰意冷还不足以偿还她的罪孽。
她根本不该出生。
“尔尔,你喜欢的是我,而不是季清澄,对不对?别再自欺欺人了!”华自芳说得信誓旦旦。
姚尔尔挑眸,浅笑。
喜欢他又如何?也不能让大姐得回错身而过的幸福。
“我不喜欢你。”她淡淡地道。
抹煞一次还不够,她要亲口再抹煞第二次,让芳心活生生血淋淋一痛再痛,以为赎罪。
华自芳微勾起
角,轻柔微笑。
“我曾看着你
面走来,心意转变朝向我,若现在你已经不喜欢我了,那我要知道你是在什么时候,心情有了变化的。”
莫名其妙的问题如同一盆冰水浇下,姚尔尔痛到无法凝聚的神志,微微集中了些,她和男人四目相对,绽放一朵冰冷笑花。
戏要演下去,总得连贯吧!
“我无法生育。”
“我并不在乎!”
姚尔尔挣脱不了,笑容更加冰冷。
“华公子,你知道北方有一道墙吗?”
华自芳沉
了一会儿。
“前朝修筑,东起紫河,经朔方、灵武,直至榆谷以东的长城吗?”
姚尔尔微颔首“咱们在楼里看不到吧?”
微扬的询问语气让华自芳郑重地点头,她的飘忽神情就像在作梦一样,穿透了他。
“可是就算看不到,但只要咱们一直走,一直不停下来,有一天一定会狠狠撞上那道墙,那道实真存在,并且
得咱们不得不停止,即便是妥协,但只要蠢动一冲撞便又头破血
的墙。”
她挣脱男人的大手,转过身去,什么都不想看了。
“咱们都得向现实低头,不是你不在乎这件事就能善了,我不想再承受你的温柔,我担当不起,与其最后伤痕累累再来放弃,还不如在还能够全身而退的时候,不憎恨彼此之前分开,从头到尾,我都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不再爱你是为了留有最后、也最原本的我,只求自保是我的生存之道,爱人只会让我
失。”
华自芳的温柔,让她失去了贪婪的权利,姐姐的失落,让她失去了爱人的心,她只能使人不幸,活着,就往下沉,无止境的沉吧。
说什么伤人的话都无所谓,灵魂已经是黑色就不可能再脏,让他走出自己的生命不再眷恋,是她最后的心愿。
她没有资格被爱。
被恨反而是一种解
,若是被他所恨,更是恩典。
无边无际的静默蔓延着。
久到她以为男人的出现只是她的幻觉,正想转身之际,一声清脆破裂声音响起,伴随着极强烈的香气。
不,唯有那个,她不能失去!
姚尔尔不脑控制地猛转过身…
地上一片破瓷,华自芳浅笑里有一分残酷,复将
子又
上,摇
着淡红色的花
,在
光下折
出七彩的光芒。
“我都差一点忘了你是一个可以面无表情说谎的人了。”他笑着道。
他在试探她…
姚尔尔放下捂
的手指,强迫自己不为所动。
“我没有说谎…”
她的话语中断在华自芳用两
长指轻轻晃
,琉璃瓶子随时都能落地的动作之下。
“想说谎就不要有所顾忌。”男人笑着冷声道。
那作势要松手的态度可能是假,但姚尔尔不知道他打算做什么,脑袋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能想…她双膝一曲点地。
“请把它还给我。”
“尔尔,你真是超乎我的想象。”
姚尔尔紧盯着膝前地面。
“请把它还给我。”
男人的繁花衣袍飘落地面,知道华自芳应是单膝点地面对她,但她不敢让视线移动。
“何必?”
逸出的叹息是那么的无奈,姚尔尔只觉得自己疯了。
但那是她仅有的,唯一能紧紧握住也不会伤害到任何人的,证明她生命中曾有过一小段可以被珍藏的时光,无法取代,只要拥抱着,就能够头也不回的孤独一世。
“何能不必。”她哑着声回应。
小小的琉璃瓶被搁在自己视线里,她想也不想的就将它拽进心口,纵然明白这个动作有多侮辱人,但她已无能为力,只想确认七生
不会再离开她的手心。
华自芳幽然一叹。
“尔尔,你不会从你设下的界线里跨出来,但为什么明明这么舍不得,还硬要舍下呢?”
姚尔尔一咬牙。
“…我不要你有一天恨我。”
华自芳没有靠近,但气势
人。
“为什么不要我恨你?”
姚尔尔无言。
他无奈地又叹息“为什么不要我恨你?”
她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守住的了。
“…我害怕你讨厌我。”
“怎…唉…”
那似怜惜又似悒悒不快的未完语气,让她眼眶蓄满了泪水,但她动也不动,不敢让它滴下。
好似察觉她的死守,华自芳又是一叹。
“尔尔,我低估你了,比起姚衣衣,你更适合作为一个保护者,你可以浑身浴血也在所不惜地勇往直前,只为了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他微微的顿了下,复又开口“不过,你也彻底错估我了,你以为我没有什么好失去的吗?你以为退让和成全,就能够让我全身而退,毫发无伤地重回我的人生,只可惜,我远比你所想的陷得更深,不可能安好无缺,不可能不满身是伤,尤其是心。”
定安而又柔软的声音,更像在挣扎和咆哮,如同不断地在质问:她为什么不懂他?为什么如此忍残的不懂?
姚尔尔什么都说不出口,她咬着下
。
“尔尔,你知道我养了这么久的花,哪一种花是最难养的吗?”
她不敢想,闭起双眼颤抖。
如同自言自语的声音,轻轻缓缓地接着响起。
“是不愿意相信可以绽放所以不愿绽放的花朵。”
耳边传来衣料擦摩的声音,接着便是门板开启又关闭的咿呀声。
那声音摩挲着耳畔,配上浓郁的香气,初见面之时,他为自己簪七世香的感觉又再重现。
这是实真的幸福,但也同时带来无法呼救的痛苦。
她无止境的一直沉,沉到一潭污墨之中。
曾经,她渴望能够变成一滴水,现在她得偿所愿,只是不是清水,那是一滴脏污得连她都不想看的水。
*********
麟德三年元月十五
,沽饮阁内。
仅十天不到,人事全非。
楚小南在那之后随即宣布要抛绣球招亲,事情的演变已经无人控制得住。
乐逍遥和姚衣衣、季清澄和姚尔尔的婚事,也火速进行着。
长安城里轰动着元月十五要喝谁家喜酒,而沽饮阁和京醉楼所有人都疯了,卯足劲办喜事,互别苗头。
可是这一切纷纷
,和姚尔尔已无关系。
姚尔尔穿着一身喜红嫁衣,坐在
沿,空
的双眼找不到焦距,彷佛一抹幽魂。
平素的温柔宁静,全都化为一股无所谓的冷冷淡漠,可失焦的大眼,仍离不开案上半瓶
漾着柔柔红光的花
。
她死死牢牢封住,但在这天寒地冻的天里,还是放肆张狂地溢出满屋的温暖花香,一沾上身便再也挥之不去的
,没有形体的味儿,亦浓烈得彷佛在指控,好似在陈述着一份不能释怀,无法忘情的不甘心。
呵,但她可没有不甘心啊…只不过,她的心也无法轻盈。
“娃娃亲,娃娃心,当年一滴
,伴谁到缘尽?”姚尔尔近乎无意识地唱,那声调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
因为这心甘情愿的嫁人,已经失去了任何意义。
她不能嫁呀,他为何不明白?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嫁给他的啊!
尔尔,她名唤尔尔,正是不过如此的意思,那个男人的存在,使她更清楚她仅是不过尔尔。
人生苦短,如霜似
,就算明
得死,她也绝不随他的姓,一身清白的来,那她就该一身清白,什么都不带走的去,七生七世的纠
,她承担不起!
一个用这瓶
聘她的男人,她怎么能嫁?!
“娃娃亲,娃娃心,今
一滴
,与君缘已尽!”姚尔尔哽咽低
,给了这长年
传在京师里的讥笑童歌一个答案。
打去年早来的雪一路下过了年,天空正狂舞着风暴,但她却极平静极平静。
不敢再去奢望什么,她愈是努力,愈是扭曲一切,令所有人不幸,只能人事无觉地进行着婚礼。
她不后悔,后悔是能选择的人才有的饶恕。
她不流泪,因为没有心的人不被容许心伤。
姚尔尔漾起一抹甜笑,藏在宽宽绣袖里的十指扣得更紧,扣得发疼,那么就能笑得更浓更浓。
媒人笑
地接过小童捧着的一方大红喜帕,罩住了视线,她的世界一片红。
“盖着头,好兆头,生儿子,高过头,来鸿运,临到头,事事喜,上眉头喂哟!”
媒人笑着说着吉祥话,这是桩神旨娃娃亲,亦是件瞎眼婚事,姚尔尔自然而然地闭上眼,当一切是一场梦,在那香味之中醉生梦死。
好痛苦…也好幸福。
*********
大街上等着开宴喝喜酒的长安酒客,按捺不住的鼓噪声此起彼落,吵闹不休得连在内阁的华自芳都不由得苦笑。
手指微微搅着,心念跟着搅动。
原来他一点也没有成长,经过七年的时光,他还以为他已从那个无法面对失败就逃避的少年,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没想到他这睁眼瞎子,居然一撞壁就自暴自弃地灌了两个月的酒,让醉意麻痹了他应该好好运作的脑子。
那个说害怕他讨厌她的姚尔尔才是真正的她。
现在的她。
他一直在她身上寻找的是七年前那个天真可爱,什么都不懂,一心一意只想支撑着病体,跟着姐姐、弟弟脚步出门一起玩耍的她。
逗她,闹她,疼她,宠她,都是在寻找八岁时的她,甚至将十五岁的她给硬套进八岁时。
她不可能不变化。
总被委由重任的他不熟悉,但他应该要发觉,那个初次出门就昏在大街上被人送回家的小女孩,在一醒来,要面对的是什么。
旁人的怜悯,家人的心疼愧疚,一个住在虚弱体身里的巨人,不可能愈挫愈勇,只脑剖求不要造成别人的困扰吧!
那不是她的自尊,而是她最后的乞讨。
强
她
出那无力自主,什么都守不住,千疮百孔的样貌,自己究竟有什么权利那么做?
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不可一世和自大而已。
想许她幸福这个念头根本就太过狂妄,真相是她的笑容才能让他得到无上的喜悦。
不忘七世之香,不灭七生之缘,其实在诉说的是他的心愿。
而惧怕的,惶恐的,害怕他讨厌她,只希望能够离去时把伤害降低到最低程度的是她的真心。
花了近十天,摆
了酒力的影响,他才能够了解在各自背后,究竟谁用怎样的心情去面对这个关系。
如果说他用了全力,那么她就是用了全部生命。
怎么能不使人怜爱。
怜爱本身就具有可怜和可爱两面的意象,他仍旧是那个想背起她的少年,心意未曾改变。
她却是从那个小女孩,长大成一个被迫得困屈面对一切的女人,和他相遇,然后爱上他。
天真的微笑幻灭在他的不在乎
鲁举动之下。
他到底干了什么好事,令她背负了什么不该由她背负的使命,他应该更清楚的令她明白这一切,都是他为了自己而做的。
他好心疼,同时也更爱更爱。
无论是哪一个姚尔尔,都让他最后终结到这个想法,想要她的背面,是一种难以
视的强烈情爱。
华自芳一面自省,一面搅动着浓黑得说不出是什么的
体,神态渐渐的笃定了起来,有一种摆
不必要拘束延展出的从容不迫,在随心所
的同时,更懂得如何去面对别人,也诚实面对自己人生的潇洒姿态。
“师父说不可以害人呀。”
他自言自语,轻笑了下。
不过,虽然反省自己,但也仅是针对作法不够周延的部分。
他绝不放手,也没有放弃要和她共度一生的愿望,更何况她分明就是爱着他,又怎么能让事情错上加错?
况且,她那个他绝对不会受伤的想法,委实令人不快至极。
真是气人,但奇怪的是,他又更爱上现在的她一点。
或许她无论怎么对他,他就是只能更爱她,万劫不复的爱她到疯狂,然后更为疯狂的爱着她。
据说每个人都会有一个命运,还有一个秘密,他的命运和秘密都名为姚尔尔,他此生唯一的花。
这是他一个人独占,不容许任何人分享的狂情爱恋。
她没有责任背负,但她必须目睹。
想为她当一个成
温柔的男人,却没想到和她之间变得娇柔做作,他不再隐藏了,他的自私,他的任
,都因为她而惊心动魄,他要她用相同的情意,去自私和任
的抉择要怎么回应他!
一切由她来选。
端起葯碗头也不回的华自芳像下定了决心,有一种难以描述的坚毅果敢,不怒自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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