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唐门”并不是一个武功的门派,也不是一个秘密帮会,而是一个家族。
可是这个家族却已经雄踞川中两百多年,从没有任何一个门派任何一个帮会的子弟门人,敢妄入他们的地盘一步。因为他们的毒药暗器实在太可怕。
他们的暗器据说有七种,江湖常见的却只有毒针、毒蒺藜,和断魂砂三种。
虽然只有三种,却已令江湖中人闻风而丧胆,因为无论任何人中了他们的任何一种暗器,都只有等死,等着伤口溃烂,慢慢的死,死得绝对此其他任何一种死法都痛苦。
他们的暗器并不是没有解药,只是唐家的解药,也和唐家的毒药暗器一样,永远是江湖中最大的秘密之一,除了唐家的嫡系子孙外,绝对没有人知道它的秘密,就连唐家的嫡系子弟中,能有这种独门解药的,也绝对不会超过三个人。如果你受了伤,你只有去找这三个人才能求到解药。
那时候你就遇到一个不但非常严重且根本无法解决的问题,你根本就不知道这三个人是谁?
就算你知道了他们是谁,也找不到他们。就算你能找得到他们,他们也绝不会给你解药。
所以你如果中了唐家的毒药暗器,就只有等死,等着伤口溃烂,慢慢的死。很慢很慢。
赵无忌还没死。昏中,他一直觉得自己在颠簸起伏,就好像怒海惊涛中的一片叶子。
可是当他醒来时,他却平平稳稳的躺在一张很舒服的上。
轩辕一光就站在头看着他,脸上带着种很有趣又很严肃的表情,使得他这张本来就长得很奇怪的脸,看起来显得很滑稽。看见赵无忌睁开了眼,这个充满传奇的人就像孩子般笑了。
他眨着眼笑道:“你知不知道我也跟自己打了个赌?”
赵无忌舐了舐乾裂苦混的嘴,用虚弱的声音问:“赌什么?”
轩猿一光道﹔“我赌我自己一定能够保住你这条命。”
他的眼睛里发着光,笑得比孩子还愉快,又道:“这次我总算嬴了!”
赵无忌已经开始吃一点用人参和燕窝熬成的甜粥。他嘴里一直在发苦,苦得想呕吐。
吃完甜粥后,才觉得舒服些。
粥煮得很好屋子里的布置也像这甜粥一样不淡也不咸,恰到好处。他相信这绝不会是轩辕一光的家,一个逢赌必输的赌徒,也许还会有栋很好的房子,却绝不会有这么样一个家。
等他的体力稍为恢复了一点之后,他就忍不住问:“这是什么地方?”
轩辕一光道:“这是第八个地方。”
“第八个地方”是什么意思?
赵无忌不懂。
轩猿一光道:“昨天夜一之间,我已经带你跑了七八个地方。”
他骑了夜一马,骑得很快这就是赵无忌为什么一直觉得自己好像在海中一样。
他找了七八个有可能替赵无忌治好伤的人,但是别人只要一听见伤者中的是唐家的独门毒药暗器,就只有对他说“抱歉”了!
轩辕一光又问:“你知不知道你现在为什么还能够活着?”
赵无忌道:“为什么?”
轩辕一光道﹔“第一,因为那三个姓唐的儿子并不是唐家的高手,用的暗器都是唐家嫡系子弟挑剩下的渣滓。”
他并没有夸张:“打在你身上的那个毒蒺藜若是精品,现在你已经烂成了一堆泥。”
赵无忌苦笑。
轩辕一光道:“第二,因为这里的主人怡巧有一颗天山的雪莲子,又恰巧是我的好朋友!”
天山雪莲子,正是武林中人人公认的解毒圣药,无上珍品,价值远较体积比它大十倍的珍贵宝石还要贵重得多。
这里的主人居然肯为一个陌生人拿出这样珍贵的物药来,虽然是轩辕一光的面子,赵无忌对这个人却还是同样感激。
轩辕一光道﹔“第三,当然是因为我已经跟自己打了个赌,不能让你死,”
赵无忌忽然点了头,道:“因为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总是能掷出三个六来?是不是用了什么手法?你想弄清楚,你那次输得是不是很冤枉?”
轩辕一光瞪着他:“你知道?”
赵无忌道:“我当然知道。”
轩辕一光道:“难道你是故意这么做的?”
赵无忌道:“我当然是故意的。”
轩辕一光道:“为什么?”
赵无忌道:“因为我找不到你,就只有想法子要你来找我。”
轩辕一光道:“你知道我一定会来找你?”
赵无忌笑道﹔“不弄清楚这件事,你一定连饭都吃不下去。”
轩辕一光大笑﹔“好,好小子,你真有两手!”
赵无忌道﹔“何止两手而已?”
轩辕一光忽然不笑了,板起脸瞪着赵无忌,道:“你究竟是不是用了什么手法我那次究竟输得冤不冤枉?”
赵无忌微笑道:“你猜呢?”
轩辕一光忽然跳了起来,跳起来足足有一丈高,大声叫道:“好小子,我辛辛苦苦的救了你这条小命,你就这样子报答我?”
赵无忌并没有被他吓住,笑得更愉快:“不管怎么样,当时你既然看不出来,就得认输。”
轩辕一光怒道﹔“难道你没有看见我输出去的那些金子?”
赵无忌道:“那是你输给萧先生的,莫忘记你还输了点东西给我。”
轩辕一光道:“我输给你什么?”
赵无忌道:“输给我一句话。”
轩辕一光的记忆力好像忽然变得很坏,头摇道:“我记不得了!”.赵无忌道﹔“你应该记得的,你说只要我能掷出个豹子,你就随便我怎么样”
轩辕一光再想赖也没法子赖了,他并不是个赖皮的人,记其实也不坏。
他一下子又跳了起来,大吼道﹔“你要怎么样要我嫁给你做老婆?”
赵无忌道﹔“我只不过要你替我找一个人。”
他眼睛里出热切的希望,又道﹔“你说过,你不但输钱的本事大,找人的本事更是天下第一。”
轩辕一光又有点高兴了,“天下第一”这四个字,总是人人都喜欢听的。
他立刻问﹔“你要找谁?”
赵无忌用力握住手,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一字字道﹔“上官刃。”
轩辕一光好像吓了一跳:“大风堂的上官刃”
赵无忌点头,额上已因悲愤仇恨沁出冷汗。
轩辕一光道:“你就是赵简的儿子,所以要找上官刃报仇?”
赵无忌已经点头,黯然道:“你救了我的命,我永远都会记住,我并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可是我一定要找到上官刃.”
轩辕一光说道:“你连一点线索都没有?”
赵无忌道:“一点都没有!”
轩辕一光不说话了,在屋里兜了十来个圈子,忽然大声道:“好,我替你去找,只不过…”
赵无忌道:“不过怎么样?”
轩辕一光道:“你找到了他又怎么样?以你这点本事,连唐家三个不入的小王八蛋都几乎要了你的命,你凭什么去对付上官刃?”
赵无忌沈默着,过了很久,继续道﹔“这一点我也已想到!”
轩辕一光道:“哦?”.赵无忌道:“自从我到了萧先生那里之后,就已经知道这世上的武功远此我想像中多得多,我的武功却远此我自己想像中差得多!”
轩辕一光道:“你总算还有点自知之明!”
赵无忌道﹔“我是想报仇,不是想去送死。”
轩辕一光道:“你并不笨!”
赵无忌道:“所以你只要能替我找到上官刃,我就有法子对付他!”
轩辕一光道:“要找上官刃,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赵无忌道:“我知道。”
轩辕一光道:“他自己一定也知道自己做出来的事,见不得人,一定会改名换姓,找个别人绝对想不到的地方,去躲起来!
赵无忌道:“我只希望你能在一年之内给我消息!”
轩辕一光道:“你能等一年?”
赵无忌道:“有的人为了报仇,十年都可以等,我为什么不能等一年?”
他的态度很镇定,已不再是个被仇恨蒙住了眼去冲闯的无知少年。
他显得充满了自信和决心。
轩辕一光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伸出手,在他的肩上用力一拍,道:“好,一年之后你再到这里来,我一定有消息给你”
他不让赵无忌表示感激,立刻又问道:“现在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了,你是不是用了手法?”
赵无忌道:“我的确用了点手法,却不是郎中的手法。”
轩辕一光道:“你用的究竟是什么手法?”
赵无忌道﹔“是种绝不会被人揭穿的手法,就算我告诉别人我是用了这种手法,别人也只有认输!”
轩辕一光道:“为什么?”
赵无忌点点头,道:“你有骰子?”
轩辕一光道﹔“当然有。”
就像是大多数真正的赌鬼一样,他身上也带着他最喜爱的赌具。
他最喜欢的是骰子,随手就掏出了一大把。
赵无忌拈起一粒,道:“骰子上每一面都刻着点数,每一面的点数都不同,六点这一面,通常此五点那一面重些。”
轩辕一光道:“为什么?”
赵无忌道:“因为点子上的漆,要比做骰子的骨头份量重些。”
他又补充:“如果是用玉石做的骰子,六点那一面就要此五点轻了”
他观察得的确很仔细,轩辕一光整天在骰子里打滚,这道理却从末想到过。
赵无忌道﹔“这种轻重之间的差别当然很小,一般人根本不会注意到,就算能注意到,也觉察不出,可是一个久经训练的人就不同了!”
轩辕一光道﹔“有什么不同?”
赵无忌道:“如果你常常练,就可以利用这种份量上的这一点差别,把你想要的那一面掷在上面,也就是说,你想掷几点,就可以掷成几点!”
轩辕一光张大了眠睛在听,就好像在听封神榜中的神话。
赵无忌道:“我从八九岁的时侯就开始练,甚至连睡觉的时候都会带三粒骰子到被窝里去掷,每天也不知要掷多少遍,一直练到二十岁,我才有把握绝对可以掷出我想要的点子来!”
轩辕一光怔了半天,才缓缓吐出口气,说道:“你怎么会想到要练这种玩意儿的?”
赵无忌道:“我们家一向不许赌钱,只有在过年前后才开几天,却还是不准小孩子去赌。”
他点点头又道:“就因为不准我们小孩去赌,所以我们反而越想去赌。”
这种心理轩辕一光当然很了解。
赵无忌道:“那时候我的赌运很不好,每年都要把岁钱输得光,我越想越不服气,发誓要把输出去的钱都嬴回来!”
轩辕一光道:“后来,你当然赢回来了。”
赵无忌笑道:“我练了两三年之后,手气就刚刚开始变好了,到后来每人在掷骰子的时候,只要一看见我走过去,就立刻作鸟兽散,落荒而逃。”
轩辕一光抚掌大笑,笑得连都弯了下去。
只要想一想赵无忌那种“威风”这个逢赌必输,输遍天下无敌手的赌鬼,就变得像孩子一样奋兴欢喜。
赵无忌用眼角瞟着他,然后道:“只可惜你现在才开始练,已经来不及了!”
轩辕一光立刻不笑了:“为什么?”
赵无忌道﹔“因为大人的手没有小孩那么灵巧,也没法子像小孩那么样整天都睡在被窝里面掷骰子。”
轩辕一光一把抓住赵无忌,道:“你看在这方面还有没有法子补救?”
赵无忌不说话,只头摇。
轩辕一光怔了半天,忽然又大笑,就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得意之极的事。
赵无忌忍不住道:“难道你想出了法子补救?”
轩辕一光只笑,不说话。
门是开着的,门外忽然有人在轻轻咳嗽,一个衣着清雅的中年美妇人,扶着一个小女孩的肩走进来,嫣然道:“是什么事让你这么开心?”
小女孩一双大眼睛摘溜溜转,吃吃的笑道﹔“我刚才听见大叔说要嫁给这位赵公子做老婆,现在赵公子一定已经答应了!”
妇人瞪了这孩子一眼,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看见这妇人走过来,轩辕一光居然变得规矩了起来,甚至显得有点拘束。
赵无忌猜不透他们之间的关系,轩辕一光已经对他说:“这位梅夫人,才是真正救你命的那一个人”
那小女孩子抢着说道:“真正救他命的人是我,娘早已把那颗雪莲子送给我了。”
梅夫人又瞪了她一眼,捡衽道:“小孩子没规矩,赵公子别见笑。”
赵无忌赶紧站起来,想说几句客气感激的话,又不知应该怎么说。
这种救命的大恩,本不是几句感激话能够表达得出的。
梅夫人道:“若不是大哥及时把赵公子伤口上的腐割掉,就算有雪莲子,也一样没法子解得了赵公子的毒。”
她嫣然一笑,又道:“这也是赵公子吉人天相,才会有这种种巧合。”
小女孩又嘴说道:“只可惜他脸上以后一定会留下个大疤来,一定丑得要命。”她吃吃的娇笑,道:“幸好,他不怕娶不到老婆,因为,至少还有大叔要嫁给他。”
赵无忌也笑了。
一这小女孩聪明伶俐,绝不在那一只生兄弟之下,却好像比他们还要调皮,还要会说话。
她的母亲虽然在瞪她骂她,目光和语气中却连一点责怪的意思都没有,只有欢喜和慈爱。
就连赵无忌都觉得很喜欢,忍不住要问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眼珠子苒了转,忽然头摇,道:“我不能告诉你。
赵无忌道:“为什么?”
小女孩道:“因为你是个男人,女男授受不亲,女孩子怎么能随便把自己的名字告诉男人?”
轩辕一光大笑,道﹔“好宝贝,你真是个宝贝。”
小女孩忽然一下跳到他的身上,要去揪他的胡子:“你为什么要把我的名字说出来,我要你赔的。”
原来她就叫做宝贝。
梅宝贝。
赵无忌记住了这名字,也记住了这母女两个人,她们的恩情,他一辈子都没有忘记。
宝贝道:“我也知道你叫赵无忌。”
赵无忌向她一笑﹔“以后,你还会不会认得我?”
宝贝道﹔“我当然认得,因为你脸上一定会有个大疤。”
赵无忌心里忽然多了几个结。
这绝不是因为他脸上多了块疤,更不是因为他肩外少了块。
这些事他根本不在乎,根本没有想。
可是另外有件事,他却不能不想。
梅夫人为他们准备的消夜精致而可口,最后赵无忌觉得愉快的是:她并没有留下来陪他们。
一个聪明的女人,总会适时的避开,让男人们去说只有男人听得有趣的话。
她也许并不能算是个很好的母亲,因为她对孩子显然有点溺爱。
但他却无疑是个理想的子。
可是她的丈夫呢?
赵无忌没有看见她的丈夫,也没有听他们提起过她的丈夫。
难道她已是个寡妇?
看她对轩辕一光的温柔亲近,轩辕一光对她的体贴尊重,他们之间的关系显然很不寻常。
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是不是有一段不能对外人诉说的感情?
这些事赵无忌很想知道。
但是他并没有问,因为他心里有件别的事让他觉得很忧虑,甚至有点恐惧。
那就是唐家的毒药暗器。
这些“被唐家嫡系子弟挑剩下的渣滓”已经如此可怕,三个唐家门下的普通角色,已经几乎要了他的命。
这一点他只要想起来就难受。
现在唐家和霹雳堂已经结盟,上官刃的随从中,居然有唐家的人。
他们之间是不是已有了什么秘密的勾结?上官刃会不会躲到唐家去?
他当然不能到唐家去搜人,他根本没有证据,何况他就算有证据也不能去找。
以他的武功,就只怕连唐家的大门都进不了。
想到了这一点,他只觉得全身都在发冷。
他只希望轩辕一光能替他找出上官刃确实的下落来,他伺机行刺,全力一搏,才会有成功的机会。
他的仇恨,绝不是单凭一时血气之勇就能够报得了的。
有酒,很好的酒。
受了伤的人不能喝酒,喜欢赌的人不会太喜欢喝酒,一个人喝酒更无趣。
所以酒几乎没有动。
赵无忌倒了点茶在酒杯里,向轩辕一光举杯:“这次我以茶代酒,下次再陪你喝真的。”
轩辕一光道﹔“只要再过两三天,你就可以喝真的了。”
赵无忌道﹔“我耽丁了那么久。”
轩辕一光道:“你急着要走还是急着要赶我走,替你去找人?”
赵无忌笑了﹔“我两样都急。”
轩辕一光道:“你急着到那里去?”
赵无忌道:“我要到九华山,等人去找我!”
轩辕一光道:“等谁?”
赵无忌道:“我既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来历,可是我知道,这世上如果有一个能破唐家武功的人,这个人,就是他。”
轩辕一光道:“他用什么破?”
赵无忌道:“用剑。”
轩辕一光冷笑,道﹔“你有没有见过唐家的独门暗器手法“满天花雨”?”
赵无忌没有见过,却听说过。
据说,这种手法练到登峰造极时,一双手可以同时发出六十四件暗器来,分别打向六十四个部位,无论你怎么躲都躲不了。
轩辕一光道:“除非他一个人有十只手,十把剑,才能够破得那一着满天花雨。”
赵无忌道:“他只有一双手,一把剑,可是已经足够了。”
轩辕一光眼睛忽然发亮,彷佛已猜出了他说的这个人是谁。
赵无忌又道:“他的剑法之快,我保证连你都没有看见过。”
轩辕一光故意冷笑,道:“就算他的剑法真快,也未必会传授给你?”
赵无忌道:“他当然不一定要传授给我,因为他随时可以杀了我。”
轩辕一光道:“如果他不想杀你,就一定要传你剑法?如果他不想传你剑法,就一定要杀了你。”
赵无忌道﹔“就是这样子的。”
灵山开九华
曲平在和风山庄大厅外那面光可人的屏风前先照了一下自己的样子,对一切都觉得满意了之后,大才步走了过去。
他是个很英俊的年轻人,修长而健壮,一张永远不会令人觉得衰老疲倦的娃娃脸上,总是带着真诚而讨人喜欢的笑容。
他的装束既不太华丽,也不寒酸,他的举止和谈吐都很得体,绝不会让人觉得憎恶讨厌。
从外表看上去,他无疑是个毫无瑕疵的青年人,他的身世和历史也无可让人非议之处。
他的父亲是个名气并不响亮的镖师,可是在退休之前却从末有过失镖的纪录,退休后就回到家乡,开场授徒,虽然没有教出过什么出类拔萃的弟子,却也没有误人子弟。
他的母亲温柔贤淑,是乡里间闻名的贤良母,而且会做一手好针线。
在冬日苦寒时,贫苦人家的小孩子们身上,总是穿着他曲老太太亲手制的棉衣。
他的家世不显赫,可是一家人和和睦睦,一向很受人尊重。
他今年二十三岁,独身未婚,除了偶而喝一点酒之外,绝没有任何奢侈浪费的不良嗜好。
十六岁那年,他就进了他父亲早年服务过的那家镖局,三年后就升为正式的镖师。
那时候他就知道这家镖局也是隶属于大风堂的,他也顺理成章的投入了大风堂,拜在司空晓风属下的一个分舵舵主的门下。
没有多久,他的才能就使得他颖而出,被司空晓风亲自擢升为“分司”
分司虽然没有固定的地盘管辖,却在三大堂主的直属之下,薪俸和地位都和分舵的舵主完全一样,有时权力甚至更大。
他负责的事务是联络和传讯,其中还包括了侦访和际。
因为他的特殊才能并不是杀人,也不是武力。
他的人缘极好,无论到什么地方去,都很快就能到朋友。
而且他观察敏锐,反应极快,做事从不马虎,如果要他去调查一件事,他更不会令人失望。
司空晓风对他的评论是﹔“这孩子,总有一天会成为分堂堂主的。”
他见过赵简赵二爷几次,今天却是他第一次到和风山庄来。
今天是司空晓风特地叫他来的,据说是因为“一点私事”
如果堂主私人有事要他处理,那就表示他已进入这组织的核心。
他外表虽然极力保持平静,却还是掩不住内心的奋兴。
他早就听说赵二爷的千金是个有名的美人,而且至今云英末嫁,自从赵二爷去世,赵公子离家之后,掌理和风山庄的就是这位赵姐小。
“我如果能够成为和风山庄的乘龙快婿…”.这是他心底一个秘密的愿望,他很少去想,因为只要一想起来,他的心跳就会加快。
今天是七月初五,距离赵简之死,已经有整整四个月。
自从四月之后,就没有人再听到过赵公子赵无忌的消息。
赵无忌竟失踪了。
天气很热。
和风山庄的大厅虽然高大宽敞,坐久了还是会冒汗。
卫凤娘亲自将一块用井水浸得很凉的面巾送到司空晓风面前,请他擦擦汗。
她一向温柔体贴,最近一段日子里,更表现出她的坚强和能干。
她默默的帮着千千治家,任劳任怨,从来没有摆过一点女主人的架子。
一个女人所能具有的全部美德,你都可以在她身上找到。
可是她未来的夫婿“失踪”了。
司空晓风心里在叹气为什么红颜总是多薄命。
千千身上还戴着重孝,经过这几个月来的苦难磨练,使得她终于完全长成。
现在她已不再是以前那刁蛮任的小姑娘,已经是个完全可以立独自主的女人。
这种改变使得她看来更成美丽。
她发育得本来就很好,很久以前就要用一布带紧紧东起。
这使得她自己很气自己。
每当她发现一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在偷看她时,她就会无缘无故的生气,气得要命。
外面已经有人传报。
“第一堂堂主下的分司曲平求见。”
司空晓风早已解释过!
“是我叫他来的,两个多月以前,我就叫他去打听赵无忌的消息。”
千千立刻问道﹔“他已经打听出了什么没有?”
“这正是我要问他的,”司空晓风说:“所以我找他来,让你当面听他说。”
曲平走进来的时候,笑容诚恳,态度稳重,可是,千千对他第一眼的印象并不好。
她不喜欢这种衣裳总是穿得整整齐齐,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的男人。
她总认为这种男人太做作,太没有性格。
像她哥哥那种酒不羁,敢作敢为的男人,才是她心目中真正的男子汉。
幸好曲平并没有像别的年轻人那样,用那种眼光去看她,而且一开始就说出了重点!
他道:“三月二十八那天,还有人看见过赵公子,那好像就是他最后一次面了。”
司空晓风道﹔“那天他是在什么地方面的?”
曲平道:“在九华山一家叫“太白居”的客栈里。”
他又道:“他先在镇上买了些乾粮和酒,将坐骑留在太白居,托客栈的掌柜照顾,还预付了十两银子的草料钱。”
司空晓风道:“这么样看来,他一定是到九华山去了。”
曲平道:“大家都这么想,只不过…只不过…”
千千看着他,厉声叫道﹔“只不过怎么样?”
她的态度实在很不好,只因为她从不喜欢说话吐吐的人。
曲平看出了这一点,立刻回答﹔“他上山之后,就一直没有下来过。”
千千道:“你怎么知道?”
曲平道:“因为那小镇是入山的必经之路,他那匹坐骑,直到现在还留在太白居,我亲自去看过,那是匹好马。”
对赵无忌这样的男人来说,一匹好马的价值,有时几乎就像是个好朋友。
曲平道﹔“所以我想,如果赵公子下了山,绝不会把那么样一匹马,留在客栈里。”
他想了想,又补充着道﹔“可是客栈的韦掌柜并不着急,因为十两银子的草料,至少可以让那匹马吃上一年。”
千千皱起了眉,道:“一年?难道他早已准备到山上去过一年。”
曲平道﹔“所以我就带了十二个人到山上去找,大大小小的佛寺严都去找过,却连一点线索都没有找到。”
千千道:“难道他一上了山之后,就凭空失踪了?”
曲平沈着,道:“也许他根本没有上山去,因为山上所有的寺庙我都去问过,他们都没有看见过赵公子这么样一个人。”
像赵无忌这么样一个人,无论走到那里,都应该很引人注意的。
司空晓风道﹔“那天有些什么人看见过他?”
曲平道﹔“那附近有不少人都认得赵公子。”
司空晓风问道:“他们怎么会认得他的?”
曲平好像并不想说出原因,可是一看见千千的脸色,立刻就改变了主意。
他说得简单而扼要:“从三月初八到三月二十三那半个月里,赵公子已成了附近一带十三个城镇里有名的人。”
他眼中彷佛也带慕之,接着道:“因为那半个月里,他一共掷出了三十九次“三个六”几乎把所有的赌场都嬴垮了,连号称“赌王”的焦七太爷,都曾经栽在他手里。”
他本来不想说出这些事,因为他已知道赵无忌那时候还在服丧时期,本来绝对不应该到赌场里去掷骰子的。
可是他不想让千千认为他有所隐瞒,他已看出了千千的脾气。
能够在一两眼就看出一个人的性格和脾气,正是他最特别的才能之一。
凤娘的脸色立刻变了,千千已叫起来﹔“他怎会到赌场里去赌钱?他绝不是这样的人。”
她狠狠的瞪着曲平,又道﹔“你一定是在胡说八道。”
曲平没有辩驳,也不想辩驳,他知值最聪明的法子就是保持沈默。
司空晓风果然已替他说话了:“他绝不敢胡说的,赵无忌当然也绝对不会是这么荒唐糊涂的人,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用意。”
其实他当然知道赵无忌这么做是为了要“钓出”轩辕一光来。
他也知道赵无忌为什么要上九华山去,是去找什么人。
奇怪的是,他居然没有说出来,也许他认为说出来之后,千千反而会更担心。
千千又瞪了曲平两眼,才问道:“三月二十八之前,他在那里?”
曲平道﹔“三月二十三的中午,他在县城一家新开张的川菜馆子“寿尔康”和两个赌场老板吃饭,手刃了三个蜀中唐门的子弟。”
他接着道﹔“我已调查过他们的来历,除了一个叫唐洪的,是唐二先生的侄孙外,其余两个人,都是唐家的旁支。”
千千冷笑一声道:“唐家的人,到了我们地盘上来,居然要等到我哥哥杀了他们之后,你们才知道,你们平常是在干什么的?”
曲平又闭上了嘴。
千千终于也发觉这句话,不但是在骂他,也伤了司空晓风,立刻就改变话题,问道:“他杀了那个人之后,到那里去了?”
曲平道:“从三十三到二十七这五天,也没有看见过赵公子的行踪,直到二十八那一天,他才在九华山下面。”
千千道:“然后他就忽然不见了?”
曲平道﹔“是!”
千千又忍不住冷笑,道:“这就是你打听出来的结果?”
曲平道:“是。”
司空晓风淡淡一笑,道:“如果他只能打听到这些,我想别人末必能打听出更多。”
千千忽然站起来,大声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叫别人去打听,我自己去”
司空晓风道:“可是这里的事”
千千道:“我哥哥的事比什么事都重要。”
司空晓风当然也知道她的脾气,所以并没有阻拦她,只问.“你准备带些什么人去?”
千千还没有开口,凤娘忽然也站起来,道:“她要带我去”
她的态度虽然温柔,却很坚决道:“因为她不带我去,我自己也会去的。”
“昔在九江上,遥望九华峰,天河挂绿水,秀出九芙蓉。
我一挥手,谁人可相从,君为东道主,于此卧云松。”
这是诗仙李白的名句,九华山和这位谪仙人的渊源极深。
寰宇说:“旧名九子山,唐李白以九峰如莲花削成,改为九华山。”
山以诗仙而名,山上而下以“太白”为名的地方很多。
“太白居”就是其中之一。
现在赵千千和卫凤娘已到了太白居。
“这就是赵公子的马,”太白居的掌柜再三强调说:“我们从来不敢缺一顿草料。”
这位胖胖的掌柜无疑是个老实人,千千也看出他说的是老实话。
赵无忌的马,被养在一个单独的马厩里,马也养肥了,只不过总显得有点无打采的样子,彷佛也在思念着它的主人。
看见千千,它居然也认得,欢喜的轻嘶着,用头来顶千千的颚。
千千却已几乎落泪。
她回头去看凤娘,凤娘远远的站在一棵孤零零的银杏树下,眼泪早已满了面颊。
赵无忌究竟到那里去了?为什么一去就全无消息?
是吃饭的时候了。
她们并不想吃饭,也吃不下,饭菜却已经摆在桌上等着她们。
六菜一汤一碟丝炒豆芽一碟金钩白菜一卤猪肝切片一碟酸菜炒辣椒、一碟清蒸鱼、一碟醋溜鱼片、一大碗黄瓜川丸子汤。
这都是很普通的家常菜,她们看见却吃了一惊。
因为这六样菜正是她们平常最喜欢吃的,十顿饭中至少有九顿都少不了。
这家客栈的掌柜怎么会知道她们喜欢吃什么?
千千忍不住问道﹔“这些菜是谁叫你做的?”
掌柜的陪着笑脸,说道﹔“是西跨院的一位客人,他说他知道姑娘们喜欢吃这几样菜。”
千千的脸立刻气得发红,道:“那位客人是不是叫曲平?”
掌柜的点了点头,还没有开,千千已经跳起来,大声道:“你叫他到这里来,赶快来,越快越好。”
曲平来,来得很快。
千千看他的时候,就好像看到了仇人一样,板着脸道:“你跟着我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曲平道:“我是奉命而来的。”
千千道:“奉谁的命?”
曲平道:“司空堂主。”
千千道:“他叫你来干什么?”
曲平道:“来照顾二位姑娘。”
千千冷笑道﹔“你凭什么认为我们需要别人照顾?”
曲平道:“我只知道奉命行事。”
千千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想吃些什么?”
曲平道:“司空堂主既然要我照顾二位一这些事我都应该知道。”
千千狠狠地的瞪着他,忽又冷笑,道“看起来你倒真像很会办事的样子。”
曲平不开口。
千千道:“你能不能替我做件事?”
曲平道:“请吩咐。”
千千又跳起来,大声道:“你能不能走远一点,走得越远越好。”
夜,灯下。
千千好像还在生气,虽然她平常也很会生气,但没有这次气得久。
凤娘柔声问:“你在气什么”
千千道﹔“我讨厌那个人。”
凤娘道﹔“我倒看不出他有什么太让人讨厌的地方。”
千千道:“我看得出。”
凤娘没有再问下去。
她知道如果她再问﹔“他有什么地方讨厌?”
千千一定会说:“他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讨厌。”
一个人如果要讨厌一个人,根本就不需要任何理由。
就好像一个人如果要喜欢一个人,也不需要任何理由一样。
有时候没有理由就是最好的理由。
所以凤娘只淡淡的说了句:“不管怎么样他总是司空大爷派来的,你总得给司空大爷一点面子。”
这句话很有效。
凤娘一向很少说话,可是她说出来的话通常很有效。
千千的态度已经有点转变了,就在这时侯,她们听见了一声惊呼。
一声很多人同时发出来的惊呼。
赵千千和风娘住在后面一座跨院间客房里,再往后回去,就是这客栈掌柜和伙计们自己住的地方了,惨呼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凤娘不是喜欢多事的女人,可是一听见惨呼,千千就冲了出去。
她也只好跟着出去,她不想一个人耽在这陌生而冷清的屋子里。
后面的院子比前面简陋得多,也小得多,只有一间屋里燃着灯。
屋子里很窄,只能摆一张木桌和几张板凳,桌上还摆着饭菜。
客栈的掌柜夫和四个伙计刚才正在吃饭,吃着吃着,掌柜的忽然倒了下去。
别人去扶他的时候,他整个人忽然缩成了一团,不停的搐,一张嘴歪斜肿,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他的子已经快急疯了,跪在地上,拚命去挖他的嘴,叫他把那鱼刺吐出来。
每个人都已想到一定是鱼刺有毒,却想不到一鱼刺怎么会毒得这么厉害。
千千她们赶到的时候,这胖胖的掌柜脸已发黑、眼珠已凸出。
等他的子把鱼刺挖出来时,他整个人都已经不会动了。
“都是这该死的鱼刺。”
他的子又急又害怕又愤怒,恨不得一口把这鱼刺嚼碎下。
千千忽然大喝:“吐出来,赶快吐出来。”
掌柜娘子又吃了一惊,嘴里的鱼刺掉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大家这才看出,这鱼刺并不是鱼刺,而是一针,比绣花针还小的针。
针尖在灯下闪着惨碧的乌光。
千千拾起只筷子,挟起这针,脸色立刻变了,失声道:“这是唐家毒针?”
掌柜娘子骇极而呼:“这怎么会是毒针?鱼里面怎么会有毒针?”
呼声凄厉嘶哑,她的脸忽然也开始扭曲,接着人也缩成了一团,完全跟他的丈夫倒下去时的情况一样。
伙计们看着她,都吓呆了。
千千大声道:“你们有谁吃过鱼?”
伙计们脸上立刻出恐惧之极的表情,他们每个人都吃过鱼。每个人都蹲了下去,用手拚命挖自己的嘴,想把刚吃下的鱼吐出来。
他们吐出的只不过是一口口酸水,就算他们能把鱼刺吐出来,也来不及了。
忽然间四个伙计中已有三个倒了下去,子身立刻缩成了一团。
没有倒下去的那个伙计也已吓得全身发软,连档都了一片。
千千道:“你没有吃鱼?”
这伙计牙齿打战,结结巴巴的说:“我吃吃了一样,没没有吃醋醋”
桌上果然有两种做法不同的鱼,一碟清蒸鱼,一碟醋溜鱼片。
他只吃了清蒸鱼,没有吃醋溜鱼片,毒针就在醋留鱼片里,针上的剧毒,把一碟子鱼片都染成了致命的毒鱼,只要吃了一片,就必死无救,掌柜的咬到毒针,所以发作得最快。
唐家的独门毒药暗器,绝不会无缘无故的掉在一碟醋溜鱼片里。
这是谁下的毒,想毒死谁?
桌上有六碟菜,一碗汤。
除了这两味鱼外,还有一碟丝炒豆芽、一碟金钩白菜、一碗卤肝切片、一碗酸菜炒辣椒、一大碗黄瓜川丸子汤。
这桌菜本是替千千和凤娘准备的。
掌柜的一向很节省,没有人在的房子里,连灯都舍不得点燃,当然舍不得浪费这一桌好菜。
千千她们既然不吃,他就把老和伙计们找来一起享用。
这桌菜就成了他们的催命符。
看着这些无辜的人即将惨死,凤娘全身颤抖,倚在墙上流泪。
“原来他想毒死的是我们。”
这桌菜是曲平特地为他们准备的,曲平为什么要毒死她们?
难道他也已和唐家的人在暗中勾结千千脸色铁青,咬着牙道:“你是跟我去还是在这里等”
凤娘道﹔“你你要到那里去?”
千千道:“我要去杀人。”
凤娘眼捩又下。
她一向憎恶血和力暴,她不敢看别人杀人,可是她更不敢留在这里。
她忽然开始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如此软弱?
她掩着脸冲了出去,刚冲出房门,就撞在一个人身上。
这个人赫然正是曲平。
七月的晚上,繁星满天。
淡淡的星光照着曲平的脸,他脸上那种诚恳的笑容已不见了,显得说不出的残酷恶。
千千听到凤娘的惊呼赶出来时,曲平已捏住凤娘的手。
“放开她。”
曲平冷冷的看着她,连一点放手的意思都没有。
千千想扑上去,又停下,凤娘还在他手里,她不能轻举妄动。
她勉强使自己保持镇定,低声音问﹔“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曲平的眼睛全无表情,冷冷道:“因为我要让你知道,你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他的声音冷如刀割:“你只不过是个被你老子宠坏了的小娘子而已。”
谁也想不到这种话竟会从平时那么斯文有礼的一个人嘴里说出来。
千千也气得全身发抖。
羔暗的角落里却忽然有人在拍手,吃吃笑道﹔“说得好,这女娃儿看起来倒真像个子婊,在上动起来一定很带劲!”
黑暗中有两个人。
比较高的一但宽肩凸肚,满脸猥的笑容,眼睛正瞪在千千的下。
比较矮的一个脸色沈,一只小而尖的眼睛看来就像是条毒蛇。
两个人的带上都佩着革囊,右手上却戴着只鹿皮手套。
可是千千的眼睛已红了,什么都不管了,解下了扎在带下的软鞭,一个箭步就窜了过去。
虽然赵二爷并不赞成女孩子练武,可是这位大姐小却在偷偷的练。
和风山庄里本就有不少高手,她哥哥偶而也会偷偷教她几手,加上她又特别聪明,这几年来挨过她鞭子的人可真不少。
只可惜这两个人并不是和风山庄的门下,也用不着故意让她。
毒蛇般的矮子忽然毒蛇般伸出那只戴着鹿皮手套的手,反手一抓,就抓住了鞭梢。
千千虽然吃惊,还不太在意,她的鸳鸯只飞腿也埸倒过不少人。
她腿双齐飞,踢了出去。
等到她发现自己的武功并不如自己想像中那么高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她的足踝已经被一只大手抓住。
比较高的这个人用一只手抓住她纤巧的足踝,把她的腿慢慢往上抬,脸土的笑容更猥,吃吃的笑着道:“这姿势倒不错。”
千千虽然还是个很纯洁的女孩子,可是这种话不管多纯洁的女孩子都能听得憧的。
她又羞又急又恨,一口水往他脸上啐了过去。
“猪!”
这人脸色变了,变得说不出的狞恶可怕。
曲平大呼﹔“不可以。”
这人却已经一拳打在千千的脯上,一阵奇异的剧痛,痛得她眼泪涌出,全身紧,连叫都叫不出来。
这人的眼睛却发出了光,又开始吃吃的笑,又想挥拳打出去。
他的拳头,却被那较矮的一个人伸手拦住。
这人着急道:“老三,你让我先干了这臭姨子行不行?”
老三道:“不行。”
这人道﹔“为什么不行?”
老三道:“因为我说不行。”
这人叫了起来:“你是不是一定要老子把这个细皮白的女娃儿让给那个儿子?”
他们说的本来是普通话,可是他一发脾气,就出了乡音。
老三沈下脸,冷冷道:“你既不是老子,他也不是儿子,是我们的朋友。”
他们的朋友,当然就是曲平。
大个子虽然并没有把曲平当朋友的意思,对这个老三却好像有点畏惧,虽然气得连脖子都了,却还是放开了千千。
唐力道:“我们不远千里从蜀中赶到这里来,只因为我们有笔账要跟赵无忌算一算。”
千千忍不住问道:“你要找他算什么账”
唐力道:“我们有一个兄弟死在他的手里。”
他们的兄弟就是唐洪。
唐力道:“唐洪要杀赵无忌,所以赵无忌杀了他,这本来是很公平的事,可是他实在死太惨。”
想到唐洪扭曲残破的体和脸上的恐惧之,他眼睛里的怨毒更深:“我知道你们一个是赵赵无忌的老婆、一个是他的妹,我本来应该杀了你们,让他也难受难受。”
千千道:“你为什么不动手”
唐力道:“因为我们和这位姓曲的朋友做了件易。”
千千道:“什么易?”
唐力道﹔“用你换赵无忌。”
他森森的笑笑,又道﹔“这易也很公平,我们要的是赵无忌的脑袋,他要的却是你,要你陪他睡觉。”
千千转着头,狠狠的瞪着曲平,眼睛里像是要冒出火来。
曲平却好像看不见。
唐力道﹔“我们并不想剥下你的子,要你陪他睡觉,这要靠他自己的本事,可是你们最好也老实些,千万不要捣乱生事,更不要想逃走,否则我只好把你们交给唐猛。”
他淡淡的接着道:“唐猛对付女人的法子,我保证你们连做梦都想不到。”
一想到唐猛那双猥的眼睛和一双脏手,千千就想吐。
唐猛又吃吃的笑了﹔“我也喜欢你,尤其喜欢你的腿,你的腿又长又结实。”
他捡起一木柴,轻轻一拧,乾燥坚固的木柴就立刻散裂扭曲。“如果你敢玩一点花样,你的腿就会变成这样子。”
千千也不能不承认,这个人手上的力量实在很吓人。
但是唐力却一定比他更可怕,女孩子落人这么样两个人手里,简直还不如死了的好。
唐力道﹔“我希望你们也不要想先死,因为我保证你们一定连死都死不了的。
千千咬着牙,说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唐力道﹔“我只要你们乖乖的跟着我们,等我们找到赵无忌,我就把你们交给曲朋友,那时不管你们想干什么,都跟我们没关系了。”
千千道:“他能找得到赵无忌?”
唐力道﹔“他答应过我们,三天之内,一定替我们找到赵无忌。”
他又用那只毒蛇般的眼睛瞪着曲平:“你是不是这么样说的?”
曲平道:“是。”
唐力道:“我希望你说得到就能够做到。”
曲平道:“我一定做到。”
唐猛又吃吃的笑道:“如果你做不到,不但你的体身会忽然变得非常糟糕,这两个女娃儿的体身,也会变得很难看的。”他特别强调“体身”两个字,对别人的体身,他一向很戚兴趣。
千千只觉得全身都起了皮疙瘩,就好像全身都爬满了蚂蚁。她也希望他们能找赵无忌,她相信赵无忌一定有法子对付这些人的,她对赵无忌一向有信心。唐力瞪着她,道:“现在我是不是已经把每件事都说得很明白了。”
千千只有点头。唐力道:“那就好极了。”
他又问曲平:“赵无忌是不是真的躲在九华山上面?”曲平道:“是。”
唐力道:“我们明天一早就上山,今天晚上就歇在这里。”
他转向凤娘:“你到厨房去弄点东西给我们吃,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会烧一手好菜。”
千千抢着道:“我陪她去。”唐力道:“你不能去?”千千道:“为什么?”
唐力道:“因为你生病了。”这句话没说完,他已闪电般出手,点了千千的道。他的出手快而狠,千千的武功在他面前,简直就像是个孩子。
唐力脸上出满意之,道:“现在我只想舒舒服服吃一顿,再喝一点酒。”
唐猛吃吃的笑道:“这主意好极了。”
非人间
凤娘缩在屋角里,整个人缩成了一团,只觉得疲倦、伤心:而且绝望。
他们并没有绑住她,也没有点住她的道,他们根本不怕她逃走。
那个猥而态变的猪,甚至还说不定在希望她逃走。
她已在心里发了誓,绝不逃,绝不做任何一样会怒他们的事。
她只希望千千也能和她一样明白,在这种情况下,她们只有逆来顺受。
可是,以后怎么样呢她们要忍受多久她连想都不敢想。
屋子里的两个座位已经被唐力和唐猛占据了,喝过酒之后他们就像猪一样睡着。
就连曲平都被他们点了道。
他们用一绳子,把他和千千绑在一起。
唐猛吃吃的笑道:“只要你有本事能动,随便怎么动都没有关系。”
曲平不能动。
唐猛又笑道:“看得到吃不到,这滋味一定不太好受。”
他很得意,这本来就是他的主意,他坚持要把曲平的道也点住。
现在还没有找到赵无忌,我们为什么要提早让他先占便宜?
曲平居然还微笑道﹔“没关系,我不急。”
千千不敢张开眼睛。
她只要一睁眼,就会看到曲平那张无的伪君子的脸。
曲平的脸距离她的脸还不到半尺。
不管千千怎么用力挣扎,他们两个人的子身还是紧紧贴在一起。
她恨不得亲手活活的扼死他,她从末见过如此卑鄙无的男人。
可是一种男人身上独特的热力和气味,又使得她的心里莫名其妙的觉得很。
她只希望能把这夜一赶快熬过去,明天又怎么样呢?
她也不敢想。
极度的疲倦和悲伤,终于使凤娘昏昏的睡着了。
可是她忽又惊醒,全身立刻僵硬。
一只糙的大手,正在她腿大上滑动,沿着她肢滑上去,笨拙的解她衣钮。
她想叫,想吐。
她吐不出,又不敢叫,她知道如果怒了这条猪,后果只有更糟。
可是,这只手的活动,已愈来愈不能忍受。
平生第一次,她想到死,只可惜她连死都死不了。
衣钮已被解开。
糙的手掌,已接触到她的细皮肤,一阵带着酒臭的呼吸,慢慢移近她的脖子。
她已无法再控制自己,全身忽然开始不停的发抖。
这种颤抖更起了这男人的情,他的手更疯狂,更用力忽然间,手被拉开,人被拉起。
唐猛在怒吼:“这个女娃又不是那个儿子的,老子为什么不能动?”
唐力的声音冰冷:“滚回上去,好好睡觉,否则我就打断你的这双脏手”
唐猛居然不敢反抗。
凤娘用力咬着嘴,已咬出了血,现在全身忽然放松,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那只毒蛇般的眠睛,正在黑暗中盯着她,居然伸出手来替她擦眼泪。
对这个男人,她也不知道是感激?是憎恶?还是害怕?
她怕他得寸进尺,更进一步。
幸好唐力的手轻轻一摸她的脸后,就立刻站起来走了。
她仿佛听见他在轻轻叹息。
第二天一早,凤娘就起来煮了一大锅粥,先满满盛了一碗给唐力。
这次唐力居然避开了她的目光,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只冷冷的说:“吃过了粥,我们就上山了。”
九华四十八峰并峙,如九朵莲花。
四十八峰中,天台最高,入山第一站为“霞天门”过此之后,山路更险。
他们经“涌泉亭”、“定心石”、“半宵亭”:大小仙桥:再过“望江楼”、“梅檀林”、“经八十四梯凌紫霞”:看到了地藏菩萨的身塔殿。
他们对菩睡并不感兴趣。
他们终于登上天台峰,只见水行云,万山叠翠,巨石嶙峋,耸削壁立,黑石苍苔,错叠成趣,石间透出青松,也不知是人工所栽?还是天工?
要登上天台绝壁,还得穿过层云雾。
凤娘的脚已经走破了,头发已了,衣裳已被汗水透。
壑里的疾风,像是利箭一样吹来,吹在她身上,她全身都在发抖。
可是她既没有埋怨,也没有叫苦。
唐力看着她,忽然道:“我们一定要到绝顶上去。”
凤娘道:“我知道。”
唐力道﹔“你一定上不去。”
凤娘垂下头,道:“我…我可以试试。”
唐力道﹔“用不着试。”
千千道:“我背她上去。”
唐力道:“不行。”
千千道﹔“为什么不行?”
唐力道:“因为我说过,你们连死都死不了。”
在这种地方,不管从那里跳下去,都必死无疑。
千千道:“难道你要把她留下来。”
唐力道:“她可另外找人背上去。”
千千道:“找谁?”
唐力道:“除了你之外,随便她找谁都行。”
唐猛抢着道﹔“我来。”
唐力冷笑,不理他,却去问凤娘﹔“你要谁背你上去?”
凤娘想也不想:“你。”
云雾凄,几尺外就看不见人影。
凤娘伏在唐力背上,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找你?”
唐力道:“不知道。”
凤娘道:“因为我知道你并不是太坏的人。”
唐力道﹔“我是。”
凤娘道:“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唐力沈默,过了很久,才问道:“你真的想知道?”
凤娘道:“真的。”
唐力的声音冰冷:“我救你,只因为我已经被人阉割,根本不能碰你,所以我也不想让别的男人碰你。”
凤娘怔住。
她做梦也想不到一个男人会把这种事说出来。
唐力冷冷道:“如果我还行,现在你已经被我强过十次。”
凤娘不知道别的女人听见这种话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她心里只有种谁都无法了解的怜悯和同情,这原本是人类最高贵的感情。
她正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话来安慰他,眠前已豁然开朗。
他们终于登上了天台峰的绝顶。
一片平岩,一片丛林,一片巨石翼立,一片危崖上刻着三个大字。
“非人间。”
这里是人间还是天上是天上还是鬼域不管这里是什么地方,都绝不是人间,因为极目苍茫,都看不见人影。
唐力已放下凤娘,用那双毒蛇般的眼睛盯着曲平:“再上去还有没有路?”
曲平道:“没有了。”
唐力道:“你是不是带我们来找赵无忌的?”
曲平道:“是。”
唐力道:“赵无忌在那里?”
曲平指着那片“非人间”的危崖,道﹔“就在那里。”
危崖那边却看不见人,这里本不是人间。
曲平道:“那后面还有秘密的,赵无忌就躲在那里。”
唐力道:“他为什么要躲到这种地方来?”
曲平道:“因为他害怕。”
唐力道:“怕什么?”
曲平道:“他知道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要报父仇,否则,任何人都会看不到他。”
在江湖中,不共戴天的仇恨,是为人子者不能不报的。
曲平道:“他也知道他自己绝不是他仇人上官刃的敌手。”
唐力道﹔“所以他怕去报仇,怕找到上官刃?”
曲平道﹔“他怕得要命。”
唐力道﹔“所以他才躲到这里来?”
曲平冷冷道﹔“人间已经没有他立足之地!”
唐力道:“我希望你说的是真话。”
曲平道:“不管是真是假,都马上就会揭穿,我为什么要说谎?”
唐力道:“好,你带我们去。”
曲平道:“我不能去。”
唐力道:“为什么?”
曲平道:“我出卖了他,他只要一看我,就一定先杀了我。”
他苦笑又道:“赵无忌的武功虽然并不高明,要杀我却不难,那时你们当然也不会救我。”
唐力冷笑道:“难道你认为我不能杀你?”
曲平道:“反正你们只要一转过那片崖石,就可知道我说的话是真是假,如果他不在那里,你们再回来杀我也不迟。”
唐力盯着他,慢慢的伸出两手指,去点他下的软。
曲平完全没有闪避。
唐力的手忽然旋螺般一转,已点在千千的玄机上。
他用的手法并不重,但是非常准。
千千立刻软瘫。
曲平也已倒下,因为唐力的手又一转,也同样点了他的玄机。
唐力冷冷道:“你应该知道,唐家不但有独门暗器,也有独门的点手法。”
曲平知道。
唐家的独门点,也和唐家的独门暗器一样,除了唐家子弟外,无人可解。
唐力道﹔“所以如果我不回来,你们也只有在这里等死。”
等死此死更惨。
凤娘忽然道:“如果你找到赵无忌,能不能让我们见他一面。”
这句话她已想说很久,她没有说,只因为她一直不知道说出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唐力凝视着她,那只毒蛇般的眼睛里,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
凤娘垂下头,凄然道:“我也不知道你们的仇恨会怎么样了结,我只想再见他一面。”
唐力冷冷道:“只要能再见他一面,你死也心甘情愿?”
凤娘用力咬着嘴,慢慢的点点头。
唐力眼睛里的表情更奇怪,也不知是仇恨是悲伤?还是嫉妒?
千千看着他俩,眼睛里的表情也很奇怪。
她也在等着唐力的答覆。
可是唐力什么话都没有说,用力系紧了畔的革囊,戴上了鹿皮手套,脸色沈得就像是高山上的冷雾。
然后他就走了,连看都没有再看凤娘一眼。
唐猛却忽然回过头,道:“好,我答应你,一定让你再见他一面。”
他轻拍畔的革囊,吃吃的笑道:“只不过,那时他是死是活?我就不能担保了。”
天色暗。
凤娘孤零零的站在西风里,痴痴的看着危崖上“非人间”那三个大字。
虽然是七月,山上的风却冷如刀刮。
唐家兄弟已转过危崖,他们是不是能找到赵无忌,找到了之后又如何?
她虽然不会武功,可是她也知道唐家独门暗器的可怕。
唐力临走时的表情更可怕,何况还有那个残酷态变的疯子。
他们绝不会放过赵无忌的,等到再见赵无忌时,只怕已不在人间了。
凤娘慢幔的转过身,看着曲平,黯然道:“大风堂待你并不薄,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曲平不开口。
千千冷笑道:“他根本就不是人,你何必跟他说人话。”
凤娘垂下头,已泪满面。
千千看着她,眼睛里又出刚才那种奇怪的表情,忽然道:“你真的是在替赵无忌担心?”
凤娘转过脸,吃惊的看着她,头声道:“难道我还会替别人担心?”
千千道:“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
凤娘不让她说下去,道:“你应该知道,加果赵无忌死了,我也绝不会活下去。”
千千轻轻叹了口气,道:“如果赵无忌死了,还有谁能活得下去?”
她又盯着凤娘看了很久:“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的嫂子!”
凤娘道:“我活着是赵家的人,死了也是赵家的鬼。”
千千道:“那么,我想求你一件事。”
凤娘道:“什么事?”
千千道:“我靴子里有把刀,你拿出来。”
她靴子里果然有把刀,七寸长的刀锋,薄而锋利。
凤娘拔出了这把刀。
千千狠狠的瞪着曲平,道:“我要你替我杀了这个卑鄙无的小人。”
凤娘又吃了一惊,失声道:“你你要我杀人?”
千千道:“我知道你没有杀过人,可是杀人并不难,你只要把这把刀往他心口上刺下去,只要一刀就够了。”
凤娘的脸色吓得惨白,握刀的手已经在发抖。
千千道﹔“如果你还是我的嫂子,就应该替我杀了他。”
凤娘道:“可是…可是他们万一回来了…”
千千道:“如果他们回来,你就连我也一起杀了,我宁死也不能让这个无的小人碰到我。”
凤娘不再流泪,却在流汗,冷汗。
千千连眼睛都缸了,嘶声道:“你为什么还不动手?难道你一定要让我被他们欺负?”
凤娘终于咬咬牙,一步步往曲平走了过去,用手里的刀,对准了他的心口。
她忽然觉得很奇怪。
这个卑鄙无的小人,本来应该很怕死的,可是现在他脸上却没有一点恐惧之,反而显得很坦然。
只有问心无愧的人,才会有这种坦然的表情。
凤娘忍不住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曲平终于开口:“只有一句话。”
凤娘道:“你说。”
曲平道:“你定要想法子生堆火。”
凤娘奇怪:“为什么要生火?”
曲平道:“唐家的独门点手法,没有人能解,可是不管多恶毒的点手法,最多也只能维持一个对时,只要生堆火,你们就可以熬过去了。”
千千又在喊:“你为什么还不动手?为什么要听他的废话,难道你看不出他这是在故意拖时间。”
这次凤娘却没有理她,又问曲平:“难道他们不会回来了?”
曲平笑了笑,笑得彷佛很愉快:“他们绝不会再活着回来了。”
就在他说这句话的时侯,唐猛已经回来了?
夕阳残照,晚霞满天。
唐猛已攀过那片危崖,一步步向前走,夕阳正照在他脸上。
他脸上的表情奇特而诡异,彷佛愉快之极,又彷佛恐惧之极。
千千大喊:“现在你还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凤娘咬牙,一刀刺下。
就在她刀锋刺入曲平心口时,唐猛已扑面倒了下去。
就像是一死木头般倒了下去。
凤娘怔住。
千千也怔住。
曲平却在笑,鲜血已经开始从他的心口上往外,他笑得居然还是很偷快。
就在这时,危崖后又飞出条人影,凌空翻身,向他们了过来。
在夕阳最后一抹余光中,正好能看到他的脸,和那双毒蛇般的眼睛。
他眼睛里彷佛充满了怨毒和悔恨。
凤娘呼,放松了手里的刀,往后退,唐力整个人却已扑在曲平身上。
曲平却笑得更愉快。
唐力息着,狠狠的盯着他,嘶声道﹔“你好,你很好,想不到连我都上了你的当。”
他忽然看见曲平心上的刀,立刻拔出来,狞笑道:“可惜你还是要死在我手里。”
曲平微笑道﹔“幸好我死而无憾。”
唐力手里的刀已准备刺下去,忽然回头看了凤娘一眼,脸上忽然又出那种奇怪的表情。
就在这一瞬间,他脸上的表情忽然僵硬。
然后他的头就垂了下去。
他们回来了,却不是活着回来的。
曲平脸色惨白,鲜血已染缸了他前的衣裳。
凤娘那一刀刺得并不太轻,只要再往前刺半寸,曲平现在也已是个死人。
想到这一点,凤娘的冷汗还没有乾,又已开始流泪。
因为她已想到,她刚才要杀的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她们的救命恩人。
但她却还是想不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一定要曲平说出来。
曲平道﹔“唐力虽然不是唐家的嫡孙,武功是唐二先生的亲传。”
据说蜀中唐家的内部,一共分成十大部门,其中包括毒药的配方和提炼暗器的图样和制造解药的制作和保管:以及警卫附设训练子弟分配工作巡逻出击。
这十大部门分别由唐家嫡系中的十位长老掌管。唐二先生就是这十位长老之一。
没有人知道他掌管的究竟是那一个部门,只知道他冷酷骄傲、武功极高。
在唐门十大长老中,他出来行走江湖的次数最多,所以名气也最大。
江湖中人只要看见一个身穿蓝布袍、头白布巾嘴里总是衔着旱烟袋的老头子,不管他是不是唐二先生,都会远远的躲开。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只要是得罪了唐二先生的人,就绝不会再有一天好日子过。
曲平道:“唐二先生独身到老,收的徒弟也不多,这个唐力不但为唐家出了不少力,而且吃了不少苦,才能得到他的传授。”
凤娘心里在叹息,她知道唐力吃的是什么苦。
对一个男人来说,世上还有什么痛苦此被人阉割更不能忍受。
她的心一向很软,对于别人受到的伤害和痛苦,她也会同样觉得很难受。
曲平道:“我知道我们绝不是他们的对手,我”
他垂下头,黯然道:“我的出身平凡,又没有得到过名师的传授,这几年来,我的杂务又太多,我连他三招都接不下来。”
凤娘立刻又觉得对他很同情,柔声道:“一个人武功好不好并不是最重要的,我们毕竟不是野兽,并不一定处处都要依靠力暴。”
曲平勉强笑了笑,目中充满感激,道:“我也看得出唐猛是个疯子,绝不能让你们落在他手里,所以我只有想法子带他们到这里来。”
凤娘道﹔“你知道他们一到了这里,就非死不可?”
曲平道:“上次我来找赵公子的时候,曾经亲眼看见三个武功远比他们还高的人,死在那片危崖下,我正想过去看他们的死因,就听见有人警告我,那里是地,妄入者死!”
他说得很简略,其实那天发生的事,直到现在他想起来还觉得心有余悸。
他知道的也远比说出来的多。
那天死在危崖下的三个人,都是成名已久,而且还归隐多年的剑客。
他们到这里来,是为了寻仇。
他们的仇家是个在传说中已死了很久的人,可是以曲平的推测,这个人现在一定还活着,就隐居在这片“非人间”的危崖后。
这个人的剑法,在三十年前就已纵横天下,现在想必更出神入化。
他既然不愿让别人知道他还活着,曲平为什么要他的秘密?
人的隐私,本来就是件很不道德的事。
曲平已发誓绝不将这秘密说出来。
凤娘也没有再问,只轻轻的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刚才心里一定很难受。”
曲平道:“为什么难受?”
凤娘道:“因为我们不但错怪了你,而且还要杀你。”
她握住了曲平的手﹔“我也知道你刚才为什么不解释,因为那时你就算说出来,我们也不会相信。”
千千忽然冷笑,道:“你怎么知道他现在说的就是真话?”
凤娘转过头,看着她,柔声道:“我不怪你,因为我知道你心里也跟我一样觉得对他很抱歉,也跟我一样难受,所以才会说出这种话。”
千千闭上了嘴,连眼睛都闭上。
夕阳已消逝,黑夜已渐渐笼罩大地,风更冷了。
曲平道:“现在你一定要想法子生堆火。”
凤娘彷佛在沈思,没有开口。
曲平道:“唐力的身上,说不定带着火种。”
凤娘好像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忽然站起来,道:“我要去看看,一定要去看看。”
曲平道:“到那里看看?看什么?”
凤娘边望着那一片在黑暗中看来宛如供荒怪兽般的危崖,道:“那里既然有人,赵无忌说不定也在那里。”
她嘴里说着话,人已走了过去。
曲平失声道:“那里是地,你绝不能去?”
凤娘根本不理他。
看着她一步步朝那片“非人间”的危崖走过去,曲平的冷汗又透衣裳。
千千也急了,忍不住道:“那里真的是地,任何人进去都会死?”
曲平道:“嗯。”.千千道:“她是个女孩子,又不会武功那里的人难道也会杀她?”
曲平道:“那里是非人间,怎么会有人?”
千千道:“既然那里没有人,她怎么会死?”
曲平道:“一个人到了非人间,又怎么能不死?”
有鬼
暗夜,荒山,非人间。
凤娘一步步走入黑暗中,终于完全被黑暗没。
曲平脸上虽然全无表情,眼睛里却有了泪光,就好像眼看着一个人掉下深不见底的万丈绝壑中,却偏偏没法子去拉他一把。
千千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在替她难受?”
曲平道:“嗯。”
千千道:“如果到那里去的是我,就一定不会有人觉得难受了,因为我只不过是个不知好歹、蛮横无理的女人,死活都不会有人放在心上。”
曲平不说话。
千千道:“但是她却又温柔,又漂亮,男人只要一看见她,就会喜欢她。”
她又在冷笑﹔“就连那个姓唐的都喜欢她,我看得出。”
曲平终于忍不住道:“别人喜欢她,只因为她心地良善,不管她长得有多美或者是难看都是一样!”
千千道:“对,她心地良善,我却心肠恶毒,又不会拉住人家的手,故意作出温柔体贴的样子,我…我…”
她的声音哽咽,眼泪已下面颊。
其实她心里何尝不知道自己不应该说这种话的,她心里又何尝不难受。
她正在为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嫉妒悲伤时,忽然看见一个影子向她飞了过来。
一条淡淡的白色影子,彷佛是个人,一个很小的人。
如果这真是个人的影子,这个人一定是个小孩!
小孩怎么会飞?怎么会有这么快的速度?
她正在惊奇,忽然觉得下麻了一麻,一阵黑暗蒙住了她的眼。
她立刻觉得自己好像有十年没有睡过觉一样,彷佛要睡着了。
她真的睡着了。
窗外阳光灿燎。
灿燎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一张亮如镜的桌子上。
屋子里每样东西都跟这桌子一样,光亮洁净,一尘不染。
千千醒来时,就在这屋子里。
她明明是在一个黑暗寒冷的荒山绝顶上,难道这是个梦?
这不是梦,她的确已醒了,完全清醒,她也看见了曲平。曲平本来是在看着她的,等到她看到他时,就避开了她的眼睛,去看窗台上一盆小小的花。
黄花已盛开。
凤娘那间也总是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屋子里,怎么会到了这里?
窗台上也有这么样一盆花。
这不是凤娘的屋子。
“凤娘呢?”
曲平没有回答,眼睛里却带着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的悲伤。
我们怎么会到这里来的这里是什么地方千千没有问,这些事鄱已不重要。
她并没有忘记曲平说的话,也没有忘记唐猛临死前的表情。
她一定要去找凤娘,不管那地方是不是人间都一样。
但是她还没有去,凤娘就已经来了。
“我刚走过那片危崖,就看见一个小小的白影子朝我飞了过来,只听见一个人对我说你要找的人不在这里,然后我就好像忽然睡着了。”
“你醒来时就已到了这里?”千千问道。
凤娘点点头,眼睛里充满惘﹔“这里是什么地方?”
谁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不管这里是什么地方,都可以算是个好地方。
窗外是个小小的院子,灿烂的阳光正照在盛开的花朵上。
花丛外竹篱疏落,柴扉半掩,假山下的鱼池里养着十几条活活泼泼的鲤鱼,檐下鸟笼里的画眉正在岐吱喳喳的歌唱。
六间屋子三明三暗,布置得简而清雅,有书房,有饭厅,还有三间卧室,连上的被褥都是崭新的。
厨房后的小屋里堆满了柴米,木架上挂满了香肠、腊、咸鱼、风。
后面还有个菜园,青椒、豆角和一此小孩手臂还的大萝卜。
看来这里无疑是户很富足的山居人家,主人无疑是个退隐林下的风雅之士。
日常生活中所需要的东西,只要你能想得到的,这里样样俱全,一件不缺。
可是这里没有人。“主人也许出去了。”可是他们等了很久,还是没看见主人的影子。
千千道:“住在非人间里面的,究竟是些什么人?”
曲平说的还是那句话:“既然是非人间,怎么会有人?”
现在连曲平自己都知道别人一定能看得出他在隐藏着什么秘密。
他已下了决心,不管怎么样,都绝不把这个秘密说出来。
因为无论谁知道了这个秘密都绝对不会有好处。
千千道:“他们是人也好,是鬼也好,既然是他们把我们送到这里来的,我们就可以在这里住下去。”
曲平道:“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住下去?”
凤娘道:“因为无忌虽然不在非人间,却一定远在这九华山里,我们只要有耐心,迟早总能听到他的消息!”
她一向很少发表意见,她的意见一向很少有人能反对。
曲平虽然很不想留在这里,也只有闭上了嘴。
卧房有三间,他们每个人都可以单独拥有一间,这地方简直就像是特地为他们准备的。
千千显得像孩子般高兴,她本来一直担心在山上找不到地方住,想不到却忽然凭空出现个这么样的地方。
这实在是件很好玩的事,简直就好像孩子们在玩“家家酒”
就连凤娘都似已将心事抛开,道:“从今天起,烧菜煮饭是我的事。”
千千道:“我洗衣服洗碗。”
曲平也只有打起精神,道:“我去劈柴挑水。”
屋子左面的山坡后,就有道清泉,山坡上桃李盛开,已结了果真,李子微酸,桃子甜而多汁,正多是女孩子们的恩物。
一个人生活中所需要的一切,这里几乎都已经有了,只不过少了一样而已。
这里居然没有灯。
非但没有灯,连蜡烛、灯笼、火把、灯草、火刀、火镀、火石任何一样可以取火照明的东西都没有。
这里原来的主人若不是睡得很早,就是晚上从不回来。
幸好灶里居然还留着火种,曲平燃着,凤娘蒸了些风、腊,炒了一大盘新摘下的豆角,煮了一大锅白米饭。
千千用小碟子盛满油,将棉花成灯蕊,就算是灯了。
她得意的笑道:“这样我们至少总不会把饭吃到鼻子里去。”
凤娘道:“外面的风景这么美,如果我们能够有几盏那种用水晶做罩子的铜灯那就更美了。”
她一向是个很爱美的人。总觉得在这依山面水满园鲜花的小屋里,能燃起这么样一盏灯,是件很有诗意的事。
可是她也知道在这种地方,是绝不会有这种灯的。
所以他们很早就睡了,准备第二天一早就去打听无忌的消息。
晚上凤娘在那个用碟子做成的小油灯下,写她那从无一间断的记时心里还在想着这种灯。
第二天她起得最早。
她一推门,就看见了十盏这么样的灯,整整齐齐的摆在门,一个个用水晶雕成的灯罩,在旭下闪闪的发着光。
“这些灯是谁送来的?”
“他怎么知道你想要这样的灯?”
凤娘没法子回答。她看着这些灯,痴痴的发了半天呆,苦笑道:“其实我根本不想要这么多,只要每间屋子有一盏就够了,多了反而麻烦。”
然后他们就出门去寻找无忌,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十盏灯果然已只剩下五盏。
每个人都怔住,只觉得彷佛有股冷气从脚底直冒上来。
是不是一直都有个人躲在这屋子里,偷听他们说的话?
他们嘴里虽然没说,心里却都在这么想。于是他们立刻开始找,把每个角落都找遍了,甚至连底下箱子里屋梁上灶下都找过,也看不到半个人影子。
千千手脚冰冷,忽然道:“你们知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凤娘道:“你想要什么?”
千千道:“我想要个泥娃娃。”
她又问凤娘:“你呢?今天你想要什么?”
凤娘道:“泥娃娃容易摔破,我想要个布娃娃。”
曲平道:“布做的也容易破,用木头雕成的岂非更好?”
千千说:“你是不是想要木头娃娃?”
曲平道:“我想要两个。”
这天晚上,他们睡觉之前,又将自己屋子里每个地方都找了一遍,确定了绝没有人躲着后,才锁好门窗、上睡觉。
他们睡得都不好。
第二天早上,他们推开门,门外既没有泥娃娃,也没有木头娃娃。
门外只有一个布娃娃,好大好大的一个。
千千瞪着凤娘。
凤娘虽然也怔住了,却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别人无论要什么,这个人都不重视,只有凤娘开口,他才会送来。
难道他是凤娘的“朋友”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朋友”为什么不敢面?
这件事凤娘自己也没有法子解释,因为她自己也想不通。
她在这里连一个认得的人都没有。
千千眼珠子转了转,忽然道:“你做的菜我已经吃腻了,我想换换口味。”
凤娘道:“你想吃什么”
千千道:“我想吃逸华的酱肘子和酱牛,还有荀不理的包子。”
这些都是京城里的名点。
逸华斋在西城,酱用的一锅老卤,据说已有两三百年没熄过火,他们卖出来的酱,只要一吃进嘴,就可以辨出滋味不同。
苟不理在西巷,包子做得也绝不是别家能比得上的。
京城距离这里远在千里之外,就算是飞鸟,也没法子在半天之间飞个来回。
凤娘知道千千这是故意在出难题,立刻道:“好极了,今天晚上我就想吃。”
千千还不放心:“你想吃什么?”
凤娘一字字道“我想吃北京逸华的酱肘子和酱牛,还有苟不理的包子。”
他们又出去找了一整天,心里却在想着酱和包子。
那个人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子赶到京城去把这些东西买回来的。
千千心里在冷笑:“我倒要看你以后还有没有脸再玩这种把戏?”
还没有落,他们就匆匆赶了回去。
桌子上果然摆着一大盘酱肘子一大盘酱牛:二十个包子还在冒着热气。
这还不稀奇。
稀奇的是:酱果然是逸华斋的风味,一吃就可以吃出来是用那一锅陈年老卤卤出来的,别的可以假,这一点却绝对假不了。
曲平也喜欢吃这种酱,可是现在吃在嘴里,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千千又在盯着凤娘冷笑道:“看来你这个朋友的本事倒不小。”
凤娘不怪她。
这件事实在太奇怪,本来就难免要让人怀疑的。
千千道:“你这位朋友是谁?既然来了,为什么不来跟我们一起吃顿饭?”
她故意作出笑得很愉快的样子,说道:“不管怎么样,这些东西都是他老远买来的…”
曲平忽然问道:“多远?”
千千道:“很远。”
曲平道:“你能不能在半天工夫里,赶到这么远的地方去买这些东西回来。”
千千道:“我不能。”
曲平道:“你想不想得出天下有什么人能在这半天工夫里,赶到京城去把这些东西买回来?”
千千道:“我想不出。”
曲平道:“我也想不出,因为世上根本就没有人能做得出这种事。”
千千道:“可是现在这些东西明明摆在桌子上。”
曲平叹了口气,道:“我只不过说没有“人”能做得出这种事。”
他特别强调这个“人”字。
千千忽然又觉得脚底心在发冷:“难道你是说这地方有鬼”
鬼屋主人
鬼能够听得见你说话,不管你说得声音多么小,鬼都能听得见,你却听不贝鬼说话。
鬼能够看见你,你的一举一动,鬼都能看得见,就算在黑暗中也能看得见,你却看不见鬼,就算鬼在你旁边,你也一样看不见。
鬼不用点灯。这屋子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灯。
鬼可以在瞬息间来去千里,你却要骑着快马奔驰三天三夜才能跑一个来回。
凤娘的“朋友”难道不是人?是鬼?这屋子难道是间鬼屋?
夜,繁星。清澈的泉水在星光下看来就像是纯银的带子。
凤娘沿着泉水慢慢的向前走。她睡不着,她心里很闷,不但闷,而且害怕,怕得要命。
她并不是怕鬼。如果那真是个鬼,既然对她这么好,她也用不着害怕的。
她从小就不怕鬼,她觉得有些人还比鬼更可怕。
不管是人是鬼,只要真心对她好,她都会同样感激。
她害怕,只因为她忽然想到了无忌。
虽然这世上真的有鬼魂,也只有无忌的鬼魂才会对她这好。
难道无忌已死了了难道这个儿就是无忌!
她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敢在千千面前提起,她发觉她们间已有了距离。
这也许只因为她们本来就不是亲密的朋友,她们之间的关系,只因为无忌才能联系。
千千本不了解她,也不信任她,人们如果不能互相了解又怎么互相信任?
泉水的尽头,是个小小的水池。四面长满了大巨的针枞树和一些不知名的野花。
满天星光。
她忍不住蹲下去,用手掬水,池水还带着白天阳光的温度,又清凉,又温柔。
在她家乡的山坡后,也有这么样一个水池。
她小的时候常常在半夜里偷偷的溜到那里去游水。
她本来是个很顽皮的核子,只不过一直在尽量约束自己。
现在她无意间想起了那欢乐的童年,那一段无拘无东、自由自在的日子。
她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已:“如果时光能倒,我会不会再做一个像现在这么样的人?”
她心里忽然有了种秘密的冲动。
一个人如果能暂时抛开一切,再重温童年时欢乐的旧梦,这种想法无论对谁来说,都是种不可抗拒的惑。
她的心在跳,越跳越快。
她实在已被约束得太久,也应该偶而放松一下自已。
夜深人静,荒山寂寂,池水又是那么清凉,那么温柔。
她忍不住伸出一只微微头抖的手,解开了一粒衣钮…也许就因为童年那一段顽皮的生活,她发育得一向很好。
她的腿修长笔,房满结实,只不过因为很久没有哂过太阳,所以看起来又显得有点苍白柔弱,却更衬出了她女的柔媚。这正是一个少女最值得骄傲珍惜的,她从末让任何人侵犯过,甚至连她自己都很少去看。
她自已看了也会心跳。
她很快就滑入水里,让清凉的池水和童年的梦境将她拥抱。
就在这时候,她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发亮的眼睛,隐藏在茂密的野花和草木间,瞬也不瞬的盯着她,眼睛里充满了惊奇喜悦和一种猥的赞赏。
她立刻觉得全身都已冰冷僵硬,用双手掩住了自己,沈入了水中。
等她再伸出头来呼吸时,这双眼睛还在盯着她,而且在吃吃的笑。
她没有叫。
她不敢把千千和曲平叫来,她只恨自己,为什么这样不小心。
其实她已经很小心的四面看过,在这静夜荒山中,本不该有人来的。
这人忽然笑道:“你想不到这里会有人?”
凤娘闭着嘴。
她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她只希望这人是个君子,能赶快走。
这个人却显然不是君子,非但连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反而从草丛中站了起来。
他是个很健壮的年轻人,穿着身浅黄的紧身衣,看来矫健而有力。
凤娘的心沈了下去。
这种年轻人本来就精力充沛,无处发,怎么经得起惑看到她脸上的惊骇与恐惧,这人笑得更愉快﹔“我也想不到,我居然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幸好水很暗,他看不见躲在水面下的部分,可是他也在解自己的衣服。
难道他也要跳下来?
他还没有跳下来,凤娘的心已经快跳出来了,失声道:“不可以。”
这人故意眨了眨眼,道:“不可以怎么样?”.凤娘道:“你…你不可以下来。”
这人笑道:“这水池又不是你家的,我为什么不可以下去玩玩?”
他并不急着下水,就像是一只猫已经把老鼠抓住了,并不急着下去。
他还想逗逗她。
凤娘已经忍不住要叫起来了。
这人笑道:“你叫吧,你就算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的,这种地方只有鬼,没有人。”
他是想吓吓她,想不到却提醒了她。
她忽然想到了那个有求必应的鬼魂,立刻大声道:“你知道我现在想要什么?”
这人道:“是不是想要我。”
凤娘咬了咬牙,道:“我只想要你变成瞎子。”
这句话刚说完,黑暗中忽然有寒光一闪,就像是闪电下击。
这人一双发亮的眠睛,立刻变成了两个血。
他好像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愣了一愣后,脸土才出恐惧之极的表情,才开始放声惨呼,抱着脸冲出去,却一头撞在树上,跌下去再也爬不起来。
凤娘也吓呆了。
刚才肝道闪电般的寒光,忽然而来,又忽然而去了。
空出寂寂,不见人影,彷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那个人却已明明倒下,忽然间就真的变成瞎子。
凤娘不住放声大呼:“我想看看你,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
空山寂寂,没有回应。
凤娘实在快吓疯了,不顾一切的跳起来,淋淋的穿上衣服,狂奔回去。
这一路上总算没有意外,她总算又奔回了那神秘的小屋。
虽然她又怕又累,却还是不愿吵醒千千和曲平,等到自己的息稍微平静了些,才悄悄的推开门,回到自己的房间。
房里一片黑暗。
幸好她还记得火种在那里,很快就燃起了灯,光明温暖的灯光,总会使人觉得全安。可是灯光一亮起,她就失声叫了起来。
她房里赫然有个人。
一个脸色惨白的素衣人,动也不动的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一双眼睛也是惨白色的,看不见眼珠,也看不见瞳仁。
这人竟然也是个瞎子。
千千和曲平也来了。
其实他们也没有睡,凤娘回来的时侯,他们都知道。但他们却不知道这瞎子是什么时候来的,他们也吃了一。
千千失声道:“你是什么人?”
这瞎子脸上全无表情,冷冷的反问:“你是什么人?”
千千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瞎子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千千怒道:“现在是我在问你?”
瞎子道:“我也知道现在是你问我,只不过这话却是我应该问你。”
他冷冷的接着道:“这是我的家,你们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干什么?”
千千说不出话来了。有时候她虽然也会不讲理,可是这一次她却连一句强词夺理的话都没法子说出口。
她们实在连一点道理都没有。
她也相信这瞎子并没有说谎,像这么样一栋房子,当然绝不会没有主人。
这地方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灯,只因为这地方的主人是个瞎子。
瞎子当然用不着点灯。
曲平陪笑道:“我们是到这里来游山的,只想暂时在这里借住几天!”
瞎子道:“我不管你们是干什么的,只希望你们快走。”
曲平道:“我们能不能多住几天?”
瞎子道:“不能。”
曲平道:“我们愿意出租金,不管你要多少都行。”
瞎子道:“不管你出多少都不行。”
千千又火,大声道:“难道你要我们现在就搬走?”
瞎子在考虑,终于说道:“好,我再给你们一天,明天落之前,你们一定要走。”
他慢幔的站起来,用一白色的明杖点地,慢慢的走了出去,嘴里彷佛在喃喃自语:“其实你们还是快走的好,再不走,只怕就要有大难临头了?”
外面依旧一片黑暗。
瞎子一走出去,忽然消失在黑暗里。
一个瞎子怎么会住到深山中来,怎么能将这地方收拾得这么乾净?
曲平叹了口气,道:“这瞎子一定不是普通人,我们…”
千千冷笑道:“你是不是想劝我们快点走?”
曲平不否认。
千千道:“我们当然是要走的,反正这种鬼地方,我早就住不下去了?”
她在跟曲平说话,眼睛却盯着凤娘。
凤娘看起来就好像刚从水里捞起来。
一个人三更半夜跑出去干什么?怎么会掉到水里去?
她自己也知道自已这样子难免要让人疑心,可是千千却连一句话都没有问。
不问比问更槽。
她知道她们之间距离已愈来愈远了。
夜更深。
凤娘本来以为自己一定睡不着的,想不到忽然就已睡着。
她睡得并不沈。
晕晕,她觉得自己身边彷佛多了样东西,这样东西竟彷佛是个人。
这个人就睡在她旁边,身裁彷佛很矮小,身上带着种很奇异的香气。
她想叫,却叫不出来,想动,也动不了。
这个人彷佛在抱着她,亲她的脸亲她的嘴。
她又急,又怕,体身却起了种奇怪的反应,她想睁开眼看看这个人是谁是不是无忌她眼睛睁不开,随便怎么样用力都睁不开。
她彷佛听见这个人在说:“你是我的,除了我之外,任何人都不能碰你”
声音明明在她耳畔,却又彷佛很远。
这个人是不是无忌?听起来为什么不像是无忌的声音?
她忽然又睡着了,醒来时一身冷汗。
她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当然是曲平去开门。
敲门的居然又是昨天晚上那瞎子,曲平很意外?
“你是不是又来催我们搬走?”
更意外的是,瞎子居然摇头摇,道:“你们不必搬走了。”
这瞎子主意变得好快。
曲平几乎不相信,道:“你是说,我们又可以住下去了?”
瞎子道:“随便你们喜欢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
曲平忍不住问:“你为什么忽然改变了主意?”
瞎子道:“因这房子也不是我的。”
曲平道:“这房子的主人是谁,”
瞎子道:“是个朋友。”
曲平道:“朋友?谁的朋友?”
瞎子不回答已但是曲平已想到了那些用水晶做罩子的灯和逸华的酱。
曲平觉得呼吸间有点冷,却还是不能不问.“那位朋友答应我们留下来”
瞎子道:“他有条件。”
曲平道:“什么条件?”
瞎子道:“今天晚上他要来吃饭。”
曲平怔住。
这条件他实在不敢答应,却又不能不答应。
不管怎么样,你住了人家的房子,人家要吃顿饭,总不能算是苛求。
问题只有一点。
那位“朋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朋友曲平还在犹疑,千千已经冲出来﹔“他要什么?”
瞎子道:“随便吃什么都行,他知道你们?里有位卫姑娘,能烧一手好菜。”
黄昏。
凤娘在准备晚饭的菜。
风腊香肠都已经上了蒸锅,咸鱼是准备用油煎的。
刚拔下来的萝卜可以做汤,虽然没有鲜排骨,用咸鱼烧起来也一样很鲜。还有两条刚从池里捞出来的鲤鱼,她本来是想做汤的,可是后来想一想,还是清蒸的好。
鲜鱼如果烧得太久,就会失去鲜,不鲜不的鲤鱼,就好像木头一栖索然无味。
如是是鲫鱼,她就会用来做汤了。
配菜也是种学问。
一些并不太好的菜料,在一个很会做菜的人手里,就好像一把并不太好的剑,握在一个很会用剑的人手里一样。
对于这一点,凤娘很有把握。
但是她炒菜的时候,心里却一直很不定安。
这屋子的主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究竟是“人”?还是鬼魂?
他是不是无忌?
如果不是无忌,会是谁,为什么对她这样好?只要她说出口,总是有求必应。
凤娘在洗豆荚。
用紫红色的香肠炒青绿色的豆荚,也是样香味俱全的好菜。
千千在切香肠,忽然回头过,盯着她,问道:“你是不是我的嫂子。”
凤娘心里在叹息虽然她觉得千千不应该问她这句话的,她却不能不回答:“我永远都是你的嫂子”
千千道:“那么你就应该告诉我,今天晚上要来吃饭的人是谁”
凤娘道:“我怎么会知道他是谁”
千千用力切下一片香肠,板着脸道:“你怎么会不知道,难道他不是你的朋友?”
凤娘闭上眼睛,生怕自己下泪来,纵然她有泪,也只能在腹中。
她又想到了昨天晚上那个绝不可能向任何人诉说的噩梦。
那奇异的香气,那灼热的嘴他究竟是不是无忌?
如不是无忌,为什么要这样子对她?
凤娘的手虽然没在冷水中,却还是不由自主的在发抖。
就在这时候,她听见外面有人在说话,正是那瞎子的声音﹔“你们的客人,已经来了。”
凤娘在炒豆荚,用已经切成片的香肠炒,她平生第一次炒菜忘了放盐。
她心里一直想着那位已经坐在前厅里的“客人”他应该算是客人?还是主人?她只希望能快点炒好这最后一样菜,好到前面去看看他。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会有那种神奇的力量,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
她做梦也想不到这位神秘的客人,只不过是个小孩子。
贵客
这小孩高坐在上位,并没有一点不安的样子,就好像久已习惯了受人尊敬。他身上穿着的是件雪白的衣裳,质料高贵,一尘不染。他的态度也很高贵,苍白的脸上带着种王侯般的严肃表情。
这种苍白的脸色,和这种冷淡严肃的表情,好像已成了贵族们特有的标志。虽然他在尽量做出大人的样子,可是年纪却很小,最多也不过十二三岁。
看到凤娘走进来的时候,他严肃冷淡的脸上,忽然起了种奇怪的变化,眼睛也出灼热的光。
曲平正在为他们引见“这位就是我们的贵客雷公子,这位就是能烧一手好菜的卫姑娘!”
这小孩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一双灼热的眼睛始终盯在凤娘脸上。
如果是个大男人这样盯着个女孩子看,无疑是件很失礼的事。他却只不过是过小孩子。
凤娘虽然觉得很惊奇,很意外,心里的负担却减轻了。
昨天晚上那个人,当然绝不会是这个小孩,那也许只不过是个梦而已。又荒唐,又可怕的梦。
想到那个梦,她的脸又有些红,等到她发现菜里没有放盐的时候,脸就更红。
可是这位小贵客却好像对这道菜很感兴趣,因为别的菜他几乎连碰都没有碰。
他吃得很少,说得很少。事实上,他根本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这屋里的人除了凤娘之外,在他眼中看来简直都像是死人一样,他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凤娘。虽然他只不过是个小孩子,凤娘还是被他看得有点难为情了。
千千看着他们的眼神,也让她觉得很不好受。幸好这位贵客已经起来,好像已准备要走,这顿可怕的晚宴总算已将结东。凤娘心里舒了一气,这小孩子却忽然道:“你陪我出去走走。”
他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竟全不顾别人对他的想法。
他认为自己说出来的话就是命令,绝对不客人违抗。
凤娘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只希望千千能帮她说句话。千千却显然已决心不管他们的事。
这小孩还在看着她,等着她的答覆,眼神中带着种热切的盼望。
凤娘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终于答应:“好,我陪你出去走走?”
她也像无忌一样,从来不忍拒绝别人的要求,何况他毕竟是个孩子。
一个十二三岁孩子,能对她怎么样。
夜,繁星。
他们沿着银带般的泉水往上走,走了很久都没有开口。
“这孩子实在很特别,很奇怪。”
凤娘实在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有时他看起来还很小,有时看起来又比他实际的年龄要事。
大得多。
又走了一段路,又快走到泉水源头处那个水池了。
凤娘忍不住道:“我们不要往上面走了,好不好?”
小孩道:“为什么?”
凤娘说不出,也不敢说,昨天晚上的事,直到现在还让她心跳害怕。
小孩盯着她,忽然道:“用不着害怕,昨天晚上那个人,已经不在那里。”
凤娘吃了一惊﹔“你说是那个人?”
小孩道:“就是那个忽然变成了瞎子的人。”
凤娘更吃惊﹔“你怎么会知道。”
小孩笑了笑,说道:“我怎么会不知道。”
他笑容看来彷佛很神秘,又很得意。
凤娘吃的看着他,试探着问道:“难道是你”
小孩道:“当然是我。”
凤娘问道:“是你刺瞎了那个人的眼睛?”
小孩淡淡道:“他是我们一个仇家派来找我们的人,我本来就不会放过他的,何况,他又对那样无礼。”
他的表情又显得很严肃道:“只要有我在,就没有人能欺负你。”
凤娘又讶、又感激:“那些水晶灯也是你送去给我的?”
小孩点点头,道:“逸华斋的酱肘子也是我送去的。”
凤娘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先叹了口气,然后又笑了:“我怎么看不出你有那么大的本事。”
小孩傲然道:“我的本事比想像中还要大得多。”
凤娘忽然觉得,他不但神秘,而且有趣极了,道:“那些酱肘子,你是怎么弄来的?”
小孩道:“不必管我用的是什么法子,只要说出来的事,我就能够替做到。”
凤娘又感激,又高舆。
这孩子对她实在很好,有这么一个神奇的小孩做她的保护人,实在是件很有趣的事。
她忍不住要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道:“我的名字就叫雷,雷电的雷。”
凤娘道:“那么你的姓名?”
小孩脸上忽然出很悲伤的表情,冷冷的道:“我没有姓。”
他为什么会没有姓?
难道他竟是个无父无母的儿孤,一生都不知道自己的姓氏么?
凤娘心里立刻充满了怜悯的同情,只觉得自己也应该像这孩子母亲一样来保护这孩子。
她轻轻的拉起了孩子的手,柔声道:“那么,我以后就叫你小雷。”
他的手心忽然变得滚烫,用力握住她的手,喃喃地说道:“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也不知是因为他那滚烫的手心,还是那双灼热的眼睛,她竟然觉得自己的心在跳。
她告诉自己:“她只不过是孩子。”
可是他的手,他的眼睛,都已不像是个孩子。
她想挥他的手,又怕伤他心,只有叹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愿意做你的大姊姊。”…小雷道:“不是我的姊姊。”
凤娘道:“我不是?”
小雷道:“难道不知道是我的人了?自从昨天晚上之后,就已经是我的人了。”
凤娘的心又几乎要跳出了脖子,失声道:“昨天晚上是你。”
小雷点点头,道:“你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我都看过,每一个地方我都…我都…”
他的手心更热,把凤娘的手握得更紧。如果是千千,现在早已摔他的手,一个耳光打过去凤娘不是千千。
凤娘是个温柔而善良的女人,正是中国典型女人的化身。
她很不忍伤任何人的心。
他只不过是个孩子,这只不过是种孩子气的冲动,因为他太孤独,太寂寞,太需要别人的爱。
她希望她能让他冷静下来:“你做的事,我都可以原谅你,只要你以后记得千万不要再那样子做了。因为我已经是有了丈夫的女人。”
小雷却用力头摇,大声道:“我知道没有丈夫,那个还没有成婚的丈夫赵无忌已经死了,现在我已经是你的丈夫,除了我之外,谁也不能碰。”
他忽然紧紧的抱住了她,就像昨天晚上一样,亲她的脸、亲她的嘴。
她完全混乱了。
一种母的温柔,使得她不忍伤害这孩子,不忍去推他。
何况她要推也推不开。
另一种女的本能,却使她体身自然有了种奇妙的反应。
她全身也开始发热,发抖,而对方却只不过是个孩子。
她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就在这时候,小雷忽然从她身上凭空飞起,就像是背后有绳子忽然被人提了起来的木偶。
是不是真的有人把他提了起来?
凤娘没有看清楚。
她只看见了一条灰白色的影子,在她眼前一闪过,就消失在黑暗中。
小雷也跟着这影子消失。
一切又都已过去,彷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凤娘是不是也能把它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面对着寂寞的空山,闪动的星光,她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悲伤涌上心头,却不知是为了这样的遭遇?还是为了无忌的消息?
难道无忌真的忍心就这样离她而去,连最后一面都不让她再见。
无忌当然不愿死,更不想死。
但是死亡就正如世上所有不幸的事一样,通常都令人无可奈何,身不由主的。
凤娘决心不再哭。
要哭,也要等到看见无忌时再哭。
不管他是死也好,是活也好,等她看见他时,她都要大哭一场。
那么现在又何必哭!现在她就算哭死也没有用。
她擦乾眼泪,站起来,忽然发现有个人正站在她面前冷冷的看着她。
这个人当然不能用眼睛看她因为这个人就是昨天晚上那个瞎子。
可是这个人却偏偏像是在看她,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看着她,忽然问道:“想不想再见赵无忌?”
凤娘一颗心立刻拎起:“你道他在那里?”
“跟我来。”瞎子转过身那白色的明杖点地,漫漫的的向前走。
凤娘想也不想,就跟着他走瞎子穿过一片疏林,又来到那泉水尽头的小水池旁。
“就在这里?”
“是的?”
小池边却没有人,只有一口棺材,崭新的,漆黑的棺材。难道无忌就在棺材里?
棺材是空的。
“无忌呢?”
“想见无忌,就睡下去。”
“睡进棺材去?”
“是的。”
活人为什么要睡到棺材去?是不是因为别人已将她当作个死人!瞎子脸上全无表情,谁也看不出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可是只是要能见到无忌,就算要她死,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她睡了下去,睡进棺材里。
棺材的盖子已经盖了起来,接着,棺材就被抬起。
这瞎子难道准备把她活埋凤娘还是很清醒,恐惧总是能令人清醒。她感觉到抬棺材的绝不止一个人,抬得很平稳,走得很快。
活埋开始的时候,他们走的路还很平坦,然后就渐渐陡峭。
虽然躺在棺材里,她还是可以感觉到愈来愈冷,显见他们是在往上走,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算来已经接近山顶。
但是他们并没有停下来,走的路却更奇怪,有时向上,有时很直,有时很曲折。
听他们脚步的声音,有时彷佛走在砂石上,有时却是硬坚的石块。
外面的气温忽又转变,变得很温暖,彷佛走入了一个岩里。
又走了一段路,外面忽然传来几声奇怪的响声,彷佛岩石在磨擦,又彷佛绞盘在转动。
棺材虽然盖得很严密,却还是有通风的地方,她忽然嗅到了一种芬芳扑鼻的香气。
这时候棺材已被轻轻的放下,好像是放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
如果他们准备活埋她,为什么要走这么一段路,选在这里?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四下很安静,听不到一点声音。
她躺在墨黑的棺材里等了很久,外面还是没有动静,她敲了敲棺盖,也没有回应。
把棺材抬来的人放下她之后,就似已悄悄的退出去。
她又等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把棺材的盖子抬起,外面果然没有人,连那瞎子都不见了。
她用力移动棺材,坐了起来,就发现自己彷佛已进入了一个神话中的梦境里。
就算这不是梦,这地方也绝非人间。
这是个用大理石砌成的屋子,四面挂满了绣满金红的大红锦缎,门上挂着织锦的门帷。
在屋子的正面,有一个彷佛是天然一样的神龛,里面却没有供奉任何菩萨和神祗,只摆着一柄剑。
剑身很长,形式很古雅,绝没有用一点珠宝来装饰。和四面的华丽显得有点不衬。
难道这柄剑就是这地方主人信奉的神屋子里灯火辉煌,灯火是从许多盏形样奇巧的波斯水晶灯中照出来的!
几上的金炉中散发出一阵阵芬芳扑鼻的香气,地下铺着很厚的波斯地毡,花式如锦绣,一脚踩下去,就像踩在春天柔软的草地上。
凤娘虽然也生长在富贵人家,却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奢侈的地方。
惊奇使得她几乎连恐惧都忘记了,她一面看,一面走,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叫。
她又碰到了一口棺材。
一口用古铜铸成的棺材,一个人笔笔直直的躺在棺材里,双手叉,摆在口,雪白的衣裳一尘不染,惨白枯槁的脸上更连一点血都没有,看来已死了很久。
她是被人用棺材抬进来的,这里居然另外还有口棺材。
难道这地方只不过是个华丽的坟墓?
凤娘只觉得手脚冰冷,一种出于本能的反应,使得她想找样东西来保护自己。
她想到了那柄剑。
她转身冲过去,手指还没触及剑柄,忽然听到一个人说.“那柄剑碰不得?”
声音冰冷而又生涩,赫然竟像是从那口古铜棺材里传出的。
凤娘吓得全身都已僵硬,过了很久,又忍不住回头去看棺材里那个死人竟已站了起来,正在用一双水晶灯般闪砾光亮的眼睛看着她,一字字道“除我之外,天下没有人能动那柄剑?”
他的声音中带着种令人绝不能相信的慑人之力:“谁动谁就死?”
凤娘道:“你…”
这人说道:“我不是死人,也不是僵。”
他声音里又出尖锐的讥讽:“有很多人,都认为我已经死了,可惜我还没有死。”
凤娘舒了口气,忍不住问道:“这地方是你的?”
这人道:“你看这地方怎么样?”
凤娘喃喃道:“我不知道,我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她想了想,又道:“我也没有到皇宫去过,可是我相信这个地方一定是比皇宫更漂亮。”
这人忽然冷笑道:“皇宫?皇宫算什么?”
皇宫的华丽帝王的尊贵,在他眼里看来,竟算不了什么。
凤娘忽然鼓起勇气,道:“我有句话要问你,不知道你肯不肯告诉我。”
这人道:“你问。”
凤娘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人沈默着,慢慢的转过身,去看挂在棺材外面的一幅对联“安思不动如大地,静虑深思似秘藏。”
凤娘反覆看了几遍,苦笑道:“我看不懂。”
这人道:“这是地藏十轮经上的两句经文,地藏菩萨因此而得名。”
凤娘吃的看着他,道:“难道你就是地藏菩萨?”
这人缓缓道:“这两句话虽然是佛经上的,但是也包含着剑法中的真义。”
他的眼睛更亮:“普天之下,能懂得这其中真义的,只有我一个人。”
凤娘还在等着他回答刚才的问题。
这人又道:“这里就是地藏的得道处,他虽然得道却决不成佛,而是常现身地狱中。”
他的目光忽又黯淡:“这二十年来,我过的日子,又何尝不像是在地狱中。”
凤娘道:“那么你…”
这人终于回答了她的问题:“我不是菩萨,但是我的名字就叫地藏,其他的都不必知道,知道了对你没有好处。”
凤娘不敢再问了。
她已看出这人一定有段极悲惨的往事,他的身世来历一定是个很大的秘密。
这人彷佛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了,彷佛忽然觉得很疲倦。
凤娘正想问他:“是不是你要那瞎子送我来的?无忌的人在那里?”
他却又躺入棺材,闭上眼睛,双手叉,摆在口,连动都不动了。
凤娘不敢惊动他。
别人需要休息睡眠的时候,她从没有因为任何原因去惊动过任何人。
她坐下来,眼睛看着这屋里两扇挂着织锦帘帷的门。
她很想出去外面看看,可是,这是别的人家。
她从来没有在别人家里随便走动过,不管是谁的家都一样。
她当然也不能就像这么样坐在这里得一辈子。
幸好瞎子又出现了。
他掀起那织锦门帷走进来,只说了一个字﹔“请。”
这个字就像是某种神奇的魔咒,让凤娘不能不跟着他走。
门后是另一个梦境,除了同样华丽的布置外,还多了一张。
瞎子道:“从今天起,这间房就是你的,你累,可以睡在这里,你饿了,只要摇一摇放在头的这个铃。随便你想吃什么,都立刻有人送给你。”
他说的就像是神话。
每个人都难免有好奇心,凤娘忍不住问:“随便我要吃什么?”
她想到了逸华斋:“如果我想吃逸华的酱肘子呢?”
瞎子用事实回答了她的话,他出去吩咐了一声,片刻后她要的东西就送来了。
凤娘不能相信:“这真是从京城逸华买来的?”
瞎子道:“逸华斋的酱肘子,已经不是真的,他们那个铁锅和原汁,已经被我用九千两银子买来了。”
凤娘道:“荀不理的包子呢?”
瞎子道:“在那里做包子的大师傅,多年前就已在我们的厨房里。”
听起来这也像是神话,却绝对不是谎话,这至少解释很多本来无法解释的事。
凤娘道:“我并不想知道荀不理的大师傅在那里,我只想知道无忌在那里?”
瞎子道:“等到你应该知道的时候,你就会知道的。”
他死灰色的眼睛里一片空茫,也不知隐藏了多少秘密。
凤娘没有再问。
她是个很懂事的女人,她知道世上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都要等待时机。
如果时机未到,着急也没有用。
但是她却可以问:“你为什么要花九千两银子去买个铁锅?”
瞎子道:“我买的不是铁锅,是那一锅陈年的卤汁。”
凤娘道:“我知道那锅汁很了不起,据说就算把一木头放下去卤,吃起来也很有味道。”
瞎子淡淡道:“我们卤的不是木头,是。”
凤娘道:“你花了九千两银子,为的就是要买那锅汁来卤?”
瞎子道:“是的。”
如果是千千,她一定会问﹔“你们是不是想开家酱店,抢逸华斋的生意。”
凤娘不是千千,所以她只问:“为什么”
瞎子道:“因为我的主人随时都可能想吃。”
凤娘道:“你为什么不去买?”
瞎子道:“因为就算是骑最快的马,昼夜不停的奔驰,也要二三十个时辰才能买得回来。”
凤娘道:“你试过”
瞎子道:“只试过一次。”
凤娘道:“那一次你就连那锅卤汁也买回来了?”
瞎子道:“是的。”
凤娘道:“只要是你主人想吃的,你随时都有准备”
瞎子道:“是的。”
凤娘道:“如果他想吃…”
瞎子冷冷道:“如果他想吃我的鼻子,我立刻就会割下来,送到他面前去。”
凤娘说不出话了。
瞎子道:“你还有什么事要问?”
凤娘终于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并不是真的想问这些事。”
瞎子道:“我知道你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凤娘道:“你知道?”
瞎子道:“你想问我,他究竟是谁?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权力?”
凤娘不能否认。
她忽然发现瞎子虽然连眼珠都没有,却能看透她的心。
瞎子道:“你是个很有教养的女人,很温柔、很懂事,从来不会说让人讨厌的话,更不会做让人讨厌的事,为了别人你宁可委屈自己。”
他居然也叹了口气,又道:“像你这样的女人,现在已经不太多了。”
这本来是句恭维赞美的话,可是他的口气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悲伤惋惜。
他那双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里,彷佛已看到了她本来的不幸。
做。
这瞎子第二次进来的时侯,已经是两天之后了。
凤娘并不能确信是不是真的过了两天,这地方无疑是在山腹里,根本分不出昼夜。
她只知道屋角那铜壶滴漏,已经漏出了二十几个时辰。
她觉得很衰弱。
因为她没有吃过一粒米一滴水。
虽然她知道只要摇一摇头的铃,就可以得到她所想要的任何饮食。
可是她没有碰过那个铃,这屋里任何一样东西她都没有碰过。
虽然门没有锁,她只要掀开那织锦的帷帘,就可以走出去。
可是她宁可待在这里。
因为她从来不愿做她明明知道做了也没有用的事。
虽然她很温柔,很懂事,很能够委屈自己,可是她不愿做的事,也从来没有人能勉强她去瞎子彷佛又在“看”着她。可是这一次他也看不透她了。
凤娘对他还是很温柔,很有礼,一看见他就站起来,道:“请坐。”
瞎子没有坐,却掀起了门帷,道:“请。”
凤娘并没有问他这次准备带她到那里去,对任何事她好像都已准备逆来顺受。
她走出这扇门,就看见那个自称为“地藏”的白衣人已在厅里等着她。
桌上摆满了丰富的酒菜,两个石像般伺候在桌旁的昆仑奴,手里托着个很大的金盘,堆满了颜色鲜、成、多汁的水果,有并洲的梨、莱的枣、哈密的瓜、北京的石榴、南丰的橘、海南岛上的香蕉和菠萝。
他坐在饭桌旁,虽然没有站起来,态度却显得很和气,就连那双眼睛中利刃般闪动的光芒,都已变得温和起来。
在这一刻间,他看来已不再是诡异的僵,而是个讲究饮食的主人。
他对面还有张铺着银狐皮垫的椅子,虽然是夏日,在这寒的地底,还是很需要的。
他说:“请坐。”
凤娘坐下来。
摆在她面前的晚餐是她生平从末见过的丰盛。
白衣人凝视着她,缓缓道:“你是个很奇怪的人,无论谁在你这种情况下,都一定不会像你这么样做的。”
凤娘笑了笑,道:“其实我什么事都没有做。”
白衣人道:“你也什么都没有吃。”
他慢慢的接着道:“一个人如果不想吃,谁都不能勉强他,也无法勉强他。”
凤娘道:“我也是这么想。”
白衣人道:“如果我告诉你一件事,不知道你会不会改变主意?”
凤娘等着他说出来。
白衣人道:“赵无忌并没有死,你迟早一定可以看见他的。”
凤娘尽量在控制自己,在饭桌上显得太奋兴激动,是件很失礼的事。
白衣人道:“我保证一定让你们相见,我一生中从末失信。”
凤娘什么话都没有再说,什么话都没有再问。
她举起了筷子。
白衣人也像小雷一样,吃得非常少。
凤娘吃得也不多。
一个已经饿了两三天的人,骤然面对这么样一桌丰盛的酒菜,本不该有她这么样优雅和风度。
她却是例外。
因为她自己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力量反抗别人,只有用她的意志。
她无论做什么事,都尽量克制自己。
白衣人看着她,目中带着赞赏之,缓缓道:“你应该看得出我是个很好吃的人,但是我却不能吃得太多,而且时时刻刻都需要休息。”
他语声停顿,彷佛在等着凤娘问他原因。
凤娘果然适时问道:“为什么?”
白衣人道:“因为我中了毒。”
凤娘动容道:“你几时中了毒?”
白衣人道:“几乎已经快二十年。”
他的神情忽然变得悲愤而沮丧﹔“那实在是种很可怕的毒,这二十年来,时时刻刻都在纠着,每年我都要去求一次解药,才能保住我的生命,只不过我还是不能太劳累,更不能妄动真力,否则毒一发作,连那种解药也无能为力。”
无论谁都可以看出他是个多么骄傲的人,现在居然对凤娘说出了他不幸的遭遇。
这使得凤娘不但同情,而且感激,柔声道﹔“我想,这些年来你一定受了不少苦。”
白衣人居然避开了她的目光,过了半晌,忽又冷笑道:“那解药并不是我去求来的,而是凭我的本事去换来的,否则我宁死也不会去求他。”
凤娘虽然不知道他和萧东楼之间的恩怨,却绝不怀疑他说的话。
白衣人目中又出光,道:“昔年我一剑纵横,杀人无算,仇家遍布天下,就是跟我没有仇的人,也一心想要我的头颅,因为无论谁杀了我,立刻就可以用我的血,染红他的名字。”
他又在冷笑,道:“只可惜我绝不会议们称心如愿的。”
凤娘现在终于明白,他时时刻刻都像死人般的僵卧不动,并不是为了吓人,而是生怕毒会忽然发作。
他像死人般住在地下,以棺材为起居处,也并不是在故弄诡秘玄虚,而是为了躲避仇家的追踪。
她忽然觉得这个人一点都不可怕了,非但不可怕,而且很可怜。
因为他虽然没有死,却已等于被活埋了。 N6ZW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