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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归来
 五更后,天色渐亮,天地一片沉寂。

 忽然间,竹舍门发出一声低响,残灯被衣袂带起的风猛地吹了一下,晃了晃,几乎灭掉。

 牙牙警醒,蓦地睁开眼睛,嘎地叫了一声。然而在看到来人时,却立刻收敛了敌意,亲热地蹭过去咕哝起来。

 扶南却顾不上多说,在竹榻上放下了怀里的东西,从匣中拿出一枚灵芝,想也不想地就立刻喂到了那人嘴里。

 眼看着灵芝一接触到舌就化为甘渗入,扶南一手抵着对方背心,将真力不徐不缓地传入,但是牙牙却惊醒了,绕着桌子走,黑豆也似的眼睛盯着扶南带回的那个人看,忽地大叫了一声,飞起来一口啄下去!

 不错,这分明就是昨夜从坟里爬出的那个女鬼!

 虽然此刻她气息奄奄,没了半夜前那种嚣张劲头,一身白衣也被血浸成了血红,但牙牙还是一眼认出了那张惨白无血的脸,敌意大起。

 “住一边去!”扶南厉喝,将那只扁畜生赶开。

 一连吃了三枚灵芝,总算挽回了一些生机,血从身上各处大出的速度也减缓了。她佝偻着背,无法正面躺在榻上,只能侧身弓着,急促而微弱地息。背上的衣衫碎裂,出一个一尺高的“瘤”——那个婴儿应该也同样受了严重的内伤,此刻处于昏状态,但手指依旧紧紧地扣着她的后颈。

 扶南是在山的曼珠沙华丛中发现神澈的。

 那时候,他尚在上山的途中,而神澈显然是从月宫里冲出的。

 不知在月宫里遇到了怎样的对手,神澈受了重伤,奔逃到半山的时候已经力,全身的衣服都被血染红,倒在那里几乎和周围的红花融为一体。

 扶南站在月下,望着昏的神澈和她背上的婴儿,感觉手中的却剑在不停跳跃。

 杀!杀!杀!

 面对着魔,百年前白帝的佩剑在鸣动,有着跃跃试的杀气。

 他别过头去,不想再看那个婴儿丑陋诡异的脸,生怕按捺不住真的拔剑一挥而下。身边神澈的脸是这样的苍白而安宁,依然保持着十年前那种童贞的纯澈,静静地睡着。

 如果要救阿澈,就会将那个魔一起救回吧?

 扶南有些犹豫,微微弯下,望着花丛里那个仿佛睡去的女孩。

 他一直都是一个有点优柔寡断的人,在取舍的关头无法决断,经常因为模棱两可而错过了最好的时机,留下永久的遗憾。

 就在他迟疑的刹那,月宫里的灯开始一盏盏的点燃,似乎里头已经被惊动了。心下一惊,也来不及想什么,他俯身便将那个失去知觉的少女连同她背后的魔物一起抱了起来,点足回身掠走。

 无论如何,他不想让阿澈再落到拜月教的手上,被再度关到不见天的红莲幽狱去。

 扶南望着那个蜷缩着‮子身‬在榻上沉睡的少女,眼里闪过一丝怜惜。

 这一刻的阿澈,才符合记忆里那个小教主的模样——这样的单纯而令人怜惜,宁静稚气的脸上看不到一丝阴暗,宛如初生的婴儿。

 一念及此,他目光又落在那个附在神澈后背的丑陋瘤上,眼里闪过一丝厌恶和绝决——那个萎缩到婴儿状的沉婴教主,居然已经牢牢地“长”在了神澈身上!她的手指直接入了神澈的后颈,操控了她全身的举动。

 如果要把阿澈和那个怪物分开,只怕必须要将那两手指剜出来吧?

 “喀嚓”轻微一声响,他在拔出了却剑。

 忽然间,昏中的神澈手臂一抬,闪电般地扣住了扶南的手腕!

 没有料到沉婴在这样极度衰弱的情况下,还能操纵同样衰弱的神澈做出迅速的一击,扶南几乎猝及不妨被扣住了手腕。那个已经萎缩到一尺高的小人儿在经过‮夜一‬战后,显然已经失去了操纵的力量,只有那一只独眼还睁着,恶狠狠的盯着他。

 天已经开始亮了,外面的光穿过窗户到榻上,神澈背后的肌肤冰雪般晶莹。

 然而沉婴陡然发出了一声喑哑的嘶喊,‮体身‬蜷缩成一团,躲避着那道光。

 ——她怕光?

 电光火石之间扶南领悟过来,立刻返身,一把彻底拉开了卷帘!

 “啊…!”然而,随着光线的涌入,发出惨呼的却是榻上昏的神澈。那一瞬间沉婴开始颤抖,但手指紧扣着神澈的后颈,却同时扣住了另一条命脉。

 独眼里有剧痛而狂怒的光,盯着扶南,手指更深地扣紧了。

 短短的对峙,不过三数秒。

 扶南霍然回身,扯下了窗帘,重新牢牢遮挡住了外面清晨的阳光。

 沉婴半边的脸上浮现出‮忍残‬而满意的笑,手指一捏一放,昏中神澈的‮体身‬便不停地搐,发出断续的惨呼。毕竟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女,经过昨夜两度恶战,‮体身‬已然是受了多处伤,怎能得起如此折腾。

 “够了!住手!”扶南终于忍不住低呼出来,脸色惨白,“听你的!”

 沉婴松开了手指,嘴角浮出一丝笑意,莹莹的独眼抬起,望着他。

 “你到底要干吗!你这个怪物…你要怎样才肯放掉阿澈?”扶南咬着牙低声问。

 “我要、你去月宫。杀、一个人。”

 沉婴的手指缓缓收紧,吐出了一句艰涩的话。每一个字,都恍如刀锋拖过地面。

 “谁?”扶南诧然。

 “今晚,伤了我的,那个人。”沉婴眼色阴沉,嘴角翕动,“杀了那人,我好重新,获得拜月教。”

 扶南凝视着满身鲜血的神澈,沉片刻,忽地冷笑起来:“是天籁教主么?能把你伤成这样的,也只有那个同样‮态变‬的红衣小孩子吧?”

 “哈。”神澈背上那个婴儿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不是。天籁不在。”

 “那是谁?”扶南愕然。

 “你,替我去,杀了朱雀宫里那个人。”沉婴冷笑着扣紧了神澈的脊椎。

 “我为什么要去杀一个无怨无仇的人?”扶南‮头摇‬,手扶上了却剑的剑柄,感觉那把剑在不停跳跃,似乎满含着愤怒,想跃出将面前的魔一斩而尽。

 沉婴却扯动嘴角笑了,用仅剩的一只脚踢了踢神澈的背:“因为,你不杀,我就要杀她——到了白天,我就要睡了。但是,晚上,她是我的。”

 扶南的手一颤,实在是压抑不住内心的杀气。

 “你不会杀神澈的…连昀息那种人,都不杀她。”望着扶南几乎要出火来的眼睛,沉婴的独眼里出了一丝冷笑,仿佛知道他的全部心思:“别奢望了…除非,我自己离开。否则你,用剑,也割不开——割开了,两个,都死。”

 外面的天色已然大亮,沉婴的语气也衰弱下去,仿佛在不见天的百年修炼之后,对于白昼有着天生的畏惧,她的独眼也渐渐失去了光彩,但手指依然生一般入神澈的后颈,控制着少女的命脉。

 “你,杀了朱雀宫里那个人。”女婴冷笑,“我,就放了她。”

 此刻,天已然大亮。她手指再度微一用力,榻上缩着‮子身‬沉睡的少女全身起了一阵颤抖,啊地一声醒了过来。 “啊…这、这是哪里?”醒来的人茫然四顾,睁开眼睛,但被白昼的光线刺到,又立刻闭上了眼睛,许久才再度睁开,小心翼翼地张望,看到身侧提剑而立的白衣少年,诧然,“你是谁?我…我怎么到了这里?”

 扶南手里的剑铮然落地。乍醒时那一眼转的眼波,如此明亮无,宛如清泉。

 那是阿澈…那才是真的阿澈!

 “我是扶南啊…”他叹息了一声,感觉臆中有些哽咽,“阿澈,记得我么?”

 “啊,扶南哥哥?”没有丝毫迟疑,她迅速认出了他,明亮的眼睛里闪出了喜悦的光,欢喜地伸出手来,“是你么?真的是你么!我不是在做梦吧?我从水牢里出来了?!”

 外面已然是白昼,明亮的光线穿过帘子,落在少女身上。

 神澈的眼睛宛如八岁的幼童,黑白分明。也许在黑暗的水底成长着,她的心,却停留在最初的地方。这十年的光似乎完全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就像是刚刚睡了长长的觉,醒来后对着幼年最好的玩伴伸出了手。

 然而扶南却站在了那里,睫微微一颤,随即冷定不动。

 她的手!

 那只伸过来的手是血红的,狰狞可怖。有一朵曼珠沙华在晶莹雪白的掌心开放,宛如从血中开出来,蔓延了少女的整个手掌。

 然而她浑然不觉,只是张开手,欢喜地叫着他的名字。

 那是融雪术…是教中最深奥的术法之一。和中原武学里的星大法类似,施法者凭着这种符咒可以将接触到的另一位术士的全部修为入体内,收为己用。这是极为毒的术法,在收走对方的修为时也冒着极大的风险,有时候会因反噬而入魔。

 扶南想起天亮前的挣扎中沉婴曾费了最后一丝力气,想来扣住自己的手腕,不由微微打了个寒颤——直至现在,他才明白那时候它想要做什么。

 幸亏自己早已不再修习术法,只闲来练剑养身,所以才没有被其所趁。

 他望着那双伸过来的血红色双手,眼里神光转了一刹,却是微微一笑,默默俯‮身下‬,抱了抱榻上那个重伤的白衣少女。

 神澈揽住了他的颈子,眼里满是惊喜,不知说什么好,竟哭了起来。

 “不哭,不哭了。”扶南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然而他的手却触到了一团冰冷的,那个沉睡中的东西动了一下,那种诡异的触感让他的‮体身‬猛然一震,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他极力克制着,才没有在碰到沉婴的瞬间将阿澈推开。

 这十年来,他一直期待着阿澈的归来,然而却没有想到、在拥抱归来的她的同时,却要附带着接受另一个魔物。

 然而,神澈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自己后背上多了一个东西,只是懵懂而欢喜地笑着,望着室内淡淡的阳光,和眼前已然成长为英俊少年的童年朋友。

 她似乎尚未明白自己忽然间为什么就来到了这里,只是一味地觉得欢喜。

 “好了,不哭。”扶南轻轻拍着她,语气温和,“你受了伤,让我来帮你敷药。”

 “咦,我受了伤?”神澈这时才从狂喜中发觉了四肢的剧痛,低头望着自己肩上臂上的血痕,诧然口,“我怎么会受伤的?对了!…我又是怎么忽然到了你家里?”

 “…”扶南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她,怎么会失去记忆?

 然而神澈一低头,已然看见了自己血红的手心,发出了一声惊叫:“这,这是什么!哪里来的这朵花?这是什么!”

 她惊叫着,拼命地在衣襟上自己的手,想把那朵诡异的红花擦去。然而那朵花仿佛渗入血一样无法消除,她在衣襟上擦破了自己的肌肤,血了出来,只染得那朵花更加的妖异。

 “好了,好了,别动。”扶南上来按住她的手,不让她继续躁动,“没事的。”

 神澈着气,拼命摇着头,仿佛想把脑海里缺失的那一段记忆摇晃出来。

 “我…我怎么会到了这里?扶南哥哥,是你救我出来的么?”

 扶南默然,许久,缓缓摇了‮头摇‬。

 “那么到底是谁救我出来的…啊,我记得、我记得有个人…他说…”她努力地回想,然而记忆里只有暗无天的幽蓝,她的手下意识地按上了左颊,喃喃:“他说…从此以后…”

 头痛裂。她慌乱地摇着头,清澈的眼神浑浊起来。

 扶南轻轻叹了口气,按住了她的肩膀:“阿澈,别想了…都过去了。”

 应该是被消除了记忆吧…归来的她,颊上已然没有了那个金月的表记,能做到这样的人,必然有着极其强大的力量。看来,是那个替她消除了拜月教烙印的人,一并消除了她在水底幽狱里的记忆。

 那一段记忆,想必并不是快乐的。

 神澈终于安静下来了,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任凭他小心地包扎着她手臂和肩上的伤口,眼神闪烁。扶南截断了一条白纱,将肩上的伤口包好,迟疑了一下,指了指面前的药碗:“呃…药放在这里,等下你自己敷一下左上的伤。”

 “嗯?”神澈这才回过神来,有些诧异地望着他。

 “你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姑娘啦,不是八岁的娃娃了。”扶南笑了笑,背过身去走出房间,掩上了门,“阿澈,你长大了,真漂亮啊。”

 “啊…是么?”那样的赞许让她忘记了去继续想刚才的事情,低着头扯着自己的衣襟,高兴地笑了起来。

 她解开衣襟,把药涂在口上。左上被什么东西划了一道,伤口不深,却了很多血。她仔细地涂着药,白昼的光透过竹帘,投在她的肌肤上。那肌肤因为多年的不见天,有着雪一样晶莹的光泽。

 十年后,她才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体身‬,发现自己真的不再是那个八岁的孩子。

 ‮体身‬有了这么大的变化,那么,容貌呢?

 是不是也已经不一样了?会如八岁时希望的那样,变成一个无可挑剔的美人么?

 不顾得去继续包扎口上的伤,神澈从榻上跳了起来,直奔房间角落那一面铜镜。

 镜中出现了一个苗条美丽的少女,带着诧然和欢喜的眼神审视着她——雪一样的肌肤,墨一样的长发,眼睛又大又明亮,嘴是曼珠沙华一样的嫣红,还有着花苞一样满的脯和杨柳一样纤细的肢。

 神澈看得呆了,不相信那竟然是自己。

 十年了,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成长,她已然出落成镜子里这般的模样么?

 她又是诧异又是欢喜地凝视着那个美丽的少女,转动着‮体身‬,带着几分骄傲和几分羞涩,忽然,她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背上!背上似乎有什么东西?

 她转过‮子身‬,及的长发披散下来,覆盖了高高隆起的背部——

 怎么回事?她、她变成了一个驼背么?

 神澈骇然地探出一只手去,一寸寸去触摸着背上那个“瘤”越摸越是奇怪;同时另一只手拨开了自己背部披散的长发,侧过‮子身‬,想看得更加清楚一些——乌黑如水藻的长发掠开,出了一张极其丑陋的小脸!

 不,只有半张脸。那个怪胎蜷缩在她背上,仿佛一只瘤。

 天哪…她张了张嘴,却因为惊骇说不出一个字。

 神澈对着镜子伸出手去,仿佛想更确切地触摸到附在背部的那个东西。恍惚中,她看到镜子里的少女也对着她伸出手来,‮体身‬无瑕如玉,而手心里却是血一样可怖的殷红。

 “啊…啊啊!”那一瞬间,她抱着双肩跪了下去,终于因为惊骇而叫出了声。

 扶南安顿好了神澈,转身出门,去旁边的竹舍里寻找一些吃的给她果腹。

 一边走,他一边在心底盘算着如何向阿澈说明目下她身上发生的事情——然而一路想着,刚走到竹舍的门口,他就想起了一件被忽略的事情,神色猛然大变。

 糟糕!卧房里还留着一面铜镜!

 他来不及多想,立刻回身掠去。

 然而,在没有踏入房门之前,他听到了室内发出了尖叫声和碎裂声。

 “阿澈!阿澈!”他一掌震断了门拴,抢身入内,一把夺去了她手里那一片染血的铜镜碎片,失声怒斥,“你要做什么!”

 “不…不要!”神澈却在烈地挣扎,手推在他身上,留下一个个殷红的血印。

 左手的整片皮肤,居然被她自己用锋利的碎片活生生切了下来!

 “我不要…我不要!”她挣开扶南,发疯一样的用碎片割向背后那个附身的婴儿,眼神狂,“那是什么东西…那是什么东西!鬼…鬼!我不要!”

 然而,婴儿在锋利的碎片刺割下居然纹丝不动,仿佛有着金刚不坏之身。神澈眼里充满了厌恶和疯狂,看到无法割下那个怪物,居然转手便往自己的背上割了下去!无论如何,就算剜掉了自己的,也不愿让这样的东西附在她背上!

 “住手!”眼看她发狂一样割向自己的颈部,扶南惊呼,扑过去一掌将她打倒在地,“别来!”

 那一掌他用了真力,瞬间将神澈击倒,终于让她安静下来。

 神澈怔了怔,丢掉了手里染血的碎片,茫然望着愤怒掴了自己一掌的人,忽然间抱着肩膀缩在地上,崩溃一样地哭了起来。

 “我变成怪物了…扶南哥哥,我变成怪物了!”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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