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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意自佳君不会
 海边的天气变化无定,黎明时分,清朗的月渐渐被厚厚云层遮蔽,几声沉闷的雷声在天海深处炸响,天空再度下起雨来。

 风雨宣着还未散尽的余威,虽比前一声势小了很多,却也是内陆少见的暴雨。雨越下越大,漫天串珠渐渐连缀成倾泻的水柱,将原本清明的海面搅成万里浑茫。

 杨逸之回过身,茫然地往自己的营帐走去。

 他彻夜未眠,直到黎明,方才平息心底的震惊。现在他只想好好睡一觉,明带着武林群豪同倭寇展开一场血战,将倭寇的头目擒住,着他解开相思身上的傀儡剑法。

 他轻轻起帐帘。

 一缕摇曳的烛光跳入他的眼眸。

 营帐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只‮大巨‬的黄铜烛台,七只金凤盘旋而上,每一只凤嘴里衔着一枚红烛,正静静燃烧,柔和的光芒遍布整个营帐。

 杨逸之如今虽贵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他的营帐却极为简朴,丝毫没有多余的东西。营帐一角铺着一张麻制的被褥,上面悬挂着白色布帐,都是军中最常见之物。

 而今,一切都已不同。

 白色布帐已被取走,换上四面绛红色的织锦,从帐顶披垂而下,层层叠叠,就如是一场隐秘的梦。锦帐一角被起,隐约出其中铺陈的绣褥。绣褥由最精致的贡缎制成,柔软丰厚,上面似乎还隐绣着宫中行乐图的纹饰。

 锦帐绣褥,是那么细腻,一如少女的肌肤;又是那么的柔软,仿佛只要躺下去,就会深深陷入其中,沉睡而不愿醒来。淡淡的暖香从帐中透出,发出隐秘的邀约。

 这一切,和营帐外倾盆暴雨、隐隐雷鸣形成鲜明对比,对于身心俱疲的杨逸之而言,正是莫大的惑。

 杨逸之的眉头却皱了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浮现在心头,他猛地上前一步,将锦帐掀开。

 锦帐披垂,红烛摇曳。

 相思正跪在绣褥上。

 她身上披着一袭水红色的睡袍,丝质单薄,剪裁却极为当,仿佛一道红色的光,转在她曼妙的身姿上。

 她身前,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五个银质托盘,分别盛着一把团扇,一盘水果,一尊博山香炉、一套酒器和一套叠好的中衣。

 她就这样静静地跪在绣褥上,也不知已等了多久。

 当锦帐起的那一刻,她似乎惊喜于他的到来,刚要抬头,却又立即垂下了。似乎没有得到主人的许可,她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公子,你回来了。” 她低下眼帘,轻声道。

 那一刻,诸天静谧,只剩下一只迦陵频伽鸟,在夜中唱起一曲恬和之歌。

 杨逸之周身剧震:“你…怎么在这里?”

 相思仍旧低着头,嘴角却浮起甜美的微笑:“公子走后,那位大人要我穿上这身衣服,在这里等公子回来。”

 杨逸之一怔,随即涌起一阵怒意——这个黄衣使者,竟然让她在这里跪了‮夜一‬?

 他伸出手,想扶她起身,却在突然触电般收回。那一刻,凝脂般的温暖从他指尖传来,也不知触到的是丝绸,还是她的肌肤。

 杨逸之此刻才注意到,她的衣衫是如此单薄,几乎不能遮蔽她玲珑的‮体身‬。

 他连忙将脸转开:“你…先起来。”

 相思疑惑地追逐着他的目光,神色有些惶恐:“公子,我做错了么?”

 “没有。”杨逸之不敢看她:“你好好休息吧。”起身要走。

 “不…”相思慌乱起来:“不可以的,我必须先伺候主人休息…”

 她迷茫地看着身前的那些银质托盘,这些都是黄衣使者代给她,要她服侍主人入寝的,但她一时却不知先拿起哪个好。

 一阵手忙脚后,相思捧起那套月白色的中衣,怯怯地起身站在杨逸之身后,道:“您全身都透了,就让我替您更衣吧。”

 杨逸之没有回头,心中却是一阵刺痛。这还是那个如莲般温婉而执着的女子么?还是那个筑城上、另可汗折箭的莲花天女么?到底是谁,将如此恶毒的剑法施展到她的身上,让她变成丧‮意失‬志的傀儡?

 相思站在他身后,等了片刻,见他一动不动,却也不敢问。只怯生生地伸出手去,要替他解开间的衣带。

 杨逸之如蒙雷击,本能地一挥手。

 她本来跪了‮夜一‬,起身时只觉双膝刺痛,几乎不能站立。只是出于对主人的恭顺,才勉强支撑。此刻被他用力一推,顿时立身不住,重重地跌入锦帐中。

 垂地的锦帐发出一声裂响,断为两截, 她跌倒在锦帐深处,一块固定营帐的石块正好撞在她的际。她的脸色顿时苍白,全身不住颤抖,却咬着牙,不肯痛呼出声。

 杨逸之知道失手,再也顾不得其它,上前扶起她:“你怎么样了?”

 相思紧咬着,抬起仰望着他,紧皱的秀眉勉强舒开,浮起一个笑容:“我没事…”

 那一刻,她的笑容绽放在痛苦中,如此温婉,也如此坚强。这笑容是那么熟悉,岁月仿佛裂开了‮大巨‬的罅隙,回到那段被她遗忘的岁月。

 杨逸之静静凝视着她,看着她仰着头,泪痕未消,却在自己怀中甜甜微笑。

 不知为何,他心中突然升起一丝慌乱。

 好在,这笑容只绽放了短短一瞬。

 相思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惶恐地挣开他,看着身下成一团的绣褥,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把您的弄坏了,我会收拾好的…”

 她慌乱地将打翻的盘子重新摆开,在绣褥上摸索着,将那些散落的水果一颗颗拾起。口中却不断喃喃念着:“对不起…”

 她的眼神惊慌而空,仿佛她生命的意义就在弥补自己的过失。

 没有尊严,没有痛苦,没有意志。

 只是主人的傀儡,主人快乐她就惊喜,主人难过她就痛苦。

 是他的傀儡

 杨逸之看着她,感到轻轻的搐从心底传来。

 却不知如何是好。

 她将团扇、水果、酒器一一摆好后,又将那尊打翻的博山香炉扶了起来,炉中的沉香已经灭了,她慌乱地拿出火石,想要重新点燃。

 炉中的未燃尽的沉香映入杨逸之的眼帘。

 他的脸色陡然沉了下去。

 合香。

 这不是一种香,不会惑人的意志,只是引本已存在的情感,让它燃烧得更加炙热。它的价格可与黄金等值,却在宫廷中十分常见,通常被用于帝王临幸宠妃。

 她绝不知道这种香料的用途,这一定是黄衣使者搞的鬼。

 方才,自己心中的一点涟漪,竟是因为这个么?

 怒意,从杨逸之心底升腾而起,他一把将香炉夺过:“住手。”

 相思惊慌中放手,香炉倾倒,燃过的沉香屑四散,沾染上杨逸之的白衣。他的衣衫早已被雨水浸,瞬间湮开一团灰色的污渍。

 相思惊愕地看着他,似乎一时还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惶恐地跪在杨逸之面前,不断跪拜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一定会收拾好的…”一面慌乱地撕下自己的裙裾,用力擦拭着杨逸之衣衫上的污渍。

 杨逸之想要推开她,却一时心如麻,是怒,是恼,是悲,是喜?再也无法理清。

 她跪伏在他身前,水红的裙裾撕开,出修长的‮腿双‬,她却恍然不觉,只凌乱地擦拭着他衣衫上的污痕。

 杨逸之不忍再看,闭上了双眼,轻轻道:“出去。”

 相思抬起头,惊讶地望着他,声音有些颤抖:“公子,您说什么?”

 杨逸之眉头紧皱,略微提高了声音:“出去!”

 她怔了怔,停止了擦拭,泪水在她空的眸子中凝结,缓缓坠落,她跪着向后退了几步,艰难地站起身。

 杨逸之狠下心不去看她,直到帐中的声音渐渐安静。他长长一声叹息,颓然坐倒在凌乱的绣塌上,久久不语。

 刚才那一幕,竟比一场大战还要令他身心疲惫。他宁愿面对的是手持龙泉太阿的绝顶高手,也不愿是她惶恐的目光。

 如何才能救她?

 一声沉闷的雷声划破帐中的宁静。

 杨逸之霍然惊觉,帐外正是大雨倾盆。

 ——相思呢?她衣衫单薄,意志不清,能去哪里?

 杨逸之再也顾不得其他,冲了出去。

 他掀开帐帘,立刻看到了她。

 她跪倒在门口的泥泞中。雨水从天幕中倾泻而下,将她单薄的衣衫完全透。她垂着头,双手抱在前,在冰冷的雨水中轻轻颤栗着。一滴滴水珠滑过她消瘦的下颚,坠入微微敞开的衣领。

 杨逸之的心一阵刺痛。他缓缓跪了下来,扶住她:“对不起。”

 相思抬起头,惊喜从她眸子深处一闪而过,瞬息却又被惶恐充满:“不,是我的错…惹您生气。”

 杨逸之抬起衣袖,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水迹,却不知是雨水还是泪痕。

 他生过她的气么?

 哪怕是她忘记了和自己共渡的岁月,哪怕是她选择了陪伴在那一抹青色身边,他也从未生过她的气。

 如今,他只想让她快乐,无论她在哪里,无论她是否记得自己。

 甚至,无论她爱的是谁。

 相思偷偷抬起眸子,揣测他的神色,怯生生地道:“如果以后我做错了事,就请您责罚我,但千万不要赶我走,好么?”

 杨逸之无言。

 不赶走她,不让她离开自己么?

 他的笑容有一些苦涩。多少次,他期盼着有一天,她会如所有情怀初动的少女一样,娇嗔地看着他,他许诺永远不会离开自己。

 他又是多么想做出这个承诺,形于梦寐,辗转反侧。

 竟在此刻实现。

 只是,他的心中没有喜悦,而只有深深的悲凉。因他明白,这一切,只不过是那恶剑法的作弄罢了。当傀儡剑法解除的时候,她会再度忘记这一切。就像两年前那场忘情一样,不留丝毫痕迹。

 而后天涯海角,他和她相遇,她只会淡淡地称他“杨盟主”只会陪伴在那袭青衣身边,只会问一句:“我却不明白你的心意。”

 短短一语,每个字却都似镂刻在他心底,带来刻骨的痛。

 命运为何偏偏要一次次,将尚未愈合的伤痕剥开,出血淋漓的创口?

 他苦笑,轻轻拥她入怀。

 那一刻,她的‮体身‬被雨水浸透,冷得宛如一块冰。他轻轻抚着她散的发,用‮体身‬为她遮蔽风雨。她静静地依偎在他怀中,感受着他‮体身‬传来的温暖,渐渐止住了战栗。

 那一刻,她柔顺得宛如一只布娃娃。

 四周暴雨如注,海风呜咽,沉闷的雷声从远方隐隐传来。

 当杨逸之抬起头时,他的眼神清明如月,已不再有丝毫的渣滓:

 “我一定会救你。”

 天色破晓。

 杨逸之将相思抱回营帐,轻轻放在绣塌上。他的动作极轻,没有惊醒她的沉睡。风雨敲打着营帐,仿佛一声声无尽的更漏。

 杨逸之默默看着相思。她濡的长发海藻般在绣塌上散开,苍白的脸上还带着一抹甜美的笑意。他轻轻叹息,小心翼翼地为她掖好被角。

 而后,转身离开。

 他走出营帐的一刹那,黄衣使者打着伞,出现在帐门外。

 杨逸之没有看他。

 黄衣使者拍着他的肩。这个人有点自来,尤其是对于杨逸之,好像从来没有将他当成过外人:“你不喜欢她?”

 杨逸之不答。

 黄衣使者一脸暧昧的笑意,还要说什么。突然,杨逸之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提到面前,一字字道:“若你再敢这样对她…”

 黄衣使者看着他,目光中并没有恐惧,反而有些欣赏。似乎看到杨逸之这样的谦谦君子发怒,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他艰难地伸出一手指,点在杨逸之因用力而苍白的指节上:“驸马爷,息怒,息怒,我是来找你商议剿灭倭寇大计的…”

 倭寇两个字,让杨逸之的怒意渐渐冷静下来。是的,他还不能将这个人怎样。这个人来历非凡,若伤了他,朝廷必不会善罢甘休,而自己的父亲还在军中。更何况,剿灭倭寇的辎重、炮船都归他调遣,若没有他的协助,很难擒住倭寇首领,替相思解开傀儡剑气。

 杨逸之默然片刻,一把将他推开。

 黄衣使者踉跄了几步,才站住身形,但当他抬起头时,脸上又堆满了那令人烦的笑容:

 “您真的不喜欢么?灯下看美人,那是何等惬意…驸马爷,我想公主并不会介意你先纳一房小妾的。”

 杨逸之脸色骤转红,然后苍白。他的手用力握紧,一道光芒在他掌心闪现。

 寒意,迅速从他指间蔓延。

 还不等这寒意及身,黄衣使者已大步向后退去,一面连连摆手道:“好了,好了,既然驸马爷不喜欢这种口味,那咱们就换一种好了。”

 杨逸之脸色却更加阴沉,似乎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怒意。

 黄衣使者却神色一肃,向杨逸之摆手道:“驸马爷,别忘了今落之时,暮雪岛。”他也不待杨逸之回答,匆匆转身去了。

 杨逸之眉头紧皱,看着他的背影。

 他忽然有一丝疑惑——他竟然有点怕这个黄衣使者。

 或许,他害怕的,并不是任何人,而仅仅是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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