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缘却见梦中身
蓬然一声轻响。
一柄油纸伞在四人中间撑开,伞上的桃花恰如人面一样娇
。
油纸伞轻轻旋转,遮住了伞下的人影,只能看到一袭淡淡的绿衫,雪白的罗袜、镂空的木屐。
曼荼罗阵图正执在此人手中,依然散发着炽烈的闪光。
但一接触到阵图,绿色人影猛然一滞。
秋璇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你好。”
油纸伞凝然不动。
秋璇微笑:“你想必已经发现,发光的不是阵图,而是阵图中包着的那把扇子了吧?”
她吃吃地笑了起来:“这把扇子叫做南明离火扇,挥动时能发出三昧真火,就连凶悍无比的七禅蛊,也不敢抵抗。我方才放阵图的时候,将它悄悄
了进去。每个人都顾着听曼荼罗阵的故事了,想必没有人发现我手中已经没有扇子了吧?”
虬髯客惊道:“那这阵图呢?难道是假的?”
秋璇:“阵图倒是真的,却不是曼荼罗阵的阵图,好像是叫做五行定元阵。但的确是上古
传下来的,半点都不假,唬人绝对是一等一的。”
虬髯客:“难道曼荼罗阵没有阵图?”
秋璇:“有。却已经毁掉了。”
她脸上
出一丝哀伤。真正的曼荼罗阵,只有一座。真正的阵图,也随着那座曼荼罗阵永远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那个与曼荼罗阵共存亡的人。
秋璇:“这件事,只有我知道。但我若说阵图在我身上,没有人会怀疑。我若说只有我最清楚曼荼罗阵,也没有人会怀疑。”
只因为,曼荼罗阵曾经的主人,便就是她的母亲。她的母亲给她留下了丰厚的遗产,若是这其中还包括曼荼罗阵图,实在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虬髯客:“所以,五行定元阵的阵图,加上南明离火扇发出的光,七禅蛊制造出的内力、杀气、剑气,就营造出了曼荼罗阵开启的假象。我们睿智无双的阵主,也就上当了!”
秋璇淡淡道:“那只是因为,她绝不能让曼荼罗阵落到别人手里!”
一个冷冷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曼荼罗阵也无法救得了她!”
秋璇回头,笑道:“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我还以为你死了呢。你怎么这么晚才出来?”
虬髯客,杨逸之,郭敖脸色都变了变,他们没一个人想见到卓王孙,但卓王孙偏偏就从玉山下走了上来。他倒一点都不惊讶,谁都不看一眼,径直向油纸伞走去。
“幽冥岛主,馨明亲王的母亲,你难道此时还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吗?”
“幽冥岛主?”杨逸之一怔:“难道我们处身之地,便是幽冥岛?”
卓王孙也不去理他,冷冷道:“我一路行来,几座海底
府在我面前崩毁,每一座里面都有一尊佛像,分别是释迦太子降生像、释迦太子悟道像、佛陀割
舍身像、佛陀往仞利天为生母说法像。我本以为,那不过是你们族的信仰,但见到最后那尊像时,我忽然悟了。这不仅仅是你们的信仰,更是你们的愿望。”
“只因最后那尊佛像的容颜,我见过。”
杨逸之:“难道…”
卓王孙:“盟主倒真是聪明。不错,就是我们都见过的人,幽冥岛的传人、日本国的皇子、馨明亲王殿下!”
杨逸之不语。
此时,卓王孙的语调是如此冰冷。哪怕当他提到小晏的时候,也未曾有丝毫波动。他身上散发出的,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寒意。当年嵩山之巅,御宿峰顶,大威天朝号上,冈仁波吉峰中,他们历经患难,知己至
之情,已经
然无存。
他,自然知道是为什么。
但他,并没有从相思身边走开半步。
从这一刻起,他再也不愿回避自己的宿命。如果她的幸福,必须要由他焚掉体身与灵魂才能给予,他也在所不惜。
卓王孙:“幽冥岛上居住的,便是鹰之一族。他们曾
食佛之血
,从此承受佛罪,体内
着恶血,不能离开大海。要获得拯救,只能祈求佛的宽恕。然而,佛早已灭度,飞升极乐。当代幽冥岛主突发奇想,想要让佛重新降临尘世。”
“佛每隔数百年,便会化身为转轮圣王,重临人间,渡化众生。于是她费尽心血,找到青鸟月阙,让她预言转轮圣王降世的二十四种征兆,并一一应验在自己身上。她如此做,便使自己成为佛母。”
“
食过佛的血
,必须将血
还给佛。十月怀胎,受尽苦楚,
血凝成骨
,诞育出佛之转世,便是唯一的偿还之法。她苦心孤诣,只为一件事——佛顿悟之后,能够回到海岛上,为她族讲经,洗尽幽冥一族的罪孽。”
“我一直不曾明白,馨明亲王为什么与我们相遇,又为什么跟随我们到藏边。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原来馨明亲王的目的亦是曼荼罗阵。曼荼罗阵乃是天下最强的法阵,却以两种形态存于世间。其一是姬云裳主持的金刚曼荼罗阵,主外,主力量,宏大无比,山川丛林无不可纳入战阵,阵主将获得与诸神匹敌的力量,却最后也将与此阵同化。”
“胎藏曼荼罗阵主内,主轮回,不过方寸芥子之地,然而古往今来,数世轮回都会蕴涵其中,阵主可借此勘透轮回而顿悟佛境。馨明亲王想借着胎藏曼荼罗阵中的轮回悟道,解救自己的母亲,也解救鹰之一族。”
“可惜,冈仁波吉峰顶,他却在悟道的同时,为众人舍身涅磐而去。佛虽然降世,却未能超度生母。于是,他的母亲就想自己重建曼荼罗阵,借阵法化解佛罪。”
“幽冥岛主,我可曾说错?”
油纸伞颤动了一下。这细微的变化,并没有逃得过每个人的眼睛。
显然,卓王孙这一番分析,已令她的镇静瓦解。
他们要擒住此人,此时就是最佳时机。
虬髯客哈哈大笑:“错与对都已无妨。岛主还是先考虑一下,如何从当世四大高手联手中逃掉吧!”
卓王孙,杨逸之,郭敖,虬髯客,无一不是当世顶尖高手,他们联手一击,连神佛都会灭度。
幽冥岛主的修为有多高?
没有人知道。
但这已不重要。就算她已如神明,也绝对挡不住四人联手一击。
四人同时踏上一步,杀气陡然一盛。
无论如何,他们必须要擒住幽冥岛主。绝对不能让她逃脱!
缓缓地,油纸伞移开。
一个清宁无比的声音响起:
“不愧是华音阁主,也不愧是姬云裳的女儿,两位联手,竟另我苦心布下的曼荼罗阵土崩瓦解。阁主竟然连二十年前的事情都猜得这么准,真是令人拜服。若不是身在梦中,真想与阁主对饮一杯呢。”
身在梦中?每个人都怔了怔。
油纸伞,于此时收起。
卓王孙猛然一凛。
水剑气如狂龙一般升起,搅动漫天龙
。却不是由他催动,竟是本能
起。他要强行约束,才能在对面传来的滔滔不绝的压力下保持镇定。
一双眸子,淡淡地注视着他。
那双眸子的主人,如凤凰一样骄傲,如凤凰一般高在天上。她冷冷审视着他,是上代仲君,在审视着新任的阁主。
卓王孙刚刚说过的话,还在他耳边萦绕:“我不同夫人动手,只施展剑法。”
地上,赫然是几道剑痕,正是他施展
水剑法留下的痕迹。他霍然想起,这正是两年前,姬云裳秘入华音阁,他于白
阵中与之对垒的场景[注释9]。
他还记得,姬云裳看过剑痕后,便转身离去。那一战,并未发生,却是他胜了。不是他的武功胜过了姬云裳,而是他的天命、气度让姬云裳折服。
但此刻,姬云裳注视着剑痕,缓缓浮起了一丝冷笑:“传说,每一任华音阁主,皆有不败的天命。”
卓王孙并不回答。
江湖中,几乎每个人都听说过这个传说,但却没有谁,敢亲自去验证这个传说的实真
。
得天命者,天地同力,万物皈依。
江湖传说,华音阁主得星辰之力的庇护,注定终身不败。这个传说听上去是未免有些荒唐,但数百年来,竟无一例外。或许,这就是天命的力量。哪怕华音阁主当时武功并非天下无敌,但却得天庇佑,寥寥几位可以称为对手者,或不会与他相遇,即便相遇,也不敢妄然挑战天意。
天意自古高难问,又有谁敢违抗?
姬云裳看着他,一字字道:“可惜…可惜今天,即将破例!”
黑色广袖如云振散,剑气冲天而发。七彩的剑光,宛如凤凰之尾羽,从姬云裳手中爆开,瞬间,将天地都笼罩于其中。
卓王孙眉峰皱起。
两年前的一幕,竟完全逆转。
那时,他刚继承华音阁主之位,天命未稳,而姬云裳早已是无敌的传说。
果然,还是要一战么?
两年来,他也曾偶然想过,如果当
那一战真正发生了,又将如何?也许,这便会是他人生中第一场败绩。
但,也只是或许而已。
和姬云裳一样,他亦不相信天命,再难问的天命,最终仍要归于自己的掌握。
卓王孙冷笑,剑气振动,向剑芒最盛之处
去。
姬云裳冷冷道:“我亦要让你知道,谁才是华音阁真正的主人。”
白
阵,倏然发动。
卓王孙惊骇地发现,华音阁中所有弟子,全都在阵法中出现。他们全都听命于姬云裳,手持利刃,向他猛攻。
他变得一无所有。
这一幕,是那么荒唐。但却令他的心中升起一阵恍惚感:这一切,必将发生。
油纸伞陨落的瞬间,地面上透出一道金色光芒,在大地上迅速蔓延,绘出一朵八瓣之花。
杨逸之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逸之。”
杨逸之浑身一震。
大地不住震颤,仿佛要用尽万亿年蕴藉的灵力,供给这朵八瓣曼荼罗花生长。花蕊中心,梵天神像顶天立地而立,在空中张开一对金色的羽翼。
羽翼舒展,姬云裳华服盛装,横剑而立,华光映着她深不可测的眼波,宛如暗夜中的星河。
她轻轻道:“我说的这些,你可听懂?”
杨逸之茫然。
姬云裳的目光渐渐转为冰冷:“我教诲你多年,你竟只能施展出如此软弱的剑意?”
“你的剑何在?”
她的声音如金玉振响,杨逸之不
全身一震。
地宫之中,灯火摇曳,杨逸之似乎想起了什么,猝然低头,竟发现自己遍身浴血,风月剑气几乎微弱到熄灭。他需要仰望,才能看清楚姬云裳的容颜。
他想起来了。这是两年前,曼荼罗地宫一战的场景。
他已抵挡了她两剑。
金光乍现,梵天的面容,在这一刻,是那么清晰。梵天眸中的慈悲,照亮了他,让他霍然看清楚了天地间的隐秘,亦看破了曼荼罗阵的秘密。
他看出,正是曼荼罗阵让姬云裳获得了神明般的力量,但同时,她作为阵法的主人,必将以身殉之,不得解
。
满天
光之中,姬云裳的剑再度破空而出。
这一剑,已灌注了她全部的修为,才一出手,便如流星下坠,光华满室。
杨逸之没有抵挡,眸子中满是悲伤。
他记得这最后一剑。
而后,他即将出手,斩向姬云裳背后的那对羽翼,斩破她与曼荼罗阵的牵绊。
他当初却没有想到,这一剑,亦将斩断她的生命。
他的手轻轻颤抖。
这一剑之后,她便将与他永别。
从此后,茫茫红尘中,再没有那个风华绝代的身影。他一生的师缘,亦尽碎于此。
这或许不是他的错。天上地下,没有人能杀死曼荼罗阵中的姬云裳,除了她自己。是她选择与曼荼罗阵共存亡,是她亲手逆转曼荼罗阵,又在法阵崩坏之前,将他轻轻推开。
但他又岂能原谅自己?
两年来,他曾多少次从梦魇中醒来,而后,便沉沦入无尽的追悔与思念。
痛彻神髓。
又如何能再来一次?
杨逸之热泪盈眶。
“不,师父。”
他跪倒在地。
“我,永远,都不会向您出手。”
秋璇轻轻一颤。
瞬息间,周围的一切都改变了模样,她站在一条幽暗的甬道中,四周都是狰狞的岩石。
她忍不住回头。
一扇雕绘着曼荼罗花纹的巨门缓缓开启,透出一座无尽宏伟的宫殿。
宫殿空旷而恢弘,通体由巨石砌成,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一道玉白的阶梯,一级级向上延伸着,仿佛要通向世界的尽头。
世界的尽头没有天堂,也没有炼狱,只有一尊石座。
云裳,宛如一朵黑色的花,绽放在洁白的石座上。一缕不知从何处透下的月光,如纱帐轻轻垂下,照亮了那人的容颜。
那人正低头,谛视着手中的一朵花。
暗狱曼荼罗之花。
月光之下,石座上的人是何等的美丽、高华、神秘,强大,正如她手中的暗狱曼荼罗,不可方物,亦无懈可击。
姬云裳。尘世间完美的传说。她的强大、庄严、雍容,甚至让人不敢去谛视那绝美的容颜。因为在大多数时候,她的美丽亦如冰霜,高华如神,却也不容亲近。
秋璇知道,其实侧容的她才是最美的。
只在这个角度,月光返照在她如水波一般的黑衣上,
起琉璃般的光影。于是,便能在偶然间看到,她低垂的眸子中泛起淡淡涟漪。
她手中的暗狱曼荼罗仿佛一面镜子,在不经意的瞬间,照出她的寂寞与忧伤。
秋璇不
感到一阵酸楚。
母亲。
这个称呼到了口边,却又生生
下。
亦是杀了自己父亲的人。
当郭敖施展出那招凤还巢的时候,她要极力克制,才能掩饰自己的痛苦。
父亲与母亲,曾是她最敬爱的人。但在那一剑之后,她无法再原谅母亲。从此,十年不
一语。
她甚至不告而别,逃回华音阁,躲在海棠花丛中,挥霍自己的年华。只为不想让前辈们看到她,再去感叹她多么像、或不像她的母亲。
但此时,她又见到了她。
她曾经是那么的敬她,爱她,又曾是那么的恨她,怨她。但此刻,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只想扑到她怀里,好好地哭一场。
这是不可能的。
一定是假的,就像一场梦。
姬云裳突然抬头,如冰玉镂刻的脸上展开一缕微笑。这微笑竟是如此的温柔,那一瞬,仿佛无尽夜
都与之同笑。
“璇儿,你要走么?”
秋璇怔怔地看着她,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沾
了衣襟。
她
不住,一步一步向石座走去。
是梦吗?
那就做一个美梦吧。
油纸伞随风飘去,只留下一袭黑衣。
四周,也在这一刻变得漆黑,水
声幽咽传来。郭敖一惊。夜
如云变幻,显出了一个他无比熟悉的人影。
以及一招无比熟悉的剑法。
凤还巢。
只是,这一剑,刺向的不是于长空,而是他自己。
纤手如玉,这一剑施展出来,是如此的完美,如此的强大。更让郭敖动容的,却是剑光后的容颜。
秋水为神的眸子中,含着刻骨的创痛。
他深深感到,这一剑承载的悲伤。
剑光没入了他的体身,但他却不躲闪。尖锐的剑锋在他的体身中肆
,他不愿招架。他只想看看,当这一切发生时,那双眸子,是否会有些不同的东西。
果然,那双眸子变得错愕,惶惑。
她猝然松手,想要
回剑,
回仇恨,
回此后十年的追悔。
郭敖吃力地鼓动内力,体身逆着剑锋冲了过去。他张开双手,想要抱住她。
是的,这一生,他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
他伤害她,欺骗她,背叛她。
如果真有可能,他宁愿用他的生命,换她一句原谅。
姬云裳。
虬髯客大笑,大风云掌排空而出。
“虬髯客,你敢伤我?”
这声音是如此熟悉,虬髯客大吃一惊,急忙住手。
油纸伞落,一张如冰玉镂刻的脸出现在他面前。这张脸虬髯客自然熟悉,这正是约他来此的南海观音。
虬髯客急忙跪倒,惶恐道:“观音…”
她淡淡道:“起来,我将赐给你天下无敌的力量!”
虬髯客满心欢喜地站了起来。他忽然觉得观音的容貌有些改变。至于是怎样的改变,他无法说出,只能感觉到,她有着与以前截然不同的气势。
隐约中,他似乎有了一个错觉。眼前这个女子,并不是南海观音,而是华音阁上一任仲君、曾经的曼荼罗阵主——姬云裳。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她愿意赐给他无敌的力量,是谁都无所谓。
“出掌。”
虬髯客犹豫着,大风云掌飞出。
剑光,自南海观音手中出现,那一剑,几乎连天空都切开。
虬髯客大喜,他确信,只要自己能学到这一剑,就一定能胜过卓王孙。他正想跪下,向南海观音致谢,却发觉,那一剑并没有停留。
剑光如天风海雨,向他猛烈地攻了过来。他的一切退路,全都被
噬,消灭。他大惊,惨叫,却眼睁睁地看着剑光没入自己的心口。
油纸伞缓缓飘落,伞上的桃花散在风中。
晏清媚嘴角挂着一丝隐约的笑意,看着漫天风云。
卓王孙,杨逸之,郭敖,虬髯客,秋璇,全都中了她的梦杀,沉沉睡去。
他们心中,都有一个无法逾越的阴影,那就是,姬云裳。
诚然,她不能胜过这些人的联手。任何人都不能。但,她却可以在他们心中模拟出最实真的幻影,最实真的心魔。
是姬云裳打败了他们。
她的笑意更盛,转向另外两个人。
兰丸脸色已吓得苍白,劲使地想将自己藏起来。万幸的是,晏清媚并没有太注意他,她的目光,锁定在另一个身上。
相思。
她绽开笑容:“过来。”
她的笑容中有神秘的魅惑之力,相思情不自
地向她走去。
她明知这样很不妥,却无法抵抗。
注释9:事详《华音韶·紫诏天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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