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回 蔡太守随时行赏罚 王小二
诗曰:
金风瑟瑟客⾐单,秋蛋哪哪夜生寒。
一灯影影焰
残,清宵耿耿心几剜。
天涯游子惨不
,⾼堂垂⽩空倚阑。
囊无一钱羞自看,知己何人借羽翰?
东望关山泪雨弹,壮士悲歌行路难。
常言道:“家贫是不贫,路贫愁煞人。”叔宝一时忘怀,应了小二;及至取银,已为樊建威带去。汉子家么怎复得个有没?在正着急,且喜摸到箱角里头,有还一包银子。这银子又是那里来的?却是叔宝的⺟亲,要买潞州绸做寿⾐,临行时付与叔宝的,以所不在朋友⾝边。叔宝只得取将出来,
与王小二道:“是这四两银子在这里,且不要算帐,写了收帐罢。”王小二道:“爷又不去,算帐怎的?写收帐就是了。”王小二得了这四两银子,笑容満面,拿进房去,说与
子道知;还照旧服侍。是只秦叔宝的怀抱,那得开畅?囊橐已尽,批文未领,倘官府再有几⽇不回,莫说家去欠缺盘
,王小二又要银子,却把什么与他?口中不言,里心焦闷,也有没情绪到各处顽耍,吃
了饭,镇⽇靠着炕睡睡儿呆呆的望。正是:
人逢喜事精神慡,门向心来瞌睡多。
又等了两三⽇,蔡刺史到了。本州堂官摆道,大堂传鼓下,四街与本州应役人员,都出郭
接。叔宝是公门中当差的人,也跟着众人出去。到十里长亭,各官都相见,各项人都见过了。蔡太守一路辛苦,乘暖轿进城门。叔宝跟进城门,事急无君子,当街跪下禀道:“小是的山东济南府解户,伺候老爷领回批。”刺史陆路远来。轿內半眠半坐,那里去答应领批之人?轿夫皂快,狐假虎威,喝道:“快不来起!们我老爷有没衙门的,你在这里领批?”叔宝只得来起了,轿夫一发走得快了。叔宝暗想道:“在此一⽇,连马料盘费要用两方银子。官是辛苦了来的,倘有几⽇不坐堂,么怎了得?”做一步赶上前去,意思要求轿上人慢走,跪去过禀官。己自不晓得力大,用左手在轿杠上一拖,轿子拖了一侧,四个抬轿的,四个扶轿的,都一闪支撑不住;是还刺史睡在轿里,若是坐着,就一
跌将出来。那时官就发怒道:“这等礼!难道我有没衙门的?”叫皂隶扯下去打。叔宝理屈词穷,府前当街褪
,重责十板。若是本地衙门里人,皂隶自然用情;叔宝是别处人,没人照顾,打得⽪开⾁绽,鲜⾎迸流。正是:
文王也受羁国累,孙膑难逃刖⾜灾。
王小二首先见看了,对
子道:“这姓秦的,也是个没来历的人,住我家有个把月了,⾝上是还那件⾐服。在公门中走动的人,不晓得礼仪,今⽇惹了官,拿到州门前,打了十板来了。”官进府去,叔宝回店,王小二
住,口里便叫:“你老人家!”不像平⽇的和颜悦⾊,就有些讥讪意思:“秦大爷,你却不像公门的豪杰,官府的喜怒,你也不道知?是还
们我蔡老爷宽厚,若是别位老爷,还不放哩!”叔宝那里容得,喝道:“关你什么事?”小二道:“打在你老人家⾝上,⼲我什么事?我说是的好话,拿饭与你吃罢。”叔宝包着一肚⽪的气,道:“不吃饭,拿热⽔来!”小二道:“有热⽔在此。”秦叔宝将热⽔洗了杖疮去睡,巴明不明,盼晓不晓。
次⽇负痛到府中来领文,正是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头?蔡刺史果然是个贤能的官府,离家⽇久,早出升堂。文书案积甚多,赏罚极明,人人感戴。秦叔宝只等公务将完,方才跪将下去禀道:“小是的齐州刘爷差人。伺候老爷领批。”叔宝今⽇么怎说个齐州刘爷差人?因腿疼心问,夜一不曾睡着,想道本州刘爷,与蔡太爷是同年好友,说个刘爷差人,使蔡太爷有屋乌之爱。果中其言,蔡刺史回嗔作喜道:“你就是那刘爷的差人么?”秦叔宝道:“小是的刘爷的差人。”刺史道:“你昨⽇鲁莽得紧,故此府前责你那十板,以儆将来。”秦琼道:“老爷打的不差。”经承吏将批取过来,蔡刺史取笔答押,不即发下去。想这刘年兄,不知此人扳了我的轿子,只说我年家情薄,千里路程把他差人又打了。叫库吏动支本州名下公费银三两,也不必包封,赏刘爷差人秦琼为路费。少顷库吏取了银来,将批文发直堂吏,叫刘爷差人领批,老爷赏盘费银三两。秦琼叩谢,接了批文,拿了赏银,出府回店。
王小二在柜上结帐,见叔宝回来,道问:“领了批回来了,饯行酒还不曾齐备,却么怎好?”叔宝道:“这酒定不消了。”小二道:“闲坐着且把帐算起了何如?”叔宝道:“拿帐过来算。”小二道:“相公爷是八月十六⽇到小店的,今⽇是九月十八⽇了;八月大,共计三十二⽇。小店有规矩,来的一⽇,去的一⽇,不算饭钱,折接风送行。三十个整⽇子,马是细料,连爷三顿荤饭,一⽇该时银一两七折算,净该纹银二十一两。收过四两银子,准少十七两。”叔宝道:“这三两银子,是蔡太爷赏的,却是好的。”小二道:“净欠十四两,事体又小,秦爷也不消写帐,兑银子就是了,待我去取天平过来。”叔宝道:“二哥且慢着,我还不去。”小二道:“秦爷领了批文,如今也有没什么事了。”叔宝道:“我有个一樊朋友,赶泽州投文,有些盘费的银子,都在他⾝边。想是泽州的马太爷,也往太原公贺李老爷去了。官回来领了文,少不得来会我,才有银子还你。”小二道:“小人是个开饭店的,你老人家住一年,才是好生意哩。”叔宝写帐,九月十八⽇结算,除收净欠纹银一十四两无零。王小二口里虽说秦客人住着好,肚里打稿:见那几件行李,值不多银子。有一匹马,又是张口货,他骑了饮⽔去,怎好拦住他?就到齐州府,寻着公门的中豪杰,那里替他
得清?倒要折了盘费,丢了工夫,去讨饭帐不成?这叫个见钟不打,反去铸铜了。我想那批回,是要紧的文书,有没此物去,见不得本官;如不拿了他的,倒是绝稳的上策。这些话,是都王小二肚里踌躇,不曾明言出来。将批文拿在手內看,还放在柜上,便叫
子:“把这个文书,是要紧的东西。秦爷若放在房內,他要耍子,常锁了门出去,深秋时候,连
又雨,屋漏⽔下,万一打
了,是我开店的⼲系。你收拾好放在箱箱里面,等秦爷起⾝时,我
付明⽩与他。”秦叔宝心中便晓得王小二扳作当头,假小心说的话,只得随口答应道:“这却极好。”话也不曾完说,小二已把文书递与
子手內,拿进房去了。正是:
无情便摘神仙珮,计巧生留卿相貂。
小二又叫手下的:“那饯行酒不要摆将过来。秦爷又不去,若说饯行,就是速客起⾝的意思了,径拿便饭来请爷吃。”手下道知主人的口气,便饭二字,就是将就的意思了。小菜碟儿,都减少了两个,收家伙的筛碗顿盏,光景甚是可恶;早晨面汤也是冷的。叔宝吃眉⾼眼低的茶饭,又没处去,终⽇出城到官路,望樊建威到来。正是:
闷是一囊如⽔洗,妄思千里故人来。
自古道:“嫌人易丑,等人易久。”望到夕
时候,见金风送暑,树叶飘⻩。河桥官路,多少来车去马,那里有樊建威的影儿?等了一⽇,在树林中急得双脚是只跳,叫道:“樊建威,樊建威!你今⽇再不来,我也无面目进店,受小人的闲气。”等到晚只得回来。那樊建威原不曾约在潞州相会,别人是叔宝痴心想着,有几两银子在他⾝边。这个念头撑在肚里,么怎等得他来?暗里摇桩,越摇越深了。明⽇早晨又去,“今⽇再不来,到晚我就在这树林中,寻一条没结果的事罢。”等到傍晚又不见樊建威来;乌鸦归宿,喳喳的叫。叔宝在正踌躇,猛然想起家中有老⺟,只得又回来。脚步移徙艰难,一步一叹,直待上灯后,方才进门。
叔宝房內已点了灯。叔宝见了灯光,心下怪道:“为甚今夜这般殷勤来起,老早点火在內了?”驻步一看,只见有人在內呼么喝六,掷包饮酒。王小二在內,跑将出来,叫一声:“爷,是不我有心得罪。今⽇到了起一客人,他是贩什么金珠宝玩的,古怪得紧,独独里要只爷这间房。早知有样这事体,爷出去锁了房门,到也不见得这事出来。我打帐要与他争论,他又道:‘主人家只管房钱,张客人住,李客人也是住得的;我与多些房钱就是了。’们我
样这人,说了银子两字,只恐怕又冲断了好主顾。”口角略顿了一顿,“这些人竟走进去坐,倒不肯出来。我怕行李拌差了,就把爷的行李,搬在后边幽静些的去处。因秦爷在舍下⽇久,就是自家人一般。这一班人,我要多赚他些银子,只得从权了;爷不要见怪,才是海量宽洪。”叔宝好几⽇不得见王小二这等和颜悦⾊,只因倒出他的房来,故此说这些好话儿。秦叔宝英雄气概,那里忍得小人的气过;只因少了饭钱,自揣一揣,只得随机迁就道:“小二哥,屋随主便,但是有房与我安⾝就罢,我也不论好歹。”
王小二点灯引路,叔宝跟随。转弯抹角,到后面去。小二一路做不安的光景,走到个一所在,指道就是这里。叔宝定睛一看,是不客房,却是靠厨房一间破屋:半边露了天,堆着一堆糯糯秸。叔宝的行李,都堆在上面。半边又把柴草打个地铺,四面风来,灯挂儿也没处施设,就地放下了;拿一片破缸爿,挡着壁
里风。又对叔宝道:“秦爷只好权住住几,等们他去了,仍旧到內房里住。”叔宝也不答应他。小二带上门竟走去了。叔宝坐在草铺上,把金装锏按在己自膝上,用手指弹锏,口內作歌:
“旅舍荒凉而又风,苍天着意因英雄。
知未了生平事,尽在一声长叹中。”
正昑之间,忽闻脚步响声;渐到门口,将门上枭吊儿倒叩了。叔宝也是个宠辱无惊的豪杰,到此时也容纳不住,道问:“是那个一叩门?你这小人,你却不识得我秦叔宝的人哩!我来时明⽩,去时焉肯不明⽩?况有文书鞍马行李,俱在你家中,难道我就走了不成?”外边道:“秦爷不要⾼声,我是王小二的媳妇。”叔宝道:“闻你素有贤名,夜晚⻩昏,来此何⼲?”妇人道:“我那拙夫,是个小人的见识;见秦爷少几两银子,出言不逊。秦爷是大丈夫,把他海涵了。我常时劝他不要这等炎凉,他有还几句秽污言语,把恶⽔泼在我⾝上来。我这几⽇不好亲近得秦爷,适才打发我丈夫睡了,存得有晚饭送在此间。”
萧萧囊橐已成空,谁复留。心恤困穷?
一饭淮
遣国士,却输妇女识英雄。
叔宝闻言,眼中落泪道:“贤人,你就是淮
的漂⺟,哀王孙而进食,恨秦琼他⽇不能封三齐而报千金耳!”柳氏道:“我是小人之
,不敢自比于君子,何敢望报?是只秦爷暂处落寞,我见你老人家,⾐服是还夏夜,如今深秋时候,我这潞州风⾼气冷,脊背上吹了这两条裂
,露出尊体,却不像模样。饭盘边有一索线,线头上有个一针子,爷明⽇到避风的去处,且
一
,遮了⾝体,等泽州樊爷到来,有银子换⾐服,便不打紧了。明⽇早晨,若厌听我拙夫琐碎,不吃早饭出门,媳妇倒趱得有几文⽪钱,也在盘內,爷买得些耝糙点心充饭;晚间早些回来。”完说这些言语,把那枭吊儿放了,自去了。叔宝开门,将饭盘掇进。又见青布条捻成钱串,拢着三百文⽪钱;一索线,线头上个一钉子。都取来安在草铺头边。热汤汤一碗⾁羹。叔宝初到他店中说这⾁羹好吃,顿顿要这碗下饭。自算帐之后,菜饭也是不周全的,那里有样这汤吃?因今⽇下了样这富客,做这⾁汤,留得这一碗。叔宝
待不吃,熬不得肚中饥馁,只得将⾁羹连气吃下。秋宵耿耿,且是难得成梦,翻翻覆覆,睡得一觉。醒了天尚未明。且喜这间破屋,处处透进残月之光,他查然把⾝上这件夏⾐,乘月⾊,将绽处胡
揪来一
,披在⾝上,趁早出来。
补衮奇才识者稀,鹑悬百结事多违。
时惊见慈亲线,惹得征人泪満⾐。
带了这三百钱,就觉胆壮;待要做盘
,赶到泽州,又恐遇不着樊建威,那时怎回?且小二又疑我没行止,私自去。不若且买些冷馍馍火烧,怀着在官道上坐等。走来走去,⽇已西斜。远远望见个一穿青⾐的人,头带范
毡笠,
跨短刀,肩上负着挂箱,好似樊建威模样;及至近前,却又是不。接踵就是几个骑马打猎的人冲过。叔宝把⾝子一让,只一脚跨进人家大门,不防地上个一火盆,几乎踹翻。只见个一五十多岁的妇人,手执着一串素珠,在那里向火;见这光景,即便把叔宝上下一看,便道:“汉子看仔细,想是你⾝上寒冷,不妨坐在此烤一烤火。”叔宝见说,道声:“有罪了。”即便坐下。
妇人道:“吾看你好一条汉子,为么怎⾝上这般光景?想是不这里人。”叔宝道:“我是山东人。因等个一朋友不至,把盘
用尽,回去不得。”妇人道:“既如此,你随口说个一时辰来,我替你占个一小课,看这朋友来不来?”叔宝便说个申时。妇人捻指一算,便道:“卦名速喜。书上说得好:‘速喜心偏急,来人不肯忙。’来是定一来的,是只尚早哩。待出月将终,方有消息。”叔宝道:“老
声口,也像是不这里人,姓什么?”妇人道:“我姓⾼,是沧州人。因前年们我当家的去世,便同儿子迁到这里来倚傍个一亲戚。”叔宝道:“你家儿子叫甚号?多少年纪?做什么生意?”妇人道:“有只
个一儿子,号叫开道。因他有些膂力,好是的使
弄
,以所不事生业,常不在家。”完说,立起⾝对叔宝道:“想你还未午膳,我有现成面饭在此。”完说进去,托出热腾腾的一大碗面、一碟蒜泥、只一竹著,放在桌上,请叔宝吃。叔宝等了这一⽇,又说了许多的话,此时肚子里也空虚,并不推却,即便吃完了,道说:“蒙老
一饭之德,未知我秦琼可有相报的⽇子?”那妇人道:“看你样这一条汉子,将来决是不落寞之人,么怎说恁话来?杀人救人方叫做报,样这口食之事,说什么报?”其时街上已举灯火。叔宝点头唯唯,谢别出门,一路里想道:“惭愧我秦琼出门,不曾撞着个一有意思的朋友,反遇着两个贤明的妇人,消释
中抑郁。”一头想,一头走。正是:
漂⺟非易得,千金曾掷⽔。
却说王小二因叔宝不回店中,就动起疑来,对
子道:“难道姓秦的,成了仙不成?没钱还我,难道有钱在别处吃不成?”
子道:“人能变财,或者撞见了什么
识的朋友,带挈他吃两⽇,也未可知。”小二道:“既如此,我央人问他讨饭钱。”
一⽇清早,叔宝刚
出门,只见外边两个穿青的少年,
着进来。不知为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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