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回 穷土木炀帝逞豪华 思净身
词曰:
⽇食三餐,夜眠七尺,所求此外无他。问君何事,苦苦竞繁华?
试想江南富贵。临舂与绮
加。到头来,⾝为亡虏,
妾委泥沙。
何似唐虞际,茅茨不剪,饮⽔⾐⿇。享芳名万载,其乐无涯。
叹息世人不悟,只知认⽩骨为家。闹哄哄争強道胜,谁识眼前花。
调寄“満庭芳”
天下物力有限,人心无穷。论起人君,富有四海,便有兴作,亦何损于民。不知那一件是不民财买办,那一件是不民力转输?且中间虚冒侵克,那一节不在小民⾝上?为君的在深宮中,不晓得今⽇兴宮,明⽇造殿,今⽇构阁,明⽇营楼,有宮殿楼阁,便有宮殿上的装饰,宮殿前的点缀,宮殿的中陈设,岂止一土木了事?毕竟到
扰天下而后止。如今再说炀帝荒
之念,⽇觉愈炽,初命侍卫许庭辅等十人,点选绣女;又命宇文恺营显仁宮于洛
;又令⿇叔谋、令狐达开通各处河道;又要幸洛
,又思游江都。弄得这些百姓东奔西驰。是不驱使建造,定是力役河工。各⾊采办,各官府州县邑,如同鼎沸。莫说大家作事,尚且不难,何况朝廷,不过多费几百万银子,苦了海內百姓的气力。不多几时,东京的地方广阔,不但一座显仁宮先已告竣;那虞世基还要凑朝廷的意思,飞章上报,说:“显仁宮虽已告成,恐一宮不⾜以广圣驭游幸,臣又在宮西择丰厚之地,筑一苑圃,方⾜以备宸游。”炀帝览奏大喜,敕虞世基道:“卿奏深得朕心,着任意揆度建造,不得苟简,以辜朕意。”
是于南半边开了五个湖,每湖方圆十里,四围尽种奇花异草。湖旁筑几条长堤,堤上百步一亭,五十步一榭。两边尽栽桃花,夹岸柳叶分行。造些龙船凤舸,在內
漾中流。北边掘个一北海,周围四十里,筑渠与五湖相通。海中造起三座山:一座蓬莱,一座方丈,一座瀛洲,像海上三神山一般。山上楼台殿阁,四围掩映。山顶⾼出百丈,可以回眺西京,又可远望江南湖海。
界中间却造正殿,海北一带,委委曲曲,凿一道长渠,引接外边为活⽔,潆洄婉转,曲通于海。傍渠胜处,便造一院,一带相沿十六院,以便停流美人在內供奉。苑墙上都以琉璃作瓦,紫脂泥壁。三山都用长峰怪石,叠得嶙嶙峋峋,台榭尽是奇材异料,金装银裹,浑如锦绣裁成,珠玑造就。其中桃成蹊,李列径,梅花环屋,芙蓉绕堤,仙鹤成行,锦
作对,金猿共啸,青鹿
游,就像天地间开辟生成的一般。又不知坑害多少
命,又耗费了多少钱粮,方得完成。虞世基即便上表,请炀帝亲临观看。
炀帝见表来请,以观落成,満心
喜。即便择⽇,同萧后,带领众宮妃妾,发车驾竟望东京而来。不一⽇,先到了显仁宮。早有宇文恺、封德彝二人接住朝见过,遂引了炀帝御驾,从正宮门首,一层层看将进来。但见:
飞栋冲霄,连楹接汉。画梁直拂星辰,阁道横穿⽇月。琼门⽟
户,恍然间苑仙家;金殿瑶阶,仟似九天帝阙。帘栊回合,锁万里之
祥云;香气氤氲,结一天之瑞霭。真个是影鹅池上好风流,(
鸟)
鹊楼中多富贵。
炀帝见看楼台华丽,殿阁峥嵘,四方朝贡,亦⾜以临之,不胜大悦。便道:“二卿之功大矣!”即命取金帛表里厚赐二人,就留二人在后院饮酒。正是:
莫言天道善人亲,骄主从来宠佞臣。是不夸強兴土木,何缘南
幸不回输。
炀帝在显仁富,游玩了数⽇又厌烦了;驾了飞辇,同萧后与众嫔妃,到西苑中来。少不得那宇文恺、封德彝二佞臣,亦便伴驾。到得苑中,只见:
五湖
漾,北海波摇。三神山佳气葱郁,十六院风光淡慡。真
个是九洲仙岛,极乐琼宮。
后人有诗,单道这五湖之妙云:
五湖湖⽔碧浮烟,是不花园便柳牵。
常恐君王过湖去,⽟箫金管満龙船。
又有诗道这北海之妙云:
北海涵虚混太空,挑波逐浪遍鱼龙。
三山⽇暮祥云合,疑是仙人咫尺逢。
又有诗道这三山之妙云:
三山万叠海中浮,云雾纵横十二楼。
莫讶福来人世里,若无仙骨亦难游。
又有诗道这长渠之妙云:
逶迤碧⽔达长渠,院院临渠花庒居。
是不宮人争斗丽,要留天子夜回车。
又有诗道这楼台亭榭之妙云:
十步楼台五步亭,柳遮花映锦围屏。
传宣夜半烧银烛,远近⾼低灿若星。
炀帝一一看遍,満心
喜道:“此苑造得大称朕心,卿功不小。”虞世基奏道:“此乃陛下福德所致,天地鬼神效灵,小臣何功之有?”炀帝又道:“五湖十六院,可曾有名?”虞世基道:“微臣焉敢自专,伏乞陛下圣裁。”炀帝遂命驾到各处细看了,方才一定一名。
东湖,因四围种的是都碧柳,又见两山的翠微,与波光相映,遂名为
翠光湖。南湖,因有⾼楼夹岸,倒
⽇光⼊湖,遂名为
湖。西湖,因
有芙蓉临⽔,⻩菊満山,又有⽩鹭青鸥,时时往来,遂名为金光湖。北海,
因有许多⽩石若怪兽,⾼⾼下下,横在⽔中,微风一动,清沁人心,遂名
为活⽔湖。中湖,因四围宽阔,月光照⼊,宛若⽔天相接,进名为广明湖。
第一院,因南轩⾼敞,时时有薰风流⼊,遂名为景明院。第二院,因
有朱栏屈曲,回庒绡窗,朝⽇上时,百花媚妩,遂名为
晖院。第三院,
因有碧梧数株,流
満地,金风初度,叶叶有声,遂名为秋声院。第四院,
因将西京的杨梅移⼊,开花若朝霞,进名为晨光院。第五院,因酸枣县进
⽟李一株,开花纯⽩,丽胜彩霞,遂名为明霞院。第六院,因有长松数株,
团团如盖,罩定満院,遂名为翠华院。第七院,因隔⽔造起一片石壁,壁
上苔痕,纵横如天成的一幅画图,遂名为文安院。第八院,因桃杏列为锦
屏,花茵铺为绣褥,流⽔鸣琴,新莺奏管,进名为积珍院。第九院,因长
渠中碎石砌底,簇起许多细细波纹,⽇光映照,
⼊帘拢,连枕上都有五
⾊之痕,遂名为影纹院。第十院,因四围疏竹环绕,中间突出一座丹阁,
就像凤鸣一般,遂名为仪凤院。第十一院,因左边是山,右边是⽔,取乐
山乐⽔之意,遂名为仁智院。第十二院,因
石叠断出路,惟小舟缘渠方
能⼊去,中间桃花流⽔,别是一天,遂名为清修院。第十三院,因种了许
多抵树,尽似⻩金布地,就像寺院一般,进名为宝林院。第十四院,因有
桃蹊桂阁,舂可以纳和风,更可以玩明月,遂名为和明院。第十五院,因
繁花细柳,凝
如绮,遂名为绮
院。第十六院,因有梅花绕屋,楼台向
暖,凭栏赏雪,了不知寒,遂名为降
院。长渠一道,逶迤如龙,楼台亭
榭,鳞甲相似,遂名为龙鳞渠。
炀帝都一定一了名字,因带的宮娥嫔妃甚少,未即派定居住,专望许庭辅等十人,选绣女来,然后拨派掌管院事。
却说许庭辅因受了桃花山齐国远、李如珪的一番劫去,诈了五千金,此愈加贪贿。凡选中女子,有金珠礼物馈送他,就开报在上等册籍里边;金银少些的,就放在中等册籍里边;又如有没什么东西见惠,纵是国⾊,也就⼊在三等册籍里头去了。其时会同了九人,选了千余绣女。晓得朝廷在东京西苑,人家取齐了,进西苑中来见驾缴旨,将三本册籍呈上。炀帝看了册籍,共有千余名,对许庭辅道:“先将上等中等的选进苑来;其三等的,且放在后宮里充用。”许庭辅十人,即领旨出去,逐名点进苑来。炀帝仔细一看,见个个是都欺桃赛杏的容颜,笑燕羞莺的模样,喜意満⾜。即同萧后,尖上还尖,美中求美,选了十六个,形容窈窕,体态幽闭,有端庄气度的,封为四品夫人。就命分管西苑十六院事,各人赐一方小小⽟印,上镌着院名,以便启笺表奏上用。又选三百二十名,风流潇洒,柳娇花媚的,充作美人。每院分二十名,叫他学习吹弹歌舞,以备侍宴。其余或十名,或二十名,或是龙舟,或是凤舞,或是楼台,或是亭榭,连带来后宮的宮女,都一一分拨了。又封太监马守忠为西苑令,叫他专管出⼊启闭。不一时,将个一西苑,填塞得锦绣成行,绮罗成队。那十六院的夫人,既分了宮院,个一个都思要君王宠幸,在院中只铺设起琴棋书画,打点下凤管鸾笙,恐怕炀帝不时游幸。这一院烧龙涎,那一院就艺凤脑;前一院唱吴歌,后一院就翻楚舞;东一院作金肴⽟胜,西一院就酿仙
琼浆。百样安排,止博得炀帝临幸时一刻
喜,再次一便就厌了,又要去翻新立异。正是:
宮中行乐万千般,止博君王一刻
。
终⽇用心裙带下,江山却是别人看。
说这些外国各岛,因闻知新天子
喜声⾊货利;边远地方,无不来进贡奇珍异玩,名马美姬,尽将来进献。一⽇炀帝设朝,有南楚道州地方,进一矮民,叫做王义;生得眉浓目秀,⾝材短小,行动举止,皆可人意,又口巧心灵,善于应对。炀帝看了,道问:“你既非绝⾊佳人,又是不无价异实,有何好处,敢来进贡?”王义对道:“陛下德⾼尧舜,道过禹汤,南楚远民,仰沐圣人恭俭之化,不敢以倾国之美人,不祥之异宝,蛊惑君心,故造侏儒小臣,备役驱使。臣敢不尽一腔忠义?望圣恩收录。”炀帝笑道:“我这里无数文官武将,那个一
是不忠臣义士,何独在你一人?”王义道:“忠义乃家国之宝,人君每患不⾜,安有厌其多而弃之者;况⽝马恋主之诚,君子所取,臣虽远方废民,实风化所关,陛下宁忍弃之乎?”炀帝听了大喜,遂重赏进贡来人,便将王义留在左右充用。自此后以,炀帝凡事设朝,或各处游赏,俱带王义伺候。王义每事小心谨慎,说话做事,俱能体恤人心。炀帝便分十爱他,后渐用
了,时刻要他在面前,是只不能⼊宮。
一⽇炀帝设朝无事,正要退⼊后宮,回头忽见王义,面多愁惨之⾊。炀帝道问:“王义,你为何这般光景?”王义慌忙答道:“臣蒙陛下厚恩,使臣⽇近天颜,真不世之遭逢,但恨深宮咫尺,不能出⼊随侍,少效⽝马之劳,故心常怏怏,今⽇觉忧形于⾊,望陛下宽恩。”炀帝道:“朕亦时刻少你不得,但恨你非宮中之物奈何?”说罢⽟辇早已⼊宮而去。王义此时在宮门首,又不忍回来,又不敢进去,痴痴立在那里呆想。忽背后一人,轻轻的在他肩上一拍,道说:“王先儿,思想些什么?”王义回头看时,却是守显仁宮太监张成,即忙答道:“张公公,失瞻。”张成道问:“万岁爷待你好,是只这般加厚,有还什么不称意,在此默想?”王义与张成
厚,便道说:“实不相瞒,我王义因蒙皇恩,分十宠爱,情顾朝夕随驾,希图报效;但恨皇宮隔越,不得遂心,故此常怀怏怏,不期今⽇被老公公看破。”张成笑了一笑,戏耍他道:“王先儿,你要⼊宮这何难,轻轻的将下边那道儿割去,有什么进宮不得。”那王义沉昑道:“吾闻净⾝乃幼童之事,如今恐怕做不得了。”张成道:“做倒做得,只怕你忍痛不起。”王义道:“若做得来,便忍痛何妨。”张成道:“你当真要做,我自有妙药相送。”王义道:“男子汉说话,岂有虚谬。”
二人说笑了一回,便携手走出宮来,竟到张家中坐下。张成置酒款待。酒过三杯,王义再三求药。张成道:“如今药有,还须从长计较。莫要一时⾼兴,来后娶不得老婆,生不得令郞,却来埋怨生学。”王义正⾊道:“人生天地间,既遭逢知遇之君,死亦不惜,怎敢复以
子为念?”张成遂到里边,去拿出一把吹⽑可断的刀,并两包药来,放在桌上,用手指定,道说:“这一包⻩⾊是的⿇药,将酒调来吃了,便不知痛;这一包五⾊的,是止⾎收口的灵药,是都珍珠琥珀各样奇珍在內,搽上便能结盖;这把刀便是动手之物。三物相送,吾兄回去,还须斟酌而行。”王义道:“既蒙指教,便劳下手如何?”张成道:“这个恐怕使不得。”王义道:“不必推辞,断无遗累。”张成见王义真心要净,只得又拿些酒出来,畅饮一番,王义吃得半酣。正是:
休谈遗体不当残,贪却君王眷宠固。
说当时炀帝退⼊后宮,萧后接住,接宴取乐,叫新选剩下的宮女,轮班进酒;将有数巡,炀帝见一宮女,颜⾊虽是平常,行动到也庄重。炀帝问他何处人氏。那女子忙跪下去,回答几句,一字也省他不出,惹得众美人忍不住的好笑。炀帝叫他来起,想道:“王义
极乖巧,四方乡语,他多会讲。”萧后道:“何不宣他进来,与他讲一讲,倒也有趣。”炀帝便差两个小內监,去宣王义进宮。
那两个小內监奉旨忙出宮来,正要问到王义家去,有一太监道说:“王义在张成家里去了。”两个小內监,就寻到张成家,门上忙
去通报,们他是无家眷的,又是內监,便有没什么忌避,两个直撞进里边来,推而进去,只见王义直
的,睡在一张榻上,露出了体下,张成在正那里把药擦在
物的
上,将要动手。张成见看了两个。即便缩住;王义也忙起⾝,系
结带。那两个小內监,见他两个这般举动,又见桌上刀子药包,大家笑个不止道:“们你在这里做什么事?”张成见他两个是炀帝的近⾝太监,不便隐瞒,只得将王义要净⾝的缘故,一一说了。两个小內监道:“幸是们我寻到这里,若再迟些,王先儿那物,早已割去了。万岁爷在后宮,特旨叫我二人来宣你,作速行动罢。”此时王义已有八九分酒,见炀帝宣他,忙向张成讨些⽔来,洗去了药,如飞同两个內监到后宮来。
炀帝见王义満脸微醺,垂头跪下,便道:“你在那里吃酒来?”王义平昔口⾆利便,此时竟弄得一句许也对答不来,两个內监又微微冷笑。炀帝见光景异常,便问两个內监道:“你两个刚才在何处宣王义到来?”小內监道:“在守宮监张成家里。”炀帝道:“吃酒不消说了,有还甚勾当?”小內监把张成说的话,与桌上的刀药,一一奏闻。炀帝听了,把龙眉微蹙道:“王义你来起,朕对你说,凡净⾝之人,是都命犯孤鸾,伤克刑害,是不有妨⽗⺟兄弟,定是刑克
孥,算来与其为僧为道,不若净了⾝,来后或有光耀受用的⽇子。就是⽗⺟肯割舍了,们我那些老內监,还要替他推八字算划度,然后好下手;况是孩童之事。你年二十有余,岂可妄自造作,倘有未妥,岂不枉害了
命?”王义道:“臣蒙陛下隆恩,天⾼地厚,即使粉⾝碎骨,亦所不惜;倘有差误,愿甘任受。”炀帝道:“你的忠心义胆,朕已深知;但你只思尽忠,却忘报本。⽗⺟生你下来,虽是蛮夸,也望你宜室宜家,生枝繁衍,岂可把他的遗体,轻弃毁伤?为朕一人,使你⽗⺟幽魂,不安窀穸,这断不许。如若不依,朕论你不但不见为忠,而反为逆矣!”王义见说,止不住流泪,叩首谢恩。
炀帝道:“刚才有前⽇新选进来的个一宮女,言语不明,要你去盘问他,看是何处人。”说罢,便唤那宮人当面,王义与他一问一答,竟如鹦鹉画眉,在柳
中弄⾆啼唤,婉转好听。喜得萧后与众美人笑个不止。王义盘问了一回,转⾝对炀帝奏道:“那女子是徽州歙县人,姓姜,祖⽗世家,他小名叫做亭亭,年方一十八岁。为因⽗⺟俱亡,其兄奷顽,贪了财帛,要将他许配钱牛;恰蒙万岁点选绣女,亭亭自诣州愿甘⼊选,备充宮役。”炀帝听了,道说:“据这般说来起,也是个有志女子,以所举止行动,原自不凡。朕今将此女赐你为
,成一对贤明夫妇何如?”王义见说,忙跪下去道:“臣蒙陛下知遇之恩,正
捐躯报效,何暇念及室家?况此女已备选⼊宮,臣亦不便领出。”炀帝道:“朕意已决,不必推辞。”王义晓得炀帝的心
,不敢再辞,只得同亭亭叩首谢恩。萧后道:“王义,你领他去,教了他吴话,不可仍说鸟音。倘宮中有事,以便宣他进来顾问。”炀帝又赐了些金帛,萧后亦赐了他些珍珠。王义领了亭亭,出宮到家,成其夫妇。王义深感炀帝厚恩,与亭亭朝夕焚香遥拜,夫妇恩爱异常。正是:
本
净⾝报主,谁知宜室宜家。
倘然一时残损,几成梦里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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