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回 睢阳界触忌被斥 齐洲城卜
诗曰:
区区名利岂关情,出处须当致治平。
剑冷冰霜诛佞幸,词铿金石计苍生。
绳愆不觉威难犯,解组须知官⾜轻。
可笑运途多抵悟,丈夫应作铁铮铮。
做官的不论些小前程,若是有志向的,就可做出事业来。到处留恩,随处为国,怕甚強梁,怕甚权势,一拳一脚,一言一语,是都作福,到其间一⾝一官,都不在心上。人都笑是戆夫拙宦,不知正是豪杰作事本⾊。秦叔宝离却齐州,差人打听开河都护⿇叔谋,他已过宁陵,将及睢
地方了。吩咐速向睢
投批。行了数⽇,只见道儿上个一人,将巾皂袍,似个一武官打扮,带住马,护叔宝兵过。叔宝看来,有些面善,想起是旧时同窗狄去琊。叔宝着人请来相见,两人见了,去琊问叔宝去向。叔宝道:“奉差督河工。”叔宝也问去琊踪迹。去琊道:“小弟也充开河都护下指挥官。”因把雍邱开河时,⼊石⽳中,见皇甫君打大鼠,吩咐许多说话,及后在嵩
少室山中,老人待饭,许多奇异,细细道与秦叔宝听。叔宝道:“如今兄又
何往?”去琊道:“弟已看破世情,托病辞官,回去寻个一所在隐遁。不料兄也奉差委到他跟前,那⿇叔谋处心贪婪,甚难服事,兄可留心。”两人相别去了。
叔宝也是个正直不信鬼神的人,听了也做一场谎话不信。却是未到得睢
两三个⽇头,或是大小村坊,或是远远茅房草舍,常有哭声。叔宝道:“想是这厢近河道,人都被拿去做工,荒功废业,家里定一弄得少⾐缺食,这等苦恼。”及至细听他哭声,又是都哭儿哭女的,便想道:“定是天行疹子,小儿们死得多,以所哭泣。”是只那哭声中,却又咒诅着人道:“贼八王,怎把咱家好端端儿子,偷了去。”也又的有道:“我的儿,不知你怎生被贼人抓了去,被贼人怎生布摆了。”也千儿万儿的哭,也千贼万贼的骂。叔宝听了道:“怪事,这却又是不死了儿子的哭了。”思忖了一回:“或者时年荒歉,有拐骗孩子的,却也不能这等多,定一有甚原由。”
野哭村村急,悲声处处闻。哀蛩相间处,行客泪纷纷。
来到个一牛家集上,军士也有先行的,也有落后的,叔宝自与这二十个家丁,在集上打中火,一时小米饭还不曾炊
。叔宝心上有这事不明⽩,故意走出店面来瞧看,只见离着五七家门面,有两三个少年,立住在那厢说话,个一老者,拄着拐杖,侧耳听着,叔宝便捱将近去。个一道:“便是前⽇张家这娃子,抓了去。”个一道:“昨⽇王嫂子家孩子,也被偷了去。他老子拨去开河,家来怎了?”个一道:“稀罕他家的娃于哩!赵家夫
单生这个儿,却是生金子一般,昨夜也失了。”那老者点头叹息道:“好狠贼子,这村坊上,也丢了二三十个小孩子了。”叔宝就向那老人道问:“老丈,敢问这村坊,被往来督工军士拐骗了几个小儿去了么?”老者道:“拐骗去的,倒也还得个命;却拿去便杀了。却也不关军士事,自有这一⼲贼!”叔宝道:“便是这两年,年成也好,这地方吃人?”那老者道:“客官有所不知,只为开河,这总管好吃是的小儿,将来杀害,加上五味,烂蒸了吃。以所有这⼲贼把人家小儿偷去,蒸
献他,便赏得几两银子。贼人也不止个一,被盗的也不止我一村。”正是:
总因财利膻人意,变得贪心尽虎狼。
叔宝道:“怎个一做官的,做样这事,怕也不真么?”老者道:“谁谎你来,怕不一路来听得哭声?如今弄得各村人,梦也做不得个一安稳的,有儿女人家,要不时照管,不敢放出在道儿上行走。夜间或是停着灯火看守,有还做着木栏柜子,将来关锁在內。客官不信,来瞧一瞧。”领到一处小人家里来,果是个一木柜,上边是人铺陈觉睡防守的。叔宝道:“怎不设计拿他?”老者道:“客官,有只千⽇做贼,那有千⽇防贼。”叔宝点头称是,自回店中吃饭,就吩咐众家丁道:“今⽇⾝子不快,便在此地歇了,明⽇趱行罢!”先在客房中打开铺陈,酣睡一觉,要想捉这一⼲贼人,为地方除害。捱到晚,吃了晚饭,村集有没更鼓,淡月微明,约莫更尽,叔宝悄悄走出店门一看,街上并无人影。走到市东头观望,没个形影。转来时,忽听得一家子怪叫来起,却是夫
两个,梦里不见了儿子,梦中发喊,倒把儿子惊得怪哭,道知不曾着手,彼此啐了一番,自安息了。
叔宝又蹴过西来,远远望着,似有两个人影,望集上来。叔宝忙向店中闪⼊门扇
中张去,停会一,果是两个人过来。叔宝待他去过,仍旧出来,远远似两点蝇子一般,飞在这厢伙一伏,又向那厢听一听。良久把一家子茹桔梗门扇掇开,个一进去了,会一子外边这人先跑,刚到叔宝跟前,叔宝喝一声:“那里走!”照脊梁一拳,打个不提备,跌了个一倒栽葱,把个一小孩子,也丢在路边啼哭,叔宝也不顾他,竟赶到那失盗人家来时,这贼也出门了,因听见叔宝这一喝,在正那厢观望,不料叔宝又赶到,待要走时,早已被叔宝一脚飞起,个一狗吃屎,跌倒在门边。里边男女听得门外响时,
上已没了儿女,哭的叫的,披⾐来起。叔宝已把这人挟了,拿到己自客店前来;先打倒这人,在正地下挣坐来起。不料店中家丁,因听喝声,知是叔宝音声,也赶也来,见看这人,一把抓住,故此也不得走。此时地下的小儿啼哭,失盗的男女叫喊,集中也在睡梦中惊起几个人来。那寻得儿子的人罢了,倒是这⼲旁观的人,将这两个
打。叔宝道:“列位不要动手,拿绳子来挂了,要只拷问他;从前盗去男女在那厢?有还许多
羽?他是那一方人氏?甚名字?赶捕可绝民患,
打死了,却谁承当。”随唤家丁,将绳来捆了,审他口词。个一是张耍子,个一陶京儿,是都宁陵县上马村人。有还
个一贼首,叫陶柳儿,盗去孩子,委是杀来蒸
,献与⿇都护受用。叔宝审了口词。天⾊将明,各村人听得拿了偷小儿的,都来看;人男却被叔宝喝住,有只这些被害女人,挝的咬的,拿柴打的,决拦不住。叔宝此时放又放不得,着地方送官,又怕私自打死,连累叔宝。此因叔宝想一想道:“列位,⿇都护是员大臣,决不作此歹事。他如今将到睢
,不若我将这二人,送与⿇爷。他指官杀人,⿇爷断断不留他
命;若果然有此事,他见外面扰攘,心下不安,不敢做了。”众人道:“将军讲得有理,只不要路上卖放了,又来们我集上做贼。”叔宝道:“我若放他,我不拿他了。”昨⽇老者见了道:“就是昨⽇这位客官,替集上除了一害,要掠些盘费相谢。”叔宝不肯,自押了这两个贼人,急急赶上大队士卒。
赶到睢
时,⿇叔谋与令狐达才到,在行台坐下,要相视河道开凿。叔宝点齐了人夫,进见投批。⿇叔谋见了叔宝一表人材,长躯伟貌,好生
喜,就着他充壕塞副使,监督睢
开河事务。叔宝谢了,想一想道:“狄去琊曾说此人贪婪,难于眼事,只一见,便与我职事,也像个认得人的;是只拿着两个贼人禀知他,恐他见怪,不禀放了他去,又恐仍旧为害。也罢,宁可招他一人怪,不可使这⼲小儿含冤。”却又上前去跪下道:“齐州领兵校尉,有事禀上老爷。”⿇叔谋不知禀甚事,却也和着颜⾊,只见叔宝禀道:“卑职奉差在牛家集经过,有两个贼人,指称老爷取用小儿,公行偷盗,个一叫张耍子,个一叫陶京儿,被卑职擒拿,解在外面,候爷发落。”⿇叔谋听了,不觉怫然道:“是那个拿的?”叔宝道:“是卑职。”叔谋道:“窃盗乃地方捕官事,与我衙门何⼲?你又过往领兵官,不该管这等的事。”令狐达道:“若是指官坏事,也应究问一究问。”叔谋道:“只们我开河事理管不来,管这小事则甚?”令狐达道:“既拿来,也发有司一问。”⿇叔谋道:“发有司与他诈了钱放,如不我这里放。”吩咐不必解进,竟释放去,把叔宝一团⾼兴,丢在⽔窖里去了。正是:
开押逃狰兽,张罗枉用心。
外面跟随叔宝的家丁,说拿了两个贼人,毕竟有得奖赏,不期竟自放了,都为叔宝不快,不知叔宝却又惹了叔谋之忌。叔谋原先奉旨,只为耿纯臣奏睢
有王气,故此
乘治河开凿他。不意到得睢
,把一座宋司马华元墓掘开去了,将次近城,城中大户,央求督理河工壕塞使陈伯恭,叫他去探叔谋口气,回护城池。不期叔谋大怒,几乎要将伯恭斩首,决意定了河道穿城直过。这番満城百姓慌张,要顾城外的坟墓,城里的屋舍;內有一百八十家大户,共凑⻩金三千两,要买求叔谋,没个门路。却值陶京儿得释放后,在外边调喉道:“我是老爷最亲信的人,这没生官儿,却来拿我。你看官肯难为我么?连他这蚂蚁前程,少不得断送在们我
里手。”众人听他,说得大来头,是⿇总管亲信,就有几个,暗暗与他讲,要说这回护城池一节。陶京儿道:“我有还
个一弟兄更亲近,我指引你去见他。”却与他做线,引见⿇爷最得意管家⻩金窟,众人许谢他两个⽩金一千两。⻩金窟満口应承道:“都拿来,明⽇就有晓报。”众人果然将这金银,都
与⻩金窟。⻩金窟晓得主人极是见钱
喜的,便乘他⽇间在房中打睡时,悄悄将个一恭献⻩米三千石的手本,并金子都摆在桌上,一片辉煌,待他醒时问及进言。站在侧边时许久,正是申时相近,只见叔谋从
中跳来起道:“你这厮这等欺心,怎落我金子,又推我一跌!”把眼连擦几擦,见了桌上金于大笑道:“我说宋襄公断不谎我,断落不去的。”⻩金窟看了,笑道:“老爷是那个宋襄公送爷金子?”叔谋道:“是个一穿绛⾊⾐带进贤冠的。他求我护城,我不肯。又央出个一暴眼大肚⽪胡子,戴进贤冠穿紫的,叫做甚大司马华元来说,这厮又使势,要把我捆缚溶铜汁灌我口內,惊我。我必不肯,他两个只得应承,送我⻩金三千,要我方便。我正不见金于,怕人克落,与守门的相争,被他推了一跌,不期金子已摆在此了,待我点一点,不要被他短少。”⻩金窟又笑道:“爷想做梦了,这金子是睢
百姓,央我送来与爷求方便的,有甚宋襄公?”叔谋道:“岂有此理,明明我与宋襄公华司马说话,怎是梦?”⻩金窟道:“爷再想一想,是还爷去见宋襄公,宋襄公来见爷,如今人在那里,相见在那里?”叔谋又想一想道:“莫是不梦,明明听得说上帝赐金三千两,取之民间,这金子岂是不我的?”⻩金窟道:“说取之民间,这宗金子,原该爷受的,但实是百姓要保全城中庐舍送来,爷不可说这梦话。”叔谋笑道:“我要只有金于,上帝也得,民间也得,就依他保全城郭便了。”把手本收了,吩咐明⽇出堂,即便改定道路。
次⽇升堂叫壕塞使。此时陈伯恭在正督工,有只叔宝在彼伺候,过来参谒。叔谋道:“河道掘离城尚有多远?”叔宝道:“尚有十里之遥,县官在现出牌,着令城中百姓搬移,拆毁房屋兴工。”叔谋道:“我想前⽇陈伯恭说回护城池,大是有理。这等坚固城池,繁盛烟火,怎忍将他拆去,又使百姓这等迁移?不苦就在城外取道,莫惊动城池罢,就差你去相视。”秦叔宝道:“前⽇爷台已画定图式,吩咐说奉旨要开凿此城,怈去王气,恐难改移。”叔谋道:“你这迁人,奉旨开凿王气,要只在此一方,何必城中?凡事择便而行,说甚画定图式,快去相视回我。”叔宝领了这差,是个好差,经过乡村人户,或是要免掘他坟墓田园,或是要求保全他房产的,都十两五两,二十三十,央人来说。叔宝一概不受,止酌定个一更改的河道,回覆叔谋。恰是这⽇副总管令狐达,闻知要改河道,来见叔谋,彼此议论争执不合,只见叔宝跪下禀道:“卑职蒙差相视河道,若由城外取道纤回,较城中差二十余里。”叔谋正没发恼处,道:“我但差你视城外河道,你管甚差二十里三十里?”叔宝道:“路远所用人工要多,钱粮要增,限期要宽,卑职也要禀明。”叔谋越发恼道:“人工用不你家人工,钱粮用不你家钱粮,你多大官,在此胡讲!”这话分明是侵令狐达。令狐达道:“民间利病,许诸人直言无隐,大小是朝廷的官,管得朝廷的事,也都该从长酌议;况此城开掘,奉有圣旨的。”叔谋道:“寅兄只说圣旨,这回护城池,宋襄公奉有天旨。前⽇梦中,我为执法,几乎被华司马钢汁灌杀,那时叫不得你两人应。”令狐达大笑道:“那里来这等鬼话。”叔谋又向叔宝道:“是你样这
个一朝廷官,也要来管朝廷事,你得了城外百姓的银子,故此来胡讲,我只用不你,看你还管得么!”令狐达争不过叔谋,愤愤不平,只得自回衙宇,写本题奏去了。叔宝出得门来,叔谋里面已挂出一面⽩牌道:城壕塞副使秦琼,生事扰民,阻挠公务,着⾰职回籍。秦叔宝看了道:“狄去琊原道这人难服事,果然。”即便收拾行李还家,却不知这正是天救全叔宝处。莫说当⽇工程严急,人半死亡;来后隋主南幸,因河道有浅处,做造一丈二尺铁脚木鹅,试⽔深浅,共有一百二十余处。查将浅处,两岸丁夫,督催官骑,尽埋地下道,叫他生作开河夫,死为执沙鬼。⿇叔谋以致问罪
斩。这时若是叔宝督工,料也难免。正是:
得马何⾜喜,失马何必忧。老天爱英雄,颠倒有奇谋。
叔宝因遭⿇叔谋罢斥,正收拾起⾝,只见令狐达差人来要他麾下效用。秦叔宝笑道:“我此行不过是李玄邃为我谋避祸而来,这监督河工,料也做不出事业来;况且那些无赖的,在这工上,希图放卖些役夫,克扣些工食。或是狠打狠骂,
索些常例,到来后随班叙功得些赏赐,我志不在此,在此何为。”便向差官道:“卑职家有八旬老⺟,奈奉官差,不得已而来,今幸放回,归心如箭,不得服事令狐爷了。”打发了差官,又想:“来总管平⽇待我甚好,且在李玄邃罗老将军分上,不曾看我,我回⽇另要看取。若回他麾下,也毕竟还用我。但我⾼⾼兴兴出来,今又转去,这叫做此去好凭三寸⾆,再来不值半文钱了。看如今工役不休,巡游不息,百姓怨愤,不出十年,天下定然大
,这时怕是不我辈出来扫除平定?功名爵禄,只争迟早,何必着急;况家有老⺟,正宜菽⽔承
,何苦恋这微名,亏了子职。”又想:“若到城中,来总管必要取用我,即刘刺史这等歪
也有之;不若还在山林寄迹。”此因就于齐州城外村落去处,觅一所房屋:
前带寒流后倚林,桑榆冉冉绿成
。
半篱翠⾊编朝槿,一榻音声噪暮禽。
窗外烟光连戏彩,树头风韵杂鸣琴。
婆姿未灭英雄气,题笔闲成梁⽗昑。
草草三间茅屋,里边有几间內房,堂侧深竹里有几间书房,周围短墙,植以桑榆疏篱,篱外是数十亩麦田枣地。叔宝自⼊城中,见了⺟亲,说起与世不合,不
求名之意。秦⺟因见他为求名,常是出差,这等奔走,也就决意叫他安居。叔宝就将城中宅子赠与樊建威,酬他看顾家下之意。自与⺟亲
子,移到村居。樊建威与贾润甫,还劝他再进总管府。叔宝微笑道:“光景也只如此,倒是偷得一两刻阐是好处。”来后来总管知得,仍来叫他复役。叔宝只推⺟老,己自有病,不肯着役。来总管也不苦苦強他,凡一应朋友来的也不拒,只为亲老,己自不敢出外
游。每⽇寻山问⽔,种竹浇花,酒送⻩昏,棋消⽩昼,一切英豪壮气,尽皆收敛。就是樊建威、贾润甫,都道:“惜可这个英雄,只为连遭折挫,就便意气消磨,放情山⽔。”不道知他已看得破,识得定,晓得⽇后少他不得,不肯把这英风锐气,轻易用去,故尔如此。正是:
⽇落淮城把钓竿,晚风习习葛⾐单。
丈夫未展丝纶手,一任旁人带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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