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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谣曲一九九零(散文诗)
 (一)

 我从前在我的病中认识了你的,我像在病中珍惜健康一样珍惜你。在这个肮脏的世界上我病了很久,我的期望、耐心,都快像风雨之夜的灯花一般熄灭了,而这时,是你,你的情谊拨亮了我,你雪白的双手托举着我继续燃烧,照亮沿途的尘灰。

 凭着体的力量,我和众人—起在泥淖中、在手臂之林里挣扎了二十年,尝艰辛、备受摧残,到今天我才发觉,生者从来只是在你目光的默许下领受尘世的荣光和令名,逝者是在你手臂的帮助下拆去骨头和肌,进入音乐的世界。你并且嘱他们把对鲜花的眷恋也留在浑浊的那—边。

 你是我命运中最光明的部分,是我一生的内容。

 在病中,我留意过天空和云,留意过水、树林和岸,我注意到一颗小草从泥土中拱出,在与泥土的抗争中领悟力量;一只小船无人驾驭,仅仅在—阵微风的召唤下就离开了系绳的岸,驶出港湾。我同情它们,合着泪水凝望它们的身影。我用阳光底下存在过的一切来怀念你,以及围绕着你而到来,而逝去的时间。

 因为相信爱,相信最黑暗的角落也逃脱不了爱的打击,我准备容忍—切。我可以容忍你涉足的河,伸出花的手臂‮摸抚‬你;我可以容忍院落里的向葵以你的姿势与形象在天空下生长,像你一样笑着把头朝向太阳;我可以容忍小鸟以你的声音,在含的枝头歌唱。

 但是每天早晨我都在诅咒,诅咒朝霞与你争夺脸上的红晕;同时每个黄昏我都在祈祷,我祈祷夜晚你深藏的美丽在月光下得到解放。

 (二)

 我对你可以有无数种称呼:朋友、仇敌、远方的来客、陌生的路人。信心满怀的时候我这样称呼你,每一声都是清晰与甜蜜的;郁郁寡的时候我这样召唤你,每一句话都是真挚的,像雪花一样洁白。在茅舍的檐下,在溪岸的草坪,我闭口不言;在喧嚣的人群中,在爆竹缤纷的碎片里,我缄默如故。我把这一声呼唤捧在心口,千里迢迢来造访你,只为了跪在你的脚下,在开口之前先痛哭一场。

 我对你可以有无数种称呼。可我,我的爱,我该怎样来称呼自己?

 我应当是粘土,当你走过田埂,迈过土堘踩到我口时,我要紧紧抱住你赤的双足不放;我应当是一张草叶,当你采了大把鲜花在瓷瓶里,我就藏在花丛间偷偷的注视你;而当夜晚来临,花儿都睡去的时辰,我还可以倾听你香甜的鼾声,然后在你呼吸的节奏里成眠。

 但我,我不愿和你贴得太近当我们贴近—朵花,我们难于闻到花的芳香;当我们贴近一片泥土,我们难于看清泥土的颜色。我只想远远地看你,透过风的轻纱看你,透过雾的隙看你,从湖水明净的反光中认识你并领略尘世的幸福。

 我宁愿在雨的日子忘掉你,然后在阳光明媚的天空下想起你。

 每一次你都是崭新的,我都可以把崭新的称呼奉送给你。我的爱,你使我的眼眶尽,又使我的怀永远晴朗。

 (三)

 当冰雹砸碎了檐头的瓦片,你要在雨夜举着伞来探望我,走边桥头摘—朵路边的梅花,把漉漉的花朵揣到怀里来探望我。

 对路人的询问你不要理睬,对路入的邀请你不要动情。你要赤着脚蹚水而来,你还要用肌肤温暖藏在怀里的花朵,带着花朵来探望我。

 河水浸软了我的脚趾,我依然站在屋檐下不敢动身。你会远远地看到冰雹越过碎瓦砸到我头顶,像爱情一样沉重。你要赤着脚蹚水而来,用雨伞遮蔽我,把这场冰雹拦在我身外。我的爱,我离冰雹有多远,我同你就有多近。

 把怀里的梅花碎,你要把花瓣撒到我睫上,让我的眼睛看清楚生命在厄运中的颜色吧。给我一个指头,让我轻轻捏住它想象你的全身,想象你全身的孔如何敞开,如何输出温暖和音乐。给我一个指头,让我捏住这命运的把手,在地狱门口再逗留一刻吧。

 (四)

 有一种花因你而得名,因你而在春天的祭坛上占据最崇高的位置。它在绽放之前就已具备你的肌肤与品格,它在盛开之后仍然不忘你的嘱托。你曾约它在尘土中相见。

 一天的劳累过去了,母亲携儿子来到梅园,靠近路的树技,在夕阳下这一天最后的清芬;情人们相约来到梅园,隔着梅丛,在枝叶间寻找对方的眼睛和止渴的嘴,我来到梅园,从花树上我发现夕阳为你留下的晚照,从花骨朵上我看见了你紧抿的嘴巴,有一支灿烂的歌锁在里面。

 我看到花瓣坠落水面,在温暖的波纹间重获自在;我看到一个美丽的影子在天空和水的隙间碎裂成片,每一块小小的碎片上都留存音乐的痕迹。

 我‮摸抚‬这小小的花朵,怀念你洁白的体。

 (五)

 今天晚上,我看到月亮生了锈。哎,或者是我的眼睛蒙了尘灰。我常常埋怨这个世界缺乏诗意,却从来不曾怀疑自己的眼睛缺乏诗意,我爱,原谅我这一对因爱情而变得迟钝、变得无所适从的眼睛吧。

 在这块土地上我没有别的道路了,除了一条通向你,通向爱与自由的道路。这条路上铺满了闪光的语言,铁—样硬,盐粒一般咸。

 在这片天空下我没有别的方向了,除了一双伸向你、伸向光明与解放的手,这双手带着燃烧的火焰,燃烧得痛苦又坚强。

 在这个世界上我再没有别的愿望了,除了盼望你,求你用一串清亮的泪水,洗刷我‮体身‬上的污垢,洗净我灵魂中的肮脏,帮助我,引导我进入音乐的境界。

 在万物相对无知之,广大的自然既没有颜色也没有声音,那报你赤全身。我还能从你的眼睛里认识整个世界的安详、宁静,从那时起我们就在共同等待音乐的降临。

 我们四目相对,在凝视中忘却时间。这时,我看到一只白鸽从我们心间飞出,飞向夜空,在最美的音乐中消失踪影。

 (六)

 我向你献上心中的诗篇,让你看清楚我灵魂中的每一个部分,金光闪烁的部分,暗紫的创口,你全不要放过。我写下这些文字,是打算提醒你,不要同我贴得太近,不要用你洁白的体替我遮掩丑陋,使我终生忐忑不安。

 我用滚烫的言语为你编织花冠,女王,你是光明真正的中心。你的周围有孩子,有另外一些人,他们朝暮领略你的风姿,他们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这世界上最辉煌的风景。啊,女王,你崇高的身躯遮住了阳光,把他们拦在了阴影中她们也远处热的边缘。我就是那些孩子中的一个,我每天都向光辉的你顶礼膜拜,可你看得见阴影中的我吗?你看得见我含泪的眼眶、红肿的膝盖吗?

 我用美丽的花草为你编织荆冠,我希望让你体会疼痛的滋味,然后也珍惜我的疼痛。我的两手变得伤痕累累,可我一声也不吭声,我知道有一天你侧身看见我,马上会认出我,你会俯下高大的身躯,—为我去指尖的鲜血。那时再允我感激你,感激这些刺痛我的荆棘。

 (七)

 假如我醉了,我会像醉酒的朋友一样对所有的人翻脸。我看到的所有脸孔都是陌生的,都是我前生也没遇见过的。你们,围着我干什么?我不认识你们,这个时候我不需要你们!

 我的爱山高水远,我所企盼的那双手臂山高水远。我的脑袋昏昏沉沉,我的全身疲软乏力。我想拿住一双温暖的手臂呕吐,我要把二十年的艰辛,两年的‮磨折‬全都吐出来,还给这个世界。不要嫌我的回报肮脏,我本身就是糟糠养大的。

 坐在椅子上我觉得不可靠,靠在上我觉得不安稳,允我舒展四肢仰在地上吧。至少让我这可怜的人享受片刻的安宁,让我在重新站起来之前舒一口气。往后我再不提这样的要求了。

 我的脑袋昏昏沉沉,我的全身疲软乏力。我想靠着—堵柔软的墙壁呼吸,我要把中闷了二十年的心事、两年的孤苦全都呼出去。不要嫌我的回报肮脏,我的爱,我呼出这口闷气后,又能进来什么呢?我快要,接不上气了。

 假如我无力起身,我爱,你怎么能要我对我的所为负责?你怎么能把清洗房间隙把递到我手里呢?要给就给我一把刀片吧,让我在手腕上切一条口子,把全身的血放空;让我凉快凉快吧。

 (八)

 我站在你的面前,就如荣誉站在爱的面前,显得那么渺小。我匍匐在爱的光辉下,像—丛被暴雨浇淋的竹子,沉甸甸地抬不起头来。我太羸弱了。我爱,我怎么经受得起这暴风雨一样扑天盖地袭来的温情呢?

 我常常跪到你曾经驻足的沙丘,攥一把沙土放在口袋里带回家,每夜在入睡前闻闻它的香味,做一个沙土一样轻松的梦。

 我常常凑近你曾经触摸过的草叶,在柔软的叶片上嗅嗅你的手指留下的清香,然后偷偷印上一个吻,赶快躲开。

 我常常在你每沫发、濯足的溪里掬一捧清水擦擦眼睛,洗去隔宿的泪痕,然后带着笑容开始新的工作。

 同时,也请允许我到你曾经唱过歌、跳过舞的小树林里,在松树新发的芽上,从鸟雀斑阑的羽间,寻找你音乐的回声:让我眼皮,擦亮眼睛,从珠彩的反光里,揣度你绝世的舞姿;允我心满意足地浅笑几声吧,我决不会使我的声音过高,影响到知更的啁鸣。

 我知道你不会蔑视我的渺小,因此我才能站到你面前来。

 (九)

 为让你熟悉我的声音,我站到你面前歌唱。我用歌声把眼泪和欢笑捆缚在一起,放到你的脚下。

 如果你想歌,我就陪着你低浅唱;如果你想哭泣,我就在心中用泪滴应和;如果你有什么心事,我就竖起耳朵仔细聆听。除了这些,我爱,我还能做点什么呢?除了和你一样拥有许多美丽的愿望;我的手里一无所有啊!

 上帝赐予我的,我都还给上帝了;父母给我的我都送给朋友了;而自然与我的遗蹭,我已原封不动地奉献给你了,我爱,我的手心一无所有啊!

 我知道你熟悉我的声音,因此我站到你面前歌唱。我是想用歌声,到你那里寻找一种歌声;我是想用泪水,来同你心中的溪汇合;然后用我的欢笑,充实你的欢笑。

 (十)

 我的双目倦怠不堪。琐碎的事物围困我整整一天,而我只不敢忽略它们。

 我怎么敢肯定,与我咫尺之遥那个卖雪糕的姑娘,不会是你派来送信的女友呢?我微笑着请她进屋来坐坐。

 我怎么敢肯定,一封偶然收到的信件上那个不肯落款的人就不是你呢?我小心翼翼地拆开来细读。

 我怎么敢肯定掠过我窗前的黄鹂鸟,就不是你的足音惊起的呢?我打开窗四向了望。

 我怎么敢肯定那个敲门的人就不是你呢?我轻手轻脚过来开门,一面用手指梳理我的头发,一面清清嗓子,等着用我满意的声音同你说话。

 这样直到黄昏,我的双目终于倦怠不堪。我的心也倦怠不堪。

 而你仍然没有出现,你仍然不来充填我的视野,占据我的心灵。你要把我空无一物的躯壳留给谁呢,我爱?难道这颗蒙尘的心应该用抹布,而不是由你干净的手来拂拭吗?

 难道这么久了,我还要用自己破弊的衣角擦拭眼眶吗?难道我还要把听到过的最动人的话语说给自己一个人听吗?我,我能够把手掌贴在口,按住那颗心不让它跳动吗?

 (十一)

 春天,经冬不凋的树飘下一片片落叶来,像一个归乡的游子站在村口,在暮色中抛洒泪水,抖拂征尘。

 我开始收拾树叶,落叶在我掌心安然不动,像一支支衰老的手,已没有力量与我相握。风从腋下冰凉地滑过去了;路人走过树下时,好奇地打量我,一声不问,继续前行了。

 我仍然在收拾我的树叶。路人匆匆地走过去了。落叶就在他们脚下伤心碎裂,沉陷到尘埃中咽泣。他们浑然不觉,匆匆地走过去了。

 难道你绕道而过了吗,我爱?难道因为这条光明的路狭窄而满积

 陈叶,你就不屑涉足了吗,我爱?你本可以沿着路人的行径走达树下,一声不问,继续前行的。

 可你为什么要绕道而过呢?

 我仍然在伤心地收拾落叶,放到背篓里。我要把它们背到林深处,点起一堆火温暖自己。

 (十二)

 一觉醒来。啊,我睡的时候一点也没觉察到,太阳已照拂我很久了。

 我睡的时候许多珠。在草叶上闪闪发光,随后被太阳的嘴吻干了;我睡的时候许多花开了又萎谢了,许多鸟飞到我窗前啁鸣,又飞向另一村庄去了;我睡的时候许多事在附近发生,许多事在远远方进行着。

 我睡的时候许多人醒着,他们走到小路上,摘走最美的花朵,玩够了又扔到一边任它枯萎。他们路过你的家门,用动听的歌喉在你窗下歌唱。你朝他们微笑过吗?我爱?

 我总是希望我睡的时候你也在安眠。你在梦境里等着我的到来,等我来收获你贞洁的躯体和纯真的爱情。

 我总是希望我醒来的时刻你仍在安眠。我可以抢在所有人之前来到你的边,俯身察看你甜蜜的酪,听你用模糊不清的呓语唤我的

 把我的诗篇拿到大自然中去,到水边、到草地上,靠着湖面上轻轻摇晃的船弦打开,朗读,就借你朴素的声音,把我从自然中拾到的美和爱还给自然吧。

 把一切恩惠都奉还赐予者吧。

 让落叶回到地面;让所有迹四方的游子回到家里,旦夕侍奉年老的双亲;让远嫁的女儿回到娘家,认识刚出生的年轻一代,再考虑生儿育女;把打下的麦粒播回土地,然后等待丰收;让爱情带着同等的热和力量,返回出发的地方吧。

 我爱祖国的每一寸土地,所以我热爱遥远的家乡;我爱你苗条、健壮的躯体,所以我热爱母亲衰老的身影,干瘪、下垂的房;我爱我自己发达的肌,洁白的肤,所以我热爱稻田里拾穗的少女、沙地上奔跑的孩子,他们形容消瘦,脸庞与四肢被太阳晒得黝黑,只有眼白还能反亮光。

 轻轻地,满怀深情地朗读吧,我爱,同样是泥土,同样是‮体身‬,同样是肌。皮肤和四肢,同样是爱和美,都应该到我的诗歌里来,然后攀援你朴素的声音,返回自然。

 (十四)

 飞雪落到我窗前,我正在沉睡;雪花落到我睫上,我醒过来了。

 出门看到白雪,雪光照花了我的眼睛,慵倦的睡意侵袭着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爱。

 我注意到雪很稀薄,雪的原野上道路纵横,路上布满零零落落的脚印。不歇的雪覆盖了它们之后,我仍然不敢放心从上面走过,我还想扒开雪粒看看这些深深浅浅的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爱。

 我注意到无数自行车在天停放,铁的骨架上积满了雪,像一支支停止生长的枝丫,而雪还不断地落在上面。我把双臂伸出去,久久不愿离开。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爱。

 白茫茫的大地真寂静啊,些微的响动能使我大吃一惊,半天回不过神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爱。

 (十五)

 我知道我必须屏住呼吸,才能亲近你。

 我必须闭上两眼,才能准确地触摸到你。我用手指把你和别人区分开来。

 我用手捂住耳朵,从内心深处倾听你的声音。那里黑夜的翅膀挨近河水,两者混淆不清。而你以沉默为歌,已经唱无数个夜。

 是的,我倦缩在方寸的斗室内,也能知道窗外的雪有多厚。我还知道被风吹落的雪粒,鸟雀也能用指爪把它们拨下枝头,掉在行人的头顶。

 还有一只鸟身披玉屑飞到檐下,伤心地啄我的窗玻璃。

 这一切我全都知道,我爱。我还知道我必鹏掉自己,忘掉我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我才能在飞扬的雪花中认出你、叫出你的名字。

 (十六)

 像一只干瘪的肚皮渴望粮食,我渴望你,我爱,饥饿常把我从半夜里摇醒,去添窗台上冰凉的水。

 像一件的衣服需要火堆,我需要你,我爱,我需要你从心中掏出火把把我烘烤,使我干燥,帮我烫平雨水留在我身上的皱痕。

 烘烤我,把我从腾腾雾气中拉出来,送到空气新鲜的天地。

 假如你,我爱,假如你无力做到这一切,在这个雪花飘摇的日子里,你也可以抓一把白雪,把我全身擦热,探得通红,让我在飞雪的反照中不敢与自己相认。

 使我忘掉一瞬之前,我还在雪地上徒然奔跑,朝着无雪的远方。

 (十七)

 春天降临祖国大地,我们在路上遇见的,全是十七岁的脸孔。

 春天我们在土地上行走,风和草叶和水都加入了我们的队伍。

 我们到处看见人们在耕耘、在搬运、在休息的间隙谈笑;庄稼在发芽、拔节、生长,许多事物都同我们一起加入了生长的行列。

 我们在田野里锄草、扶株,累了就在田头躺下,枕着自己的汗水瞌睡;母亲给我们编好箬笠、蓑衣,削好锄柄,牵着耕牛到河边喂水;而勤快的人们倚在树下,遥遥闻到了米饭的香味。

 白天我们把家搬到田头,耕细作,夜晚我们把土地搬到炕上

 在梦乡守护拔节的麦子,听见滋滋的响声解着我们的安眠。

 春天来了,我爱,让我们挈手到土地上行走,走在歌声的旁边;春天来了,大地多么宽广,比音乐还要辽阔。

 (十八)

 我在一条幽僻的小路上行走,脚步每每踩中一串浅浅的脚印。于是我相信自己不是孤独的旅人。因为,我爱,因为你也在遥远的地方走着一条幽僻的路啊。

 繁花开在路旁,我俯身察看它们,发现每一瓣花瓣都反映着健康的泽,于是我相信花朵也不是单独地开放着。因为,我爱,因为你青春的手指常在花丛中张开,合拢又张开,催促它们又挽留他们啊。

 雪景沿路铺向远方。老树横亘路上,挡住我的脚步。于是我相信寒冷的不是我一个人。因为,我爱,因为远方的你也正在途中,为树掸去残雪,与每—片枯叶同病相怜啊。

 我在这条幽僻的小路上行走,心里并不感到孤单。因为,我爱,因为你正循着这条路向我走来啊。

 (十九)

 我的心中充满爱情。在我不断成长的躯体内,我没有给其他事物留出位置。

 爱口,使我呼吸困难;爱抱在‮腿大‬,使我举步维艰;爱拉着我的双手,把我的双手架空。而我的喉咙喑哑,我将无法摇动手臂向远方呼救。

 我全身都在痛苦地‮动扭‬。我遍体的肌在重下痉挛、颤抖。我的十个指头都被爱情挤出火星来。

 而你还不肯罢休,我爱,你一次拒绝就叫我永远失去忏悔的机会,你像失去方向的命运,沉重地坠落在我头顶,把我进尘土之中。我看到头顶上太阳的光芒离我越来越远,而我又无法摇动双臂,代替我喑哑的喉咙向远方呼救。

 难道你,我爱,难道你一定要毁灭我,再给我永生吗?

 (二十)

 你将一无所获。

 我要在黑夜里出走,去坐在星光照耀不到的地方,任黑夜剥夺我的视力;我要去坐在风口,任风吹吹落我的头发,在我脸上刻下皱纹;我要伸展四肢躺到太阳底下,任阳光把我晒成一截黑炭,冒出呛人的臭味。

 而且,我还要终浸泡在酒杯里,任美酒冲洗我脸上的红晕,劫掠并占有我的青春。而你,我爱,沉着而冷漠的你将一无所获。

 我拆散我的肌,扔给荒山野岭;我捆好我的骨头,埋在土壤的最下层;然后取下我的心跳枝头,任狂风吹打得冰冷铁硬,直到烈火也不能将它烤软,直到泪水也不能将它浸透。

 而你,我爱,你这铁石心肠的人将一无所获。

 你能怪谁呢,我爱?上帝赐给你一把爱情的火,你却用火熔铸了

 —颗铁石的心。

 (二十一)

 由谁来记取我的青春?

 如果在二十岁的日子里,我不能在路上遇见你,不能在劳动中结识你,如果我不能以—句话、—封信、一道多情的目光赢得你,我爱,我该叫谁来记取我的青春?

 如果你的眼睛始终看不到我的身影,你的手指始终触不到我发烫的肌肤,如果你的耳朵始终听不见我这场心的呼救,甚至,你的歌声到达我边,也要绕道而过,就像河避开中的石砥。

 如果这样,我爱,我该叫谁来记取我的青春?

 当我老了,坐在火炉边烤火,我怎么能够从回忆中找到一种热情,可以拿来做火的朋友?

 当我的生命在蜡烛上燃到最后—节的时刻,我该将它到哪一个孩子的手里,让他代替我燃烧?

 如果没有你,我爱,叫谁来记取我的青春?

 (二十二)

 我准备了足够的勇气来面对这种场面,我准备了足够的心情来承受这个时刻,但我却临阵逃脱了。

 霞光出现的时刻你降临了,两旁的墙壁顿时变得透明,变得无比辉煌。而我像黑暗的残余一样颤抖起来,顺着墙飞速撤走了。

 就像陆地哪一天突然上升,那痛苦的海水—样,我飞速地撤走了,退回世界上最幽昧、最寒冷的大洋深处。

 我的勇气留在海滩上,缩成一个个贝壳,路过的人会把它掠起来放在手心,久久端详吗?我的心情搁在海滩上,凝成一枚枚海螺,路过的人会把它拣起来含到口里,呜呜吹响吗?

 他,那个路过的人,他有同我一样的头发,同我一样的眼睛吗,我爱?他有着同我—样的痛苦的爱吗?

 (二十三)

 多好的太阳啊。即使我生病,我也不会选这个时候的,我爱。

 我要出门,到陌生的地方去,去结识因雨天相隔而无缘相见的朋友,他们—定等我很久了。

 我要去找他们,那些年轻的姑娘和小伙子,肤健康,身材健美,每一双眼睛都闪耀着我们从没见过的使人颤栗的光芒。他们已糊好了风筝,选准了风向,等着要把红绳到我手里呢。他们—定是等急了。

 在你幼小的时候,你有过阳光明媚的三月三吗,我爱?你在草地上放过风筝吗?如果没有,观在你愿看到我加入远方的这支队伍,与风筝一起奔跑吗?

 我要去找他们,我原来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啊。

 (二十四)

 战争奉献给疯子的,音乐要把它奉献给全人类。我爱,为什么云朵那么高呢?为什么雷只在云层后鸣响,而音乐总是离我们那么遥远呢?

 这时我就倾听你的歌声吧。

 我会在歌声面前变得一无所知,一无所识,我会向陌路的人打招呼,把亲密的话语送给他们:我会把平凡的日子都当作佳节,一天天走着向上的路。

 是的,我醉眼朦胧,把病房里痛苦的呻和车轮下尖锐的呼喊听作音乐,而自己却复一地沉默。

 我的歌只在心中,只在心中。

 (二十五)

 我拖着单薄的身躯,在饥饿中奔走、唱。我看到肥沃的土地上,自由的‮民人‬面带菜,耕牛远远比不上牛轭强壮。

 我的‮民人‬,我的父兄,为躲开正午的阳光退避到树荫里,他们比树荫还要单薄,比我还要虚弱。

 我爱,该用怎样真诚的语言,教会他们流泪?

 怎样使我的父兄在重轭下唱出歌来,而不再重复他们千年不易的呻

 怎样使他们懂得扔掉锄头,在沟渎中相聚,紧紧握手?

 怎样使他们在棉花地里抛却怨仇,互相敬爱,用爱情催开花苞,惊醒土地?

 (二十六)

 什么力量驱使我遣词造句,写尽物华?

 我爱,面对春天我记下你心中的呼喊。在我的诗中,你与稻田、鱼池,与闪亮的锄头互换光辉;与我的汗水互换盐粒;你与我在辛勤的劳动中互换爱情,共建家园。

 在我迹四方的岁月里,由你来照料我们的家园,捍卫我苦苦留下的诗篇。

 旅人要飘洋过海,才找到停靠的码头;春天要苦苦寻找,才找得到发芽的树枝,开花的手臂;我此去迹四万,只为了找遍千家万户,找到自己的家门,站在自家窗下与你相会,与你互换思念。

 我已经用尽语言,我爱,为什么我在你面前仍然字不成句,语不成篇?我用我的诗歌建立了—座花园;为什么我徜徉其中,仍然闻不到你的气味,看不到你的足迹?

 我死死守护每—个夜晚,为什么总守不住你,总让你在梦境中逃脱?为什么我早晨醒来,连黎明的阳光也片片飘散?

 (二十七)

 我凭什么爱上你?我拿什么爱你?

 我住在自己临溪的家中,劳动、学习、无忧无愿地生活,我凭什么放弃这美好的一切投身向你?

 我为什么要投身这生命中短暂的水?

 水波尽管漾或平静吧,水草只管飘游或舞蹈吧,鱼和蜉蝣自由来去吧,天上的云朵只管照顾好自己吧,照顾好怀抱的雨珠。

 我生于泥土、空气和阳光,从来没想到要投身于水。

 我渴望在泥土中找到粮食养活自己,任空气甲寻找解渴的香味,在阳光下晒黑四肢,却从不企望投身于水,在水中我怎么呼吸?

 爱情的短暂的水啊?

 在水中我找不到自己的家,又怎么找到真正的你?

 (二十八)

 我渴望自如的境界。

 小河倾入海洋,不受阻拦;泪水到下颔,在半途蒸发;孩子在春天挣脱母亲的怀抱,在寻找朋友,去和自家的狗一同躺在沙滩上晒太阳;我也可以不受阻拦地为你写诗,为你挥霍才华。

 我爱,只要你允许,我甚至称自己为诗人。

 在你离开我之前,我们要好好生活,我们在—起的每一瞬间都充满欢乐,并且欢乐也不受节制,欢乐被阳光照耀,旋转而发亮。

 并且欢乐逝去,也没人能够说我—无所有;并且爱情远离,我也不承认自己的贫穷。我的百灵鸟飞走,我还热爱我楠溪江边的家乡,云朵在傍晚降临,暴风雨在早上停歇。

 我还没有用尽热情,你就要离开我了,我爱,分手时背影和背影相对,重逢处让我们重新招呼再度相识。我把手伸给你,像一片风中的树叶靠近另一片树叶。我站在风口叫你,我爱。

 (二十九)

 留给花可以依傍的枝头,留给月光可以安歇的酒杯,留给庄稼生长的土地,生长所需的阳光和空气,使他们健康。

 当你带着爱情离开我,我爱,你要给我留下痛苦。留下痛苦,做我独居岁月中的朋友;留下痛苦,使我在美丽的女人面前永远镇定留下痛苦,陪伴我,让我在火炉过完成全部著作——那些悲哀的诗篇,好叫人们世代相传。

 (三十)

 “你以你的爱使我伟大”让诗人的这句话,作为我奉献给你的最后一句话吧。

 一阵风追逐着另一阵风,直到梅林尽头;一片桃花追着梅花开放,直到春天的尽头;而你,我爱,你是三月的桃花,开在爱情的尽头,人类的末日。

 原谅我吧,阳光在头顶:在柏树枝里渐次熄灭;少女们唱歌跳舞,挥着红头巾告别春天;朋友们含着满腔热忱来安慰我,撑住我的要将我扶定。原谅我吧,我爱,爱情已经山穷水尽。

 而我那些忧伤的歌也已唱完。我已经用我的歌声,把道路一一抚平,然后从你的爱情里徐徐走出。

 作于一九九○年二月十——三月十 奉献给师兄 李 宝 山 Copyr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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