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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二章】

 黄昏时分,刘常君拖着疲惫的身躯缓缓走回家。

 他回到书轩,在屏风后将一身平凡布衣换下,这才打开随身的木盒,里头卷得仔细严实的是几幅他最引以为傲的字画,可在东大街市的角落摆摊一整天,就只卖出了一幅,还被杀价杀得七零八落。

 他俊秀英的脸庞上掩不住沮丧之,喃喃道:“什么阿物儿,怎么都是一堆不识货的人。想当初有人向爹出高价想买我的字画,爹都还不卖呢,现在…没想到现在区区三两银子能买走我的骏马图。”

 是啊,这就是世道冷暖,现在的他不再是身分矜贵的刘家大公子,纵然他的字画再好,沦落在街市上也就只有任人挑三捡四的份。

 可就算是这样,他明天还是会继续去摆摊。

 再怎么说他也是个大男人,更是刘家唯一的依靠,怎么能只知死读书,不知民间疾苦的傻傻白吃白喝、胡混过日子?

 他心底不是不感伤悲愤的,可怀忧丧志又能济得了事吗?

 “罢了,别再想了,三两银子就三两银子…”他一咬牙,甩甩头道:“钱总还是钱,能供家用就好。”

 刘常君仔细在铜镜前整理妥当,确定全身上下依然是一派官家子弟的堂堂仪表气息,这才走出书轩往大厅方向走去。

 在经过花廊时,他和低着头疾走的刘惜秀面对面地撞个正着。

 “连路也不看,你赶着投胎去啊?”不知怎的,他一见她就来气。

 刘惜秀抬头见是他,惊了一口气,踉跄后退。“常、常君哥哥…”

 她见着鬼似的反应更加深了他的不悦。

 “怎么?我有那么吓人吗?”他脸色一沉,突然注意到她头上包着条丑陋的青色头巾,神情又异常畏缩,他立刻伸手一把拉掉了那碍眼的头巾。“包着这是什么鬼东西?你──”

 刘常君心下没来由地一,愕然地瞪着她勉强及肩的短发。

 刘惜秀慌忙用袖子遮住自己短短的头发,结结巴巴地道:“头、头巾还我。”

 他好半晌才自震惊中回过神来,随即一股火气涌上心头。

 “人都长得那么丑了,还没头发,简直丢死人了!”

 她如遭雷击,怔怔地望着他,眼底掩不住伤心。

 “你到底是刘家的‮姐小‬,头发铰得七八糟的,传出去能听吗?就算你自己无所谓,也不要丢光了我和我娘的脸!”他眼角微,愤然道。

 刘惜秀深口气,紧憋着泪意,不发一言,低头绕过他就走,连头巾也不要了。

 “你!”他不敢置信地瞪着她远去的背影。

 她竟敢连话也不回,连声解释也没有就走掉?可恶!她眼里到底还有没有他刘常君的存在?

 “好,走就走,谁希罕!”他憋了一整天的浊气再也忍不住爆发开来,破口骂道:“什么小乞丐,丑八怪──”

 “大少爷,您误会秀‮姐小‬了!”拎着待洗衣衫桶子的娘站在不远处,再也看不下去了。

 “我误会她什么?”他气愤道:“难道我有说错吗?就是她,成天把自己搞得像是全天下最可怜的人──”

 “‮姐小‬是为了家计才铰掉头发的。”娘眼圈儿微红。

 “什么?”他所有烦燥的怒火刹那间恍若被当头冰水一浇,全熄了,“娘,您说什么?”

 “今儿晌午,回堂的刘大夫来催收药钱,家里钱不够,秀‮姐小‬就铰掉了自己一头黑鸦鸦的青丝,拿去铺子卖了三两银子,这才有钱还人家的。”娘边说边拭泪,哽咽道:“大少爷,您想想,头发对一个女子来说有多重要,可秀‮姐小‬为了夫人,想也不想就…”

 娘接下来说些什么刘常君不知道,他整个人僵立在当场,全然无法思考,眼前却无比清晰地浮现方才的那一幕──

 她苍白脸上的自卑与仓皇,短得凄清可怜的发在肩上轻晃着…

 他闭上双眼,心口像是有一角崩塌了。

 晚间,饭桌上。

 三个人对坐着,桌上有两盘炒青菜,一盘丝炒笋丝,还有一碗汤,就是他们的晚餐了。

 自丰衣足食到缩衣节食,这世道人生好似同刘家开了一个大玩笑。

 桌上没人说话,只是静静地吃着饭,刘夫人病痛身,本就没精神,刘惜秀则是从头至尾都很沉默,低着头,只扒着碗里的米饭。

 刘常君口一直堵着,纠闷着,他偷偷觑着她的一举一动,悬着一颗心。

 她还在生气吗?

 终于,漫长得像是坐苦牢的晚饭终了,刘惜秀站起来,利落地收拾起碗筷盘碟。

 “娘,秀儿先把碗筷收到灶下,待会儿泡杯茶让您暖暖胃。”

 “嗯。”刘夫人在娘的搀扶下,慢慢走回房。

 刘惜秀捧起略显沉重的托盘,转身往外走去。

 夜里黑,可为了省灯油蜡烛钱,所以屋外花廊都不再悬挂灯笼了,她却早已习惯了就着月,一步一步地往灶房方向走。

 可今晚,他为什么一直默默地跟在她背后?

 她可以感受到身后他那锐利的目光,就这么直盯盯地跟着她,让她颈子后头阵阵刺

 他是在看她的短发吗?

 刘惜秀心一紧,一股酸涩泛了开来。

 没错,他一定是想更仔细看清楚,她到底有多丑、多难看。

 可她不想自己在他心底是这样的。

 刘惜秀加快了脚步,试图甩开他。如果可以的话,她好想逃以一个见不着人的角落,躲到地老天荒…至少也得等她头发再度留长了为止。

 常君哥哥,我真的不想你见到我这么丑、这么丑…

 好不容易奔到灶下,她颤抖地将托盘往桌上一放,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刘惜秀一惊,来不及隐藏的泪光在睫间闪闪,惊悸地望着他。

 “我有话要对你说。”刘常君浓眉蹙得紧紧的。

 她咬了咬瓣,有些防备地小声问:“你、你还想说我什么?”

 他眼神里掠过一抹困扰,伫立在原地踌躇了片刻,突然别扭地摸摸她的头。

 “答应我,以后不要再剪了。”

 刘惜秀浑身僵住了,圆圆的大眼睛傻傻地望着他,心跳先是一停,随即卜通卜通疯狂跳动起来。

 他、他摸了她的头,还对她说…说…

 刘常君惊觉到自己的举动,闪电般缩回了手,俊秀脸庞跟着涨红,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一步。

 “就、就这样。”话说完,他几近狼狈地掉头就走。

 直到过了很久很久,刘惜秀微颤着手,在他刚刚碰触过的地方,轻轻摸了摸。

 这是梦吧?

 书轩外,幽篁静静。

 刘惜秀提着装着早饭的食盒,脚步特意放轻,生怕惊扰了里头专注读书的刘常君。

 来到门边,她着实犹豫了好些会儿。

 送进去的时候,她可以顺口叮嘱常君哥哥苦读之余也该注意珍重‮子身‬吗?

 经过昨晚,他对她的态度应该会好些了吧?

 想起令她心跳的那一刹那,刘惜秀不脸红了,又摸了摸短发,突然间,她不再觉得自己的头发丑陋不堪了。

 正在胡思想时,她眼角余光瞥见了那个熟悉的修长身影步出书轩。

 咦?常君哥哥这么早不在屋里读书,难道又要出门了?

 她脑中闪过了一个念头,立刻把食盒放在地上,蹑手蹑脚地跟在他身后。

 他怎么穿着普通的布衣,而且一出大门便戴上斗笠,背上还背了个用布巾包裹起来的物事,全然不似平时的打扮。

 一路上,刘惜秀心底颇为矛盾挣扎,一方面怕被他发现了自己在跟踪,又会大发雷霆,破坏了昨晚好不容易缓和些的关系,可是一方面她真的很好奇,他这些日子来连书都顾不得念,天天往外跑,到底是去哪儿了?

 她也说了,要她多关心常君哥哥,万一常君哥哥被坏朋友给引了去做什么坏事,或是沉于赌博,那爹的心愿,娘的指望,刘家的未来,就全完了!

 刘惜秀脸色因担忧而泛白,紧咬着下,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头——这还得归功这十多年来跟在他**后头当小苞班的训练有素。她就这么跟着跟着,一路出了大门、穿过大街小巷,都没被发现。

 越跟,她心下越纳闷,不明白他到这东大街上做什么?

 热闹的东大街左右两边都是小贩子,有的卖假古董,有的卖旧书,有的是卖锅碗瓢盆的。

 她躲在一棵大树后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刘常君停在一处墙角,那里摆了张破旧桌子,他仔细地擦拭干净,然后将背上的包袱拿下来,打开包袱巾。

 不。

 刘惜秀手握拳头紧靠在嘴边,死命咬住了一声呜咽。

 她的心好痛好痛,呼吸像有火烧般,却只能睁大了眼直直地望着他——她自小崇拜的常君哥哥、刘家出色骄傲的大少爷,在街边摆起了摊子。

 一卷卷他珍爱的字画被展开,铺在破旧的桌子上,像不值钱的旧摊货般待价而沽。

 有人来了,驻足看了几眼,随意批评了几句又走了,可更多更多的是,人们的视而不见。

 在斗笠下,刘常君的脸色越来越抑郁,他盯着自己一笔一画精心挥洒、书写而出的字画,被指指点点,还摸得雪白画纸一角微微脏污,却还是只得咽下骄傲、低着头,等待。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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