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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侬只今生结目前
 京畿城南大街。

 热闹扰攘是白天永远的景象,大街两边店铺林立,除了没棺材店,几乎啥儿都齐全了,再加上叫卖的摊贩,沿街兜售的小玩意儿、竹枝糖葫芦,卖艺走江湖的,比剑耍刀,火,聚引不少人

 然后,直直往前走,一直到了尽头,转一个弯,那儿有一幢大红宅第,门上挂着当今圣上御赐的匾额,黑实木上烫金宇,亮灿灿的,教人不敢视。陶公豆子府。

 “俗气。”那名老者刚下自家顶轿,身着官服,应是由朝廷下班,他不马上进屋,站在大红前一脸的鄙夷。“哼,没品味。”不仅宅子的颜色不对,连名字都取得难听。

 “老爷,您回府啦。”与大红比邻而居的一幢大绿宅,两扇铜门打了开,老管家探出头来,他是见轿子都回府了,却迟迟未见老爷,就猜他老人家八成还逗留在外瞪着隔壁那幢,反正,每天总要来个几回。

 两府之间的明争暗斗,也不是一的事。

 “我说钟全啊,”他终于甘愿回自己家门了,他山之石,可以攻错,他忙着跟老管家代:“咱们家的铜门能多亮擦多亮,门前能扫多干净就扫多干净,别落得与隔壁一样,灰门尘地的,没点儿朝中大臣宅第该有的气派。懂不懂?”

 “是。老爷,小的为您盯着呢。”

 “还有啊,钟全,”他向前几步后又走回来,“我问你,你觉得咱们府上的那块匾额好看,还是隔壁的好看?呃…我是指颜色方面,你尽管说。”

 老管家抬头瞧了瞧高挂的匾额,说出正确解答,“老爷真爱说笑,当然是咱们的好。又亮又威严。”

 “是啊是啊,咱们的好。”他笑咧嘴,捋了捋白胡,自在地进厅了。

 “唉…”老管家‮头摇‬苦笑,再度合门,而门外那块大匾,黑实木上烫金字,亮灿灿的,教人不敢视。

 钟公太保府。

 同样是当今圣上赐予,若论有何不同,也只有上头的字了。

 他总是用那种奇异的眼神看着她。

 原来不懂,久了,还是不懂,不过,倒是习惯了,习惯地黑黝黝的眼瞳中,静静地映着两个自己,不需任何话语。

 “竹青,你又爬墙啦。”她放下笔,将爷爷规定的练字课程暂抛脑后,跑向那名攀坐在阁楼窗子的男孩。“唉,你总是不走正门。”她瘦弱的手臂支着实,想稳着让他爬进来,可是男孩身手灵敏无比,一个翻身已进屋来,双脚稳当当地站着。

 “走正门,只怕进不来。”陶、钟两家的大家长斗成这样,他这个陶家大孙若是光明正大地踏上钟家大绿宅,指名找钟太保的长孙女儿,九成九被人拿扫帚扫地出门。他微微笑着,伸手抚过她的颊,见她小脸微缩,有些羞涩,才缓声道,“颊上沾了黑墨了。”

 “是吗?”她赶紧捣住,一手掏出帕儿擦着。

 “给我,这儿没镜子,你擦不干净的。”

 他半强迫地接过帕子,一下又一下拭着她莹玉般的脸蛋,专注、又有些温柔,还有一些…她也说不明白的东西。他每回这样瞧她,自己就忍不住思绪纷飞。

 九岁,那是四年前的事,他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

 打出生,她就是个病胎,也不知染着什么怪症,三天两头的发烧,全身热得烫人。她还记得那些川不息的大夫们,甚至在朝为官的爷爷和爹爹还为了她跪求御医过府治病,每天要灌进好多黑呼呼的药汁,苦得她舌头都没其他味觉了,可是病还是病着,整天烧得昏昏沉沉,而娘亲几乎是终以泪洗面。

 然后,那一个夜晚,风好大,将阁楼外的花草吹得作响,咿呀一声也吹开她的窗子,她不想唤丫头来,勉强撑起‮子身‬想下关窗,揭开帷,他就坐在那边望着她,那是与他首次见面,也是首次有异闯进她的阁楼里,一个与自己年纪相同的男孩子。

 “你是谁?”她轻问,微微咳了起来。那个年岁的孩子对‮女男‬之防尚称模糊,她心中不怕,只是觉得好奇,不知他如何进得了阁楼来?

 “你可以喊我竹青。竹子的竹、青青河边草的青。”

 她喜欢他的声音,很温和很好听。但后来她知道了,他的名字并不是如他说的,尚有另外一个,可是,他坚持要她唤他竹青。

 “你来这里做什么?”她软软的问,不知觉学起他的语调。

 “我有一件东西放在你这儿,现下,该取回来了。”

 这话她不懂,正再问,全身却烧得难过,那怪症又发病了,来得极其突然,她倒回软垫,就觉得热,好热好热,刚开始几年她会热得痛哭,可如今,已懂得哭是没用的,只有咬牙撑过,撑过,就会舒坦了。

 “你走吧…我、我睡了,不陪你说、说话…”

 她模糊地瞧着他,纳闷着为何还不走开,她不想让外人瞧见自己痛苦的样子。可是,他好奇怪,犹记得当时他手掌‮摸抚‬她头发时的两道目光,带着了然的神态,她虽小,却知他其中的怜借。

 他的脸凑近她的,“别怕。”他说。然后口对准她的口,一瞬间恍惚了,仅觉得肚腹中一股热源不住地向他,有光,好亮,这是她那一次最后的印象。再清醒时,窗外的天好蓝,阳光这么温暖,小鸟唱着歌唤她出去游玩,她下了,在阁楼外的庭园追蝴蝶,玩了一身汗。从今而后,再也毋需饮那些苦煞人的黑药汁。

 为此事,爷爷和爹爹特意做了个大匾额,送给那名御医好生赞扬了一番,可她隐约地知道,她的病是教那男孩治好的。

 “小脑袋瓜想什么?”他轻敲她一记,唤回她悠游的神智,却见到他将帕子折妥放入自己的衣襟。

 “你怎么可以…那是我的、我…”她十三岁,明年就及笄了,况且打一出生就已订了亲,她知道该将事情说明白,不能再任由他偷偷往自己阁楼里来,毕竟‮女男‬有别,有许多礼节非守不可,可是…可是…每回见到他,她心中是欢喜的、雀跃的,若他真的不再来…唉…

 “怎么可以怎样?”他面容温和无害,精锐的是那一对细长的眼眸,好似藏着无数的秘密。眉微挑,“怎度可以收起帕子?”他替她说完。

 她点头,等着他还回东西,暗暗希望他瞧不出她泛红的脸蛋。

 “擦完墨渍,你的脸也干净了,当然是收起帕子啊。我做错什么了吗?”

 “不是,可是…我的意思是…那是我的手帕。”

 “我知道是你的,而且我已经收起来啦。”

 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她感觉,他愈来愈爱耍弄着她,是什么意思,有时她是又羞又急,有时则又恼又不知所措,有时却又教她心中紊乱浮动,她细细思量过了,还是不明白如何解释那股心绪。

 就如现在,他明明不该拿她的帕子,偏又不肯归还,他们都长大了,她终会嫁人,这样的事还能允许多久?思及此,心底不由得惆怅。

 “拿去吧,别拧着眉,不畅。”一方帕子递到她眼下,声音依旧温和。

 她略微惊讶地望向他,耳垂泛着淡淡粉,红动了动,被动地收了下来。

 “竹青…你很喜欢这帕子吗?”她仰头,边有笑。

 他点点头,“喜欢。”因为有你的香气。

 他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他一向待她好,教她习字读书,讲述外头发生的趣事给她听,怕她闷着,总带着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给她…他不只待她好,还有那抹温柔的笑,温柔的眼神,会在自己气闷难过时,温柔地望着她。他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而这关系已超越男与女的界限。她咬了咬,将手帕递了出去,笑得甜美。

 “竹青,若不嫌弃,我把帕子送你。”

 她笑得更欢喜了,因为他收了她的东西,细长眼睛也笑弯了。

 “唉,你是头一个送我手帕的姑娘,我定会好好珍惜。”

 也就是说,往后还会有其他的姑娘送他东西了。届时,她的这条帕子又会在哪里?这念头闪过,她不一怔,故意抛开那些莫名其妙的思绪,她‮子身‬转回桌边,拾起笔,秀腕出劲继续未完的练字课程。

 他尾随过去,静静瞧了一会儿,在她写满长开宣纸后,对其中几个笔画提出意见,如此的相处,这么的自然。

 “这一撇该加长,收尾需顿力,以防破尾。”他解说着,提笔写了起来。

 “那这个字呢?我一直都写不好,尤其这一捺。”

 “要这样写,别贪着想一气呵成,先慢点来。”他又挥毫。

 她趋前看着、学着,拿起笔在纸上临摹。“是不是这样?”

 “嗯,还不错,可以再好。”他的掌心好自然地握住她的软荑,这举动对他们来说再平常不过。“你别施力,感觉我的笔触。”然后在纸上写出完美的一字。还想继续,门外传来脚步声,她一惊,抛下笔赶忙冲出去接,顺便档架,挡不了架就拖延。

 “娘,您不是陪常家大娘饮茶吗?怎么有空上我这儿来?”

 “什么大娘小娘的,过几年把你嫁了,她就是你婆婆。”钟氏生得福态,笑时眼睛眯成细,有股可爱劲儿,“哎呀,他们当家也大方,这次过访,还特地为你打了一对纯金耳坠子,还镶着什么…红宝石的,唉,我瞧跟玛瑙相似的,带过来让你瞅瞅。”她回头对婢女道:“小翠呀,那盒子呢?”

 “在这儿哩。”小丫头捧了出来。

 “咱们进屋去瞧,也教你戴上来让娘看看。走、走。”

 “娘啊,我对这个没兴趣啦。”她亲热地挽住娘亲的手,甜甜地说:“今天天气这么好,我们在庭院逛逛好不?”

 “嗯,天气是不错的。”钟氏望了望天,回头对女儿笑,“好啊。待戴完耳坠子,咱们到庭院赏花去。”不由分说,人已进了屋。

 里头已空无一人,一颗心放了下来。她收拾着桌面,明知留下他的字可能不好,仍是舍不得丢弃,只得偷偷收了起来,告诉自己,可以用来临摹练写。

 “来来,乖女儿,快戴上。”钟氏招她过去。

 小翠替她戴了起来,另一名婢女则捧着薄铜镜,让她映照着。

 “小翠、小红,你们瞧,‮姐小‬这么着是不是很美啊?”

 她任着娘亲摆怖,一会儿站侧姿,一会儿要螓首微垂,还得手捏莲花指。唉唉…

 “是啊,美得不得了。”两个小丫头笑咪咪的,八成让当家主母传染,眼睛全眯成细儿。

 “我告诉你们呀,你们‮姐小‬出生时,房里银光照耀,嘴里好似含着一颗银珠子,伸手去探却是一空,当时,老太爷和老爷都在怀疑,她就是王母娘娘身边的瑶池仙子,才给她起个名,叫瑶光。”

 这事她从以前说到现在,也会从现在说到将来,乐此不疲。唉,瑶光不由得叹气。

 而附在窗外的身影也在叹息。

 本来要走的,却听见常家的事,那是一刺搁在他口上。

 他对转世前的记忆是四年前取回银珠元虚后才完整恢复的,可是她已由父母作主许给了别人,而自己也陷入这好笑无奈的境地,尚是婴孩,便与一家的‮姐小‬订了亲。他与她,各有各的婚约,而他并不打算履行,也不会让她去完成。另一心头剌是自己的名字。

 那颗臭豆子,白白教了他读书习字,枉费他当上朝中大官,竟给自己的大孙取蚌恁俗的名:陶宝铃。

 只因他出生时,手中拽着一串铃子。

 夏秋冬过三年.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一清早,瑶光在庭院里剪下几株含花儿,在长颈白玉瓶中,阳光由阁楼窗外进来,将花瓣上的珍珠水镶上璀璨。她想,他从窗子进来时,第一眼便能瞧见。

 跟爷爷、爹娘请安后,她跑到后院廊房去,在那儿磨着厨娘学做糕饼点心。

 “哎呀,‮姐小‬想吃什么告诉李妈一声就行了,何必这么费劲儿?更何况,今天是‮姐小‬十六岁诞辰,厅外来了几位老太爷和老爷相的贵客,都送礼过来,别待在这儿,去厅前玩玩。”

 “李妈呀——”她拉箸她的手,又摇又的,“求你啦,我虽笨,可是会好好的学的,只要教我几样便足了,好不好嘛?瑶光知道你最疼我了。求你啦——”

 “唉唉唉,我的好‮姐小‬,您这么着求李妈,李妈能不答应吗?好啦好啦,你这软腻儿,别再了,李妈心都成酥油啦。”她笑着。好奇怪,好似除了瑶光,钟府里的人都是一副福态相,笑起来就瞧不见眼睛了。

 “谢谢李妈!”她一高兴,环手抱住熬人胖胖的

 “哎呀,都大姑娘了还改不掉这爱撒娇的儿。”

 这一,瑶光就窝在后院,在李妈细心指导下,做出几样小扳点,虽不完美,瑶光自个儿试吃,还觉得能入口的。

 她想,往后她得再多学几样,将来好做给他尝尝…他是谁?心思不由得一顿,她想着常家公子的长相,却是虚无的轮廓,而心中另一张男子的脸,竟是无比清晰,她知他上的笑、习惯他温和略沉的嗓音,还有那对眼眸中若有所思的含意,她去猜,从九岁时见着地,便试着去解读他细长黑眸中闪烁的意义,而自己…似懂非懂呵…

 端着亲手做的糕点回到阁楼,瞧见瓶中的花,心情些微振作起来。今是她的生辰,也是他的生辰,从相识后的每一年,他都会偷偷地空跑来同她说些话。

 过午,他还没来,娘亲过来她这儿坐了一会儿,谈话间,她总是心神不凝,眼睛不时往窗外瞧,教钟氏也随她瞧了好几回,什么也没有,窗外的天很蓝。

 “唉,女儿养大是人家的,你爹老想要你早些出阁,可我心头舍不得啊,怎么也得再留个两年!等你满十八了,‮子身‬骨成一些,再谈婚嫁也是好的。”

 “娘,瑶光会陪着您的。”她脸微赭,听到‮子身‬骨成的事,因那明显地发生在她与他之间,男与女差别这么的大,以往身高相同,他却在短时间内长许多,现在与他说话,总得仰着头。

 还有许多地方,比如…她的部是柔软的,而他又宽又硬,那一回不小心脚下一绊,他为护她,双双跌在地上,她趴在他脯上,有一瞬间脑中是空的,只觉得他紧紧搂住自己的双臂和上的坚实温暖。还有他的脸,有棱有角,轮廓愈见分明,以前就觉他的气势像个大人,如今更觉他深不可测,在他面前,总感觉自己好小,唉…他们是同龄,不是吗?

 钟氏没注意到她的神思恍惚,自顾自地谈着说着,好一会儿才由瑶光的阁楼离去,转而到别的院落串门子。

 少了人语,房中顿时清冷起来,瑶光摊开宣纸练字,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思,写坏了好几张,她幽幽一叹,人倚在窗边怔怔望着,也不知瞧些什么,直到小红丫头来唤她用晚膳,才由梦中惊醒。

 “‮姐小‬,老太爷他们在前厅等着呢,您怎么还不下楼来?”小红探头进来,苹果脸颊红通通的,笑嘻嘻地说:“今天全是‮姐小‬爱吃的莱喔,李妈还烤了一只猪,上头着小腊烛,好可爱喔。”

 她缓缓转头,幽然低问:“小红,什么时辰了?”

 “嗯…咱们家都是酉时开始晚膳!老爷要我过来请‮姐小‬,一耽搁,现在差不多过一刻了吧。”

 “喔…”

 “‮姐小‬,怎么啦?好似…不开心?”她小心翼翼地问,眼睛睁得大大的。

 “呃,没,没有不开心,是倚在窗边让沙子进眼了,有些疼。”

 小红毫无疑虑地笑,边催着:“对嘛,今天是好日子,‮姐小‬怎会不开心。呵呵呵,偷偷同您说一件事,今天老太爷吩咐得买长寿面和红蛋,还指定要长兴号的,今早小红去到长兴号店铺时,就见三项大轿子挡在门口,好不容易挤进去,您猜我瞧着谁了?嘻嘻,是隔壁陶家的孙少爷,和两个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姑娘也在店中,其中一位还嚣张地说要包下长兴号今天所有的面线和红蛋,这可急死我啦,可那陶家孙少爷好似认得我,竟要伙计包妥东西到我手上,说要给‮姐小‬添芳龄。奇怪啦,他怎么知道‮姐小‬今天生辰,唉唉,我可不懂啦。啊,这事千万别教老太爷知道了,他要是知道桌上的面线和红蛋是陶家送的,准要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小红就惨啦。”

 “小红,你、你知道…那两个姑娘是谁吗?”猛地一阵心酸,听他与别的姑娘同游,气息闷在口,得难受。

 “我当然打听了,是与陶家孙少爷有婚约的沈家姑娘,长得还真不错。另一个扬言要包下长兴号的是沈姑娘的表妹,姓潘,长得是漂亮啦,不过那子,唉…总之,谁娶她,谁倒霉。”小红边说边皱眉,“‮姐小‬,您没瞧见哩,这个潘姑娘脸皮可厚啦,当着表姊的面前黏着未来的表姊夫,拉着他的袖,摆着爱娇模样,我想,她八成看上陶家孙少爷,唉,可怜…唉唉,‮姐小‬,我是来请您下楼的,怎么扯起这些来了。快快,老太爷等久了可要不高兴了。他疼‮姐小‬,只会凶我,快快,别耽搁。”她一惊,拉着瑶光小跑步朝前厅去。

 瑶光没有拒绝,乖乖跟着她走,感觉心和体好像分开了,她咬着,心好痛,怎么会心痛?怎么会心痛?她有什么资格心痛?

 早知两人会走到这个岔口,可她一直不愿去想,如今,这一刻来得突然,她完全没有对应的能力,她终于知道,原来自己这么自私。不要他对别的姑娘好,不要他对别的姑娘笑,不要他用那对温柔的眼瞧着其他姑娘,不要他用那种温和低沉的嗓音对其他姑娘说话,不要不要不要——

 她不要他走出她的生命。

 只要他属于她一个。

 天啊,瑶光,你是个自私鬼。

 强颜欢笑地结束家人为她办的生辰宴,将一箩筐的礼物搁着,又无情无绪来到窗边,颊上好凉,她伸手去摸,竟是润的泪,今是她十六岁生辰,她收到好多好多的贺礼,府里每个人都对她说了好些祝贺的话,可,她竟在哭,是伤心,是酸楚,是委屈,是没来由的。

 她终于关上窗子,回到内房褪下外杉,她对着铜镜怔怔瞧着。

 …与陶家孙少爷有婚约的沈家姑娘,长得还真不错…沈姑娘的表妹,姓潘,长得是漂亮…

 那自己?!她瞧着镜中玉白的脸庞,弯弯柳眉,眼如波.如樱红,还有一头及的长发…她应是长得不错,是好看的吧?

 镜中人对自己苦苦一笑,她吹熄烛火,放下帷,在胡思想中睡着了。然后,像极数年前那个夜,风吹开窗子的声音将她唤醒,睁开迷茫的眼,她想下关好它,小手揭开帷,她瞧见他坐在边,正微微地笑凝着自己。

 乍然见到,瑶光方寸又喜又惊,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却瞧他一派自若的模样,而自己这一的苦候,揪心揪肺,情何以堪?想到他与别家姑娘同游,自己还兴匆匆做了糕饼点心等他来前,顿时,漫天的委屈罩来,她拧着软被,对他哭了起来。

 “怎么?!”这还不哭掉他脸上一贯的温和。“瑶光,别哭啊,你怎么了?”

 他倾向前去,一把揽她进怀,大掌拍抚着她的背脊。“别光哭,乖,谁欺负你了?”

 她还是哭,小脸埋在‮硬坚‬的膛上,也顾不得‮女男‬的礼节,拧着被子的两手改成拧着他的衣衫。她转为低低噎,可怜地说:“我以为你、你不会来了…我等了好久,等不到你,小红跟我说…你和别的姑娘乘轿出去玩了,我还、还亲手做点心…可是都不新鲜了…”

 她埋在他口,没瞧见他在笑。

 “那沈姑娘来送礼的,礼尚往来,我得送姑娘家回去,我没有同她们出去玩。糕点很好吃,我方才进内房时,在桌上拿了三个,已经吃到肚子里啦,待会儿,我会把它吃光光。”

 “真的吗?”她抬起头,脸上犹有泪珠,却是期盼地问:“你真觉得好吃?”

 “嗯。”他点头,手指帮她擦泪,笑着说:“往后我的娘子要是天天做这么好吃的东西,我就有福了。”

 “沈姑娘…她会做吗?”

 那对眼如雾如梦,双颊红通通,有一般人香气,还不懂吗?他瞧着,心中长长地叹息,微笑问:“你说谁?”

 “就是你的——”话忽然截断,有人在外头敲门,然后是推门而入的声响。

 “瑶光啊!还没睡?房里怎么了,娘怎么听到你在同谁说话?”

 钟氏步了进来,走到帷,见女儿一脸睡眼惺忪,“咦”地一声。

 “娘,这么晚了,怎么还没歇息?您找瑶光有事?”

 “没事没事,路过,顺便进来瞧瞧。唉,我这耳朵愈来愈糟了,近来总听到一些奇怪声音。乖女儿睡吧,娘吵了你了。”她喃喃自语,持着灯又要离开。

 “瑶光送您回房。”她起身,又被娘

 “不用,外衫都下了,睡吧。娘会替你把门关好。”

 是的,她外衫都下,略微紧张地躺着,直到听见关门声,她微微一动想要爬起,‮子身‬便碰到被窝里头另一个身躯,来不及慌,让人搂了过去。

 “我娘…我娘她、她离开了…”她纳纳地说,脸蛋好红,一直泛到耳垂。

 “我知道。”他静静地说,气息拂过她的颊,动几发丝。

 两人同枕一个枕头,虽是无语,两颗心却相互着,眼光在彼此的面容上穿梭端详,在对方的眼瞳中看见了自己。许久许久——

 “我不娶沈家‮姐小‬。”他缓缓的、清晰无比地道出。

 瑶光方寸猛跳,‮子身‬轻轻颤抖,感觉他将自己搂得更紧一些了。

 “为什么?”

 “她不会做好吃的糕点等我。”

 瑶光合上眼,眼泪由睫了出来,她终于明白这患得患失的情感为何;终于懂得他眼中的光芒,她想他永远这般抱住她,不要理别家的姑娘。

 然后,她睁开眼眸,透亮而温柔,缓缓的、清晰无比地道:“我不嫁常家公子。”

 他笑,“为什么?”

 瑶光不回答,只是将头靠在他的心窝,双臂环抱住他。

 这两年发生了好多事,对陶、钟两家来说,真是个多事之秋。

 树大招风,官场上人生百态,再如何正大光明,总有人瞧不顺眼,总爱在皇帝耳边进谗言,而皇上不一定是圣上!他一样是人,有人的猜忌怀疑。

 因此,陶钟两家便这样不明不白的被牵连至一连串的贪污、行贿、鬻官,甚至是谋反的阴谋中。

 这两年好,大红宅和大绿宅里的人各个心情低靡,两边的老太爷和老爷全遭拘,等待事实查证,但人人心里头都清楚,事实是等不到了,就怕等到的是“秋决”或是“斩立决”两个答案。

 然后是一个少年,他年仅十八,却凭着超凡的智慧和沉稳的气势主持了两家,为两边所受的污蔑和羞辱向皇帝上书。正是陶府孙少爷。

 又然后,无人知道发生什么事,一醒来,京畿大街小巷传单满天飞舞,连在路旁摊子唱碗豆腐花,也会被三、四张传单飞来裹住脸,教人不去注意也难。

 传单上,正是那几个进谗言的官员历年来干下的苟且歹事,写得详尽无比,还能佐证,传单边分上中下三版,像官场现形纪,闹得街头百姓们追着传单跑,要是少漏了一段,还懂得赶上茶坊,因那里已有说书客将三版分成二十章节,加油添醋,讲得口沫横飞,说陶府如何忠义、说钟府如何清廉,说那些污害他人的官员如何男盗女猖、不知廉、趋红踝黑、望风梯荣,将圣上捏在手心里把玩,做了影子皇帝。

 又再然后,人言可畏,光是说话,就能把人死。

 那几名官员遭了罢免,抄家,放充军。而原在牢里的人放了出来,消息传遍京城,当天,不少民众夹道接,大放鞭炮,热烈鼓掌。茶坊中再加开十个章节,讲述当今皇上如何圣明,不听谗言,圣断天明,是不世出的天之骄子。

 总之,事情都过去了。大红宅和大绿宅的争执也都过去了。陶豆公和钟太保公还三不五时便聚在一起谈论时事政务,也常听到两个各持己见争论不休,但学过教训,由鬼门关走回的人到底是不同了,争该争的,争不过,就别争了。

 今天又是个特别的日子。

 陶家老太爷精神铄铄地来到长孙书房中。

 “爷爷,找孙儿有事?”他正想去爬墙找一个姑娘。

 “宝铃好孙儿,爷爷想知道的事,你偷偷说,我不会说出去的。”

 “什么事啊?”他无辜地眨眼,虽然心中万分清楚。

 “就是那件事啊,你是怎么拿到有关那些官员干下龌龊勾当的证据?”

 “爷爷,”他拧着眉,状似十分为难,“圣上要我绝不可说出。而且孙儿在他面前对天起誓,若说出让第三者知道,会家破人亡、遭天诛地减。”

 “喔喔…喔,这样子啊。”他捋了捋胡须,有些落寞,“唉唉,那就算了。没事啦。”正转身要走,眼角却瞥见桌面上成叠的字墨,登时,两只老眼瞪得大大的,抖着音问:“宝铃好孙儿,这、这书法,这些字是谁写的?”怎么这么像,那是数十年前的记忆了,他还在陶家村,每天夜里小河过,那个爱穿白衫的哥哥就来教他习字读书,还有一位美丽的好姊姊,能有今,也是他们给予的启发。而这笔感、这字迹,明明就是…

 他知道他想起什么了,笑着说:“爷爷,是我写的呀,您忘啦,以前您就是教我这样写啊。我每天都练,练一百个字以上,现在我写得不错了吧。”

 “你写的…”有些恍惚,他重新坐下,一张一张的看,眼角有些润,“你写得很不错,真的很不错…我真高兴…”

 他看得征了,沉浸在回忆中。竹青没扰他,一个人悄悄步出,轻快地翻过墙。

 自两家出事后,常家和沈家都派人来退亲,如今风波已过,陶钟两家却结成儿女亲家。其实,他可以光明正大走钟家正门,可攀墙爬楼有其难以言喻的乐趣。

 未到窗口,就听见串铃儿的声音,那是十六岁生辰的那晚,他离开时为她系在窗子上的,风一吹,就唱着曲儿。

 他往内一跳,无声息地落地,见到姑娘忙碌的娇美背身,将几盘的点心、素果和糕饼摆在桌上。他蹑手蹑脚地靠近,忽而拦横抱起她,吓得人家惊声尖叫。

 “坏人,你、你真坏——”瞧清来人,瑶光又笑又骂,小拳头捶着他的

 “唉,你喊我坏人,小生我只得恭敬不如从命,坏到底了。”他说着,吻住她柔软的小嘴,瑶光半推半就,最后是软软的投降了。

 一吻结束,他的额抵着她的,调整气息,暗暗发誓明就要说服两边的人准备婚礼,今年,一定要抱得美人归。

 “放人家下来啦。”她踢了踢小腿,脸蛋红得好可爱。

 他长长又哀怨地叹了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她,待她站稳‮子身‬,又忍不住倾身去啄她的颊,啄着啄着,就啄到嘴上来了。

 “竹青…”他停不下,她只好伸手按住他的嘴,娇嗔着:“停,听话。”另一手则着他的眉心,温柔地说:“今天是好日子,不准皱眉。”

 是的,今天是个极好的日子。他们俩的十八岁生辰。

 “来,我准备了一些素果糕点!要一起烧香许愿。”她拉着他的大掌走到桌边,又点燃两束香,一束交给了他。

 持着香,两人对着窗跪下,双双合眼视祷,香烟枭绕着他们,虔诚而真意。一会儿,两个心有灵犀地睁开眼睛,转过头彼此凝视。

 “你许了什么愿?”

 “你许了什么愿?”

 两个人竟是异口同声。

 竹青望住她,无限温柔地望住她,缓缓放,“既是同年同月同生…”

 瑶光边展笑,一朵无限温柔的笑,轻轻回应,“也求同年同月同死。”

 窗上的串铃儿,唱出动人的歌音。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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