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西亭（三）
　且道忆儿来此两月有余，这时只把那琴棋书画样样儿学了个遍，便是那名坊善才也甚为叹服。子自也长进了不少，虽仍与众人不常言语，倒也相处得和睦，平素只与红熏凑到一块儿。那柳依依却只得无趣，便自将关在门里，不常出入。花无叶却不令忆儿接顾，每只督导习教技艺。花无叶自有副心思：那依依年岁逾长，且脾气惹人厌恼，而忆儿年芳正当，聪慧过人，将来自比那柳依依红火。此间先藏着，非要到花会那天，方让忆儿面才可。

　这，忆儿刚起，尚未穿好衣，便有人闯门直入。即是那花无叶，也要扣门三声，如这般便只是那红熏无疑。见她手提着包袱，进来见忆儿如此，便抱怨道：“我的姑娘，真个越发懒了，快快打理，今儿姐姐带你去逛逛。”说罢，将包袱打开，里面却是一身男装。红熏笑道：“花姨吩咐，穿着稳妥些。”又见她瞧着自己，笑道：“我自不必，外头都认我的了。”忆儿自是孩子心气，只觉着新鲜。红熏即帮着束发结带，整理完后，细细瞧着，那忆儿：面若中秋之月，如晓之花，眉似墨画，目若秋波，衬配一袭亮银长衫，真真若那翩翩浊世佳公子。红熏赞道：“倒底是天仙般的人物，若真到了外面，管他嫁的未嫁的，大姑娘小媳妇儿的都个七荤八素的。”忆儿轻笑道：“姐姐又说笑，走了罢。”

　二人来得街上，红熏只挑那胭脂水粉买了甚多，忆儿生不喜热闹，只相中了柄男人用的纸扇，工笔桃花，倒有几分灵巧神韵。直至黄昏，忆儿只觉无趣，便催得红熏早些散了。

　且回得去，楼中箫笙翩舞，笑语歌，正闹得厉害。二人从偏侧楼梯上了去，凭拦下望：众姑娘正舞得畅，彩丝漫飘，脂花片片落如雨下，浓情倚。花无叶在侧坐着，旁边却还有位年轻公子，正低头吹笛。却是一曲《梅梢月上》，虽得曲调柔婉，正合情境，但看那公子却自似超凡之人，孤清在上，目无尘物。忆儿问道：“此人是谁？怎从未见过？”红熏笑道：“这是沈府的公子默，前几年求学去了，方才回来。”忆儿“哦”地一声，正待回房，手却忽地一松，那折扇掉落下去，正砸在沈默腿上。忆儿忙着缩身，匆忙间看那沈默抬头四望，只见得清朗俊秀却无丝毫脂粉俗庸，浮华躁，果非凡人。

　花无叶也即抬头，正见得忆儿在人群中躲躲闪闪，便大声笑道：“上面那位公子已赏下情物来，姑娘们还不赶去好生伺候！”众姑娘顺目看去，方自认得忆儿，皆凑上去笑言打趣。忆儿大窘，不知是好，红熏挥了挥绢子，笑道：“都散了去，闲得欺负人家！”即把忆儿送回房中。

　却道忆儿在房中呆得一会儿，只觉闷热，没换过女装，便约了红熏到楼后别院闲逛。这瘦西楼构建自是宏大，主楼自不必说，一门往来，三面皆建得别院。硬生在湖岛之上辟出块地来，瓜果蔬菜自给自足，另带有客房，园苑，茶室，酒铺之类。

　那二人在后园青藤架下晃着秋千，红熏正吃着顺手拈出的一串葡萄，忆儿吃不惯这酸甜东西，却喜苦味。红熏吐出一粒籽，见忆儿颦眉微蹙，凝眸不语，便笑道：“妹妹可有心事？说来听听。”忆儿摇了‮头摇‬，过会儿却又道：“姐姐可做过往后的打算吗？”“往后？”红熏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我都这份儿上的人了，…”忽地咳了起来，那剩的半串葡萄也扔了去，好一阵方幽幽道：“且莫说姐姐，单那众里的姐妹，初来这地儿自是千百个不愿。只想遇着个好心的公子，救自己出去。盼盼夜的，只想得心也凉了，也便认了命留着了。”又笑道：“姐姐是没相貌又没本事，妹妹你这般人物儿，自是好命。只挑着投情意的，心眼好的，少也有万贯家财的，下嫁了去就是了。”

　忆儿轻启笑，只若昙花一现，又幽然无语。其时月晓初升，坠风絮影，芳草疏清，圃蛰鸣；远岚朦，映对银粼碧透，雾霭弥漫，仿若天地界分一线。

　红熏笑道：“这景致甚好，妹妹可有诗兴了？”忆儿轻笑道：“正有了几句，只这无墨无笔，怕过时不好记了。”红熏笑道：“这倒无妨。”说罢随身取出白所买的胭脂递将过去，忆儿微愕，即笑接了过来。又摘下片藤叶，用小手指甲轻轻挑起一点，在叶上涂匀，再用指甲尖细细地划着字痕。写后便给那红熏看，红熏笑推道：“我又不懂这个。”又指了指前面一家酒铺，道：“你且去哪儿等我。”忆儿“哦”了一声，看着红熏闪进树后茅厕，不觉笑颜，自收好叶片，径直走去那酒铺。

　却道忆儿进了酒铺，烛火昏黄，没见得伙计，只掌柜伏案而睡。忆儿进去里间，角落却坐一人捧卷读书。忆儿细看，却是那沈默公子，桌上摆着茶器，边上却是那柄纸扇。

　忆儿过去坐在对面，低咳一声。沈默却未瞧她，只看着书。忆儿拿起那扇子，展开看道：“这画工倒也巧。”沈默瞥了一眼，道：“本是风月之物，兄台若喜欢，自便拿去。”亦看着书。忆儿道了声谢，又偷看了下那书本，笑道：“这唐风鼓吹不看也罢。”沈默听了即放下书本，道：“愿闻其详。”忆儿笑道：“该编者心气狭隘，竟未收录杜工部诗作。”沈默笑言：“其时杜诗并未盛传，不足怪也。”忆儿挥扇赶了赶飞萤，道：“诗之境，于刹那间见终古，于微尘中见大千，于有限中寓无限。然严沧所谓兴趣，王渔洋所谓神韵，袁简斋所谓灵，犹不过隐其唐风面目。太白纯以气象胜之，犹见其时浮华；摩诘虽意境清远，犹为避世焉；高，岑之列，固得真意，亦不过发其牢。唐中诗风竟为应宴所附，不可不赖其盛唐诸子之固锁虚华传世。”此时忽清了清喉，沈默忙为其倒茶，忆儿小呷一口，掩住笑意，继道：“世之风气，杀其善人；文之风气，杀其天赋。固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求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则于此道已过半矣。固余谓只白香山，杜工部实可成其大家。”

　沈默听罢，拍案叫绝，不觉双目透亮，高声道：“兄高才！只那唐风不过虚华浮夸之言，足可惊僻诗说！”忆儿方要答话，忽听一人叫道：“公子！”转头看去却是红熏进了来。

　那红熏：轻挪莲步，肢轻扭，眉目娇，到近前却先拜个万福，方笑道：“公子该回了，夫人要骂了。”忆儿方记得时间，忙拉着红熏要走。楼中规矩：凡三更不归者，皆关门空食七。那沈默却拽住忆儿衣袖，道：“难得与言语投机，兄台何不多留一时。”红熏过去拨开他手，笑道：“公子只须常来，必能见着我家少爷。”说罢，便拉着忆儿出了去。沈默呆立半响，忽追到门边，叫道：“还未知兄台名姓。”未有答话，那二人早已远去。

　沈默亦觉无趣，走到院中，偶抬头，却见旁侧柳枝上挂着把折扇。忙过去摘下展开，里面却掉落了片叶子，扇面上赫然几株桃花娇滴。且拾起那叶子，上写四句：“红轩枝头柳分时，秦娥箫去空庭苦。新样罗衣浑弃却，犹寻旧衫著。”沈默看后，忽觉心中失落，恍惚空，只伫立庭中，对月长吁。

　却道那忆儿，刚回了房中便推开后窗：月挂柳梢，悄静无息，只几处扰人蛰鸣，飞火萤。忆儿望着那酒铺一点昏黄，若然所失。只觉双颊晕热，且照了镜子，只看那脸蛋红妍娇媚，煞桃花。忆儿忙关了窗子，洗了洗脸，上就寝。不想楼下又传来铮铮琴音，却是一曲《红酥手》，只弹得百转柔情，相思无尽。是夜，忆儿翻来覆去，直至微明方睡下。 Ｎ6ＺＷw.Ｃｏ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