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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她思绪漂浮,片刻后,听见了开门声,有人进来了。

 窸窣的衣料‮擦摩‬声,还有物体放上桌子的轻微撞击声,那人来到她前,抓着裙,小小声的说着话,怕似惊了上的人。“‮姐小‬,妳醒醒吃点东西吧,一直睡着不好,妳知道婢子胆子小,别吓芽,起来吃点东西再睡好吗?”

 ‮姐小‬这些天情况越发不好,几天前还能眨眨眼,看一下她芽,可这些天都没打开过眼睛了,气息微弱的像随时都会消失不见,她每天守着,连解手都不敢去,捱到今,她想说要是‮姐小‬醒过来想吃东西怎么办?

 她想了又想,打定主意,快去快回,算好了时间,赶紧拿了饭菜就回来,不是她自己要吓自己,她…她真的很怕‮姐小‬有个万一。

 房子里的药味重,那股子味道不管盛知豫醒着还是昏睡都觉得呛人恶心,可是她听见那曾经熟悉到不行的声音,让她一阵清醒。

 是错觉吗?

 心狂跳了好几下,感觉人影移到了她跟前,她挣扎着睁开疲惫无神的眼。

 眼前的人拿着一双小眼睛无比专注的瞧她。

 盛知豫充满血丝的杏眼慢慢睁大,瘦到看得见骨头的手指扳住板,整个人从上惊跳了起来。

 这一动,头晕脑,顿时眼冒金星,翻身没成功差点又倒回去。

 不料她倒进一堵温暖又厚实的‮子身‬里。

 芽七手八脚去扶她,整个人让盛知豫靠着。“‮姐小‬,慢点、慢点,妳想做什么吩咐芽去做就是了,头伤还没痊愈,大夫说千万不能妄动…”

 盛知豫两手扳着芽的胳臂,十指头几乎掐进她的里面。她好怀念芽老婆子似的杂念。

 盛知豫掐她掐得厉害,芽却连眉头也没皱,呼痛也没有。

 ‮姐小‬这哪是掐,都病多久了,十指头一点力气也没有。

 盛知豫摆了晕眩,意识清楚了,芽的脸蛋是‮实真‬的,她会呼吸,不是冷冰冰的。她还不相信,不能确定,举起指头就去戳她的包脸,然后揪着她的脸皮捏来捏去的,只见她这实心的丫头苦着一张乎乎的脸,又不能哭,又不敢叫,比苦瓜还苦。

 那是一张年轻的脸,圆圆的,天真的,娇憨的,久违了的脸。

 “芽?”

 “在。”虽然嘴巴被扯得变形,还是应声。

 “芽?”

 “在。”

 “芽?我的好芽。”盛知豫语带哽咽了。

 “‮姐小‬,不哭,伤口疼吗?要不芽给‮姐小‬?”她心一疼,眼圈也跟着热了。

 “芽,妳捏我。”

 “婢子哪能,‮姐小‬,妳的‮子身‬还没好全,要不吃点东西,人是铁,饭是钢,吃饭‮子身‬就会好得快,‮姐小‬看芽每天睡得好,吃得,‮子身‬多好,没有人比得过婢子。”

 她竟闻到菜香,有多久了?吃药吃到倒了胃口,就算食物在眼前也闻不到香气,更别说有胃口。

 “妳拿自己的私房钱去让厨房做的菜?”

 那些个见钱眼开,吃人不吐骨头的厨娘,她太知道了,没有银子是使不动那帮老婆子的。

 这老实的丫头一心想让她吃点好的,开胃的,自己分不开身没空去弄,不知道掏出多少体己,怕是把自己那点小钱都给贴进去了。

 “吃点好的,‮体身‬才好得快,府里一大堆人要用厨房,开小灶自然要给点甜头的。”她小小的眼睛瞇成一条,两个小小的弯月挂在上头。

 可是,盛知豫看着那张她从小看到大的圆圆脸,心里头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不踏实。

 “芽,妳真的还好好的活着?”

 芽笑得孩子气,“‮姐小‬,我活蹦跳的,妳瞧瞧。”她把盛知豫安置好,起身转了一圈,还跳了好几下,她这一跳,因为吨位大,墙边放着小孩般高的白地蓝花萧何月下追韩信梅瓶,还有门口杵着的梅兰竹菊四君子玉石屏风都抖了抖,幸好也只是那么抖了下,没歪没倒。

 “芽活到一百二,绝对没问题!”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盛知豫直笑,笑得眼泪困在眼眶里,笑得搂住她丰腴的,两行泪直,“妳回来了,真好。”

 她好想她,好想好想。

 芽是她七岁时,她祖母送她的礼物,她长得不好看,身材又圆滚滚,当初她看一眼就吓呆了,家里头养那么多丫鬟,大大大小,有体态轻盈的,有聪明伶俐的,有美貌可爱的,可她祖母偏送她一个丑疯了的丫头!

 可是相处这些年来,才觉得她的好,当姑娘时,无论遇到什么场合芽都镇定自若,没事不会出头,十分有大家风范,除了有好到让人想连舌头一块吃下去的厨艺,偶而遇见不长眼的飞贼,一子也能把人搧出去。

 她的芽是个入得厨房,出得厅堂的贤良母,她悟出一个真理,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好看是没用的,好用才是王道。

 芽后来跟着她出嫁,成了她的大丫头,她婚后两年,却被周氏的第二个儿子要去,那一晚,芽就咬舌自尽了。

 她赶去见她最后一面,却迟了。

 看着她毫无声息的脸,僵硬的躺在木板上,白得像纸,无论她怎么喊都没反应,不会哭不会笑,再也不会喊她‮姐小‬了。

 盛知豫哭不出来,眼泪凝在眼眶里,就连干嚎也发不出声音。

 她做错了,她错了,她以为让芽到二爷的身边去是为她好,哪知道却把她送入虎口。

 她的臂膀断了,身边只剩下周氏的人。

 可是这会儿,芽活生生的在她身边,而且,面目依旧天真。

 盛知豫把眼泪抹了。“芽,把手镜给我。”

 芽回来了她很高兴,可是不对,有很多地方都不对!

 芽见‮姐小‬不哭了,舍不得的松开自己的手,总觉得不是很放心的一步一回头,把梳妆台上搁着的手铜镜拿了起来。

 盛知豫趁着这短短时间,打量屋里这曾经眼的摆设,红木八角雕海棠花浮纹大桌,还有几把锦墩,雕海棠花梨木妆台鎏金点翠铜镜边上堆满盒罐锡器,她还记得那卷草枝的古檀黑木匣子里放满了珍珠翡翠和银票,衣柜里夏秋冬的四季衣服每一套都足够寻常人家半年到一年的嚼用…这些价值不菲的东西都是她的嫁妆,然而在经过十几年的折腾后,为了伯府的面子,典的典,卖的卖,最后所剩无几。

 她回过神来,手镜已然在手里。

 镜子里的盛知豫虽然蜡黄着脸,因为不吃不喝,又病又痛的关系,显得憔悴没精神,但却是小巧的瓜子脸,樱桃小嘴,如同刚发芽的花苞,柔到骨子里去了。

 这年纪,看过去顶多十七、八岁。

 她家事操劳,青春早已不再,又病了十几年,明明是三十好几的妇人,怎么可能还有一张像花儿般的脸蛋?

 “芽,”盛知豫的声音呆呆的,“我问妳,我出了什么事躺在这儿?”

 “‮姐小‬不记得了?”‮姐小‬看似比几天前精神多了,怎么却问她这个?

 “我说不记得了,妳会觉得我很奇怪吗?”

 “‮姐小‬说的是什么?有时候让自己不舒服的事情其实忘了也好,脑子里放那么多东西,也累人的。”

 想不到她的芽想得比她还通透。

 自从芽死后,她身边再也没有谁能让她把心里的话拿出来讲,对着别人,总是参杂真真假假的话,这些话说久了,她也分不清楚自己究竟过的是自欺欺人般的人生,还是谎言才是她的人生?

 “‮姐小‬不小心跌进了月湖,跌伤了后脑,这些天一直昏睡着。”芽玩着自己的手指,有些吐吐。

 她跌进月湖是刚入门一年时发生的事。“香姨娘那孩子没保住吧?”盛知豫说得麻木。

 “‮姐小‬是怎么知道的?”芽反应得快。“是院子那些姊姊吧?我去撵她们,整天不干活,一碰头就只会和各院子的婆子们嚼舌,这会儿嚼到‮姐小‬面前来了。”

 她这些天没空理她们,这些人倒是越来越放肆。

 “挽澜院那边的情况如何?”挽澜院住的是香姨娘和她那有名无实的丈夫。一丈之内才叫丈夫,那个男人的心离她一丈都不止!

 “这些个糟心事‮姐小‬不要知道吧,听了只会堵心。”

 “没关系,妳说。”

 “大少爷很生气,扬言要休了‮姐小‬…”

 芽说得历历在目,活灵活现,原来的她绵病榻,孤苦伶仃的死了。

 其实在弥留那一刻的清明,她就该知道自己要撒手人寰了。

 她那么胡涂的一生,就连身死都还懵懂无知,老天爷让她重生,难道是要她睁开眼睛反省自己这糊里胡涂又没主见的一辈子有多失败?

 她把额头埋进掌心,发了很久的呆。

 她忽悲忽喜,她从未有一刻像现在,有一种想活下去的望,是活生生,鲜血般炙热活泼的望。

 回顾她这一生,这么长的时间,一直耍心计,与人斗,斗来斗去,胜了暗自欢喜,但是欢喜空虚像转眼即过的月光,孰不知困在这几堵高墙里的自己才是最悲哀的。

 她突然醒悟,自己的有生之年都在一方囹圄里,被困住的人其实只有自己,真心笑着的日子那么少,这样的她有什么好失去的?

 相公于她可有可无,这个家没有半点温暖,又何尝是她的家?

 死过一回后,她终于明白,这些爱恨,昨种种,如烟如雾,转瞬即逝,她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她已经累了,只盼能结束这场空虚。

 她的泛出难得的浅笑,心情遽变,像守得云开见月明,霾的心情豁然开朗,一片澄澈,她饿得两眼都快发绿光了。

 “芽,我饿了。”

 听见‮姐小‬会喊饿,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芽惊讶的发现‮姐小‬那双藏在浓密睫下的眼珠,比平常还要黑亮有神。

 她很快搬来矮桌放在上,打开盖子,饭菜不算寒酸,毕竟是花了银子特别叫厨房做的,一小碗白米饭,一小半只烤鸽、鳆鱼豆腐、笋煨火、苋羹、小碟的姜辣萝卜条儿。

 “…婢子吩咐厨子苋菜需细摘尖,不可见汤,只不过芽没法出门去,买不到城西门『萧美人』的甜糕,这白糖糕‮姐小‬将就着吃,下一回芽再去买…”

 盛知豫拿起筷子,“得了,让人再去拿筷子和碗来,妳坐下来,我们一起吃,都花了钱,不吃完,浪费了。”

 “不成的,这要让人看到,‮姐小‬又要让人说话了。”她死活不肯。

 “去去去,谁敢啰唆!顺便叫人沏一壶花茶来,比例不要放错了。”盛知豫心情好得不能再好了。

 这么生龙活虎的‮姐小‬她有多久没见过了?

 这肃宁伯府是通不了气的地方,‮姐小‬这朵花来到这里,没被养好也就算了,却是越来越蔫,这会儿,她彷佛又看到‮姐小‬还是姑娘时活泼自在的模样。

 老爷子在天保佑啊!

 京城的第一场雪终于飘下来了,宣告冬天来了,那表示春天也不太远了不是?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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