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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莫韶华进屋的时候,时间已近‮夜午‬,客厅大灯已然熄灭,仅余几盏立灯。

 光线晕黄,朦朦胧胧地,教他看不清在沙发上睡着的子容颜。

 莫韶华放轻脚步走近何雅,伸手轻触她犹带着意的脸颊,在沙发边缘坐下,深吁了一口长气。

 幸好,子仍在这里…幸好,她真的如她所言,待在家里等他。

 今发生的一切远远超出他预期,但是,只要何雅仍在,只要她仍没有恢复记忆,只要她仍在这里,他愿意编造许多许多、更多更多的谎言,只求能令她继续留在身畔。

 长长的叹息声,隐没在无边夜中,被惊扰的何雅掀动长睫,醒在莫韶华幽深的注视里。

 “抱歉回来晚了…小雅,你哭了?”他想,势必是母亲今态度令她感到委屈。莫韶华以指摩挲何雅颊畔,一句话说得温存且心疼。

 明明平时是那么令何雅感到眷恋的动作与声嗓,此时却备感讽剌与心酸。

 她摇首,将他覆在颊边的手拉开,在沙发上坐起身,面庞紧绷。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以往,总觉莫教授这双眸子太深沉,藏着许多她看也看不清的意绪,如今,事实证明,也确是如此,她既瞧不清、也看不懂他的心事,自始至终都被他耍得团团转。

 “妈今天情绪不好,你别生她的气。”莫韶华望着她,温温缓缓地道,稍早与母亲周旋过一场的话音中尽是疲惫。

 母亲恐怕一辈子都不能喜爱何雅,可他今已经向母亲表达得够明白坚定了,不论是从前、现在,或是未来,他的子都只会是何雅。

 他已经搬离家中,若母亲仍是这般无法接纳与尊重他的家庭,他只会带着他的女,找到离家更远、更能平静度的居所。至于那些什么母亲要他追求的虚名,他已经无心再追寻。

 “她不是今天情绪不好,她是一直都很讨厌我。莫教授…你究竟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何雅直瞅着莫韶华的眸光瞬也不瞬,一向娇甜的脸庞面无表情,没有心思做任何迂回,开口便直接切入重点。

 “小雅,你想太多了。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口一震,压抑下过快的心跳,微微笑了,伸手想触碰何雅的动作却被她一把拍开。

 “是我想太多吗?你是真的听不懂吗?你好好想一想,你还要再继续这么骗我吗?”

 何雅得极力稳住自己,才能不让眼泪掉下来。他一直都在骗她,他直到现在还想骗她!

 “小雅?”莫韶华惊愕地凝注她。

 决绝的眼神、疏离的举措…他很熟悉如此神情的子。

 那是失忆前的何雅,被他伤过一百次心、为他过一万次泪的何雅…何雅已经恢复记忆的念头窜跳上来,惊出他一身仓皇冷汗,可在事情尚未成定局之前,只要还有一丝希冀的可能,他便只能全力遮掩。

 而他力持镇定的模样,只是令何雅感到更加荒谬。

 “莫教授,你告诉我,我大学有念完吗?我有拿到毕业证书吗?”何雅视他,厉言问。

 “你怎么会这么问?这个问题,我上次回答过你了。”莫韶华拿下眼镜,紧眉心,起身伫立窗边。

 以往他如此显疲惫的小动作总会令何雅心软,不论她原本想与他谈什么,都会因着体贴他已经十分疲累的心思,延后再谈,可惜今毫不管用。

 “接下来呢?接下来你要怎么办?伪造一张毕业证书给我?”何雅跟着起身走近他,边勾着一道带着讽剌的微笑弧度,冷冷地质探。

 “…”莫韶华盯着她太过凌厉的眼,紧抿双,没有回话。

 他无法言语,只要一开口承认,他这些日子以来的努力便要溃散破败。在知道何雅忆起多少之前,他无法尽掀底牌。

 他像对待敌人一般,步步为营、小心翼翼,可他想击溃的,却是他无法抹去的往事与从前。

 “我生棠棠的时候,你有在身边陪我吗?”何雅仰望他的容颜,又再度询问。

 “…”莫韶华依旧无语。

 “婆婆一直都很讨厌我,是不是?你们一直都很瞧不起我爸妈,是不是?”

 “…”长长的沉默,回在屋里,莫韶华只是深深地望着她,一迳保持缄默,没有回话,而他的沉默令何雅备感难堪,更加愠恼。

 说呀!说句什么都好呀!说事情不是这样,说他有万般不愿意,说他也是情非得已,说那些她想听到的一切!他这样任她唱独角戏算什么?!

 稍早时她还处处为他找理由,想要合理化今看到、听到的一切,她是那么想要相信他,可他却硬生生地瓦解她对他的信任,令她的真心破碎一地,直到现在还不肯坦诚相对。

 何雅所有的不满,全都一股脑儿倾泻而出,扬声大喊——

 “你为什么可以任由我被你母亲欺负,却还自顾自地准备升等教授?你对我难道没有感情吗?棠棠难道不是在你期盼之下得来的孩子吗?我们的婚姻难道是你的累赘与绊脚石吗?”何雅凝注他双眼,句句指控,忿忿不已,每一字句皆是咄咄人。

 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莫韶华紧握成拳的手背上青筋浮现,可再如何使力,也无法压抑心中澎湃焦急的情绪。

 他曾经预想过这景况好几回,也曾数度被类似的恶梦惊醒,可他却万万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这么急,这么椎心刺骨,这么令人鲜血淋漓…

 过往的何雅与现今的何雅在他眼前叠,每一句指责与埋怨都深深重击他心房,再再提醒他,他确实是个差劲透顶的丈夫,更是个失败的儿子…他不配用谎言换取幸福。

 他怎会以为自己能够呢?他早已失去任何幸福的可能。

 “因为我差点毁了你,所以只好干脆毁掉我?我应该可以有一个更好的未来,至少我可以完成大学学业,你们怎么可以我辍学之后,又责怪我找不到好工作,只能待在家里当家庭主妇?难道要求我中断学业的你们不该负部分的责任吗?”何雅将她拼凑出的事实原封不动地还给莫韶华。

 那些她曾被看轻、曾被欺凌、曾令她遍体鳞伤的过往,她恶狠狠地抛回去给他,直到此刻才明白,对所爱之人恶言相向的同时,自己也会感到受伤,心如刀刚…

 “还有,就算我不工作在家带小孩又怎样?棠棠姓莫!不姓何!我照顾你们莫家的孩子不对吗?不会煮饭就不能吃饭?!那你呢?你会煮饭吗?独独对我不公平,只因为我不是莫家人?有没有搞错,我从小到大没吃过你们家一粒米,没喝过你们一口水,我生养你们莫家的子嗣,难道没有一点功劳或苦劳?还是只因为我生的是女儿,所以也入不了你们的眼?我妈靠小面摊养活我又怎么了?她偷了吗?抢了吗?你们凭什么瞧不起她?你会煮一碗好吃的面吗?又知道一个女人养家讨生活有多不容易吗?我怎能决定我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何雅耗尽全身力量大喊。

 “小雅,你听我说,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是啊,他又怎会不明白呢?

 他一直都很明白,所以他一直都很努力,他的努力便是尽力用更快的速度达到母亲的期望,好让母亲相信何雅不会是他人生上的阻碍,有了她之后,他能向上爬升,而不是往下沉沦。

 可是,他在那么努力往前追寻的同时,却也丢失陪伴女的时光,与子对他的爱情和信任。

 “明白?明白?!哈哈,你在开玩笑吧?”何雅笑了,笑得眼眶几乎迸泪。

 “既然明白,你怎么还能这样对我?还有,你又何必辛辛苦苦在我失忆的这时候,努力营造出家庭美满的假象…你这样耍我、欺骗我很好玩吗?你难道都不怕我有朝一恢复记忆?莫教授,你知道吗?你让我觉得我好蠢、好可笑、好白痴…好了,你现在如愿以偿了,我又再度爱上你,我像个笨蛋一样,陪你在一场编造出来的婚姻谎言里,彻彻底底玩了一场爱情游戏。”

 “小雅,这不是游戏。”莫韶华直视她的眼,沉痛且郑重地道。

 “不然呢?不然这是什么?你说了那么多谎,还不够格称得上是游戏吗?”

 “小雅,我只是…我顾不了那么多!”因为无法肯定她得知事实后还会爱他,所以只好费尽心力,赌一个能够继续相爱的可能。

 “你顾不了那么多,那么你顾了什么?顾了你的子?顾了你的女儿?还是顾了婆婆?”

 “小雅,我知道我让你受了很多委屈,但是,我别无选择。”见事态已无可挽回,深感困顿的莫韶华狼狈不已,只得全盘托出。

 “我一直走在母亲安排好的道路上,而你像场美丽的意外,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我的人生里,我是那么羡慕与我截然不同、自由自在的你…我不想放弃你,所以,我只能用我的方式争取母亲的认同——”

 保护子与女儿的心情始终如一,而经过今与母亲的对峙与争吵,只是更加确信与坚定。他想守护他的家人,不论母亲未来是否谅解,他都不会再令何雅与棠棠委屈一丝一毫。

 “认同?你人都不在家,还能用什么方式争取认同?你难道不知道,与婆婆同住的那段日子,我过得很痛苦?”

 “我当然明白你不喜爱与母亲同住,但我一直以为,我尽快通过升等,母亲对你便能多些体谅…也一直以为,妈和你至少能井水不犯河水,却没想到,事情远远比我预想中还糟…”他是独生子,他不能试也不试,就放弃与寡母同住的可能。

 至于那些何雅遭受的错待,他一直毫无疑问地接受母亲单方面的说法,以为何雅坚持生产不需他陪同,以为她在家一切安好,毋须他挂心,而何雅这头也是持续隐忍、只字未提。

 直到某天,他惊觉何雅花在烘焙上的时间越来越多;直到某天,何雅带着棠棠跑到章百涵家长住,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母亲对他婚姻生活的阻碍,远超出他的想象与理解。

 “既然这样,你为何不说?你从前对我说过这些吗?你曾对我说过你母亲对你的要求与期许,曾说过你不顾一切往前冲是为了我,曾要求过我的体谅与支持吗?”若他曾向她倾诉过他的万般为难,她写给棠棠的信中便不会如此怨慰。盛怒之中的何雅,只觉莫韶华又在巧言欺骗。

 莫韶华摇首,苦笑。她要他怎么说?他还能再让她讨厌母亲更多吗?

 “小雅,不论你相信与否,我是当真对你心怀愧疚,我欺骗你,那是因为我害怕失去你。”

 “…”不要相信他!何雅心中警铃大作。他总是甜言语、面不改;他总是任意玩她的情绪,让她深陷在他布下的天罗地网里。

 何雅咬着嘴,铁了心地默然不语。

 “小雅,你相信我,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会过得很好的。”莫韶华走近她,万分诚恳且卑微地请求。

 “我不想再听你说这些了,莫教授,我分不出来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你别再耍我了。”

 “小雅,我没有耍你,我要怎样你才肯信我?”莫韶华上前想搂抱她,可惜心烦至极的何雅毫不领情。

 她奋力将他挣开,却在莫韶华一个踉跄,后背撞上窗台时,听见一阵强大且不寻常的气声。

 “莫教授?你还好吗?”单单只是碰到窗台,怎会发出这么痛的声音?她令他受伤了吗?

 即便两人正在争吵,僵持不下,但是…共同相处了这段时,总归还有最基本的情分,何雅走过去探视。

 “没有,没事。”莫韶华忍痛的声嗓听来极为压抑,额角隐隐还有冷汗浮现。

 他紧咬着的瓣几乎泛紫,怎会没事?

 何雅不顾他的说词,一迳走过去细究他的后背,直到此时才发现,他一向熨得整洁平整的衬衫背后凌乱不堪,上头明显有着不知被什么东西打过的痕迹,一条条、一道道,怵目惊心。

 一个荒谬的念头窜上何雅脑海,她几乎是迫切地、不可置信地,在莫韶华阻止她前,狠狠地将他的衬衫下摆拉出高,而后在亲眼看见那些斑驳瘀痕与血痕时,既感气恼,又不知为何想落泪。

 “这伤怎么来的?”她想,她是明知故问了,可是,她无法相信…

 “…”莫韶华抿不语。

 “婆婆打你吗?就为了我?为了今天的事吗?你都那么大的人了,她还这样…你不能还手,至少要跑啊…”何雅睐着他惨不忍睹的宽背,闷至极。既心疼他,又不甘心心疼他,反反复覆,一颗心上上下下地煎熬无比。

 “我和妈说了一些话,惹得她很不高兴,是我自找的,跟你没有关系。”莫韶华轻轻浅浅地笑了,可他故作平静、云淡风轻的嗓音却令何雅猝不及防地哭了。

 可恶!她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何雅恶狠狠地将颊畔的泪抹掉。

 她只是想到…想到婆婆对待亲生儿子尚且如此,那么,可想而知,她身为媳妇的日子的确不会太好过。

 可是、假若,莫韶华方才说的是实话,他确实对她感到愧疚不已,那么,在她毫不知情且拚命怨怪他的同时,他是否也默默地为她挡去了许多风雨?正如同他此时的背伤一样?

 她气婆婆瞧不起她的父母,可是,她现在对莫韶华发的,难道不是对他母亲的满腔怒火吗?她无法决定自己的父母是何种模样姿态,同样的,他也是啊。

 他是不是总是这样?什么话都不说,什么疼都不喊?夹在这段难解的婆媳关系里,他是不是也很为难?他们从前,是不是真的有过许多误会?

 何雅心中百感集、五味杂陈,情绪骤然间暴起暴落,不知该相信什么,只知道她如今一字一句都不想再听,一个声音画面都不愿回想,今天就到此为止,她已经不能再承受更多了。

 “莫教授,我累了…”何雅硬起心肠,决心什么也不理。她心倦身疲,委顿不已地逃回卧房。

 莫韶华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此刻才认清,他所有的努力、心力,皆是徒劳一场,万般皆空。他颓然地将脸庞埋进双掌,无力阻止双肩的抖颤。

 今,他终于彻底忤逆了母亲,也终于完全失去了子。

 他从来就不是资优生,他只是一个将婆媳关系与家庭关系搞得一塌糊涂的平凡人。

 ‮夜午‬的客厅,只余今发生的一切不堪,与男人从小到大被耳提面命代的,从不被允许的沉抑哭声。

 一败涂地。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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