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徐翎一点都笑不出来。
清晨七点钟,她坐在梳妆台前化妆,母亲讲电话的声音无比清晰地从客厅传来——“对啦!买车的话当然是要找我女儿啊。”徐妈妈的声音听来十分开心。
今天居然这么早就开始了?
徐翎微乎其微地叹了口气,十分无奈地将粉底霜抹在脸上,不动如山地打粉底。
“一样是在那间德国的奥福汽车啊…业务?没有啦!伊早就从门市业务升上去当门市经理了,现在还被调到总公司去当企划部经理…啊哟!嘿啊,伊实在就厉害欸!架泥巧可能是像到我喔哈哈哈哈!”徐妈妈笑得十分开心,龙飞凤舞的口吻就像是徐翎赴京赶考高中状元一样。
徐翎打好粉底,拿出粉扑,说服自己什么也没听见,面不改
地继续往脸上拍
粉。
“是啊,伊才三十岁就当到经理很厉害…结婚?还没呀…介绍对象?不用啦!她才三十岁,急什么?就算一辈子都不结婚也不要紧啊。”
为什么聊天话题永远都是这些呢?徐翎实在很不明白。
还没结婚时就问何时要结婚?结婚后就问何时要生小孩?生完第一胎就问何时要生第二胎?怀了第二胎就开始问小孩是男的还是女的?
到底可不可以换些有趣一点的话题啊?
徐翎更努力画眉毛、眼线,并以刷睫
膏来转移注意力。
“好啦好啦!妳儿子要买车的话再跟我讲,我叫我女儿算你们便宜一点,如果我女儿不在,你们到门市的时候喔,再说是我们徐经理的朋友就好了啦!喔呵呵呵。”徐妈妈说到开怀,拍
脯保证。
徐翎手上的腮红刷差点滑掉,实在
到很想夺门而出,无奈她房间的门板老早就因老旧拆掉了,想夺也没东西可夺。
算了,先解决自己,再解决妈妈。
徐翎化好妆,站在穿衣镜前,仔细审视镜中的自己。
很好,无懈可击的妆容、一
也没翘的短发、熨烫平整的公司制服、仔细擦拭过的经理名牌、沈稳的大地
系领巾、据说不易破掉的强韧丝袜…她今天一百分,希望在新部门的表现也能一百分。
她将自己打理好,走到客厅,专心向母亲抗议——
“妈,妳不要再到处炫耀了啦,我只是北区公司一个小小部门的小小经理,妳讲得这么天花
坠,要是那些叔叔伯伯阿姨婶婶都跑来找我
要折扣或是赠品怎么办?妳这样我很难做人嘛。”徐翎振振有辞。
“怎么会难做人?要折扣就给他打个九八折,要赠品就随便送个便宜货,我又没要妳大特价或是送到倾家
产,意思一下就好了啊。”犹在沾沾自喜的徐妈妈被女儿教训得十分不服气。
“而且,我哪有讲得什么天花
坠?啊我女儿真的就是很厉害啊!谁像我女儿可以只花六、七年就从一个卖车的小业务当到门市的副理、经理,又因为很会带人被调去替每一区业务做教育训练,然后又因为做得太好,被升到总公司去当虾咪企划部经理…”
又来了又来了!以后她的履历表都给妈妈写就可以了,徐翎很没好气。
徐妈妈走过来巴了下徐翎的头。
“吼!妳不要以为妳妈我没读什么书就不知道,妳这叫做升官级三跳…啊,对!讲到升官,妳喔,妳最近才到总公司上班,可别学人家什么新官上任三把火,都还没熟悉新环境,就把同事得罪光了捏,看要不要准备什么礼物送什么同事长官
关的,来,妳跟妈妈讲,妈妈帮妳准备。”
徐翎闻言真的很想叫救命。
“好啦,妈,我已经三十岁了,我会自己照顾自己,也会好好照顾妳,妳不用担心我,也不用帮我
关啦。平时我上班不在家,妳看妳要出去哪里玩,或是去
几个男朋友都可以,这几天下雨,山路很滑,妳就不要再出去捡纸箱了。”
“唉呀!纸箱怎么能不捡?那都钱捏!还有,
什么男朋友?妳妈我年纪都一大把了还
什么男朋友啦!我知道啦,妳这死囝仔嫌我烦,想叫我转移注意力去谈恋爱别烦妳对不对?”徐妈妈边大笑,边重重拍了徐翎肩头一下,母女两人在徐翎出门前笑闹了起来。
不过,徐妈妈并不知道,刚进奥福汽车北区公司工作的徐翎,都还没燃起任何一把新官之火,就快被同事们烧成灰烬了。
这天一早,徐翎准时打了八点的卡,比公司规定的上班时间足足提早了半个小时。
在茶水间等待她的,是两名企划部女职员发出的不平之鸣——
“真搞不懂为什么是她空降来啊?叶副理都已经暂代经理职位那么久了,怎么不是他直升经理呢?找个空降部队来,真的让人感觉很差欸!”说话的是毕业于某名校营销管理学系的李若琦,已经在奥福北公司企划部服务了五年,主导过几个很漂亮的大型企划活动。当过据点主管好几年的徐翎,曾经在当教育训练经理时与她碰过几次面。
徐翎在茶水间外瘪了瘪嘴。
当然了,她一路从卖车的小业务当到据点小主管、据点大主管,怎么会不知道茶水间一向是办公室里
收丰富八卦与抱怨之地。
身为一个新上任的部门经理,共襄盛举是应该的,徐翎悄悄退到一个比较不容易被发现的位置。
“欸?难道是因为叶副理是香港人的关系吗?”毕业才一年的章小敏发话,她是企划部目前年资最浅的员工,时常被当打杂跑腿小妹使用。
“怎么可能?我们是外商公司耶!鲍司里的外籍人士那么多,现在北区总经理还是印度尼西亚华侨,怎么可能因为叶副理是香港人就不升他?再说,叶副理都已经在北公司做了六、七年有吧,不会是这个原因的啦。”李若琦觉得章小敏的推论实在是太浅了。
“那不然呢?”章小敏问。
“谁知道?不是新经理背景太硬,就是叶副理太黑吧?”李若琦耸了耸肩。
“要是叶副理太黑,那也可以升李姐妳呀,李姐妳企划能力那么好。”章小敏递了一杯冲好的咖啡给李若琦,语末不忘美言两句。
“喂!章小敏,妳茶可以
泡
喝,话不能
讲,到时候传出去可是我倒霉。”李若琦接过咖啡,嘴里虽然要章小敏别
讲,脸上表情看来倒是
乐的。
咖啡这么快就泡好了,该撤退了!
徐翎回身,冷不防却撞上李若琦与章小敏口中的“叶副理”
“叶、叶副理,早。”徐翎稳住踉跄的子身,见到来人,很明显吓了一跳。
他是何时出现的?他一直站在她背后吗?怎么一点声响也没有?
“早。”叶家祺直视她,黑框眼镜后的锐利双眸毫无温度,平板的声线与波澜不兴的脸色同样毫无表情。
他很高,一身深灰色窄版西装将他的清减肥形衬托得更加颀长,脖颈上系的宝蓝色领带质感高雅,如同他本人散发出的气息,冷冽优雅,令人感到难以亲近。
徐翎直视着叶家祺那双隐在镜片后深邃细长的眼,不知为何总觉得,她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这双狭长漂亮的眼睛,可是却又想不起来。
怪了,她之前从没跟北公司里的这位副理有过
集,好像就连教育训练课程、员工旅游都没碰上同一梯次,直到前几天到任才碰过面,怎么会有这种错觉呢?
唉呀,不管了,她想这些做什么?现在应该关心的重点是,方才,叶副理也听见茶水间内的对白了吗?听见多少?对她偷听员工谈话的行径,又不知有何想法?
徐翎不发一语地与叶家祺对望,彷佛能猜知她心中所想,叶家祺率先发话——
“坦白说,我和她们一样,不太信任妳的能力。”在湾台住了好些年,叶家祺的国语虽然说得极为
畅,但仍有淡淡的港语腔调。
“你还真是坦白。”徐翎十分惊愕。叶家祺是她这几年职场上遇到的诚实第一名,应该颁个勇气可嘉的匾额给他。
“我查过妳的资料,妳只有大学肄业吧?而且读的不是营销,也不是企划,而是织品设计。”叶家祺更坦白的还在后头。
“是,我不是本科生,那又如何?”徐翎瞇了瞇眼。
“妳在门市销售当然没问题,为业务做教育训练当然也没问题,但企划部门毕竟是不同的领域,跟会卖车和会喊口号激励业务完全是两码子事,妳知道一份合格的企划案该怎么写吗?妳的外语流利吗?和亚洲分公司或是德国总公司沟通有问题吗?如果妳连这些基本的东西都不会,妳要怎么让妳底下那些能力比妳好的人信服妳?又要怎么决定执行哪个企划案?”叶家祺扶了扶眼镜,整句话说得毫无停顿,一气呵成,字字尖锐。
不过,提到毫无停顿、连珠炮似的说话这部分,徐翎本就天生擅长,而经过好几年职场的淬炼之后,更不可能会输。
“那又怎样?我车卖得好,就代表我明白消费者要什么,既然我明白消费者要什么,就代表我明白什么样的企划才能辅销,你都还没跟我真正共事过,就不应该先怀疑我,我不想跟你端经理架子,并不代表你可以因为比我资深就瞧不起我。”徐翎双手盘
,眸光炯炯地直视他,拿出经理威严。
虽说她是新官上任,不过,被属下爬到头上来这种事,她是绝对不能忍受的。
叶家祺完全没有把她的宣言当一回事,依然面无表情。
“对了,下周五部门要聚餐,顺便帮妳办
会,请妳务必出席。”叶家祺避重就轻地转移话题。
“聚餐认识同仁很好,
会就不必了。”他转移话题还转移得真是时候,徐翎在心里暗骂了声这位叶副理的阴险。
拿聚餐跟
会这种可以跟新部门培养感情的借口当挡箭牌,她虽然不想理他,但又不能完全当作没听见。
“什么?”叶家祺没预料到徐翎会这么说,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我说,不用为我办
会,你有需要这么惊讶吗?”徐翎淡淡地问。
“是很惊讶。”叶家祺确实讶异。奥福公司福利好,员工
动率小,为新到任的长官与同仁办
会一向是固定活动。
“没什么好惊讶的,跟我久了你就知道,我的风格一向都是这样,过年不用送我礼物,我生病也不用探望。我是经理,我应该照顾下属,下属不用费心经营与我的关系,唯一要努力维持的只有跟顾客与市场的关联,对上的那些繁文缛节就免了,省得送我礼物或来探病怕被同事看见,被说贿赂,不做,又怕失礼,整天烦恼这些枝枝节节就够了。”
叶家祺消化完徐翎的话,沈
了片刻,没有回话。
徐翎完全误会了他的沉默。
“怎样?你对我的学历不满意,就连对我的带人方式也有意见?”徐翎方才被叶家祺毫不留情地念了一顿,全身刺都竖起来了,双手盘
,回话一样分毫不让。
“没有,我没有意见,这确实是很睿智的做法。”叶家祺就事论事地归纳出结论。
“嗄?”徐翎真不敢相信,她几秒钟前才被眼前这位副理刮了一顿,现在居然又马上被称赞了?是谁说女人心海底针的?男人心才真正深不可测。
“既然副理觉得我很睿智的话,以后还得请副理尽量帮忙,我初来乍到,有很多地方不懂,就像你说的,我不是本科生,有很多方面需要仰赖你协助。”徐翎这人一向直来直往、爱恶分明,别人对她不好,她不会相让,但若别人对她好,她也会礼尚往来。
不过,叶家祺显然不是与她同一类型。
“我期待妳的工作表现。”他淡淡抛下这句,便径自旋身回办公室去了。
徐翎足足在原地呆立了两秒。
我期待妳的工作表现。我期待妳的工作表现?我期待妳的工作表现?!
什么跟什么啊?
他这回答不是摆明了不想帮她的忙,只想看她好戏吗?他究竟是在目中无人个什么鬼啦?!
就算记恨升官没升到他,让她这个空降部队平白捡拾他辛苦多年的成果也不用这样吧?
可恶极了!
徐翎高跟鞋一蹬,咚咚咚地踩回办公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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