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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将功成
 伟大的帝国不能由怯懦来维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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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阎渔樵面无表情地站在北门城楼上,任由砾的风沙狂野地扯拽着钢铠甲下飞舞的战袍。城楼下方的广场‮央中‬,一名黄衣法师披发仗剑口中念念有词,在堆满供品的香案前跳个没完。看着四周跪成一片虔诚祈祷的官员百姓,陕甘总督只是苦笑着摇了‮头摇‬。

 帝国西北边疆的酷旱已经延续了整整一个季,三个月以来陕甘两地几乎滴雨未落。曾经茂密的树木开始逐渐枯黄凋零,原本丰美的田园也慢慢干结裂。耕时节播下的麦种,如今只能偶见萎黄倒伏的几茎稀疏散布在田间。今秋颗粒无收的惨淡局面看起来已经是不可避免。陕西本来就地瘠人贫存粮不多,加之大旱之年多发蝗灾,到时候恐怕要闹大饥荒了。

 那法师来回舞了几通,突然大喝一声,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写在黄纸上的咒符,在香烛上点燃之后临空一抛。看着逐渐化为灰烬的符纸被烈风卷上半空,人群中不由响起几声低呼,似在称颂他高强无边的法力。

 阎渔樵却再度摇了‮头摇‬,这么多天以来,设坛祈雨的法师道士好歹也换了几回,现在可还有人蹲在府衙大牢里呢。只是香烛供物虽然空费了不少,天空中那轮似火骄却依然如旧。说到底这些怪力神的东西至多拿来哄哄老百姓罢了,只是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态,帝国总督好歹同意让他们试试罢了。

 “将军,”脚步响起,一名军官从后面快步走了过来。“从江南紧急调运的粮食已经到了潼关。”

 “是么?”阎渔樵心中一喜,连忙转过身来“事关重大,你马上调一支轻骑前去护送,万万不得有误。”

 “是!”那军官俯首行了个军礼,又有些犹豫似的抬起头来“不过…将军,送到潼关的粮食数量只有我们申请的一半…”

 “什么?”总督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他急躁地来回走了几步,又问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内阁的批复上说,江南各省也是灾害频频连年歉收,而今北方发生大面积干旱,到处都在向朝廷要钱要粮,因此…”军官抬头小心地瞄了阎渔樵一眼,嚅呐着说道:“而且他们说…运送粮食到陕西的花费…也远较其他各省为高…”

 “所以帝国就准备放弃她的陕西子民了吗?”阎渔樵不悦地哼了一声“好吧,姚副官,那么我们尊敬的内阁大人们还有没有进一步的指示,告诉我们如何在这场即将到来的大饥荒中养活这八百万人呢?”

 副官茫然地摇了‮头摇‬。

 “这么说我们只能靠自己了。你怎么看呢,布政使大人?”

 “大人,”陕西布政使王献民慢慢走了过来,他身穿宽大的红绸官服,前绣有锦雉图案的补服,间别着雕金镂玉的象牙笏板。“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所有能找到的粮食都已经征集了起来。但从现在的情况看来,即使只按照赈灾的标准来发放救济粮,那也是远远不够的。咳,关中与河套地区的农田可以引河水灌溉,情况倒还不至于太糟糕,但榆林、宁夏、河西等地可就不那么乐观了。为了争夺水源,不少地方的百姓甚至发生了宗族械斗。”

 “我记得自河套地区收复以来,官府在沿河绿洲组织新垦了几万顷田地。”阎渔樵道:“按照你们布政司的说法,应该都是旱涝保收的良田。可为什么到了需要征集粮食的时候,收成倒是少得可怜呢?”

 王献民恭谨地倾倾身“大人您有所不知,河套一带虽然土地肥沃水草丰茂,然而毕竟几十年来一直为蒙古人据有,农耕发展相对欠缺。去年我们虽然往那里组织征迁了不少移民,但数量上十分有限——”

 阎渔樵眉头一竖,立刻打断了他的辩白:“数量有限?为什么?”

 “这些个乡巴佬都是一个样,把祖上传下的几亩薄田当成宝贝,说什么也不肯离开。”王献民摇‮头摇‬“费了好大的劲才迁过去一万多户,咳,真不明白他们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那就命令他们过去,迫他们过去!难道都司衙门那么多的兵马都是摆设?”阎渔樵恶狠狠地命令道“没听过‘树挪死,人挪活’的道理吗?现在沿海各司大兴织造,征募雇工数十万计,一丁所得可抵全家柴米开支!要是去应征开发海外殖民地的话,不但可以分得肥沃土地,还能无偿获得官府租借的耕牛和农具,这不好过在西北种地?你立刻做下安排,把陕西的国防军全都派出去,不管他们用什么办法,半年之内必须迁发五万农户入河套屯垦,另外再向省外输送五万户人口。”

 王献民倒一口冷气:“大人,这不可能!”

 “嗯?”

 “在半年内调迁五十万人口,这对行省的人力财力都是一个‮大巨‬的负担。况且…”王献民犹豫了一下,又道:“开往海外殖民地的船只多在江浙一带起航,虽说有黄河之利可直下南京,但毕竟路途遥远多有不便。要是中途闹出什么事来,恐怕大人也难以向内阁待吧。”

 “下南洋确实不太合适。”阎渔樵只是淡淡地回答道:“可我是要他们去东夷。”

 “东夷?这更不可能!如此遥远的距离,又没有水运的便利可借,这…这也太为难了吧。”王献民眼珠子瞪得几乎要掉了出来“带着这几十万人从朝廷眼皮子底下经过,要是有人借题发挥可不是说着好玩的啊!”“这点你倒不用担心。”阎渔樵慢腾腾地从护手札甲下出一张帛书,顺手递给了王献民。“看看吧:帝国已经发布动员令,募招北方各省百姓移居辽东,应征者咸有厚赏。各地官员务必予以倾力协助,一应钱粮开支由户部专款补偿。”

 王献民将目光从帛书上移开,神情中似乎还有些疑虑:“公文上确实已经写得很清楚,然而…大人,我想这无助于我们解决‮民人‬的饥饿问题。”

 “你还没有弄明白吗,布政使大人?如果我们能办好这件事,让内阁对我们大为满意的话,朝廷对行省的看法将会大为改观。帝国将给予我们更多的褒奖和重视,以及更多的赈灾物资。更重要的是,它还关系到你我的政绩与仕途。现在,按我说的去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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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帝国陕西行省,宁夏卫,某地。

 骄依旧毒辣如火,干涸的河宛若一张经沧桑的老人脸,纵横错布满了数不清的皱纹。农田里的土壤板结过后又慢慢裂,风化成一片毫无生气的滚烫砂尘。沟渠和池塘里里也早都见了底,可哪怕原本还剩下些什么,转眼间也会被干渴的土地光。

 几十间略显破落的草房瓦屋在河道旁不远处组成了一个小小的村落。此刻,各家农户都不约来到房门前,忧郁而略显麻木的目光一次次来回扫过不生寸草的田间。在他们身边,不知忧虑的孩童们尽管饿着肚子也不忘嬉笑着追逐打闹,全然不知父母心中的疾苦焦愁。

 远处的乡道尽头,滚滚烟尘升起,一队红衣骑士手执节杖纵马向这边疾驰而来。急促的马蹄声引起了村民们的注意,令他们转过头去,以冀盼而又惑的眼神望向前来的官兵。自从去年收获的最后一粒粮食也消失在饭锅里之后,每隔一个月时间,都会有马车在军队的护送下运来赈济的粮食。然而现在距离上次分发粮食仅有十来天时间,况且这队人马简装轻骑并无车辆随行,这显然与往常的情形大有相同。

 传令的缇骑不一时便来到村庄‮央中‬的空地上,为首的军官手中高举着顶端饰有鹰形徽章的铜杖,肩甲上嵌着银色的百夫长标志,他开始向村民高声宣读官府的敕令。

 “…帝国当局已经宣布废弃这个村庄,自今开始,方圆五里内所有居民必须全部转移!布政司已经为你们安排好了去处,那里有丰沃的土地、崭新的农具、肥壮的牲畜以及各农产种籽在等待着你们!快收拾行装准备上路吧,不要再磨磨蹭蹭的了,帝‮军国‬队将护送你们前往希望的目的地!”

 没有人响应他的号召。农民们茫然而麻木地瞪着眼睛,仿佛根本没听明白自己将面临什么样的命运。只是下意识地,母亲们有些惊惶地拉住自己懵懂不知所谓的儿女,将他们往怀里搂得更紧。

 帝‮军国‬官再一次重复命令,语气也越发生硬严厉。在他身旁,帝国骑兵布成散兵线呈扇形向两翼排开,一个个从背上解下强弓硬弩,作势虚瞄着眼前的人群。村子里的气氛开始紧张不安起来,好几个胆小的孩子忍受不了士兵们凶神恶煞的怒容,惊吓之余竟在大人的怀抱里哭了出来。

 沉默又持续了片刻,帝国骑兵们逐渐失去耐,开始用力拉扯起马缰,使得座下的战马也越发焦躁,它们打着响鼻,口鼻里溅飞沫,钉着铁掌的马蹄不耐烦地刨起地面。终于,有村民鼓起最大的勇气站了出来,朝着全副武装的士兵们怯声问道:“众位军爷,我们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祖祖辈辈生活了好几百年,这有我们的家园、子、田地、牲畜、庄稼,还有祖先的祠堂与神主。我们祈求各位大人开恩…”

 “抗拒是毫无意义的。”百夫长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的话“你们所需要做的,只是乖乖地收拾好东西随我们上路!要是你拒绝的话…你已经拒绝了,对吗?”帝‮军国‬官冷哼一声,把手中的鹰杖朝下属们轻轻一扬“烧掉房子。”

 “不!”那村民惊叫一声,探着双手向前走了几步,惶然无措地看着两名骑士策马上前,扬手将蘸满油蜡的火炬抛上厚厚茅草结成的屋顶。转眼之间,两条火舌‮动扭‬着萌起老高,卷涌的热和浓烟旋即噬了整间草屋。

 眼看着自己辛劳半生积下的财富顷刻间化为熊熊燃烧的火焰,听着儿老小扑倒在地的哭喊声,村民愤地握紧了拳头,想朝着百夫长扑上去以死一拼。然而两支抵到前的长矛旋即让他“冷静”下来,被迫着向后步步退去。

 “任何违抗帝国当局命令的人——都将受到最严厉的惩罚!”百夫长高声向被震慑的人群宣布道“现在,立刻去收拾你们的行李!半个时辰之后,整个村庄都将被付之一炬!如果你们还想抗拒这个命运,或者试图逃跑的话,他们——”他指了指身后顶盔贯甲张弓搭箭的帝国骑兵,以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继续说道:“将让你们明白什么是不可能。现在,开始动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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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黄的夕阳将行进中的队列拉出一道长影,孩童与妇女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已经渐渐消褪,村民们垂头丧气毫无精神,推着装满行李包裹的独轮车在士兵们的呵斥下慢慢前进。不时有人转过头去,噙着苦涩的泪水远望着身后地平线上已显暗淡的火红,那已经化为火海的家园。

 帝国武装骑兵在队列两侧来回游走着,他们挽着铁胎强弓,手里提着花梨木狼牙长,镔铁打造的尖油蓝铮亮。士兵们驱策着这些移民,像是牧羊人驱策着羊群,迫使他们勉强保持队形不致散

 “长官,前面是帝国的苍鹰旗号,友军来与我们会合了!”一名斥侯飞马来到百夫长面前,高声报告道。

 “很好。”百夫长只是淡淡地点一点头“命令部队加快行进速度,把这些家伙们交接之后继续向下一个村庄前进——今晚我们只休整四个时辰,明早寅时开拔!现在我们的成绩在全卫所排到第三,我希望到本月底的时候能够成为第一,明白吗!”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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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时刻,辽东,赫图阿拉城。

 李书林居高临下,以征服者的姿态俯瞰着这座城市。尖头木桩排成的围栅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高大厚重的城垣塔楼,清一全部由重逾千斤的青花条石砌成,砖间用糯米汁细细浇灌,依稀还能看出刀劈斧凿的新鲜痕迹。尽管是女真屯垦区最主要的城市之一,赫图阿拉城中却看不到哪怕一座泥墙草顶的典型女真建筑,反倒是华夏帝国高贵傲慢的飞檐山顶无处不在。萨满巫师们的神坛早已被砸得粉碎,遗址上矗立的是崭新的孔庙和书院。红漆雕棂间,宽阔平整的石板街道纵横错井然有序,乍一眼看上去往往给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置身于南方的文明世界,而非这极北关外的蛮荒之地。

 战争已经远离这座城市有一段时间了,然而帝国士兵的身影依旧在街道上时时往来。他们执盾佩剑身被重甲,每五人一组在伍长的带领下来回巡哨,严肃冷漠的神情就好像始终置身战火纷飞的战场。

 城中的居民约有一半是从辽东迁移来的汉人——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将有更多的同胞从帝国各地赶来这里——剩下的则大多是女真各部族的土著。此时此刻,在帝国的强令之下,所有土著都必须蓄起汉人发式,身着大明服饰,按照华夏人的方式和习惯生活。虽然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举手投足间也颇有些别扭。然而刀剑的威胁战胜了对传统的遵从,越来越多的女真人开始习惯这种恐怖统治下的生活,

 “注意!”一队帝国士兵迈着整齐的步伐走向城市‮央中‬的广场,在他们的队列当中夹着一长列被绳索捆成一串的囚犯。这些可怜人无一例外作女真打扮,个个都是衣衫褴褛绝望无助,的脸颊和手臂上隐约可见条条暗红色的新鲜伤痕。

 “这些该死的罪人们!他们违反了大明的法令,也背弃了女真各部大酋长们与帝国当局的约定!”士兵们推搡着迫使女真人在广场正中站成一排,一名校尉面无表情地挥动着手中的藤杖,高声宣读着他们的罪行。巡逻的士兵也聚了过来,驱赶着街道上的平民前来围观。

 “帝国皇帝已经表现出了最大的仁慈,他体察女真人缺少粮食布匹和铜铁用具的艰难,并决意给予你们无上的恩赐!”校尉继续说道:“你们有了耕种的田地、制衣的布帛,以及日常所用的陶器和铁器,难道这样你们还要不足吗?”

 人群中隐隐有些咕哝,但很快在士兵们的怒视下平息,在帝国统治的土地之上,蛮族语言正如他们的习俗一样被严厉地止。“看看这些人吧,他们拒绝了帝国的好意,放弃了皇帝陛下赐予的田地和房屋,甚至要远离文明,逃入深山过那与禽兽为伍的野蛮生活!这是背叛、这是亵渎、这是污辱!明白吗,你们这些‮忍残‬的种族!以皇帝陛下和帝国忠武王殿下的至高名义,我判处这些野蛮人——死刑,就地处决!”

 惨叫声接连响起,撕心裂肺直冲云霄,继而伴和起一阵低低的号哭声。就连高高立于城楼之上的李书林也不由侧目不忍直视着这血的场景。几个月来,敢于逃亡的人越来越少,也许过不多久,便再没有人愿意用自己乃至全家的性命去换取一个注定破灭的执著。或迟或早,但新任辽东总兵相信,这一天总会到来的。

 只是那一天到来之时,这个民族便再无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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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裹在重重黑袍下的身影快速走过昏黄烛火摇曳的殿堂,把一卷蜡封的密报小心呈上那张麒麟口的乌木几案。他旋即退后两步,恭谨地俯首等待着下一步指令。

 沉良久,一个低沉缓慢的声音终于响起:“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两人还算能干,就放任他们去做吧。”

 黑衣人略一颔首,以来时同样的沉默和迅速转身离去。当他推开房门的那一瞬间,一缕阳光穿过幽深的殿堂映出端坐在几案后的憧憧阴影,也照亮了他身后中堂上的一幅古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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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有不察不闻不为,吾将察之闻之为之。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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