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天堂蒜薹之歌 下章
第18章
 说俺是反革命您血口

 俺张扣素来是守法公民

 共产连日本鬼子都不怕

 难道还怕老百姓开口说话

 ——张扣收审后对审讯者演唱歌词断章

 一

 早晨,监室门打开,进来两个‮府政‬,一男一女,男的很面,女的是第一次出现。她吃得很胖,脖子短得好像没有,一张通红的脸庞上镶着两只肿泡的小眼睛,一个过分小巧了的鼻子距离嘴巴很远,人中于是很长。高羊很有些厌恶她的长相。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胰子味道,她马上就漂亮了。扑鼻的香气提醒高羊,这也是个高级女人。她穿着一件白大褂,手提一个木盒子。男‮府政‬说:

 给你理发,一号。

 死囚——一号——翻弄着眼珠,瞪着胖女人。他把手铐和脚镣上的链条弄得哗啦啦响。

 胖女人对着死囚笑。她的眼眯成一条,薄薄的上紧紧地绷起来,出了鲜红的牙和绿幽幽的牙齿。

 男‮府政‬从门外搬进来一只方凳,摆在监室正中。女‮府政‬打开木箱,先拿出一块油渍模糊的披巾,波波地抖一阵。过来呀。她说。她嗓音轻柔,十分美妙,高羊听后心如麻。

 死囚正端坐着不动。男‮府政‬过去把他拎起来。他固执地往下坠着,说:

 我不剃!我不剃!

 你简直是不知好歹!男‮府政‬揪着死囚的头发说,狗这般长了,还不理?

 这句话非常耳,高羊回忆着,但终究想不起来在什么电影上或是在什么戏里听过这句话。

 你他妈的是狗!死囚骂着男‮府政‬。

 男‮府政‬笑着,拍拍死囚的脖颈,说:

 不是狗,是人,好了,剃去吧!

 死囚坐在凳子上,女‮府政‬把那块披巾蒙在他前,又在他脖颈后打了一个结,死囚扭着脖子,像淘气的小男孩一样。女‮府政‬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实点,伙计!死囚立刻就老实了,像个极乖的男孩。女‮府政‬抄起一把推子,咔嚓咔嚓推起来。推子像割草的机器一样从死囚的头上剪出了一条贯通的青白大道,青白大道紧接着变成了十字路口,变成了光秃秃的山丘变成了光葫芦头。这过程顶多有三分钟。死囚的发像毡片一样落在地上。死囚的一去,犹如剪鬃的马,那威风顿减了一半。女‮府政‬的小手又白又厚,手背上有一些圆圆的窝窝,像婴孩的脸蛋。

 高羊呆呆地望着那女‮府政‬,连眼珠都不眨动。男‮府政‬说:九号,你想吃人?他又对女‮府政‬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说:郭大姐,你注意点。女‮府政‬泰然自若地看看高羊,说:贼眼灼灼!过来坐下。

 高羊坐在凳子上,女‮府政‬的香味令他忘掉脚上的肿痛。女‮府政‬把沾着一层头发渣子的披巾结扎在他脖子上。女‮府政‬松软温暖的皮肤轻轻磨擦着他的脊背,‮体身‬被如痴如醉的感觉压缩得很小。女‮府政‬弹了一下他的脖子,说:抬起头来!他顺从地抬起头。推子的铁齿拱着他的头发,麻酥酥的电贯穿全身。他的眼前花儿草儿跳跃,耳朵里鸟儿啼叫,他想:这么高级的女人给我剃过头,死了也知足了。

 起来吧,你还坐着干什么?女‮府政‬说。

 他如梦初醒,站起来。

 男‮府政‬说:把头发渣子扫出去。

 他把头发渣子扫起来,盛到一个铁皮簸箕里。

 男‮府政‬说:倒出去。

 他端着头发渣子走出监室,男‮府政‬跟在身后,看着他把头发渣子倒进走廊里放着的竹筐里,筐里有半筐头发渣,灰的、白的、黑的、黄的。

 他走回监室,看到那个黄脸的死囚用戴着镣铐的双手揪住了女‮府政‬的子。一刹间,他的心里充斥着对死囚的切齿仇恨。女‮府政‬脸上那种泰然自若的表情使他牙。女‮府政‬微笑着,低头看着死囚的手,轻轻地说:放开,你把我捏痛了。死囚的嘴大大地咧开,吭吭地气。放开吧,你!女‮府政‬说着,藏在白大褂里的膝盖屈起,往前顶了下,同时把推子的利齿往死囚光溜溜的头皮上一戳。死囚仰面朝天跌在地板上,紧接着蜷曲起来,双手捧着‮腹小‬,脸色金黄,额头上冒出白汗。

 男‮府政‬走上去,在死囚的股上踹了一脚,骂道:

 癞蛤蟆想吃天鹅

 死到临头还想三想四!女‮府政‬说。

 第二天早晨,一位男‮府政‬陪同着一位枯瘦的厨子,走进了死囚牢。

 ‮府政‬说:一号,你想吃点什么,想喝点什么,告诉孙师傅。

 死囚愣了愣,说:

 我不服气,你们这些王八蛋,吃柿子专拣软的捏。要是俺该毙,李书记的儿子早该毙一百次了!

 ‮府政‬说:你的上诉已经驳回,维持原判。

 死囚的头无打采地耷拉下了。

 ‮府政‬说:行啦,别胡思想了,想吃什么就快说,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我们对你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

 老孙师傅说:伙计,说吧,死了也要落个鬼,黄泉路远,不吃了,如何走得动?

 死囚长叹一声,抬起头来。他的目光散漫,脸上闪烁着人的光彩。

 他说:俺想吃红烧猪

 好,红烧猪。老孙师傅说。

 要加上土豆,要肥!

 好,土豆烧猪,要肥。老孙师傅说,想想,还吃点什么?

 死囚犯眯着眼,好像在冥思苦想。

 想吧想吧,老孙师傅说,别不好意思,别舍不得,不要你花钱。

 死囚犯一歪嘴,眼泪扑簌簌滚下来。他说:

 俺想吃单饼,用鏊子烙的,还想吃大葱,还想吃…豆瓣酱…

 别的不要了?老孙师傅问。

 不要了…死囚犯温顺地说,老师傅,给您添麻烦啦…

 这是我的工作。老孙师傅说,你等着吧,一会儿就送来。

 ‮府政‬和孙师傅走了。

 死囚趴在上,搭搭地哭着。高羊被他哭得心里酸溜溜的,小心翼翼地走上去,用一指头戳戳他肩头,小声说:

 大哥,别难受了。想开点吧!

 死囚翻身起来,一把攥住高羊的手。高羊大吃一惊,正挣扎逃跑,死囚却说:好兄弟,别怕,我不会打你。人要死时,才感到人亲,我后悔啊。好兄弟,你还能出去吧?出去后去看看我的老爹,告诉他别难过,你跟他说,我临死时吃了红烧,吃了白面单饼,吃了大葱黄豆瓣酱,我是宋家村的,俺爹叫宋双

 我一定去看看大爷。高羊说。

 孙师傅送来了一钵子土豆烧猪,一捆剥了皮的大葱,一碗黄豆瓣酱,一摞单饼,还有半瓶子烧酒。

 一位男‮府政‬替死囚开了手铐,然后提着手铐,按着里的手,坐在监室门口一把木椅子上。

 死囚跪在酒饭面前,手哆嗦着,倒了一盅酒,仰脖灌下去,叫了一声爹,已是泣不成声。

 二

 死囚被押走时,回头对着高羊笑了笑。这笑容像刀子一样把高羊的心扎痛了。

 九号,出来!一位男‮府政‬打开监室,喊。

 高羊吓得心惊跳,一股热了大头子。

 ‮府政‬,俺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俺吃屎喝都行,别毙俺…

 男‮府政‬愣了愣,说:

 谁要毙你?

 不毙俺?

 国家哪有那么多‮弹子‬浪费?走吧,好事,你老婆看你来啦。

 高羊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蹦出监室。‮府政‬把黄铜手铐套在他手脖子上,他说:

 ‮府政‬,俺保证不跑,别给俺上铐啦,省得俺老婆看了难受。

 ‮府政‬说:这是规矩!

 俺不跑还不中?您看看我的脚,化脓了,叫俺跑也跑不动。

 少啰嗦。男‮府政‬说,这就照顾你了,本来,犯人未判决之前是不准家属探望的。

 男‮府政‬把他带到一间空屋门口,说:

 进去吧,二十分钟!

 高羊犹犹豫豫地推开门,看到老婆抱着孩子坐在一板凳上,女儿杏花依着她娘的腿站着。

 他老婆猛地站起来,克搐克搐脸,括约括约嘴,呜呜地哭起来。

 他双手扶着门框,想说话,咽喉被一团热物堵住,就跟几天前被锁在槐树上看到杏花在槐林里挣扎时的滋味一样。

 爹!杏花奓煞着胳膊,摸索过来,爹,是俺爹吗?

 三

 老婆把一捆蒜薹放在驴车上,捂着肚子弯下去。

 怎么,你要生?高羊惊慌不安地问。

 老婆说:她爹,我试着不好,八成是要生…

 你不能晚两天,等卖完了蒜薹再生!高羊不满地嘟哝着,早两天也好,晚两天也好,偏赶在这个时候!

 她爹,别埋怨我了…我也不愿这个时候生…要是泡屎,我咬咬牙也能憋住…老婆手扶着车杆,脸上沁出了汗珠。

 好吧,生就生吧。高羊问,去叫来庆云?

 不要叫她…老婆摆着手说,她技术不好,要钱还多,我估摸着,去医院生…能生个儿子…

 高羊说:要是能生个儿子,我买只老母给你吃。

 我背你去?

 不用…你扶着我走…老婆趴在地上说。

 用车拉着你去。高羊把装到车上的蒜薹卸下来。把车拖出大门,套上驴,进屋拿了一条被子,垫在车厢里。

 还要准备什么东西?

 拿两卷纸…俺准备好了…在炕头上的蓝包袱里。

 杏花醒了,在屋子里高叫着。高羊走进屋子,说:

 杏花,我和你娘给你去拾个小弟弟,你好好睡觉。

 到哪里去拾?

 到草窠里去拾。

 我也去…

 小孩不能去,小孩一去就拾不到了。

 月亮还没出来,他赶着驴车,颠颠簸簸过了石桥,老婆在车上呻着。他有些心烦。有些拉着蒜薹的车沿着柏油马路奔县城的方向去了。他说:

 你哼哼什么?养孩子又不是长病。

 老婆顿时不哼哼了。车厢里有股子蒜薹味,也有老婆的汗酸味。

 乡卫生院坐落在田野里,后面是一片坟墓,东边是一片玉米,西边是一片红薯,南边是刚拔了薹的蒜地。他把驴车赶进卫生院,停住,找到妇产科。妇产科只有一间房。他刚要抬手敲门,胳膊被一个人拉住了。黑暗中看不清那人的脸,他听到那人说:里边正在生孩子,别敲!那人嗓音浑厚,嘴巴里叼着一支烟,一点火星在他模模糊糊的脸上闪烁着,烟味很香。

 俺老婆也要生孩子。高羊说。

 排着队吧。那人说。

 生孩子也要排队?

 干什么不要排队?那人冷冷地反问。

 高羊看到妇产科门前的空地上,已有了两辆牛车,一辆马车,还有一辆手推车,车梁上搭着的也许是条毯子。

 屋里生孩子的是你老婆?

 唔。

 怎么没动静?

 动静过去啦。

 生了个什么?

 还不知道呢?那男人走到门口,把耳朵贴到门上。

 高羊走回大门口,把驴车赶过来。

 月亮上来了,暗红色,边缘混浊不清。院子里有了些亮,沿墙种植的洋金花开得正盛,影影绰绰的花朵像一簇簇白色的蛾子。花的药香味与厕所里的粪便味斗争着,此起彼伏。他将自家的车与那三辆车并排起来。那三辆车上都躺着或是卧着大肚子女人,车旁都站着个男人。

 月光渐渐白了,车和人也渐渐清楚起来。两头牛回嚼着,牛上挂着的涎线,亮晶晶的,好像蚕丝一样。车旁的男人有一个着烟,一个拄着鞭。这三个男人都有些面,都是一个乡,东村西村的,也许见过面。车上的三个女人都蓬头垢面,不大像人样子。紧靠西边那辆车上的女人大声哭叫起来,声音难听极了。他的男人在车旁转着,嘴里嘟哝着:

 你别嚎了,别嚎了,叫人笑话咱。

 妇产科的门开了,吧嗒一声响,门上檐下的一盏电灯亮了,灯下站着一个穿白衣的医生。她戴着一副装到胳膊肘子的胶皮手套,手套上漉漉的,大概都是血。在门口徘徊的男人立刻上去,焦急地问:

 医生…是个什么?

 医生咕嘟着嘴说:小嫚!

 那男人听说是个小嫚,‮体身‬晃了晃,仰面朝天跌倒在地,后脑勺子碰到一块瓦片上,发出啪嚓一声响,大概连瓦片都砸碎了。

 医生说:你这是干什么?时代不同了,‮女男‬都一样嘛!没有女的,你们这些男的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那男人慢慢坐起来,愣了一会儿,便像个娘儿们一样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数落:

 周金花,周金花,你这个无用的,你算把俺杀利索啦…

 屋里有个女人哭起来,高羊猜到她就是周金花。他纳闷着:怎么听不到小孩的哭声呢?是不是被周金花捏死了呢?

 医生说:你快起来,把你老婆和你的孩子弄出来,后边还有这么多要生的呢!

 那男人爬起来,歪歪斜斜地走进妇产科。隔了一会儿,他抱着个包裹走出来,站在门口,对医生说:

 大夫,有没有要女孩的,您给俺找个主吧!

 医生生气地说:你死了这条心吧,抱回去养着,养到十八岁,能卖一万块钱。

 那男人的身后跌出一个中年妇女来,头发糟糟的好像个喜鹊窝,衣衫破烂,灰脸乌爪,也不大像个人样子。

 那男人把包裹着的孩子递给老婆,转身推过车子来,让老婆坐上去。另一边拴上个粪筐子,筐子里盛着一筐黑土。男人把车挂到脖子上,往前推了几步,车子歪倒,老婆抱着孩子跌下来。这一跌之后,老婆哭,孩子哭泣,男人也哭。

 高羊叹气,旁边的男人也叹气。

 医生走过来,问:怎么又多了一辆车?

 高羊慌忙说:医生,俺老婆要生孩子。

 医生抬腕看到手套,扯下手套看手表,说:

 行了,今黑夜甭合眼了。

 什么时候发作的?医生问。

 大概…有吃顿饭的工夫了吧…

 那还早着呢?等着吧。

 灯光照过来,月光照下来,灯月辉。医生的脸又大又白,嘴大眼也大。她挨个戳了戳车上女人们的肚皮,对最靠西边那辆小马车上的女人说:

 你轻点叫唤,越叫唤越痛!你看看人家,都闭着嘴不吱声,就你能吆喝。初生吗?

 站在车辕旁的小个子男人替老婆回答:

 三胎。

 医生更加不满意地说:

 三胎了,还吆喝什么!又不是初产妇。你‮子身‬怎么这股子臭味?是不是屙下了?要不就是有狐臊!

 那产妇被医生给训得不叫了。

 医生说:来医院前该弄点水洗洗!

 小个子男人说:对不起您医生,这两天,光顾拔蒜薹了…忙…孩子又多…

 那就少养一个吧!医生说。

 两个都是嫚…小个子男人说,庄户地里,没个儿不行,闺女大了,就是人家的人,不中用,沉活干不动。再说,没有儿,要受人欺侮,还让人笑话…

 你要能养出个女儿来像慈禧太后一样,我看比一万个儿子也强。医生说。

 医生,你逗俺耍呢!小个子男人说,俺两口子这样的,鳖头癞相,养出来孩子不瘸不瞎,不聋不哑,就是天照应,哪敢指望生龙生凤呢?

 医生说:那也不一定,破茧出彩蛾,没准你老婆能生出个国家主席呢!

 就她那模样,还能生国家主席,生个不缺鼻子不少眼的儿子,我就磕头不歇息了!小个子男人说。

 马车上的女人双手按住车厢板,支着锅跪起来,骂说:

 就他娘的你模样好!你不撒泡照照!耗子眼,蛤蟆嘴,驴耳朵,知了,嫁给你也算俺瞎了眼!

 小个子男人嘻嘻地笑起来,说:

 俺年轻时也是一表人才!

 狗!女人说,年轻时你也是狗脸猪头,武大郎转世!

 众人都笑起来。医生笑得最响,嘴巴张大,能进去个苹果。野地里洋溢着欢乐的气氛,洋金花的香气压倒了厕所里的臭气。一只淡绿色的柞蚕蛾在电灯泡周围飞舞着,愉快的小白马响亮地弹着蹄子。

 走吧,轮到你生了!医生对马车上的女人说。

 小个子男人把女人从车上拖下来,女人哎哎哟哟地叫着,男人推推她的头,说:

 别叫唤了,一胎痛,二胎顺,三胎跟拉泡厚屎差不多。

 女人抬起手在男人脸上抓了一把,骂道:

 放你娘的酸辣,不养孩子不知道肚子痛…哎哟俺的亲娘哩…

 医生说:你们真是一对活宝贝,恩爱夫

 疤眼子嫁兔,谁也不嫌谁吧!小个男人说。

 你娘,养完了孩子我就跟你打离婚…哎哟娘…女人说。

 医生放那女人进了妇产科,傍着门边,对那男人说:

 你在外边等着吧!

 小个子男人在门口站了几分钟,回到车边,支起笸箩,给小白马拌上草料。小白马着响鼻,咯嘣咯嘣吃草。

 四个男人凑到一起,小个子男人掏出一包烟,分给众人。高羊不会抽烟也接过一支。烟雾呛得他咳嗽。小个子男人问:

 大哥,您是哪村的?

 就是南边那个村的。

 您村里有家姓方的?

 有一家。

 他家里那个闺女不是个东西!小个子男人愤愤不平地说。

 你是说金菊呀,她是个老实的闺女。高羊说。

 你少说话!高羊的老婆说。

 还老实呢!小个子男人撇着嘴说,她一退婚,散了三门亲事,把俺村曹文弄出了神经病。

 高羊说:金菊也可怜,挨了不知道多少打。她跟那男人不般配。

 小个子男人忧心忡忡地说:

 这世道成了什么样子了?闺女自己找婆家。

 牛车旁那个脸相年轻,满头白发的男人说:

 看电影学坏了,现如今的电影尽教着年轻人耍氓。

 曹文也是痴,又一个男人说,有那么个当官的好舅架着,还愁个老婆?不值得去发疯。

 女人太少了,十七八岁就有了主。白发男人说,你们说,女人都哪儿去啦?光看到一群群的男光,没看到一个女光,连瘸的瞎的都是抢不迭的热豆腐。

 高羊咳嗽一声,心里恨这个白发男人。他冷冷地说:

 人不能笑话人,孩子在娘肚里装着,不生出来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没准是个双头怪。

 白发男人并没听出高羊的意思来,他继续说,既像问自己,又像问别人:

 女人都哪里去了?都进了城?城里男人也不喜找乡下女人。也是怪,家里养头牛,养匹马,下崽下驹,一掀尾巴是个母的,就天喜地,是个公的,就丧气。轮到人了,正好翻过来,生个男的天喜地,生个女的垂头丧气,生出来长大了找不到老婆又是垂头丧气。

 妇产科里传出婴儿的哭叫声,喂马的小个子男人犹犹豫豫地朝前走,‮腿双‬似有千斤重。

 医生推开门说:小个子,你老婆给你生了个公子。

 小个子男人身高增长了两寸,快步走进产房,抱出孩子来,放在车厢里,叮嘱白发男人:

 兄弟,给俺看住马,别让它动,我去把孩子他娘背出来。

 高羊听到车上女人们的话:

 人家可算扒着人参啦!

 在男人面前也能直起来了。

 小个子男人弯着,把老婆驮出来。那臭烘烘的女人脚划着地面,一只鞋子掉了。白头发男人过去帮她把鞋子拾起来。

 女人躺在车厢里,说:

 你说话要算数。

 小个子男人说:算数!算数!

 给我买件尼龙褂子!

 买尼龙褂子,要双排铁扣子的。

 给我买双尼龙袜子。

 买两双,一双红的,一双绿的。

 小个子男人收起草料笸箩,拿着鞭,把车调出去。他的车横在牛头驴头面前,白马的身上泛着烂银般的光辉。他吆住马,把那盒烟拿出来,散给三个男人。高羊说:

 我不会,白糟蹋一烟。

 小个子男人响亮地说:吧,不就是一支烟嘛,兄弟心里欢喜,难道大哥不替我欢喜?

 欢喜,欢喜…高羊接了烟,说。

 白头发男人的老婆进了妇产科。小个子男人说:

 各位大哥,你们都是男孩,生孩子就像海里过黄花鱼一样,一批一批的。我敢担保,今晚上都是男孩。咱这四个男孩可是同年同月同生,长大了让他们拜干兄弟!

 小个子男人在地上打了一记响鞭,高声吆喝着马,兴高采烈地跑了。马蹄嗒嗒,消逝在朦朦月之中。

 白头发男人的老婆生了个女孩。

 另一个男人的老婆生了个怪胎。

 高羊把老婆送进妇产科后,独自一人在卫生院的院子里徘徊着。月亮已转到当头,白光灿灿,照在那些洋金花上。老婆牙关很紧,产房里鸦雀无声,只剩下驴车和他,他心里很空虚,便向那些洁白的洋金花走去。

 他怔怔地站在它们面前,嗅着它们奇怪的香气,看着它们翩翩飞的花瓣,不由得弯下去。他用指尖触触那些白茫茫的肥大叶片,叶片冰凉,水滚下来。他的心颤抖了一下。后来,他把鼻尖触到花蕊上,花的奇怪香味爬进他的鼻孔,他搐着脸,望着月亮,猛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嚏。

 黎明时分,老婆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他心里暗暗叫了一声娘。美中不足的是,这孩子的脚上有十二脚趾。老婆心里有些疙疙瘩瘩,高羊安慰她:

 孩子他娘,你应该欢喜,异人必有异相,这孩子长大了,没准还真能当大官哩!到了那一天,咱老两口子就享起清福来啦!

 四

 他说:我犯了罪,对不起你们。

 老婆叹息一声,说:别说了,又不是你一个人,方家四婶那么大年纪了,也给捕来了,比比她,咱还好。

 孩子哭起来,老婆起衣襟,把到孩子嘴里。高羊凑过去,看着男孩的脸。他闭着眼,脸上有一些白皮。老婆用指甲刮着那些白皮,说:他长得快,一天爆一层皮。男婴用生着六趾的右脚蹬着母亲的房,老婆把男孩的腿按下去,说:你给孩子起个名吧!

 他想了想说:就叫守法吧。咱这孩子,也不敢指望他当什么大官,老老实实地当个守法的农民吧!

 杏花摸着高羊的胳膊,摸到了手铐,她问:

 这是什么?爹?

 高羊站起来,说:

 什么都不是。

 男孩噙着头睡了,女人站起来,慢慢地把头从孩子嘴里拔出来。她将孩子放在那张桌子上,然后,匆匆打开一个包袱,找出一双胶鞋,新的。一件蓝制服上衣,新的。一条黑华达呢子,新的。说:

 快穿上吧,你赤身体地被抓走了,俺心里惦挂着,想给你送衣裳,又不知往哪里送,前托人打听,知道你们关在这里。昨天俺就来了,在外边等了一宿。今早上碰到一个好心的闺女,她帮俺走了后门,才见上你。

 你们走来的?高羊问。

 走了有五里路,就碰上了好人。你猜是谁?咱去乡里生孩子那天夜里,不是有一个小个子大哥吗?他赶着马车进城拉氨水,把俺娘们顺便捎来了。

 这些新衣裳,是你买的?哪里来的钱?高羊问。

 俺把蒜头卖了。老婆说,你就别挂念家里啦,咱既然犯了,就得伏法,‮府政‬叫怎么着就怎么着。家里的事有我,杏花也能帮我看孩子。你被抓走后,有什么活儿,邻亲‮家百‬都来帮忙,弄得我倒不好意思了。

 高羊问:高马呢?那天他跳墙跑了。

 老婆说:我跟你说了你可千万别告诉四婶——金菊死啦!

 怎么死的?

 上吊死的…可怜人哪!满腿是血,她都发作了,可怜那个没见天的孩子…在娘肚里鼓涌,要是用刀剖出来,定准能活。

 高马知道了?

 高马给金菊正办着丧事,被‮安公‬局抓走了。

 高羊说:可惜了一个好闺女,那天下午她还给四婶去送西瓜来着。

 别说人家的事了,我还给你带了吃食来。她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塑料袋,倒出一堆煮的红皮鸡蛋来。

 他拿起两个鸡蛋到杏花手里,杏花说:

 爹,你吃吧,俺不吃。

 老婆把一个剥皮的鸡蛋递给他。他接了,往嘴里一。鸡蛋还没咽下去,眼泪早出来了。 N6zWw.CoM
上章 天堂蒜薹之歌 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