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般说来,做这种手脚是不会被戳穿的:小菲从陈益群神气活现的模样断定,他的作品经幽灵权威老欧的推荐,被某刊物采用了。她在《于无声处》中又摊上主角,也证明了他“以物易物”的公平买卖人的良知。或许他还会有求于小菲,以及老欧,所以他的钓鱼线还在往长放,往远放。
一切都会毫无痕迹地过去,只要老欧不看见那一期杂志。他对劣质作品记忆力好得惊人,远好过对好作品的记忆力。小菲将近一年前给他口诵的剧本,以它的拙劣给老欧留下了铭心刻骨的印象。杂志主编把杂志寄给他时,里面夹了个纸条,说谢谢他的支持。他莫名其妙,记不得自己给了什么样的支持,于是他翻开了杂志。那个剧本的名字当时就给他留下了丑陋印象。读了前五行,他明白原来是同一劣作。
他马上给杂志社打电话。
“不是老欧你推荐的吗?”
“他妈的我瞎眼了?”
“这里有你的推荐信,要不要我送过来给你看?”
他一眼看出签名是拙劣模仿。主编断定是这个作者捣的鬼。老欧火的不是作者,他火在整个杂志社仅仅拿一封推荐信作标准,难道看不出这篇作品有多糟吗?主编马上说他没细读,不过编辑都说还过得去。
老欧觉得如果是那样,他就无话可说了。大巨的悲哀使他无心追究到底谁仿冒他写了推荐信。主编的愤怒全集中在作者以如此大胆如此无
的手段自我推荐作品这桩事上,因此他问到杂志社便找来陈益群。
陈益群说这是冤案,他堂堂话剧团的领导人怎会搞出这种勾当?肯定是老欧年迈事杂,记不清了。这封推荐信是老欧的夫人田苏菲亲手交给他的。
主编在这个省城的文艺界混了几十年,对小菲和陈益群那段风
曲也有耳闻,立刻判断出事情的真相:田苏菲为帮旧
情人一把,在老欧和陈益群之间两头瞒,才造成如此尴尬局面。他觉得再跟老欧追究下去,便不够正人君子了。既然杂志社同事一致看不出作品的糟糕,发这一篇和发其他的,都是一样填充版面。
但他指出的假冒签名却让陈益群十分羞恼。小菲听完他愤怒谴责之后说:“好歹不是发表了吗?”她心想,我多少份清蒸丸子吃下肚、消化了,你还能把它们抠出去?
“没想到你这么诡计多端,为了演几个主角…”她想,你太把我看高了。我是冲着主角的补助来的。不过她嘴上说:“那你要不要登报澄清,都是我搞的把戏,老欧根本没推荐过?要不要我把他当时读剧本真正的评价在报上公开?”她现在怕什么?食品供应已
趋丰富,老欧又检查出了糖
病,不需要白糖了。陈副团长很做得出来,当晚就不让小菲上台了。过了几天,省报登出一篇文章,批评了省里的几个文艺作品,陈益群的剧目首当其冲。看来欧
萸在写这篇文章时忍住剧烈的恶心,仔细读完了它。因此他所有从剧中的引用都是他批评的最好例证。他口气平静,但每一个字都是一颗弹子,把他的批评对象打得体无完肤。小菲读着都痛快,联想到刚刚认识欧
萸那一阵,他在水边瞄准兔子。她只听别人说他是怎样出色的
击手,现在她发现他用文字
击,也是个神
手。
排练话剧《洪湖赤卫队》时,连做赤卫队员的份儿也没有小菲的了。她
昂首地从陈副团长面前走过,心想,他以为她在乎呢!她的老欧马上要恢复名誉、恢复职位,再也不必当幽灵作者,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写他的长篇巨著。那六块钱伙食补助——虽然涨到了十块,她再也看不上眼了。
团里新招了不少学员,都变成“田老师”的弟子,小菲其实也很充实。
这天她回家晚一些,见孙百合正坐在客厅和欧
萸谈话。令她惊奇不已的是,这位声大气
的老欧突然又变成一个话不多、声音低沉的欧
萸。他基本上是听孙百合说。她说的是她多年前对宗教历史的一些见解。常有冷场出现,但冷场下潜
着另一种沟通,因而冷场丝毫没有变为僵局的危险。欧
萸每结束一次冷场,都似乎有了进一步的觉悟,然后两人的谈话又登高一层楼,抑或又沉潜到另一个深度。他们谈得从容,见小菲进来只是点头一笑。小菲站了半天。听了半天,他们也没有想把她纳入谈话的意思。没有任何令他们不安的理由,因此小菲也就坦然了。
孙百合是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他们的,她已经正式被恢复了名誉,也快要恢复工作。小菲想她是一直很清苦的,却清苦得不
痕迹。
以后只要和孙百合谈过话,欧
萸就脾
温和一阵,不扬起嗓门跟小菲嚷嚷。连欧
雪也看出这一点,只要父亲在家出
口,大嗓门,她就说:“孙阿姨有好一阵子没来了。”她考上了省里最好的工学院,谁也没料到她会去学理科。每星期回来总是对孙阿姨是否来过有准确判断。
小伍结婚时,请了一大屋子人,包括孙百合。她那个断绝母女关系的母亲也出席了,母女俩像是这么多年一直在做亲密母女,伍老板娘开口便说女儿的好处。就在这个婚礼上,小菲断定欧
萸和孙百合恋爱了,欧
萸真爱上谁是顾不上掩饰的。孙百合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对伍老板娘的显财
富,庸俗热情毫不在意,因为他们只注意对方,一屋子人都不存在。放在平时,碰到伍老板娘这样的表现他会跟小菲传递几个烦躁信号,然后悄悄溜掉。今天他特别宽厚,只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屋子里的人在说什么,笑什么。
小伍的丈夫是大军区一位文化部长,小老头儿,慈祥可爱,小伍和他站一块儿,像他女儿。小伍无情,因而不易老,小菲这样总结。媒人是都汉,不过都汉并没出席婚礼。
方大姐也出席了。她虽然口气还如过去一样权威,但谈的多是老年
疾病和吃的各种药,因此跟新郎倌一谈就谈深了。不然她也许会警觉到欧
萸和孙百合:他们在这间一百平方米的会议室里神
。
孙百合能让欧
萸过得好吗?只会买睡莲可不行,他的营养、口味都是小菲眼下的生活纲领,否则他怎么去完成巨著?孙百合说过她是独身主义者,也许是假话,也许是俏皮话,碰到一个中意郎君,又才华横溢,名利无量,她才不独身呢。哪个女人心底下不想为人
?不为人
是白做一世女人。
现在小伍也时髦了,结婚订了个大蛋糕,上面的假
油如同铺了厚厚一层棉花絮。每个人都上去哄抢,只有欧
萸和孙百合不动,好像他们吃惯真
油,不可以堕落得吃这种鸡蛋白混着白糖催化出的泡沫。热恋和失恋都降低人的胃门和消化能力。
它终于发生了。从小菲第一次见到孙百合到现在,二十多年过去。得要二十多年、十多次运动、人生的大颠覆才能让他们相遇。小菲不
为此震动。
这个美丽的女人在热恋时更加美丽,你看她看欧
萸的眼神,真美。小菲想,不知哪一天,哪一时刻这张漂亮脸容会挨一个大耳光。她小菲做事干脆,也大众化,在表达嫉妒、惩罚姘妇的方式上,就只会用大众化的手法。她当然不会在那大耳光尚不成
的时候去扇,扇不成
的大耳掴子有可能把欧
萸扇到对方怀里。一定要拿住证据,一定不能给他们抵赖的余地。
同时怎么办呢?她还装得下去吗?还像过去一样待孙否合吗?不装是不行的,她怎么拿得着证据?假如马上发难,反而给他们同盟抵抗的决心,现在他们还有余地抵赖。马上发难绝对不智。那就装一阵。小菲在后来想到这时候,非常怜悯此刻的自己:要她按下不发作,假装被蒙在鼓里是多难的一件事。她在这方面很笨,正如女儿在十几岁时就英明指出的那样:“妈妈你爱得太笨了。”
从小伍的婚礼之后,孙百合不上门了。小菲跑到宗教历史学会悄悄打听,证实了学会尚没有给孙白合分房,她仍旧和另一个女同事同住一间宿舍。
话剧团的领导又有了新调整,从部队转业的一位政治教导员任
委书记。此人对话剧一窍不通,上来却让团里排《北京人》。大家有些糊涂了:书记究竟是水平太高,还是水平太低?《北京人》是多难演的一个戏。这位政治干部每天到排演场看,坐在那里一杯浓茶一支香烟,看了两天,他把马丹换成a角。有人建议小菲,他摇头摇,然后很有政治水平地解释了他的用人意图:“田苏菲比较适合演一号英雄人物,江水英啊,方海珍啊,柯湘啊。她演刘胡兰肯定是头号人选。”
大家顿时感觉上当,这个政治干部原来假装门外汉。
接下去是第二剧组排《咸亨酒店》,里面更没有一号英雄人物,小菲和高帼英都成了“英雄无用武之地”再排,就是《
出》,书记看了小菲演的陈白
,说:“太遗憾了,一身的英雄气概,看来只有等到哪部戏里有一号英雄人物,你再上吧。”
小菲这时心情不同于去年。她觉得必须再大红大紫一回,和孙百合才有一拼。没她的戏演,她不就成了专业煮饭婆了?她什么都比不上孙百合,至少要用知名度
住她。她开始早起跑步,一天一顿饭。三个月后,她的
围又回到了三十多岁,
围却回到了发育初期,人减体重要能指哪儿减哪儿该多美。
她听说团里要以一部新创作的剧目参加全国话剧会演。戏是有关一个女医生在“文革”中悲
离合的故事,年龄适合小菲。她再次暴红的时刻到了。她不红可不行,让孙百合觉得缺乏挑战
,没个比头。欧
萸也该明白,全省都拿她小菲当回事,去北京会演若得奖,那全国民人都会拿她小菲当回事,在别人眼里,她可不输给孙百合。孙百合算什么?谁知道世上有个孙百合?
她买了贡酒、中华烟、
峰茶,装在一只尼龙包里,敲开
委书记家的门。书记正在吃晚饭,饭桌矮得像个炕桌,上面摆着烙饼和啤酒。
子一看就是进城不超过五年的乡下贤
,见小菲提溜出烟、酒,脸都红了,跑进厨房,又在矮桌上摆了一副碗筷。
小菲记得童年时跟母亲去某家送礼,母亲把求人的事做得一点儿不寒碜,一字不提她送礼的目的。
因此她也不提。
她跟书记谈过去演的一部部戏,戏中出的各种纰漏,把书记逗得直乐,
子也直乐。小菲是很舍得出自己丑的人,把自己从艺历史中出的所有事故演给书记两口子取乐。连她早先演刘胡兰,躺在铡刀上下巴险些被铡下去,也连说带比画地讲给他们听。
她知道自己青出于蓝胜于蓝,比起母亲,她做得更体面,更不
痕迹。她端起书记
子递过来的大碗啤酒便喝起来。一号女英雄嘛!
“我还正想找你呢,你有没有看那个剧本?”
“我看了。”小菲按捺不住了,本来她该装蒜:哪个剧本啊?
“你对演员人选有没有想法?”
“我又不是导演 !”小菲今天豁出去了,假如书记心目中的主角是别人,她就要在这个矮腿桌上跟他硬争。
“导演觉得高帼英合适。”
“她不合适。”她才顾不上含蓄呢,“虽然是一号英雄人物,但女主人公是个知识分子。”
“我也是这个意见。你是导演的话,你让谁演?”
“我让我演。”
“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个痛快人!好,干了这碗!”
小菲仰脖子灌酒,今晚就是做女座山雕也认了。随便书记认为她是皮厚还是自负,是鲁莽还是直
子,她反正说出了蓄谋已久的话。
一连几天小菲惴惴的。所有人都在猜女主人公是谁演。导演讳莫如深,陈副团长满脸
笑,
委书记还是一杯浓茶一支香烟坐在排练场,此刻马丹在排虎妞,书记看得入神,天花板砸下一块都没惊动他。排练场漏雨漏水,地板成了跷跷板,今天漏雨终于把天花板漏塌了。
书记从塌了天花板的排练场走出来,急行军一样目的地坚定。他直奔小菲,然后说:“准备演女一号。”
小菲得到了角色。她不知道是送的礼起了作用,还是出自己洋相让书记看到她辉煌的演出史一连串的一号英雄人物。反正书记说服了自己,说服了导演,说服了陈副团长。其实陈副团长已是名存实亡,对“四人帮”时期红过的人,省里已经在罢免职务。小菲又浑身劲头地出现在排练场里。为了赶排会演剧目,唯一的排练场让给这部新戏,《骆驼祥子》挪到院子里排练。奇怪的是书记不再是一杯浓茶一支香烟坐在排练场里,而坐到室外去看《骆驼祥子》。后来人们明白,书记心里自有他的主次安排,去北京参加全国话剧会演的新戏被他看成临时政治任务,而他认为话剧团的生死存亡要靠经典剧作。这两年一些老电影复活,新电影诞生,京剧团的剧场常常作为电影院租出去,看了十年样板戏的人都给电影俘虏过去。话剧团虽然比京剧团稍好,但演出常常是一半虛席。剧场维修,演员宿舍建设,排练场换天花板和地板,都指望演出赢利。而赢利指望好剧目,久经考验的名戏。农村生长,部队教育出来的书记心眼实在,话剧团两百多号人的吃喝拉撒睡是他最沉重的心事。他可不愿看见这个剧团破落下去,成个朝不保夕的江湖班子。当然,这都是小菲和其他演员们后来慢慢领悟到的。小菲此刻还是精神空前地
满,一招一式一词一语都发挥良好。她一招一式可不是给导演看的,也不完全是为了观众和会演评选委员会,她是冲着孙百合的。她别无选择,只有创造辉煌,用辉煌击败她。
就在小菲赴京之前的一个星期,方大姐的丈夫去世,省里大报小报都是一片颂扬,代表全省民人为一个“青天大老爷”大恸。第二天,晚报的第三版发出了欧
萸的文章,基本否定了省长在建国后的所有政绩,把他在饥荒三年中调查的农村状况作了生动描写。文章中还批评了省长夫人,借组织部长官职大重用提拔在县里搞浮夸,对农民群众犯了罪行的干部。他这次抛弃了“文贵于曲”的信仰,直截了当,不致命不罢休。
文章一出来便是一匹黑马,全省给它冲撞得
飞狗跳。
第三天,一些类似的文章刊登出来,但作者全部化名。
第二天晚上,省文化局和艺术学院合办庆国晚会,会前有个小型聚餐,请了省市领导。欧
萸是东道主之一,但他在聚餐进行到一半时才跟小菲一块儿
面。本来他不愿出面,经不住小菲吵闹,最后答应了她。他不知她的隐衷。她不欠一顿聚餐,但她必须要在此类场合下确立和巩固自己的名分:欧
夫人。她的知名度和份身该是唯一般配他的夫人。看看谁敢夺她的地位。
刚刚入座,小菲端起红酒和一桌客人碰杯。欧
萸斜瞥她一眼。瞥就瞥,她要大家看看,她虽然往五十岁上走,但还是很上台面的。这时,她看到对面贵宾席上坐的方大姐,已经是个老太太,头发稀落了,没掉的也白了,穿着铁灰的
秋装,臂上套着黑袖套。她比欧
萸大不了几岁,看上去竟像个守寡多年的寂寞老妪。小菲不由得眼眶一热。不管怎样,是二十多年的朋友,大姐大姐,叫了几十年,冷的也叫成热的,假的也叫成真的,人情有时就这样不可理喻。
方大姐把眼睛定在欧
萸身上。欧
萸和邻座聊对了路子,酒
也开始作用于他,他显得年轻得意,并有几分张狂。方大姐站起身,端起自己的酒杯。她一口没动那酒,因此她刚一迈步,酒便溢出来。小菲意识到,不仅是因为酒倒得满,也因为她的手颤抖。丈夫刚去世几天,她何至于颤颤巍巍?她经过的座位上,人人都跟她打招呼,她根本听不见看不见。人们的神色变了,担忧的,看好戏的都有。
方大姐走到欧
萸这一桌,眼睛看着他。
欧
萸被她杀个冷不防,显出一些狼狈。
小菲赶紧端着酒站起来,点头哈
赔笑:“哎哟,方大姐,您敬我们酒,不是要折杀人了!”
老妪方大姐看她一眼,根本不屑于理会她。她说:“欧
萸,来,你敢不敢站起来,跟我喝一杯酒?”
欧
萸还是处在被她将军的地位,笨拙地站起来,但没有端酒杯。
“看来是不敢,哼哼!”方大姐一下子不老态龙钟了,佘太君似的英气
发,“这样的人,只敢背后下毒手!”她对大家说。
餐厅静极了。人们都知道这俩人情同手足许多年,也都知道欧
萸在报纸上发表的文章。
欧
萸一语不发,淡然地看着老妪冲动得银发颤抖,满脸红光。
“我早知道,‘四人帮’一倒,一定会有跳梁小丑跳出来,放冷
暗箭…”
欧
萸看着她的眼神不但淡泊,并充满怜意:你看看这位老妇人,她还会用正常语言表达情绪吗?十几年里这样的话经过无数次废品回收,流通周转,都烂成这样了,她还在用?
小菲解围说:“方大姐,有什么话,我们下去慢慢说…”
方大姐头一甩:“我还跟你有话?你们这一对是什么东西,我早看出来了!不过一直心软,对你们姑息,没翻脸。”她又转过去面对欧
萸:“你趁人之危,省长尸骨未寒呐!大家看着,我今天要和这个叛徒干一杯!”
小菲突然发现全省最好的一号英雄人物在这儿呢:方大姐把酒杯高高举起,向四面八方慢慢转身,大家都被她震慑住了,只有欧
萸淡然如故。他似乎是料到她会做出什么样的戏剧
举动,把剧情推向高氵朝。人们在这些年的审美教育中,戏里戏外常常闹不清楚,常按样板戏英雄人物的动作板眼在此类局面中行事。
方大姐将一杯红酒泼向欧
萸的脸时,他动也没动,毫不诧然。心里的板鼓点子早为她敲着呢,当然会知道关键动作何时发生。
泼完酒,方大姐自己悲愤得
起泪来。
欧
萸从
兜里掏出一张公文纸,擦了擦脸。小菲醒过神,从包里掏出自己的碎花手帕递给他时,他已经坐回桌边了。
“什么玩意儿!”小菲说,“水平太差了吧!”
方大姐给两个人搀扶着,正往门口走,此时她停下来,脸并不转向小菲:“不须放
!”
“撒什么野呀?有本事也到报纸上讲话嘛!”小菲用她的女主角声音说。
欧
萸小声说:“小菲!”
“话我是要讲的!急什么?!”方大姐转过脸,“不过我和你这种货
没得好讲。”
小菲觉得脸上一冷,肯定面孔是青的。方大姐若以为小菲给她这样暗戳一下便会老实,她可错了。小菲是不在乎别人揭她短的,因为她不怕羞。“对了,我就是这货
!”她脆亮地说,“
去报上写。你权大势大,报纸跟你家办的似的!”
欧
萸气疯了,把一个碟子敲在桌上:“田苏菲!”
这种公开争吵、语言角逐就要看谁说最一句话。谁说最后一句话谁赢。小菲铁了心要说最后一句。她公然承认自己是方大姐影
的“货
”她便是把自己的底牌亮出来了,方大姐便无可复加。方大姐摇着头,表示对这种“货
”她无法恋战,退了出去。
那是非常滑稽的聚餐气氛,人们都找不着自己的角色,也都忘了台词。菜还没上完,酒却全饮尽。有的人便借故上洗手间,离了席。
报纸果然出现了反击欧
萸的文章。作者也是个好汉,用自己的真名齐沂蒙。蒙蒙和欧
萸的一段忧伤情愫存下来,蒙蒙再出现,竟是个敌人。蒙蒙从钢厂被调进了市委宣传部,有省长的伯父和组织部长的伯母,这都很好理解。她文笔杀气腾腾,但不乏文采。欧
萸读得又皱眉又捶桌子,看上去既痛又快。
“反亲成仇了吧?”小菲把一杯红茶放在他桌上。现在她已经可以煮真正立普顿红茶了,是回到海上顶父亲职位的欧
荀(欧
萸的二哥)寄来的。
“所以呀,浪漫的时候就提醒一下自己,说不定爱上的又是这种白眼狼。”小菲笑嘻嘻的,话语风凉,心却暖洋洋的。
他根本不理她,只理会她的红茶。他手一伸,它摆在他最习惯的位置上。找到这个位置,必得一个心细体贴长久相守的
子。
好久没回家的欧
雪突然在晚上九点回来了。人瘦了一圈。二十八岁的姑娘,还在做姑娘,渐渐有了些怪癖出来。她进了家闷头闷脑,谁也不招呼,在小屋里翻旧东西。
“小雪你在干什么?”
“在翻破烂。”她总是以不需回答的话作回答。
“破烂翻它干吗?”
“瞎翻呗!”
小菲瞪着她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名堂,让她自己去翻。她回到客厅,女儿却跟进来了,手里拿着个破旧的牛皮档案夹。
“你翻爷爷的东西干吗?”小菲问。
“不干嘛。”她一副要走的样子,把档案夹匆匆往她的大帆布书包里
。
“不干嘛你为什么要拿?”
“看看。”
“给爷爷弄丢了!”
“丢不了。搁这儿你又没用。”
小菲瞪着她。她才不怕瞪,走过去抱了一下父亲的头,又从饼干筒里抓出几块饼干,大咀大嚼,上半身很快给饼干渣儿覆盖了。
“我问你,你怎么这么瘦?”
“我在绝食。”
“什么?!”父亲终于参加到谈话中来。
“我绝食三天,抗议学校把公派留学的名额给了别人。那人的英文和专业课比我差十条马路。”
“你不是在吃饼干吗?”父亲又好笑又好气。
“我的绝食结束了。”
“达到什么目的没有?”父亲问。
“没有。”
“莫名其妙!”父亲说。
“你们什么时候搬家?”
“往哪儿搬?又没房子。”小菲说。
“这个家实在太丑陋了。我一回来就对你们满腔怜悯。”
欧
雪咕噜了几句英文,等父亲的理解力跟上来,把她的话在脑子里译出,她已经走了。
“她好像说,她自己申请国美的学校,靠自己的力量出国。”
小菲穿着拖鞋追到楼下。女儿正摸黑开自行车锁,见母亲从漆黑的楼道里一路喊着她出来,手上动作也不停。
“你等等!”小菲说。
“你说。”她一条大长腿跨上了车座。
“我去北京会演的一个月,你必须回来住。”
“谁说的?”
“你母亲我说的。”
“为什么?”
“陪陪爸爸。”
“为什么?”
小菲想说:你爸爸体身不好,糖
病,但理由不太成立,糖
病在这个阶段不可能出险情。她找到个好理由。
“万一你要出国念书呢?”小菲说,“趁现在陪陪他。”
“算了吧,妈妈。”欧
雪笑起来,“你还想跟我玩心眼?我从小看你们俩怎么过日子的。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你?我说你别用那么笨的方式爱爸爸。”
“你说,妈妈你爱得太笨了。”
“这是我的原话?”
“一字不差。”
“那时我才十五岁。”
“不到,十四岁半。”
“妈妈你怎么办呀?老也不成
!对爸爸这样的男人你不能看守。”
“谁看守他了?!”
“你叫我回来住,就是替你看守他。你要有我这个高参,保证能和爸爸白头偕老。”
“哎!像话吗?你再大也是小辈!没大没小!你高参高参自己吧。”
“我跟你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你不需要恋爱成家?你不是为了那个画家的儿子还蹲了拘留室吗?”
欧
雪脚一撑地,自行车溜出去:“走喽!”
“哎!你回来住吗?”
“我保证帮你做个好狱卒!”她在远处说。
第19章
会演一个月结束后,回到省城,文化乐娱似乎进入了另一个时代。地下舞会出现了,二十多岁的人没跳过宫廷化的圆舞曲,上来就是“披头士”时髦人都疯狂在迪斯科中。原来只能坐满一半的话剧剧场,现在只满三四成。《骆驼祥子》也好,参加话剧会演的新戏也好,都远不是舞会的对手。这么多年女男间在做革命同志,距离都是同志式的,现在可以摩肩擦背,终于使荷尔蒙得到合理释放。话剧是打不过荷尔蒙的。
书记想出一个对策:把话剧团组成小分队,送戏下乡,县城里对省一级的剧团演员,就像省城里的人对电影明星,演个五场十场,戏
圈子就建立起来了。
一听要下到县城、乡镇去巡回演出,小菲心焦起来。这下子她的大后方要失守,孙百合可以乘虚而入,跟欧
萸建立稳固的根据地。
欧
萸的长篇小说问世之后,海上、广州跑了一圈,回来大包小包地给小菲带回礼物。旧的家具和书籍以及钢琴都被退还,他却不再看得上那些岁月剥蚀的家具,也不愿它们提醒他那段生命低
。虽然搬新房子暂时无望,他把家又布置得清雅宜人,家具极少,透着清教徒的超然和傲世。他却是让小菲去堆砌自己,许多从南方买的衣料和化妆品来路不详,都是他在各地的书
帮他买的走私品。小菲这回却不以物喜了。她似乎找到一个隐约的逻辑,只要他心里为她痛,为她不平,就会以大量的物质来给她补偿。只要他热恋别人,他便会心痛小菲,为小菲不平。小菲眼看下乡巡回演出的日子越来越近,可她尚未抓住任何蛛丝马迹向欧
萸和孙百合发难。
这天欧
萸从学院要了一部车回家,车里载了一个大纸板箱,拆开来,小菲雀跃起来。那是一部彩
电视。学院只有两张票,公家买下一部,老欧是唯一买得起另一部的人。
“哪来这么多钱啊?”小菲雀跃完了,不知怎么闹起情绪来,“多少钱也经不住你这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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