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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演上官婉儿
 因为秦钺,我对那个死于一千多年前的不幸女子——上官婉儿有了一种强烈的亲切感。甚至觉得,我就是她,她就是我。编剧设计这个角色,本来就是为我安排的。

 我向导演提出要见一下编剧。

 导演笑:“你要见夏九问?那可是个出了名的狂狷,脾气比我还大,可不是什么人都肯见的。”

 “请给我他的电话号码。”

 电话由夏九问本人接听,语气很不耐烦:“什么人把这个号码给你的?”

 “上官婉儿。她告诉我你曲解了她,要我代她理论。”

 “你在胡说什么?”

 “婉儿最大的特点并不是才华横溢,而是委屈求全。她自幼随母进宫,成长于掖庭,以罪女之身获宠于武后,凭的可不光是才气,还有心机。你把她写得过于简单平面了,这不可信,也不符合事实。”

 对面沉默了许久。当我以为他已经把电话挂了的时候,他却忽然重新开口:“我们,可不可以见个面?”

 见到夏九问,我觉得他并没有人们传说中那样特立独行。不过是个普通的年轻人,胡子头发都比别人略长一点,眼光也更犀利一点而已。

 一见面,他便说:“早知道是这样漂亮的一位‮姐小‬约我,我该早点跑出来。真真差点铸成大错。”又故意退后半步凝视我“很面,让我想想什么地方见过你。”

 我笑起来:“‘这位妹妹好像见过’?不不不,我不是绛珠草,你也不是贾宝玉。”

 说得他不好意思起来,羞颜道:“你不像是演员。”

 “不错,我的第一职业是记者,演员只是玩票。”我笑“你也不像是编剧。”

 “那你说我像干什么的?”

 “相面师。”

 他笑起来“原来是半个同行,难怪伶牙利齿。导演选你演上官婉儿,可真是找对人了。”

 “上官婉儿才不会像我这么出口就得罪人呢。”

 “哦,那你认为婉儿应该是怎么样的?”

 “她是不同凡响的,是唐宫里最特别的一位,最靓丽的一笔。她与武则天有杀祖杀父之仇,却报以肝胆相照,剖心见诚,为她奉献自己所有的智慧乃至青春。她的个性思想,常人难以企及,她绝不仅仅是武皇的应声虫,面目模糊,言语枯燥;不,正正相反,她是所有大明宫里的女子无法与之媲美的,最光彩夺目的一个,因为她根本就不屑与别人相提并论。后宫里的女人,从宫女仆婢到嫔妃皇后,无不依附男人而存在,卖弄着自己的风与美貌,只有她,却不是以脸蛋,而是以头脑存在、胜利、以至荣登女宰之位。”

 我慷慨陈辞,滔滔不绝,就上官婉儿这个角色的个性与命运同夏九问讨论起来,不断发生新的争执,却也不断发现新的灵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的,在我们的讨论过程中,随着婉儿这个人物形象的逐渐具体鲜明,我们头顶的灯光也渐渐明亮起来。

 夏九问忽然赞叹说:“你的长发真美。现代女孩很少有这么好的长发。”

 我微笑。一个女孩子在接受赞美的时候除了微笑,是不需要再做任何其他表示的。

 要说这头秀发,还真是我的骄傲。从三岁起,母亲便教我如何保养头发,每年春天修一次,只剪短数寸,不使发梢卷起为准。她说,头发是女人的第一件武器,缕缕青丝如情丝,最牵系人心的。母亲就是靠一头青丝牢牢缚住了父亲,我这万缕情丝,却还不知将系向何人呢。

 想到这个,我不脸红。

 夏九问越发看得呆住。

 那眼神是我熟悉的。从很多个看黛儿的男生的眼中,我见过这种忽然变得渴望的眼光。如今它属于我了。

 我低下头去。

 离开咖啡室,夏九问坚持要送我回家。

 在门口遇上刚刚下班回来的黛儿,见到九问,转眸一笑:“这位就是…”

 我不等她说完,赶紧打断:“对了,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编剧家夏九问先生。”

 黛儿惊讶:“这样年轻?真是没想到。”樱桃小口张做“O”型,表现出恰当的惊讶与赞叹。

 也许并非有意,只是黛儿的媚态已成习惯,只要见到男人,忍不住地便要耍几分手段出来。

 我回顾夏某的反应。他却只是淡然一笑,对黛儿的美丽视若无睹。

 黛儿向我抛来诧异的一瞥,仿佛说这个男人莫非是个瞎子?

 我暗暗好笑,这还是自认识黛儿以来,我所见的第一个对她不买帐的男人。可是就是这个男人,刚才曾盛赞我的秀发,即使现在,他眼中写满的爱慕赞叹也不需要多么有心的人便可以读得出来。

 他就这样脉脉地看着我说:“明天,还可以再请你喝咖啡吗?”

 门刚一关上,黛儿已大叫起来:“天,你打哪里找出这么绝的一个人来?又有才又有貌又有名又有心,简直十全十美,百里挑一。”

 “真这么好?”我取笑黛儿“比子期如何?”

 “那还差那么一点点啦。”黛儿大言不惭。

 我们相拥着笑做一团。

 我问黛儿:“子期向你求婚了没有?”

 黛儿一窒,神情忽然黯淡下来,半晌,顾左右而言他地说:“元宵节他会带一个团去桂林,只去三天,打算带我一起。还不知道你哥哥会不会放我假?”

 “当然会。”我祝福她:“但愿你人月两圆。”心里暗暗计算,再过一个星期就是元宵节,月圆人圆,我又可以见到秦钺了。

 同秦钺定期的见面渐渐成为我生命中最大的欣,最重的慰藉,重大得几乎让我无以承载。第一次知道,爱一个人原来可以这样地快乐,这样地忘我。可是,秦钺只有在每月历十五前后几天,月光华足够强的时候才可以出现。

 我不怅恨,月为何不能常圆,人为何不能常聚。

 若使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给我爱,我宁可做一个古代女人,生活在夜的城头,永不回到人间。

 有时,我真的很羡慕秦钺的世界,在他心中,从没有阴谋与设计,也没有竞争与嫉妒。有的,只是祥和,只是从容,只是爱与宽恕。

 我越来越厌倦编辑部生涯。除了编辑间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不算,单是稿件里的刀光血影已令人倒足胃口,有时看到关于某不孝子将亲生父母大卸八块弃尸野外或者某‮态变‬丈夫因为多疑吃醋将子‮处私‬以针线合的稿子,一整个下午都会胃气涨痛,食不下咽。

 我怀疑,这些,便是秦钺所说的戾气了。

 可是为了房子,我还是不得不天天一早起赶到单位埋首一堆堆的垃圾稿中做字虫子,几乎没被窒息。

 奇怪的是,张金定却偏在这段时间隔三差五地请假,动不动一个电话就没了人影。

 听同事说,他最近同女友闹了别扭,因为他想带女友节回家见父母,女友却并没有要嫁他的意思,说房子一天没到手就一天不要提订亲的事儿,张定金正为此犯愁呢。

 正说着,张金定进来了,开口便问:“你们谁知道哪家酒店情调又好价格又低的?我要带我那位开谈判呢,想找个罗曼谛克的地方好好‮醉麻‬她一下。”

 同事们一齐笑:“又要情调,又要省钱,你想得好!”

 大家七嘴八舌出着主意,我忽然想起一个地方来:“对了,你去‘开心可乐吧’好了,我有贵宾卡,可以打七折,老板娘和咱们主编很。”

 “你怎么知道?”张金定奇怪地问。

 我给他讲了上次在酒巴看到主编与李‮姐小‬的事,又详细画了地图说给他地址路线。

 张金定犹疑地看着我,忽然说:“唐,你真是单纯难得,可惜…”

 我一愣,他已经转身走了出去。

 当时我并未多想,所谓的难得指的是什么呢?又为什么而可惜?

 接着我们便放了假。

 黛儿回了台州,而我也暂时回到北关的养父母家。

 我搬出后,唐禹便把我的卧室充当了临时贮货仓。这时候忙忙收拾出来,只有一张可以坐卧,权做过渡。

 除夕爆竹炸响的时候,也正是月亮最黑暗的时候。

 我只觉得深深的空旷。

 初二一早,我便又回到了西大街。

 我并不喜欢这个节,只是急不可耐地等着收假,等着十五,等着下一个月圆之夜的到来。

 七后收假,我踩着一地红色的鞭炮衣屑去上班。

 仆进办公室,主编传我晋见,劈头便问:“你为什么要说我和李‮姐小‬不清不楚?人家李‮姐小‬又没得罪你,那天还替你付帐,你怎么倒恩将仇报,随便诬陷人家?”

 “什么?”我几乎晕过去。

 主编继续说:“你年轻,说话随便些我怪得你,但这些事涉及隐私,不该是你女孩子家谈论的。我既然会把李经理介绍你认识,就光明正大,不怕人议论,可是你一个年轻女孩子这样说话到底不对,无中生有…”

 我已经再听不清主编说些什么了,虚弱地应付了一两句“我没说过”之后便不得不闭了嘴。没说过?谁信?明明见到主编和李经理同行时只有我一人在场,况且,这一讯息的确由我告诉大家。可是,我的确没有涉及绯呀,我想也没有想过。

 但,现在什么都说不清了。我只有默默听主编重复了半小时的“我不怪你,但是…”然后低头离开,感觉有什么堵在口一阵阵地上涌,只怕随时张开口都会出血来。

 太压抑了!

 我想起那天张金定犹疑的神情,忽然明白过来他所谓的“单纯”是指什么,而“可惜”又为何故。他是在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却毫无防人之心,真正单纯得愚蠢。而他不得不利用我的愚蠢陷害于我,未免于心不忍,所以为我感到可惜。

 真要谢谢张金定给我上的这人生重要一课。

 我把那一口鲜血咽回肚中,感觉自己越来越没血,干脆收拾案头提前回家。

 黛儿已经回来,打扮得花枝招展,正在用玫瑰花调制天芙罗。看到我,欢呼一声,扑上来便是一个大大的拥抱,将面粉涂了我一脸一身。

 我立刻便将编辑部的事抛到了九宵云外,即使有100个张金定那样的小人做敌人,至少我还有一个黛儿这样经典的女伴做知己。

 拥抱着黛儿,我几乎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快乐地说:“呀,回家一趟,长了新本事了,会做甜品了!”

 “以后你就有口福了!”黛儿卖弄着“不止玫瑰天芙罗,我学会了好几种鲜花点心的做法呢,有香蕉船、百合粥、槐花糕、还有芙蓉饼!”

 “真的?”我在脸上写满十二分钦佩,做仰慕不已状对黛儿深深鞠躬“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是不是做鲜花点心有讲究:做点心的人一定要打扮得跟鲜花一样才行啊?”

 黛儿大笑:“不是,侍花人打扮得漂亮,是为了那吃花的人啊。”

 “不是为了护花的人么?”我打趣,猜出黛儿一定是约了子期。想到已与秦钺许久不见,不心中微微发酸。

 黛儿察言观,立刻问:“你那位,是不是也该请过来亮亮相了?”

 “他呀,可不容易请。”我叹气。秦钺是不可以出现在大太阳底下的,他属于夜晚,而且必须是月圆如镜的夜晚,月光稍微暗一点都不行。

 黛儿做理解状:“噢,是军队有纪律是不是?我就说嘛,干嘛要找个当兵的谈恋爱?自讨苦吃!”

 我苦笑。是啊,为什么会一往情深地爱上一个捉摸不住的武士魂呢?

 然而,又怎么可能不爱上他?他是这世间绝无仅有的一位真正贵族,比所有生活在阳光下的男子都更有刚之气。与他相比,唐禹太俗,阿伦太弱,何培意太痴,夏九问太傲,而高子期太轻佻浮躁,张金定之更不消说。总之所有的男人都不堪一击,难以企及。

 我怀念他脸上那种刚毅的线条,那种天地不可动摇的正气…

 然而,我渴望能与执手相看,挽臂同行,拥抱,甚至亲吻!我已经23岁,可是甚至还没有吻过。

 我用嘴轻触手臂,柔软地,濡的。接吻也是这样的感觉吗?是否有玫瑰花瓣的芬芳?

 我自己的双臂抱着自己的肩,却仍然觉得孤独。

 很深的,很深的孤独。

 终于元宵节到了。

 单位放假半天。黛儿和子期早已约好要随团去桂林。吃过送行饭,我看看时间尚早,便买了几样新鲜水果花式元宵回家探望父母。

 父亲正在接待一个古玩界的行家玩友,见到我,笑着招手说:“儿,你回来得正好,我刚和你关伯伯谈起你的镯子,关伯伯是金器收藏的行家,让他看看,你的镯子到底是不是古董?”

 我上前问过关伯伯好,将镯子从腕上褪下来。问爸爸:“妈妈呢?”

 “在厨房里忙着呢,今天你哥哥新女朋友林‮姐小‬第一次上门,来吃团圆饭,正好,你也给她打打分。”

 “是吗?那我帮妈妈做菜去。”

 “不用,你妈下午就做上了,这会儿应该差不多了。你坐下,听关伯伯怎么说?”

 关伯伯将台灯拧到最亮,正把一只放大镜覆在镯子上照了又照,听到爸爸问话,沉着说:“看成,这应该属于赤黄金,天然丽质,比重至少在十九以上。看年代,多半是明前的首饰,不过除非做化学成份分析,否则不能断定具体年代。而且,这花纹机窍也不大像中土的工艺。”

 父亲问:“何以见得?”

 “因为我国金饰多以镶工见长,喜欢镶珠嵌玉,或者饰以钻石翡翠,绝少纯金首饰。倒是外邦一些古文明国家,像波斯、埃及、希腊和爱琴岛屿的一些小国,在黄金饰品的雕琢工艺上都颇有建树。其中埃及手镯多饰以蛇神图腾,而波斯喜做花鸟,看令嫒这镯子的作工雕刻,倒有几分像是波斯制品。”

 父亲又问:“那会不会是后代仿制呢?”

 关伯伯‮头摇‬:“不大像。现在的金子打磨过亮,很少有这种明净的澄黄了。而且唐兄你看,这镯子边上有一点点发暗,这是水银沁的特征。古玉埋在地下千年以上,多半会有水浸土蚀,产生不同的沁;而黄金有很强的耐酸能力,可以抗腐蚀,唯一的克星,就是水银。因为黄金能够收水银,所以埋土中如果有水银动,便多少会产生一点影响。而土里埋有水银,这又是古皇室墓葬的特色。所以我猜,这镯子多半竟是古代皇室的珍品,殉过名门贵族的。”

 我听得暗暗点头,这位关伯伯果然是古董金饰的收藏名家,说得丝毫不错。可是看到父亲又是惊讶又是惆怅的神色,知道他是后悔当初答应把镯子给哥哥做了抵押,于是不再重复秦钺的话,免得父亲更加难过。因为照秦钺所说,这镯子不仅年代久远,且经历传奇,区区二十万,实在是明珠暗投了。

 门铃响起,唐禹回来了,带来一位打扮得一棵活动圣诞树般的陌生‮姐小‬。他说:“这是林红秋。”

 我忙点头问候:“林‮姐小‬,你好!”一边让进门来。

 那林红秋却只是耸耸肩,正眼儿也不看我,只腻着唐禹撒娇:“禹,跟你说多少回了,叫人家英文名字嘛,卡菲拉!”

 唐禹有些尴尬,一一向林‮姐小‬介绍:“这是我爸,我妈,这是关伯伯,这是我妹妹唐。”指向林红秋,迟疑地“这是…”

 “哈唉!我是卡菲拉。”林‮姐小‬娇媚地一摆手,姿态腔调完全是港台二不成料小明星的做派。最夸张的,还是她五颜六的头发与红眉绿眼的化妆,一只左耳,自耳尖至耳垂叮叮当当居然一排三种挂饰,宛如小型耳坠展。

 我迅速看一眼养父母,他们明显倒一口凉气,满脸的不悦,刚才的‮奋兴‬热情已经一扫而空,只淡淡说:“啊来了,坐吧。”

 那位关伯伯却谈笑风生:“噢,咖啡‮姐小‬,这名字倒别致得很!”

 唐禹更加尴尬:“关伯伯真会开玩笑。”

 我帮着妈妈把饭菜端上来,共是八菜一汤一煲,十分丰盛,看来母亲对这次相亲本来看很重。可是席间,她频频打量林‮姐小‬,态度却十分冷淡,只是偶尔说一句“林‮姐小‬吃菜”好像人家是专门来吃饭的似的。

 记得以前常常听男同事抱怨,带女友回家最怕就是父母盘问底如查户口,令女孩坐立不安。他们不知道的是,如果父母真的毫不关心,那才叫黑呢,简直漆黑一片。

 偏那林红秋不识相,络活泼得要命,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大呼小叫着:“这么多菜,怎么可以没有酒?不不不,光是啤酒白酒不行,得来点新鲜玩意儿,来,我给你们调杯尾酒,保准够酷够色彩!”

 卖弄半晌,却原来不过是一杯简单的三“七喜”她还自命得意地继续吹着:“这是我爹地上次带我去西餐厅时人家给我们调的,那个‘BOY’是个酷哥,我同他了好久,他才肯教我这个。他还跟我说啊,中国人吃牛排老是喜欢充老练,动不动就说‘来个八成的’,其实呢,牛排八成已经老了,最恰当应该是六成或七成就刚刚好,不过中国人不喜欢生食,又想摆洋派,就故意装相罢了。”一边说一边手臂大幅度摆动,又拿腔作势地低头喝了一口她的自制“七喜”杯沿立刻留下一圈红红的印。

 我忍不住笑了,由此我知道两点:第一,她并不常吃西餐,因为甚至不懂得喝饮料之前将口红略作处理;第二,她的膏很劣质。

 唐禹看出我的不屑,低声说:“红秋是浅了一点,但她有她的可爱。”语气里充满无奈,带着一丝求助的味道。

 我不忍,只好替他打圆场,使林红秋的声音不至因为单调而显得过于聒噪:“林‮姐小‬和我哥哥是怎么认识的?”

 “他向我走来。”林红秋一改又快又罗嗦的说话,言简意赅地回答,并夸张地将一只手按住口,做一个明星向观众致礼那样的微笑,然后才接着说下去“他先看到了我的侧面,然后走过来,看我的正面。”她似乎想起什么,忽然“咯咯”地笑起来“当时,我的朋友就说,这个男人会请你喝咖啡的,后来,他就真的请我喝咖啡了哟!”

 林红秋的表演实在太夸张也太蹩脚了,可惜观众全不配合,爸妈头也不抬地吃菜,而关伯伯则一脸揶揄的笑。

 在片场,我常常感慨人生如戏,人在一生中为了某种原因,不知道要扮演多少个自己不情愿的角色,没有几个人可以如黛儿,永远只做自己。但再怎么样,也都好过这位林红秋女士,她儿不知道自己是谁。

 可是为着唐禹,我还是不得不绞尽脑汁址寻找话题:“那,林‮姐小‬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你是说我吗?”林红秋用手在空中划过一个优美的弧线,放下筷子,摆出一副演讲状“我嘛,我属于‘SOHO’一族,听说过吗?也就是‘在家上班的人’。”说罢环视四周,等待我们做出惊奇赞叹的回应。

 唐禹至此也有些坐不住了,小声提醒:“我妹妹是记者,现在又做了演员,在电视连续剧《唐宫》里演上官婉儿。”言外之意,警告女友收敛一点,不可过多卖弄。

 可是没想到林红秋的热情却空前高涨起来,大惊小怪地叫着:“演员?那很好呀!唐‮姐小‬,你们那出电视连续剧是讲什么内容的?上官婉儿,这名字特别,是青春偶像剧还是都市爱情故事?青春剧里我最喜欢韩国片,比香港的还好,男的女的都那么酷,你说呢?”

 我一愣,几乎不可置信。唐禹早说过下回要找个大无脑的对象回来,但是没想到居然做得这么彻底,不知算不算是一种矫枉过正。

 关伯伯已经“哈”一声笑出来,而父亲看向唐禹的眼光也明显严厉,似乎在问:怎么领了这么一个货进门?

 林红秋却还在喋喋不休:“唐‮姐小‬,你看我的条件怎么样?可不可以向导演介绍介绍,在剧组里给我找个角色?我听说伯母也是演员,唱戏的,唱了一辈子,可惜没什么名气…”

 我暗暗‮头摇‬,知道要坏事了,在这个家里,凭你说什么都行,唯一不可以褒贬的,就是母亲的唱功。这林红秋犯了大忌,只怕不能见容于我养父。偷看母亲脸色,果然已经黑如锅底。而哥哥唐禹已经紧张地在桌子底下暗暗拉扯红秋衣摆,偏她还是不懂,吃了‮奋兴‬剂一般刹不住话头:“可是电视就不同了,每家都有电视,一个片子演得好就能出大名,不像唱戏,能唱给几个人听呀?还不如唱流行歌曲…”

 父亲终于忍无可忍,忽地一拍桌子:“唐禹,你的趣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低级了?还不给我出去?”

 我吓得一愣。早知道父亲要发作,但也没想到会这样地不留余地,一时倒不好劝说。

 关伯伯咳咳地掩饰着窘状,唐禹灰头土脸,拉起林红秋便走,那姓林的还莫明其妙:“我怎么了?我说什么了?禹,你们家人是不是有病?…”

 声音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门外,而父亲的脸色依然铁青。吃残的宴席摊开在桌上,一片狼藉。

 半晌,母亲自嘲地打圆场:“其实这咖啡‮姐小‬也没说错,我可不就是唱了一辈子没唱出名堂吗?”

 父亲愤愤:“这女子好没礼貌!”

 关伯伯劝:“咳,现在的女娃都这样,有几位能像你们家唐这样知书识礼,文静懂事的?”

 我一愣,说着说着怎么说到我身上了。

 母亲眼光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口气。

 我心里一跳,不由赶紧低了头。

 吃过饭,我告辞家人,一路散着步,自北门上了城墙。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秦钺,心情十分。然而城上人头涌涌,灯光璀璨,热闹非凡,原来今天有灯展。

 我失望至极,人这样多,秦钺是不会出现了。我枉等了那么久,岂不是落空?

 满城上走着的,到处是美丽的人,美丽的衣裳,然而喧嚣往来的人群中,我只有备感孤寂。

 远处有烟花升起,漫天绚丽照眼明,转瞬便归沉寂。所有的人都仰起头指点着,笑着,小孩子大声尖叫,在城墙上“冬冬”地跑来跑去。有个戴着猪八戒面具的男童忽然撞在我身上,将我撞得连连后退,到底还是跌倒在地,那孩子见惹了祸,摘下面具呲牙一笑,转身便跑。

 我坐在地上,全身的力气都消失了似的,久久不愿起来。那么多,那么多和我擦肩而过的人哦,并没有一个我的朋友。

 那唯一的,唯一的与我相通的心灵,却躲在黑暗处将我默默凝望。

 我抚着砖上秦钺的名字,低声说:“秦钺,你看到我吗?”

 泪忍不住了下来。我的心,从未有过的孤寂凄凉。

 什么叫冠盖满京城,斯人独憔悴,我懂了。

 闷闷地回了西大街的住处,发现黛儿也在,我惊讶:“你不是去桂林了吗?”

 “不想去了。”黛儿的声音明显带着哭音“我先睡了,有电话找我,就说我不在。”

 过了一会儿,果然有电话打来找黛儿。我拍门喊:“黛儿,是子期找你。”

 “说了我不在。”黛儿赌着气答。

 我只好对话筒说:“黛儿说她不在。”

 话音未落,分机已经被接听,黛儿含恨的声音传过来:“高子期,你还找我做什么?”

 我赶紧挂了电话。这两人耍花,白陷害我做小人。

 大概子期是用‮机手‬打的,火车上信号不好,电话不时断线又重新打来,响响停停折腾了半夜。

 黛儿固然在电话里撒了一宿的娇,我却也是彻夜未眠。

 早晨起来,两人一式一样的熊猫眼,眼窝子深深陷下去,眼底一圈浮肿,可是看上去,人家是深情如海,我可是形如厉鬼。

 黛儿笑:“这才叫同甘共苦。”

 我悻悻:“人家是陪太子读书,我这是陪公主失眠。”

 隔了一天,子期从桂林回来了,风尘仆仆地不等放下行李,先就来报了个到,带回一大堆香囊、绣球、竹筒茶、罗汉果之类的小零小碎。见到我,心虚地一笑:“儿,喜欢什么,只管拿。”

 我笑笑,识趣地借故走开,让地方给两人小别叙旧去。心里却忽地一动,想起黛儿祖父初识陈大‮姐小‬的故事来。

 “我把那些玩意儿一一买下,有荷包儿,有绣样儿,还有藤草编的蝈蝈草虫儿,都是孩子玩艺儿,不贵…我跟着她,一直走出集市,追上去把东西送给她,她很惊讶,睁大眼睛看着我,整张脸都涨红了…”

 有风吹过,我忽然打了一个冷颤。

 一个星期后城头灯会终于结束时,月亮已经残了。

 我终于没有见到秦钺。

 离开城头时,已是‮夜午‬两点,遇到卖花的小姑娘,溜着鼻涕上前兜售,花已半枯萎,颜色和香味都黯淡。

 我并无买花的习惯,可是女孩乞怜的眼睛令我心动,于是买下她所有的花。

 第二天早晨起来时,花已凋谢。

 这真是我生命中最黑暗的一个元宵节。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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