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一
博士王是被冻醒的,睁开眼一看,天已经大亮,窗户敞开,外面清晨的冷风象侵略者不邀自到,一股劲的灌了进来主人般地四处撒野。被子早已被他蹬到了地板上。他的
子陶敏就是这个毛病,只要她一起
,第一件事就是把凉台门和家里所有的窗户全部打开,不管
夏秋冬,只要不刮风,只要她在家里,天天如此。
“陶敏,陶敏…”博士王叫了两声,不见回答,知道
子自己打车回娘家了。这又是陶敏的一大特点,只要博士王没睡醒,她从来不主动叫醒他。她的理由是:他之所以没醒,说明他需要睡眠,男人贪睡对体身好。过去博士王坐班时,就经常因此而迟到。
知道陶敏已经回去,博士王用脚从地板上勾起被子,准备再睡个回笼觉,又想起黑头昨天打电话要带他的一个朋友来,便打消睡意,爬起来,打开电视看每天的早间新闻。新闻没有能引起博士王关心的内容,总是这个会那个会,这个领导那个领导,博士王感到乏味,便关掉电视起身到卫生间涮洗。他涮洗得很认真,先在下巴和腮帮子抹上男仕牌剃须膏,用剃刀刮掉并未长长的胡茬。剃完胡子,用手反复摸摸,再对着镜子细细观察一番,确信没有一
残渣余孽,才开始刷牙。他刷得很仔细,牙里牙外,每一道牙
都刷到位,绝不含糊。洗完脸,他又在脸上抹了一层男用护肤霜,然后又对着镜子把睡夜一蹭
了的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才满意地准备吃早餐。
子陶敏对他梳洗时的细致与耐心总是不能理解,说他在梳洗打扮上有女
化倾向,讽刺他一进卫生间就态变。他也有自己的理论,他认为认真梳洗打扮自己是文明人自尊自爱的表现,把自己拾掇得让自己感觉舒服,让别人看着感到顺眼,才能获得一天的好心情。为了取悦陶敏,他往往还要加上一句:“谁不愿意天天有一种做新郎的感觉呢?”
子陶敏已经为他留下了早餐,一杯牛
,一个烤馒头,一瓶辣酱。博士王心里有了一家之主的
足感,娶陶敏这样的女人作老婆真不赖,女人味足。吃过早点,回到书房,这间书房以前是女儿的卧室,女儿住校后,博士王便将这里变成了自己的书房,女儿在家时,他绝不侵权,女儿一走,他便毫不犹豫地侵入。
他准备继续着手完成他的论文。事实的认定,主要靠证据,而证据的合法
和有效
,则成了司法审判的关键。诉讼双方向法庭提供的证据,是否具有法律效力,应由法庭予以认定,法律对此没有也不可能有具体周严的规定,这就为审判工作留下了灰色空间。这个空间具有相当宽容的随意
,这既是对审判人员职业道德、法律意识、执法水平、判断能力等等综合素质的考验,也为某些徇私枉法、贪赃枉法、玩忽职守的行为提供了条件。博士王当初还当律师亲自出面代理诉讼时,就遇到这样一件事:他的当事人出具的被告亲笔书写的字据,经过司法技术鉴定部门的确认,提供到法庭后,竟被法庭以“技术鉴定是未经法庭同意的私人行为”为理由而否定。他心里明白,这是法庭有意偏袒对方,但却又无能为力,因为我国现行法律对事实认定出现争议该怎么办,没有规定,权力完全归法庭,或者法庭的上级。那场官司一审败诉,二审时审判长是博士王的校友,对证据重新进行了认定,博士王才反败为胜。过后,一审错判的审判员不但未受任何处罚,年底反而当上了副庭长,四处扬言,今后凡是博士王代理的案子都由他审,其挑战意味十分浓厚。后来博士王常常想,二审时主审此案的审判长如果不是自己的校友,仍然维持原判,他该怎么办?至今他对这个课题仍然没有找到令自己满意的答案。
博士王放下手中的笔,点了一支烟,把背紧贴在椅背上,模仿鲁迅的架势,思索着。这篇文章问题的提出、论证的证据已经足够了,现在最难的是“问题的解决”而问题的解决显然不是他所能主导的。但是,作为文章的作者,他不能仅仅把问题摊给读者了事,一篇完整的论文,不但应该提出问题,还应该提出解决问题的途径、方法。这也是这篇文章最难设计的地方。文章中提出的问题,并不是博士王独到的发现或发明,而是现实客观地摆在那里,博士王只不过对这些问题进行了系统的归纳、整理,对这些问题生成的原因及危害进行了深一层的分析、论证而已。换句话说,博士王提出的问题大家眼里看得到、心里也明白,起码在法律界是这样,但迄今为止却谁也没法彻底解决它,甚至连个初步的方案都没有。人大常委会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他博士王能解决得了吗?想到这里,博士王有些沮丧,心情也阴暗下来。尽管《法制建设周刊》编辑部对博士王的论题很感兴趣,多次催稿,许以重酬,博士王还是决定搁笔,起码要再放一段时间,再给自己留点思考与实践的时间。也许陶敏说得对,写这种狗
文章本身就是浪费生命,还不如写点探侦、破案、凶杀之类的小说、剧本、或者案例,给民人群众枯燥的生活增加点调料,自己也增加点收入来的实惠。
博士王看看表,已经十二点,这才想起黑头和他的朋友让他空等了一个上午。黑头是个极讲信用的人,他不信黑头会
约,肯定是临时有什么事情耽误了。他想出去吃饭,又怕黑头来时家里没人,只好拨打电话,让门前街道的小饭馆送一份快餐上来。吃过饭,黑头仍然未到,连电话也没打来,博士王爬到
上睡午觉,他计划睡醒午觉到女儿寄宿的学校去看看,虽然女儿每周回来一次,但他仍然要每周到学校去看望女儿一次,既是关怀,也是监督。
博士王觉着刚刚睡着,门铃就响了起来,不由就觉着心里烦躁。他最讨厌别人干扰他的睡眠,这也是陶敏给惯出来的毛病。看看表,已经下午三点,感觉着才睡着不久,却已经睡了将近两个小时,于是烦躁的心情象以为自己丢了钱,回到家却发现钱包尚在似地归于平静。
“谁呀?”他爬起来,懒洋洋地问。
“我,黑头。”
“你还来呀?你再晚来一会儿我就到学校去了,害得我白等了你一个上午。”博士王边开门边说。
进得门来,黑头便给双方介绍:“这是我程哥,程铁石,厦门老板。这位是王哥,姓王,我们都叫他博士王。”
程、王二人握手寒暄时,互相打量着。博士王中等身材,体格健壮,留着板寸头,紫红色的国字脸,没戴眼镜,看上去不象博士,倒象个体育教练。程铁石留着分头,清瘦的脸上架着一副黑边高度近视眼镜,怎么看也不象个经商的老板,倒象个中学教师。
两人在客厅坐定,黑头忙着泡茶找烟,仿佛他是这家的主人。
程铁石打量着这间客厅,
看这间房很普通,细细琢磨,这间房布置得很有品位。一组沙发摆成了品字形,茶几和矮柜全是原木
加工后拼装起来的,表面看上去似乎有些
糙,却给人工营造的环境增加了原野的气息。房角有一个利用树根加工而成的花架,上面没有摆花,却摆了一个半人高的唐三彩大瓷瓶,瓷瓶里
放着的画轴给这间水泥构成的现代建筑平添了古香古
的书卷气。雪白的墙上挂着几幅字画,最令人注目的是一副龙飞凤舞的
泽东诗词《沁园
·雪》,初始程铁石以为这幅字是从书店买的印刷品,再认真瞅瞅才发现不是印刷品,趋到字幅前面仔细观赏,墨迹仍然散发着淡淡的芬芳,难道这是…真迹?程铁石难以置信,博士王居然会有老人家手书的真品。
见程铁石在字幅前面发呆,博士王笑着说:“别研究了,
主席他老人家咋会给我留下这么一副墨宝,这是我自个儿仿写的,又找人裱了一下,还真把你给唬住了,看来你也不是行家。”
程铁石说:“我还以为是真的呢,你要有这么一副真品,事儿可就大了。”
博士王得意地说:“要是真品我还会往墙上挂吗?喜欢老人家的字,练着玩儿,算是仿
体吧。”
程铁石坐回,还盯着那幅字不断端详,不断赞好:“虽是仿的,可气势、韵味都足,也算得上佳作。”
“不是佳作,是佳仿。”
黑头给三个人都斟上茶,对程铁石说:“程哥喜欢,一会走时就拿上,反正是他自个儿写的,让他另写一副就是了。”
博士王笑而不答,程铁石很尴尬,忙转了话头:“我的事黑头在电话上给您说了吧?现在我的处境很难,回去没法向单位
待,官司又打不下去,黑头说您是搞法律的专家,我请您给指指路,我到底该怎么办?”
博士王说:“昨天黑头在电话上提到这件事,电话上说得很简略,今天你来了最好把事情的经过详细谈谈,指路我不敢当,咱们一块商量商量。”
当下程铁石便从如何跟海兴的骗子公司谈生意、签合同,如何在行银开账号、存款留印鉴,骗子公司如何刻了假印章从行银把款取走谈起,一直谈到在海兴中级民人法院起诉行银,法院又如何把案子推到安公局,从起诉至今已经一年,案子
在安公局没有结果。在程铁石诉说的过程中,博士王一句话也不讲,只是听,偶尔喝口茶。程铁石讲完过程后,博士王仍然半晌没说话,面容十分凝重。
“黑头,里屋桌上有橡皮你给我取来,还有刻刀和印泥都带来。”
黑头对他家很
,按博士王的吩咐取来了橡皮、刻刀、印泥。博士王用其中的一块橡皮很快刻了一枚“程铁石”的印章,然后蘸上印泥,在一张旧杂志的空白处拓上了“程铁石”的印纹,规范的隶书体。然后他又照着印纹在另一块橡皮上刻了起来,这回他刻得很慢、很细,过了一会儿字刻好了,他又端详片刻,满意地蘸上印泥,在刚才的印纹旁又拓上了一枚印纹。
“你俩看看,这两枚印纹象不象?”
程铁石跟黑头拿起印纹,仔细对比一阵,程铁石说:“象倒是很象,可终究还不一样,也许是因为我们眼看着你刻的两枚章子,印了两个印纹,所以才觉着有差别吧。”
“那你们把两个印纹重叠起来透光比照一下。”
程铁石依言将两枚印纹重叠起来,对着窗外的阳光观察了片刻说:“两个印纹上的字不能重叠,笔划的角度、长短一对照就可以看出不同。”
博士王说:“我这么做是想让你们知道,即便是同一个人照自己刻制的印章再刻一枚,也不可能完全一样,况且骗子不可能找到原来为你刻章的人再刻一枚。”
程铁石我:“我的章是在厦门刻的,骗子当然不可能找同一个人仿刻。”
“那么,”博士王接着说:“骗子只能找另外的人照你的印纹伪造,两个人刻的章子差别只会更大,行银如果按验章程序比照,不可能辨不出真伪。”博士王喝口茶,下结论似地说:“那行银为什么会把款付出去呢?只有两个可能,一是行银职员严重渎职,付款时根本没有核对印章,二是行银内有人跟骗子事先勾结,恶意串通。”
“肯定是这么回事,问题是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黑头有些发急,程铁石瞪他一眼,静等着博士王往下说。
博士王又问程铁石:“你的印纹怎么到了骗子手里的?没有印纹做样本,这假章也没法刻。”
程铁石说:“这事法庭已经查清了,据骗子公司的出纳员证实,我预留的印鉴卡行银的业务科长汪伯伦给骗子公司出纳一份,这个出纳给了骗子。”
“这就对了,看来这个案子内外恶意串通的可能
更大一些。”
“那我们就告行银内外勾结诈骗钱财。”
博士王对黑头说:“别胡扯,你的证据呢?”
黑头说:“刚才讲的那些不就是证据吗?”
“
证据,我们讲的这些只是推断,到法庭上一文不值,这个案子只要不抓住骗子,或者行银的人主动
待,永远无法定他的恶意串通罪过。”
见程铁石和黑头有些垂头丧气,博士王说:“程铁石走的路是对的,以追究行银侵权的民事责任起诉行银,就算行银恶意串通的证据不足,但他们的过失是显而易见、证据充分的,根据《民法通则》、《商业行银法》、《票据法》,行银都得承担民事赔偿责任。”
“可惜王哥你不是法官。”
博士王笑笑说:“你明知我不是法官,你还来找我干吗?”又问程铁石:“一审你请律师了吗?”
程铁石告诉了他请的律师的名字,博士王又问他的律师有什么建议或意见,程铁石沮丧地说:“他也束手无策,只说让我告,我告了一圈毫无作用。”
博士王说:“你这个案子法院没法判,判你胜诉,行银和当地方方面面的关系势力面前不好
待。判你败诉,你肯定不服,要上诉、上告,弄不好一审法院会丢丑,所以他们这一着棋很高明,也很毒辣。他们这么做,不是他们一家说了就算,安公局也不会傻乎乎接这个烫手的热地瓜,这中间是肯定还有更高一层的人点头、协调,背景肯定很复杂。你上告,这是对的,也不会毫无作用,但泛泛地反应推不动这盘磨,主要是力度不够。”
“那您看我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办?”这次是程铁石诚心诚意地请教。
博士王说:“你这个案子主审是谁?”
“牛刚强!”
“这个人还不错,怎么办这种事?”听口气博士王同牛刚强
,程铁石心里踏实了一点。
“这样吧,你们先等几天,我把整个背景情况摸摸,情况摸透了咱们再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目前也只好这样,告辞出门时,博士王摘下墙上的《沁园
·雪》卷起,又在外面包了层报纸,递给程铁石:“喜欢就送你。”程铁石还要客气,博士王说:“就象黑头说的,我再写一幅不就得了,又不是什么值钱东西。”
恭敬不如从命,程铁石只好收下这幅仿
体的作品。
送走程铁石、黑头,博士王拎上头盔下楼,骑上摩托车飞驰电掣地朝女儿的学校奔去,现在五点,本来应留程铁石跟黑头吃顿饭,可他不愿取消看望女儿的计划,赶到学校还来得及领女儿到校外的饭馆
一顿,那个丫头就是嘴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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