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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饥饿的肩膀
 林子梵与维伊实在还说不上是什么朋友,因为他们仅见过一面,而且是好几个人凑在一起的那种酒吧聚会。

 P城的酒吧这种地方,林子梵两年前是拒绝光顾的,他觉得这里夜夜纸醉金,灯红酒绿,一群群有闲的雅士、有钱的商人、有脸蛋的无赖以及寻求刺的虚无的艺术家,混在暗淡的幽光里,沉浸在那哩溜歪斜的软爵士靡靡之音或者愤怒的重金属摇滚之中,‮夜一‬夜‮醉麻‬。而林子梵这种自以为书生意气的“苦行僧”觉得‮醉麻‬自己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所以他依然坚守着烛照省身的生活,不想同合污,顽固地试图倚靠哲学把自己从庞大悲观的虚无主义之中解出来。

 林子梵坚守孟子所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增益其所不能。

 可是渐渐地发现,在这个新月异的年代,若整天关在自己的房子里,一个星期不出门也不见人,就会跟不上脉、走不上趟。不说人们那无形的思想变迁之快,单就有形的语言操作,就常常使他觉得自己像个外乡人,好多词汇都听不懂了,比如前一时期出现的“搞定”、“深了”、“晕菜”就颇令他匪夷所思,林子梵听了好几遍之后,才连猜带蒙弄个半明白。

 别人见他懵懵懂懂的样子,觉得他不是刚从深山沟里爬出来的,就是刚从纽约飞回来的。

 所以,他决定接受酒吧,把它当作世界的缩影,时代的课堂。经常是他在家里伴着清茶读够了《论有穷系统》,就会散步到酒吧去,进行一番“脑筋转换练”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是对的。他的确发现了许多新事物,他看到一些西服革履满贯的肥哥阔少,疲倦而烦躁地坐在高档饭店里,小口小口地吃着玉米粉制作的窝窝头,痛苦地怀着旧;看到一些优雅的显然是受过良好教育的靓姐丽妹,在花开半闭的妙龄年华,倚靠在萨克斯管绝望无助的乐声里,细细地从容地咀嚼着忧伤、品尝着痛苦,一派懒洋洋的倦怠的病态美;他还看到一些已是风烛残年、锈迹斑驳的老者,他们朝气蓬密如水地云集在酒吧附近的立桥下,或簇拥在街心花园、旷场阔地中,疯狂地跳舞,自娱自乐,仿佛刚刚甩掉了一生的‮大巨‬错误和沉重包袱,从一场荒谬的‮大巨‬误读中如梦初醒,投入了早晨八、九点钟的鲜的‮生新‬活,他们顺着记忆的河,拼命追溯久逝的爱情,心中一片天…

 林子梵生活在一个父母齐全并且双亲至今和睦如初的温馨的家庭里。他常常惊诧地看着已经拥有了三十八年婚史的爹妈,依然在饭桌上你为我夹一只翅,晚间靠在沙发里看电视时我为你捏捏脚的亲昵动作,而感到不可思议。能够从二十几岁磨磨蹭蹭、拉拉扯扯到六十几岁,这份绵长的恩爱的确够有耐心的。

 他一方面为自己的父母感到欣慰,同时也喟叹现代人已经活得完全失去了各种各样的耐心,这当然也包括他自己在内。

 他每天上午九点钟准时自觉地被小闹钟叫醒起,这时他的父母已经双双在街心公园里甩手踢腿地锻炼了一个半小时。

 他起后洗漱收拾,然后冲上一大杯牛咖啡,咖啡因进入他腹中大约在十分钟之后,全身的骨骼和神经就被活了,他便听到自己‮体身‬里血咝咝动的声音,如同秋天的麦穗在傍晚的风中沙沙地摇曳,如同的青草在早的清晨唰唰地生长。

 林子梵坐到书桌前,开始了一天自觉的读书、写作的规律而刻板的生活。

 他的父母通常将近中午十一点钟,才提着丰饶的鱼蔬菜瓜果回来,然后是一场热热闹闹、轰轰烈烈的烧饭运动,再然后是全家共同进餐,再再然后是林子梵的拿手节目——洗碗练。他的修长俊逸、骨立形销的身材,在盘盘碗碗叮叮当当的声音中娴熟地穿梭。

 他的父母对自己的儿子感到格外满意,看着他哪儿都好,就是叹气他们的儿子一点也不把自己的终身大事当回事。

 下午的时光,林子梵多是躺在上翻阅各种各样的杂志小报,或者研读《人是谁》、《恐惧与颤栗》这一类颇为严重、甚至矫情但是恰好合了他灵魂或者说骨髓深处的某种需要的书籍。

 他在上躺着,度过一个学者而不是一个男的下午之后(的美妙多彩的功能在林子梵的身上显得单调而纯洁),傍晚他就到街上去了,走一通,开始他一天的夜生活。

 晚上林子梵是不在家里吃饭的,他常常去的地方是老友博士王开的那家叫做“隐蔽之”的酒吧,他在那里可以享受五折餐饮优惠权。

 林子梵所以不在家里吃晚饭,一是不好意思总吃父母,二是想出来透透气。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了,整天闷在家里,让父母觉得他连一点私生活也没有,多不好意思。

 王博士是林子梵近十年的老友了,从读大学本科就在一起,然后读硕士生、博士生,两人虽专业不同,却一直在一个学院里就读,过从甚密,可谓知知底。

 王博士以前和林子梵现在的职业一样,在大学里安于做个衣衫寒酸、囊中窘迫的穷教师,一苦读圣贤书。两年前的一天,他忽然“觉悟”沉云散去,天开朗。他说,如果你不再寻找太阳,太阳就会天天在你身边。

 他开起了酒吧,而且整个人都变了习惯。比如,以前他对学院里那些会中文的外国人一律说汉语,用他当时的逻辑解释,这叫做“尊严”可是现在,在酒吧里,他对所有来喝酒消遣的国人都一律讲英文或文,他现在的逻辑是,这叫做跟他们练幽默。于是,被朋友们戏称博士·王。

 最初,博士王要开酒吧时,征求老朋友意见,林子梵是不赞同的。一个十几年浸泡在书本里的人,去喝酒吧不一定晕,若开酒吧准晕。

 可是,博士王凭着能读下来博士的智商,把酒吧经营得十分出色。

 博士王一胖起来,眼看着间的BP机叫响的时候,得“翻山越岭”才能困难地看到肚子下边呼机上的显示码了。博士王就把呼机送给林子梵,可是林子梵说他拒绝戴那玩艺,说是戴上它像个商人,不合他的‮份身‬。

 “商人怎么啦,还这么不开窍,没长进!”

 林子梵就说“谁让我这辈子倒霉地上了摆弄字呢,与钱没缘了!”

 博士王自嘲地糟蹋自己说“你看我,现在是以‘调戏妇女’为专业,以当老板为副业。兄弟,看开点吧,好好活!诗固然是美肴,但不能解饿。”博士王拍拍老朋友林子梵清瘦的肚子,苦涩地一笑。

 林子梵知道博士王不过说说而已,他懂得博士王那包裹在肥肥厚厚的脂肪里边的内心的苦闷。毕竟十年的情了。

 上一次就是应博士王之邀,林子梵有点不情愿地参加了有维伊在场的那个聚会。然而,他却意外地遇到了维伊这么个使他耳目一新的女人,他鬼使神差地被维伊身上散发出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附住了。

 那一天,维伊不停地夸耀她的小丈夫“清朗,干净,纯粹,学术,一束透透澈澈的阳光,一株清清朗朗拔的白杨。哪儿像你们这些舞诗弄词做艺术的,一个赛一个污浊、苟且,一肚子男盗女娼、功名利禄。”

 大家笑。

 博士王说“总得给我们一点希望吧”他啜了一口酒,故意低嗓音“怎么样,哪天我们试试,不见得比你那株‘小白杨’差。”

 “你呀,”维伊向一侧闪了闪身,好像当真似的上下打量了博士王一番,目光有意在他的形同怀胎六月的孕妇一般的肚子上停留片刻,接着说“就是品种差了点。”

 大家又是一哄而笑。

 维伊说“靠希望为生的人,肯定放而死。这是谁说的来着?”

 林子梵混在笑闹声里,一直没有发言高论,只是静静地倾听。这时,终于忍不住,认真地冒出一声“富兰克林。”

 这下,几个人全都笑得不行了。

 停了半晌,维伊才说“我发现,你这个人肯定也是个纸上谈兵的。”她把目光热辣辣地燃在林子梵清秀的脸孔上。

 “你这么肯定?”林子梵侧过头,瞟了一眼幽幽的烛光里已经显得不胜酒力的维伊,她的脸颊鲜灵满得有如夏季的久保桃,随着音乐的颠,那桃般的脸孔仿佛是悬挂在桃树枝上,透白、润红而富有光泽,咬一口定是满嘴,滴汁香。

 这真是个矛盾复杂的女人,维伊和他以往见过的所有的女都不一样,她感、热烈、机敏、丰盈、世故、玩世、人,具备了可以拉上玩一玩的那种肤浅风女人的可能。可是,她分明又不是那种简单的女人。

 维伊不停地开怀大笑,尖厉的声在林子梵的耳膜上一阵阵擂响。

 忽然,维伊说“你说我干嘛这么高兴?我笑,是因为我不想变成一个疯子。你们这几位动不动就哲学的人,肯定知道这话。”

 林子梵走神的时候,不知是谁问了维伊一句“怎么那么高兴?”

 维伊斜瞟了林子梵一眼,眼睛里的水亮的光泽动感而不安分。

 林子梵没有接她的话。

 整整一晚上,他很少说话,他在观察,他的注意力自然是倾投到维伊身上的,但是他那训练有素的自制力,使他的目光能够均匀分散地洒落在每个人的脸孔上,仿佛他对每一位男‮女男‬女都有着浓厚的兴趣。

 维伊又嘹亮地笑了几声,接着说“你们这群文人活得太愤怒了,何必那么严重当真呢?你们以为伏尔泰主义是什么?笑声才是一把利剑呢,杀人而不动干戈。只有用笑声去和对手周旋,才不会降低自己,才能够提醒对方的愚蠢。”

 维伊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伸过来抚在林子梵的修理得光秃秃的头顶上,胡乱而轻浮地拨弄着,不相干地说了声“这只秃脑壳修理得真漂亮!”像是‮弄抚‬婴儿的纯真无助的脑袋。

 博士王说“我们愤怒吗?我平静得都要睡着了。”

 林子梵有点消受不了这种居高临下似的带有某种优越感的女人的‮弄抚‬,便把她的手拿开了。

 天啊,她居然也知道伏尔泰!

 林子梵实在有点把握不住这种女人了。

 以往,他的身边总是学院里那种颇为严肃的女学者,她们大多数矜持端庄得有如舞台上前奏已经响起的花腔女高音演员,收腹、扬、敛颈、肩,每出一言都准备着进入人类思想史,或随时准备着被人写到报纸里边去,乏味透顶。

 像维伊这般活得透又放得开的鲜鲜活活的女,他还是头一遭领教,感到既刺惑同时又不敢轻举妄动。

 林子梵这晚的啤酒喝得有点多了,他起身去卫生间。走路的时候,好像是走在黑色的云层里,飘飘悠悠。他已经好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林子梵从男用卫生间里出来时,维伊正在外边的‮女男‬公用的镜子前梳理头发,她的手指一板一眼,全神贯注在自己的头发上,好像没有看到他一样。

 林子梵凑过去洗手,站在维伊身边,一边洗一边抬起头从镜子里打量维伊。

 他看见她的‮子身‬有些失控地微微摇晃,镜子里的影像就如同一张洗印得发虚的照片,显得模糊不清。

 维伊没有和他说什么,只是目不斜视梳理着自己的头发,指尖轻巧而柔软,那份经心刻意,仿佛是在丝绸店里挑选真丝料子时‮弄抚‬着它的纹路。

 意外,是在倏忽之间发生的。

 维伊本来专注地摆弄着头发,可是,她忽然‮子身‬一歪,就倒靠在林子梵肩臂上。

 林子梵一时猝不及防,但他还是扶住了她。

 维伊光溢彩的眼睛似睁似闭,眯成一条,借助半醉半醒、真真假假的酒力,一个劲儿往林子梵颀长俊拔的‮体身‬上靠,并用力环住他的脖颈不撒手,热热的紧紧贴在他的肋骨上。她那薄薄的衣衫下的房,坚得如同两只充满弹的拳头,抵在他某个感的位上,通过他丰富的神经网络系统迅速弥漫到全身。

 林子梵不由得颤栗了一下,急忙说“你没事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后闪了闪‮子身‬,并迅速地用目光环视了一下四周。

 “我看得一点不错,你的确是个纸上谈兵的家伙。”维伊虽身带醉态,但显然脑子还格外清晰“我告诉你…为什么你…虚无吧,…你缺乏行动…孩子,让生活充满有意思的行动吧,而不是幻想…”

 天,她居然称他孩子!

 这让林子梵又有点不舒服。

 这是她第二次令他不舒服了。

 他想,她无非是想显示一下她的生活阅历,或者女人的某种优越感罢了。

 他没有接她的话。

 可是,他心里非常清楚,维伊的话触到了他的关键处。

 像林子梵这样的一个自我感觉“功成名就”的诗人,一个吃过女人苦头的男人,早已对生活充满了必要的和不必要的戒备与防范。他的“名人意识”总是使他怀疑,别人是看上他的“名”了呢,还是看上了他本人?尽管他仪表堂堂,有着一副年轻、英俊、感而且颇为前卫(主要是由于他那剃得如同光滑的葫芦一样的头颅)的脸孔,而且骨架优美、拔俊逸、服饰新,可以算得上英俊倜傥,但他仍然疑虑重重,仿佛生活的周围布满了陷阱,危机四伏。

 所以,在他与人最初交往的几个回合里,往往像个‮探侦‬,封锁住自己的一切,而尽量多地打探了解对方,对对方投来的热情向来不敢轻易造次。

 这也是他至今过着单身生活的原因之一。

 盥洗室里这时候没有人,时间静止得像太阳一样消亡。不远处光线不明的吧厅里正狂着,人影在幽暗或者说半明半暗的调中晃动,产生一股虚幻的神秘甚至类似于恋爱的感觉。

 一派世界末日的喧闹与繁华。

 林子梵知道,一些破碎的什么东西正在那里的酒杯中升起,渴望着聚拢。

 维伊如同一株满的树苗,倒伏在林子梵结实的肩头。

 林子梵扶着维伊,心里了套,脯里七八只小鼓没有指挥地胡乱敲着,杂乱之音在他的体内咔咔碰撞,令他有些不过气来。

 他侧垂下头,凝视了维伊一会儿。

 只见她闭着眼,仿佛他并不存在一样,她只沉浸在她自己的小憩之中。

 闭着眼睛的维伊如同一片纯净的彩虹,晶莹而缤纷地悬挂在林子梵的肩颈上,这彩虹的覆盖,使得林子梵内心里的冷静清醒,哗哗啦啦坍塌得溃不成军。他想,这彩虹,在维伊睁着眼睛的时候,是不可能存在的,因为她的清醒仿佛使得身边的一切都蒙上一层混浊的乌云。

 林子梵沉了一会儿,才轻轻地说了声“真厉害!”

 他的那声音低得没有人能够听到,因为这窃窃之音只颤响在他自己的心里。

 林子梵所说的“真厉害”自然是指维伊在酒吧里那种飘来去的表面上滚烫、轻浮而放纵的眼风深处,所蕴含的不经意然而却是一针见血的察力。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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