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时间不逝,圆圈不圆 下章
8、谁骗谁
 一个星期之后的一天傍晚,林子梵收到了一封寄自北国V市的信。

 他是在走下楼梯的脚步声与黄昏相遇的一瞬间,发现的那封信,它安静地躺在信箱里,如同一片沉甸甸的叶子,内中隐匿着某种玄机的东西,仿佛是蓄谋已久的一件什么事即将莅临,一时令林子梵颇为忐忑。

 其实,在林子梵离开家,房门被“啪”的一声关上的那一刻,他就预感将会有什么发生,也许是这几天过于宁静了,像死在河里的水泊一样静止得纹丝不动,但那静水之下分明有一股看不见的潜动。他几次试图看清深水之下涌动的那东西是什么,但总是还没触到它,它就溜掉了。

 也许是他根本就不想抓到它,也未可知。

 他把那信从绿色的微型棺材似的信箱里取出来,拆开,然后他吃惊却又好像正在意料之中地发现,是维伊写来的。

 她什么时候跑到V市去了?

 纸页上的字迹立刻像一只只绵软美丽的虫子,钻进他的眼孔。

 林子梵眉头发紧,心跳不规则地蹦了几下,便急不可待地看起来。

 林子梵:

 走前匆忙,没来得及告别。本以为这几天你会给我打电话的。

 现在,我坐在奔往北方的火车上,回V市探望我的父母。

 我其实并没有一位远在异邦的计算机专家丈夫等待我去陪伴,那不过是我在厌倦的诗人艺术圈里的一种方便的存在方式,一种游戏而已。(天啊!林子梵的目光在此定格,往回倒,重新梳理,紧张起来。这一行字如同一扇透明的屏障,隔在了他与维伊之间。)

 我也许一时说不清自己未来的爱人是什么样的人,但是我能够知道他肯定不是什么样的人——他绝不能是一个诗人、一位艺术家。

 这当然是在遇到你之前的想法了。你使我放弃了这个长久以来的念头,由于你的出现,我愿意做出原则的妥协和投降。(什么意思?林子梵对着“妥协”、“投降”这几个多重含义的字词,慌乱地把头往后闪了闪。)

 这会儿我坐在火车上摇摇晃晃“子夜二时,请叫醒我,和我谈一谈你的寂寞。”车厢里的喇叭正在播放这首歌。

 于是,我决定给你写封信。

 现在,已是‮夜午‬二时,我无法入睡。

 傍晚,我在餐厅车厢里吃了一餐不甚洁净的晚饭,用了一趟脏兮兮的厕所,觉得连自己的目光和呼吸都污浊不堪了。于是,就拼命喝咖啡清洗。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净)则无眠。只好醒着,很久没有发生失眠的情形了,看来睡眠是需要污浊的。正如同青草需要,使细胞充满水,所以只能在污泥之中;我需要睡眠,长长的死亡般的睡眠,所以很长时间以来我需要污浊。

 现在终于想“洁净”一下的时候,就不适应了。

 刚才,我一直躺在上铺上,打着手电读你的诗集,那一束黯淡的光线在你的游着灵魂的文字上跳跃,仿佛我的目光浏览着你的肌肤。

 ‮体身‬摇摇晃晃,手里举着一本诗,车窗外悬挂着光晕不清的月亮,你看,这个画面镜头多么像一个傻掉了的没长大的少女!七八年前的我就是这样。你真是一个魔鬼,令时光倒,让我回到了多年以前。我恐惧又为之所惑。

 其实,那种我称之为“灵魂”的东西,才是魔鬼,我惧怕的是它,多年来我躲避的也是它。因为它像一种大麻、一种病毒,会令人上瘾、侵蚀、掏空、死去。我‮体身‬里蕴含着丰富的这样一种容易被它所感染的因子,因而长期以来,我避之惟恐不及。在这个需要污浊才可以睡眠的地方,我不愿意再那样地生活,我不想再选择那样一种一睡就醒、一吃就、一动就累、一冷就烧(发烧)、一绷就裂、一紧就断、一活就够的惊觉脆弱的生命方式。我要让自己的肌充满弹,让目光适应各种明暗颜色,让皮肤穿梭在能冷能暖之间。清醒、机敏、圣洁、战斗都属于你的诗,而我需要睡眠,物质的可感的‮实真‬的切肤的睡眠。我不敢像你一样视灵魂重于体,视精神高于物质,我不敢那样放纵自己的幻想,我一直努力让自己细孔封闭,在人群里,在欢笑中,在各种菌体携带者之间,结结实实地顽顽韧韧地活着。

 但是,你和你的诗一起用力摇晃我。你那样的猛烈的摇晃,你要我睁开,从里到外地睁开。你住了我,我已被你“腐蚀”

 多少年的自我“抗拒”而“毁”于你这“一旦”

 现在,我多么地需要你!

 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告诉我!

 如果你那繁忙而洁净的圣手惜墨如金,不能写信给我的话,那不妨给我打电话。电话号码是:ⅹⅹⅹⅹⅹⅹⅹⅹ,城市区码是:ⅹⅹⅹ。

 等你音讯。

 维伊

 1996年9月15

 林子梵觉得被什么东西噎住了,是那种甜软的食物。有些东西吃的时候口感很好,但噎住的感觉非常糟糕。

 他沉默下来。

 十天过去。

 二十天过去。

 维伊的信如同泥牛入海。

 林子梵终于不敢拨通她的电话,不敢再‮实真‬地触碰到她的气息。

 如果她真有一位摆弄计算机的丈夫、一株拔的小白杨树在遥远的异邦等待着她,林子梵也许还会在某一天夜晚,夜的浓稠使得他的脚步倍感沉重,孤寂难耐,他从渐乏味的酒吧出来后,看到碎银子一般的月光斑斑驳驳地在他的脚前脚后跳,既美又伤感,既柔情又哀怨,他沿着阒静无人的马路走向夜的深处,借着昏暗的天色,他会把一封深思虑的便条似的短函扔进邮筒——那是一封没有署名的而且是说了所有的却又什么都没说的短函(诗人的林子梵毕竟在文字上训练有素),只是传递给维伊某种接通回应的信息,那字迹的笔画被他肌肤的渴念感染得呈现出一种‮硬坚‬金属的骨骼和品质,仿佛每一个字掉落到地上都会叮当作响。

 然而,现在,维伊的单身‮份身‬具有了某种可能,使得这一种轻松的关系含有了“高危”的特质,含有了某种承担,则是完全的不同了。

 惟有沉默,是最好的回复。

 林子梵的两条颀长的手臂空空地摇晃在夜里,他那棱棱角角的瘦身材在恍惚的路灯底下断断续续、隐隐约约,骨节优美得十分零落,十分飘逸,他的脚步很轻,很像一个神灵。

 他望着自己的犹如两截荒路一般的胳膊,猛地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背背包了。 N6zWW.cOM
上章 时间不逝,圆圈不圆 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