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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七章
  丁字街以西的砖塔胡同,通称“口袋底”是内城的一处窟。名气不如八大胡同之响,但狎客的身分大都比在八大胡同寻芳的来得尊贵。“澜公爷”固是豪客,但却不如“立大人”

 “立大人”就是慈禧太后面前的红人,工部侍郎立山。他亦是内务府的汉军,本姓杨,字豫甫,行四,所以人都管他叫“杨四爷”他当过内务府堂郎中,在修颐和园那几年,发了大财。起居豪奢,京中无人不知。据说他所蓄的朝珠有三百余挂之多,每天换一挂,可以终年不重复。走马章台,挥手千金,视为常事,‘澜公爷”的身分虽高,谈到头,可就相形见绌了。

 偏偏在口袋底他们所眷的是同一个人,这个来自天津杨柳青的名,叫做“绿云”载澜结识她在先,而立山后来居上。及至知道是“澜公爷”的相好,立山倒是有意退让,无奈绿云本人觉得此胜于彼。她所隶的那个“天喜班”则从掌班到伙计,更无不以立山为财神爷,如何肯容他跳槽?这天也是天喜班的掌班,派出几拨人去,在立山常到的几处“清小班”及饭馆中搜索,最后是在煤市的泰丰楼截住了立山,硬拦到口袋底。大烟到一半,听得外面在喊:“澜公爷到!”

 不由得有些着慌。

 “我躲一躲吧!”立山扔下烟想起身“面对面多不好意思?”

 “怕什么?”绿云将他一把推倒“等我去打发他走。”说完,扭着便往外走,顺手带上了房门。

 红姑娘都有几间屋子,绿云独占一个院子,南北屋共有六间之多。立山在北屋,载澜自然被让到南屋。两面的陈设差不多,但味道大不一样,北屋灯火辉煌,南屋则连取暖的火炉都是刚生起来的。载澜从心里冷到脸上,气非常难看。

 绿云见此光景,便回头骂人:“怎么回事?弄个冷炉子在这里!也没有人招呼。茶呢?都当澜公爷脾气好,就敢这么无礼,不是大年底下,看我不骂好听的。”

 听她这一番做作,载澜的脾气发不出,憋在心里更觉难受,冷冷地问道:“谁在那面屋子里?”

 “还有谁?是掌班的从泰丰楼把他去截了来的。”绿云叹口气“唉!掌班的也叫事不由己。”

 “什么为难的事?”

 绿云语不语地,然后很快地说:“没有什么!三爷你就别打听了。那里喝了酒来?”

 “我是从端王府逃席出来的。早知道…,嗐,别说了!”

 “又是什么不痛快?”

 “冰清鬼冷的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痛快得了吗?”

 “我不是在这儿陪你?”绿云一面说,一面将头扭了过去,坐在炕上,低着头,出拴在玉镯子上的小手绢在擦眼泪。

 “这就怪了!我又没有说你什么,你哭个什么劲?”

 “我也不是说三爷说了我什么,我觉得委屈,是自己心里难过。”

 说到这里,只见门帘掀处,前面一个伙计另捧着一具火焰熊熊的白泥炉子来替换,后面一个老妈端个托盘,上面是茶与果碟子。绿云便即起身,亲自摆好果碟,将茶捧给载澜,又端一张凳子摆在火炉旁边,拖着他换地方坐。

 这一来,载澜的气消了一大半,代之而起的是关切。拉着她的手问道:“你什么事不痛快?”

 “三爷,你别问行不行?”

 “为什么?”

 “何苦让你也不痛快。”

 这一说,载澜更要问了:“不要紧,你说罢!”

 绿云迟疑了好一会,自己又搬张凳子,挨着载澜坐下,一面拿火筷子拨火,一面用抑郁的声音说道:“快年三十了,铺子里的帐,还不知道怎么搪?”

 听得这话,载澜懊悔多此一问。不过,他也是有准备,从靴页子里掏出一叠银票来,绿云眼尖,看过去都是小数目,便不作声。

 “这里三百两银子,你先拿着花。”

 “不!三爷,你给得不少了!我不能拿。”

 “嫌少?”

 绿云不答,却又去掏手绢要擦眼泪。载澜颇为惶惑,怔怔地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三爷,”绿云委屈地说:“你总是不知道我的心。”

 “是啊!我实在有点猜不透。”载澜问道:“不是嫌少,你为什么不拿?”

 “好吧!我拿了就是。”

 等她伸手过去,载澜却又不给了,缩一缩手说:“一定有缘故,你说给我听听。”

 “我不能说,说了你更会误会。我又何苦一片好心,到头来自找没趣。”

 “这话更奇,简直猜不透。”

 “好罢,我就实说。三爷,我是在想,年底下你的花销大,不说别的,只进宫给老佛爷拜一趟年,多少太监伸着手等你?

 既然咱们好,我就不能不替你着想,你口口声声说我‘嫌少’,倒象我巴结你三爷,只是为了几个钱似的,那不屈了我的心?”

 话是好话,听入耳内,印入心中,却很不是滋味。堂堂天潢贵胄,近支宗亲,只为手头不宽,竟劳窑姐儿来替他打算!这话要传出去,还有什么脸见人?

 见他怔怔不语,绿云少不得还要想些话来说“这几天我总是在想,年底下你忙,我也忙,我也不是忙,得替掌班的想法子。班子里上下三十口人,铺子里有两三千银子的帐,不找个冤桶来垫底,年三十就过不去,只要一过去了,就该我乐两天了。过了‘破五’,你带我上西山,或是什么清静的地方住几天,就咱们两个,爱干什么干什么,那样子才有点意思。”说到这里,她的脸色又转为抑郁,幽幽地叹口气“这是我心里的话,只怕说了也是白说。”

 “怎么叫白说?”载澜很认真地“莫非你想逛一趟西山,我还会不带你去?”

 “那是过了年的话,眼前你就不肯体谅我,想想真灰心,白好了一场。”

 “我也不知道怎么才叫体谅你?人家占正屋,我在这里将就着,还怎么样。”

 “喏!你说这话,就是不体谅我。客人也有个先来后到,人家已经一脚踏了进来,难道我好撵他。而且,我也说过了,只为找个冤桶来垫底。你要是不愿意,我就不过去了,一直在这里陪你!”

 说到这样的话,载澜更发不出脾气。转念又想:原是来取乐的,何必生闲气?“君子报仇,三年不晚”立山总有犯在自己手里的时候,眼前且让他一步!

 于是他说:“我也不要你一直陪我,可也不能马上就放你走。只要他耗得住,就让他等着。我晚上还得上端王府有事,喝几杯酒就走。”

 “好!我去代他们。”

 出得南屋,绿云匆匆关照了一番随即溜回北屋。立山等得不耐要走了,绿云一见,便从老妈子手里夺过他的马褂,半真半假地说:“四爷,你是大忙人,难得逮住了,可不能放你走!澜公就要走了。他不知道你在这里,你一出去叫他撞见了,反倒不合适。”

 “不!”立山去夺自己的马褂“我真是有事。”

 “好!”绿云将手一松,一转身坐在椅子上生气“你要走了,从此就别来!”

 听这一说,立山也不知道她是真的生气,还是有意做作?僵在那里,进退两难。绿云却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走到他身边,温柔地卸下他刚套上身的马褂,推他到红木炕上坐下。

 “你可别偷偷儿溜走!等我一起来吃饭。”说完,扭头就走,掀门帘时又回眸一笑,方始钻了出去。

 回到南屋,杯盘初具,绿云亲自伺候,斟酒布菜,神态非常从容。这让载澜也感到轻松了,一连喝了两杯酒,兴致显得很好。

 “三爷,听说端王爷的大少爷要当皇上了。是不是?”

 “你听谁说的?”

 “都这么在说,要换皇上了。”绿云问道“倒是什么时候换啊?”

 “本来早就换了!”载澜觉得跟绿云说不清楚,就说清楚了,她也未必懂,所以叹口气说:“唉!别提了!总而言之,洋鬼子可恨,非杀不可!”

 “这又跟洋鬼子什么相干?”

 “你不明白!”载澜摇‮头摇‬,直着脖子灌了一杯酒。

 “其实,当皇上也不见得舒服。”绿云说道:“我听说皇上住的的方,连窗子纸都是破的,这个天气可怎么受得了?”

 “这话,”载澜很注意地问“你又是听谁说的?立山?”

 绿云心想,如果不承认,必惹他误会。刚刚拿他的躁脾气压下去,再一翻起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敷衍得他出门?倒不如大大方方跟他实说。

 “是啊!听他说,皇上的窗子纸破了,直往屋子里灌西北风,也没有人管。还是他带了人去糊好了的!”

 听到最后一句,载澜喜不可言,不自觉地又灌了一杯酒,放下杯子说了句:“痛快!”

 “痛快?”绿云愕然。

 载澜知道自己失态了,笑笑答说:“我是说这几杯酒喝得痛快!行了,你陪冤桶去吧!我可要走了。”

 “还早得很嘛!”

 “不,不!不早了。”载澜说道“等破五过了,我带你上西山。”

 “破五以前呢?就不来了?”

 “谁说的?大年初一就来开盘子。”

 “好!咱们可是一言为定。”绿云将他丢在桌上的一叠银票到他手里,用极低的声音说:“开盘子的时候给!给我做个面子。”

 “那么,”载澜问道“我在这里的帐呢?”

 “过了年再算。忙什么!”

 “也好!”载澜抓了几张票子回给绿云“这算是给你的岁钱。”

 “是罗!谢谢三爷的赏!”绿云笑着,袅袅婷婷地蹲‮身下‬去请了个安。

 载澜笑着在她脸上拧了一把,扬着脸大步出门,上路仍回端王府。

 客人大都散了,只有庄王还在。商议如何把义和团弄进京来,让“老佛爷”也知道那这么一班“扶清灭洋”的义民?正谈得起劲,载澜冲了进来,一进门便嚷:“好个杨四,简直要造反了!”

 “谁啊?”载漪问道:“你是说立山。”

 “不是这个兔崽子,还有谁?二哥,”载澜起劲地说:“你知道怎么回事?立山居然带着人到赢台,把载湉的窗子纸都糊好了!你看,这个小子混不混?”

 “慢着!是谁放他进瀛台的?”

 “谁知道?我看没有人敢放,是他自己闯了进去的。”

 “立山住的地方,跟‘北堂’紧挨着,”一向亦颇妒立山豪阔的庄王载勋,乘机落井下石“听说他跟洋鬼子常有往来。”

 立山住在西安门大街,靠近西苑的“三座门”外。那一带在明朝为大内的一部分,北面是武宗自封“总兵”军的内教场,南面由西安门往东,鳞次栉比地十座大库房,称为“西什库”然后是“酒醋局”就是立山的住宅,地名一仍其旧。西什库有座天主教堂,教会中称为“北堂”是主教的驻地,亦是京城各天主教堂中最大的一座。立山与北堂并无往来,但奴婢如云,免不了有信教的,也免不了有教士上门,所以载勋有此误会。

 载漪这一阵子越来越恨洋人,因而一听载勋的话,便即顿足说道:“好嘛,简直就是私通外国!可给他一个好看的。”

 第二天是除夕。立山一早进宫,心情闲豫。因为到了大年三十,宫内过年该办的事,早已办妥,王公百官,该送礼的,该送“节敬”的,亦都早就送出。这天不过照例到一到,在内务府朝房喝着茶,心里只在盘算,找那些“相公”到家玩个半天?

 盘算已定,正待起身离去,只见一个苏拉掀帘而入,神色匆遽地说:“立大人,请快上去吧!李总管在找。”

 “喔,”立山一面掏个小银链子递给苏拉,一面问道:“你把话说清楚,是老佛爷召见,还是李总管找我?”

 “李总管找,就是因为老佛爷召见。”

 “那就是了。你知道老佛爷这会儿在那儿?”

 “听说在宁寿宫。”

 这就更不必忙了,宁寿宫近在咫尺,立山从从容容地走了去,一进宫门,便有个李莲英左右的小太监了上来,匆匆说一句:“快点儿吧!老佛爷都等得不耐烦了。立大人,你老可当心一点儿,看样子老佛爷今儿要闹脾气。”

 进去一看,果然,慈禧太后的脸色阴沉沉地,一点都不象要过年的样子。立山亦不敢多看,跪倒碰头,口中说道:

 “奴才给老佛爷请安辞岁。”

 “你把头抬起来,我看看你。”

 立山一听这话,便知不妙,脾气是冲着自己来的,只好答声:“是!”硬着头皮将脸抬了起来。

 “我看你气不坏,该走运了!”

 这又是令人大惑不解的话,立山唯有这样答说:“全是老佛爷的恩典。”

 “我有什么恩典到你头上?”慈禧太后冷笑道:“哼!你巴结的好差使!”

 那桩差使巴结错了?立山一时无法细想,唯有连连碰头,说一句:“求老佛爷别动气!那件事办错了,奴才马上改。”

 “谁说你办错了?你办得好,我还得赏你一个差使,专管打扫瀛台。”

 听得这一说,立山恍然大悟,是为了带人替皇帝糊窗纸那件事。他很机警,自知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只举起双手,狠狠地打自己的脸,打一下,骂一句:“立山该死!”

 一连打了十几下,慈禧太后只不开口,立山这时才有些着急,这样子下去要打到什么时候?自己把一张脸打肿了,大年下又怎么见人?这样想着,随即给李莲英抛过去一个求援的眼色。

 就没有这个眼色,李莲英也要为他解围,但须先窥伺慈禧太后的神色,看她怒气稍解,方始喝道:“立山,滚出去!”

 听得一个“滚”字,触发了立山的灵机,果然就地一滚,就象戏中小猴子在孙悟空面前献技那样,滚完了还随势磕一个头,方始急急退出。

 慈禧太后忍不住破颜一笑,算是消了气了。而立山却垂头丧气,‮摸抚‬着‮辣火‬辣生疼的脸和手,只想找个地方躲一躲。

 就这时候,李莲英追了上来,轻声唤道:“四爷,上我屋里坐去。”

 立山求之不得,跟着李莲英进了屋,将一顶貂帽取下来往桌上一摆,苦笑着说:“你看,那里来的晦气。”

 “算了,算了!这还值得气成这个样子?”

 “我不气别的。自觉人缘不错,打你这儿起,上上下下都还有个照应,就算我那儿不周到,跟我挑明了说,我一定赔不是。大年三十的,何苦暗箭伤人?”

 李莲英知道他是疑心那个太监告的密,随即答道:“四爷,那你可是错怪了人了!我敢保,走得到老佛爷面前的人,没有一个人说过这话。”

 “那么,是老佛爷自己瞧见了?”

 李莲英笑了“这当然不是!”他停了一下说“四爷,我个底给你吧,今儿一早,端王来见过老佛爷了。”

 立山不知端王又何以知道糊窗纸这回事?出宫在车中细细思索,想起自己跟绿云谈过此事,于是一下子看透了底蕴,必是绿云嘴快,告诉了载澜,以致有此一场无妄之灾。

 “慢慢!”他掀开车帷吩咐:“到口袋底。”

 到口袋底自然是到天喜班,绿云喜孜孜地将他了进去,笑着说道:“红顶花翎地就来了!看样子天喜班要走运了!”

 听得“走运”二字,立山忍不住无名火发“走你娘的霉运!”骂完,将帽子取下来,重重地摔在桌上。

 “怎么啦?”绿云的脸色都变了,怯怯地问:“四爷,你干吗生这么大的气啊?”

 “我不气,我不气。”立山的神态忽又变得缓和了“我是给你送钱来。”

 说送钱来,不是拿她开心的假话,绿云向立山需索两千银子过年,他许了今天给她。此时从靴页取出一叠银票,了两张捏在手里,不即出,还有话说。

 “绿云,我问你,澜公爷给了你多少?”

 “他要给我三百银子,我没有要他的。”绿云老实答说。

 “为什么?”

 “我就是不愿要他的钱。”

 立山又问一句:“为什么?”

 “不愿意跟他落情。”绿云又说“至于他应该给的局帐,自有掌班跟他去要,反正我不使他一个钱。”

 “你要使谁的呢?”

 “那还用说吗?”绿云娇笑着,一只手搭在立山肩上,一只手便去接他的银票。

 立山拿她的手捏住“慢点,我会给你。”他了一张“恒”字号的两千银票,入她袖中,绿云便揿住了他的手,让他在她袖子里暖手。

 这是如愿以偿了,但她一双眼睛,还在瞟着他的另一张银票,看数目是一万银子,不由得纳闷,他又取出来这么一笔巨款干什么?

 “你取把剪子来!”

 “这,”绿云诧异“干什么?”

 “你取了剪子来,就知道了。”

 于是绿云便到梳妆台上去找剪刀,立山已将那张银票,一折再折,折成一长条夹在手指中,等从绿云手中接过剪刀“咔嚓”一声,将银票剪成两截,展开来一看,恰好在“即付库平纹银壹万两整”那一行字中剪断,成为左右两个半张。

 “这给你!”立山递了半张给她“如今这一个子儿不值,得两个半张凑在一起才管用。那一天,给你三百银子的那个人不再上你门了,我再给你另外半张。”

 白花花一万两库平纹银,可望而不可即,惹得绿云心里七上八下,地不安宁。想了一会,口说道:“四爷,你把我接回府里,不就一了百了啦吗?”

 立山有个宗旨,尽管路柳墙花,到处留情,决不采回去供养。当即笑道:“不行!我住的地方叫酒醋局,我太太是个头号的醋坛子。”

 绿云也约略知道立山的脾气,料知绝不可强求,便又说道:“我倒也不是贪图你那一万银子,咱们相识到现在,你四爷说什么,我没有不依的。既然你讨厌他,我不理他就是。”

 “那在你自己。不过,你可别给我得罪人。”

 “我知道。”

 “你未见得知道。”立山想了一下说“反正你少多嘴就是了。如今谣言满天飞,多句嘴就会惹是非。而且不惹则已,一惹必是极大的麻烦。到时候我救不了你,你可别怨我。”

 立山说话,一向带着笑容,至少也是平平静静的,即使刚才骂她“走你娘的霉运”也只是话难听,脸色并不难看。唯独说这番话,是一种严重警告的神态,因而将绿云吓得脸都黄了。

 “四爷,你倒是说的什么呀!怪吓人的。”

 “大年三十的,我吓你干什么?”立山站起身来“你叫人把我的衣包拿来。”

 稍微有点身分的京官,出门必有跟班随带衣包,主人如果穿的是官服,衣包中必是便衣,或者虽为便衣,但天时靡常,寒温不定,亦须视时令另带增添替换的衣服。但绿云却认为立山不须用随带的衣包,原有便衣留在她那里。

 “来吧!”她帮他将朝珠褪了下来,接着去补褂,一面服侍,一面说道:“你还有件狐嵌袍子在这里。”

 “是吗?我倒记不得了!”

 确有件枣红缎子面的狐嵌皮袍,还有件貂皮马褂,只是少一顶帽子“好在屋子不冷,”绿云说道:“暂时可以不戴!”

 “不,我马上要走了。”

 绿云颇为意外“怎么要走了呢?”她问。

 “今儿什么日子?我还不回家。”

 这一说,绿云不能再留他了。唤进他的跟班来,还从衣包中取了顶“两块瓦”的水獭皮帽子,亲手替他戴上。握着他的手问道:“明天要不要我到府里去拜年?”

 “你这话问得怪。”立山答说“那是你的事!你愿意来就来,你不愿来我也不怪你。”

 “我怎么不愿意?只为…,”绿云轻声说道“你说四是个头号醋坛子,我怕去了碰一鼻子灰。大年初一,那多没趣?”

 听这话,立山有些不悦,原来绿云只为她自己怕讨没趣!如果说,她怕她去了“四”会跟他打饥荒,那是为他设想,同样的一句话,说法不同,情意也就大有浓淡之分了。

 因此,他连答她一句话都懒得说,鼻子里哼了一下,似笑非笑地出了房门。绿云赶来相送,怎奈他的步子快,等她走到门口,他已经上车了。

 “四爷,四爷!”

 这时候再喊就嫌晚了!立山喝一声:“走!”霎时间就出了口袋底。

 可是,他不愿回家。回家也没事,过年的琐碎杂务,用不着他料理,只有些告帮的人上门,愁眉苦脸的,看着也不舒服。

 只是不回家又到那里去呢?

 这样想着,发觉车子已折而向北,是朝回家的路走。便即喊道:“停!停!”

 车子慢了下来,跨辕的跟班侧身向里,掀开车帷,等他发话。立山只吩咐向南走。

 向南便是出宣武门到外城,跟班的告诉车仗,只往“八大胡同”就是。这样一直出了城门,立山才打定主意,隔着车帷,大声说道:“宏兴店!”

 宏兴店在杨梅竹斜街,跟班的知道主人要去访的是个“状元夫人”

 “状元夫人”是个出过洋的名,本名曹梦兰,改名傅钰莲,重堕风尘,花名“赛金花”“状元夫人”虽是自高身价的标榜,但也不是全无来历,她的状元夫婿,就是烟台负情的洪钧。

 洪钧对于声之道,另有一种看法。他认为晚年纳妾,有名无实,是件愚不可及的事,因此“以晚年之事,而在中年行之”光绪初年当湖北学政时,便托至好物妾侍,最后选中了一个苏州山塘的雏曹梦兰。

 到了光绪七年,洪钧因为老母多病,奏乞“终养”不久丁忧,服满起复,仍旧当他的内阁学士。其时他的西北舆地之学,已很有成就,颇得李鸿章的赏识,保他充任出使俄、德、奥、比四国。洪夫人惮于远行,兼以听说要跟“红眉毛、绿眼睛”的“洋鬼子”周旋,一想起来就会心悸,因而叫曹梦兰“服侍了老爷去”只是西洋一夫一,并无妾侍之说,所以权假诰命,曹梦兰亦居然“公使夫人”了。

 洪钧从光绪十三年起到十六年,前后在国外四年。这四年之中的曹梦兰,有罕有的荣遇,亦有颇招物议的丑闻,洪钧都忍气声,饮恨在心。不想,回国以后,在宦途上又几乎栽了个大跟斗,事起于一张“中俄界图”

 在‮疆新‬伊黎之西,科布多之南的帕米尔一带,中俄的疆界,久不分明。洪钧讲西北舆地之学,最感困扰的就是这一块地方,不能言其究竟。出使俄国时,有人拿来一张中俄接壤之区的地图,山川道路,条列分明,洪钧大喜,出了重价买下来,译成中文,呈送总理衙门。朝中办洋务的大员亦很高兴,以为从此中俄涉得有凭借,不至于象过去那样漫无指归了。

 及至洪钧回国,派任总理大臣,与张荫桓同事。有一天英国公使忽然到总理衙门来质问,中国何以割地数百里与俄国?当事者愕然不知所答。而英国公使所以有此质问,则以俄国想经由帕米尔南窥印度,与英国发生了利害冲突。如果帕米尔仍属中国,形成缓冲,俄国就不可能有此南侵的便利了。

 等到查明原因,当然要向俄国提出抗议。不料俄国公使取出一张地图来,说这是中国自己所制的“中俄界图”帕米尔本为俄国疆界。这时洪钧才知道上了大当,而俄国公使所持有的那张地图,据说就是张荫桓所供给。作用就在借刀杀人。亏得那时翁同龢以帝师之尊,隐握政柄,念在同乡份上,极力为之弥。洪钧虽未得到任何处分,但这口气始终堵在中,兼以房帏之丑,无可奈何,终于郁郁以终了。

 洪钧一死,曹梦兰下堂复出,在‮海上‬高张帜,打出“状元夫人”的招牌,立刻轰动了十里洋场。

 但是,曹梦兰虽在勾栏,却非卖笑,如果是她看不上眼的,那怕如“王公子”一般“三百两银子吃杯香茶就动身”亦难邀她一盼,若是心所许,那就不但朝朝暮暮为入幕之宾“倒贴”亦所不吝。就这样,不过三年工夫,她从洪家分得的两万现银子,挥霍得一干二净,手里还有些首饰,是装点场面必不可少的,再不能倒贴给“吃拖鞋饭”的小白脸了!于是听从最好的一个手帕,‮海上‬“长三”中号称“四大金刚”之一的金小宝的劝告,决定“开码头”

 南葩北植,首先驻足天津,改了个北方味道的花名“赛金花”秋娘老去,冶入骨,在天津很大红大紫了一阵。可是,赛金花意有不足,总觉得既然北上,总得在九陌红尘的天子脚下闯个“万儿”出来,才够味道。因而带着假母与一个老妈子由天津进京,暂借杨梅竹斜街的宏兴店作为香巢。

 这是在胡同里的“清小班”与袋底旧式娼寮之外,别树一帜,仿佛北道上娼的做法。京中的豪客不惯于这一套,因而门庭冷落,开销贴得不少。赛金‮心花‬中盘算,得借个因由,才能拿“赛金花”三个字传出去。有个‮海上‬流行的办法,不妨一试。

 原来‮海上‬的风气,名之成名,以勾搭名伶为终南捷径,每天包一个包厢,最好是靠下场门的“末包”其次是“九龙口”上面的“头包”到得所将上场时,盛妆往包厢中一坐,一身耀眼的珠光宝气,惹得全场侧目。“捧角”的规矩,早到不妨,但所捧的角色的戏一完,即刻就得离座,所以谁是谁的相好,一望而知,不消半个月的工夫,名之名就借名伶之名很快地传出去了。

 不过,京城里戏园与戏班子,都跟‮海上‬不同,难以如法炮制,只能略师其意,变通‮理办‬。计算已定,唤宏兴店的伙计刘秃子取张局票来,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字:

 “英秀堂谭鑫培”下面自称“曹老爷”

 “什么?赛姑娘,你还叫条子吗?”

 “怎么着?”赛金花反问:“我曹老爷爱这个调调儿,不行吗?”

 “行,行!”刘秃子知道赛金花脾气大,嘴上厉害,不敢惹她,敷衍着扭头就走。

 “慢点,刘秃子!”赛金花喊住他说“以后别管我叫赛姑娘。难道我不是女的,赛似一个姑娘?”

 “那么,管姑娘叫什么呢?”

 “叫赛二爷好了。”

 “是!赛二爷!”

 “小叫天”谭鑫培托故不至,又叫“老乡亲”孙菊仙,回报是:“不出这种条子。”这下,赛金花不能不找刘秃子商量了。

 “赛二爷,你叫条子干什么?”

 赛金花不便明言,是要借“条子”的光,只说:“闷得慌,找个人来聊聊。”

 “原来赛二爷是想找个人消遣。那好办!我给你老保荐一位好不好?”

 赛金花无可无不可地问道:“谁啊?”

 “福寿班的掌班,余老板。”

 此人也是“内廷供奉”的名伶之一,名叫余润卿,号玉琴,小名庄儿,本工武旦,兼唱花旦。赛金花当然亦知其名,点点头说:“叫来看看!”

 “包你老中意。”刘秃子说“这余老板一身好功夫,一杆梨花耍得风雨不透,可真够瞧的!”

 一面说,一面笑着走了。到柜房上写好局票,派人送到韩家潭福寿班的“大下处”余庄儿一看具名“曹老爷”茫然不复省忆,问宏兴店的伙计:“这曹老爷干什么的?”

 宏兴店的伙计,为了赛金花叫条子,已经跑了三趟了,如果这一次再落空,还得跑第四趟,所以有意骗他一骗:“是山东来的粮道,阔极了!脾气也好。余老板,你这就请吧!”

 大年三十,班子里还有许多杂务要他料理,实在不想出这个局。无奈来人一再催促,路又不远,心想去打个转也不费什么工夫。果然是个“阔老斗”便邀了来过年,弄他个一两千银子,岂不甚妙?

 这样一想,便兴致地换了衣服,出门上车,由樱桃街穿过去,很快地到了宏兴店。

 “有位曹老爷住在那儿?”

 “来,来!余老板,”这回是刘秃子招呼“跟我来。”

 进了赛金花所住的那座院子,他指一指北屋,转身而去。

 余庄儿穿过天井,上了台阶,照例咳嗽一声,然后径自推门而入。北屋是里外两间,外间客座,里间卧室,从棉门帘中透出阵阵鸦片烟味,不用说“曹老爷”是在里面等。

 等一掀门帘,余庄儿愣住了。那里有什么曹老爷,是个三十左右的妇躺在烟盘旁边。莫非是走错地方了?这样想着,赶紧将跨进去的一条腿又缩了回来。

 “玉琴,干吗走呀?过来!”

 这让余庄儿更为困惑,站住‮子身‬问道:“这是曹老爷的屋子?”

 “是啊!”“请问,曹老爷呢?”

 赛金花格格地笑了,笑停了说:“我就是曹老爷。怎么着,你没有想到吧?”

 余庄儿不答,踌躇了一会,决定留下来。为的是好奇,先要弄清楚这位“曹老爷”是何身分,再要看这位“曹老爷”拿自己怎么样?

 于是,他笑一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真的管你叫曹老爷?”他问。

 “店里叫我赛二爷。我本名叫梦兰,你就叫我名字好了。”

 一说曹梦兰,余庄儿想起来了,失声说道:

 “原来是状元夫人!”

 赛金花笑笑不答,指一指烟盘对面说:“来,躺着!替我烧一口。”

 “相公”伺候“老斗”烧烟泡是份内之事。余庄儿心里很不情愿,故意拿北方“优不狎娼”的规矩作借口,歉然笑道:“赛二爷,我们的行规,可不兴这个!”

 赛金花一听就明白了,他是故意倒过来说,心中冷笑:你别昏头!你当你自己是嫖客?这样想着,便随手拉开梳妆台,两指拈起一张二十两的银票,递了过去。

 “你这是…?”余庄儿愕然。

 赛金花斜睨微笑“叫条子不就得开销吗?”她说。

 这是很不客气的话。但余庄儿不敢驳她,京里优不如。道光以前,相公见了女,得请安叫“姑姑”如今的规矩虽不似前,但果然认起真来,余庄儿在理上要输。而况,赛金花此刻又是以“曹老爷”的身分叫条子,情况更自不同。余庄儿无奈,只好道谢接下。

 一接了银票,便得照伺候老斗的例规行事。余庄儿袍上炕,拈起标签子,烧好一个“黄、松、高”的烟泡,装上烟斗,然后从袖子里出一块雪白的纺绸手绢,抖开了擦一擦烟嘴,才将烟隔着灯递到赛金花边。

 赛金花并没有瘾,备着烟盘只为待客方便,就是要余庄儿打烟,亦不过借故安排一个同卧并首的机会。因此,几筒烟一口都没有下肚,得满屋子烟雾腾腾,却将余庄儿的瘾头勾了起来。

 “你真是糟蹋粮食!”他笑着说。

 “原是着好玩!”赛金花问:“你呢?”

 “我是烟嗓。”

 “那,你!”

 余庄儿巴不得这一句。用极干净俐落的手法,一连了八筒,不好意思再了。

 “你说你是烟嗓,这会过足了瘾,唱一段我听,行不行?”

 “怎么不行?不过,没有弦子,干唱也不好听。”

 “那就小嗓子哼一段。”

 余庄儿想了一下说:“我来一段‘醉酒’。这出戏与众不同,调门要低才够味。”

 哼了两句,发了戏瘾,余庄儿起身一面唱,一面做身段。一双眼似张似闭,飘来飘去,刻尽醉酒杨妃的心,将赛金花勾得有些失魂落魄了。

 看看是时候了,余庄儿一个反身衔杯的身段,从背后弯过去“噗”地一口吹灭了烟灯。

 从这天起,赛金花跟余庄儿两三天就得会一次面,每会必得关上好半天的房门。日子一久,梨园中谁都知道,余庄儿做了“状元夫人”的面首了。

 赛金花一半是喜爱余庄儿矫捷的武旦身段,一半也是有意笼络,赔‮子身‬、赔工夫之外,还赔上了好些银子。于是余庄儿死心塌地,为她逢人揄扬,其中有两个他的老斗,被说动了心,都愿一亲芳泽。一个与他同姓,名叫余诚格,安徽望江县人,光绪十五年己丑的翰林,开坊补山东道监察御史才两年,已经参了好些人。御史除了“弹举官、敷陈治道”的本职以外,各道有不同的职掌,山东道“稽察刑部、太医院、总督河道、催比五城命盗案牍缉捕之事”正管着地方治安,所以不但刑部、神机营、步军统领衙门、大兴,宛平两县,以及五城兵马司要买他的帐,连地面上权威赫赫的巡城御史,亦不能不礼让他三分。因此,八大胡同与所有的戏馆、酒楼、旅店,提起“余都老爷”无不畏惮。

 再有一个就是立山。他跟余诚格是所谓“水陆并行”的嫖友,不过平时各挑相好,互不侵犯,这回却走到一条道儿上来了。当然,在宏兴店的余诚格之与立山,犹如在口袋底的载澜之与立山。不过,赛金花的手腕虽不逊于绿云,无奈筑在宏兴店的香巢不如绿云那里宽敞,因此,常有不期而遇的时候。好在,彼此都不愿得罪对方,望影相避,还不致出现过于尴尬的场面。

 这天是余诚格先到。大年三十并无访的兴致,是特为躲债来的,不过既然来了,少不得温存一番。那知就在这时候,立山撞了来,赛金花的假母曹大娘赶紧将他在外间拦住。

 见此光景,立山心里就很不舒服,气冲冲地问道:“谁在里面?”

 “还不是你老的朋友,余都老爷!”曹大娘低声说道:“立大人,因为是你老的好朋友,所以我们姑娘…。”

 一语未毕,立山发了旗人的“骠劲”一拍桌子骂道:“什么混帐王八蛋的狗朋友!大青白就堂而皇之地来割朋友的靴子!有这个情理没有?”

 曹大娘想不到他发这么大的脾气,急忙又陪着笑脸说:“只因你老是客,不比余都老爷不常来,所以请你老回避他一会,时候还早,回头再请过来。若说余老要割靴子,你老想,我们姑娘肯吗?”

 激动的立山,心浮气,听得上半段话,已忍不住盛怒,根本就不会再听下半段,当时跳了起来,戟指顿足地大骂:“死没良心的‮子婊‬!看我拿片子叫坊官把你们这伙轰出去,不准在京里住!真是好没良心的王八蛋!”

 这一下不但曹大娘,连刘秃子都吓坏了,却又不敢上前去劝,只听立山一个人敲台拍凳地大发脾气。最后,里间门帘一掀,赛金花衣衫整齐地出现了。

 “过年了,干吗生这么大的气?”她将立山两只衣袖按住“气出病来,不是叫人干着急!”

 “哼!”立山冷笑一声,将脸扭了过去。

 “如果我知道你这么爱生气,早就不理他了!你倒想,他那一点及得上你,那一点叫人看得上眼?我为什么要理他?无非,第一、是你的朋友;第二、今天情形又不同。”

 赛金花一面说,一面观察立山的脸色,看说到这里,他的眼睛一动,脸微微往回一摆,是“倒要听听怎么个不同”的神气,便知自己的话说对了,正不妨装个好人。

 “也可怜!”她用同情的语气说“看样子,他是躲债来了。躲债躲到我这里,大概也是无路可走了。我只好陪他聊聊,谈点儿西洋的风景,替他解解闷。人都有个僵在那里动弹不得的时候,你让一步,我自然会想法子叫他走路,这个扣儿不就解开了?”

 立山想想,自己鲁莽了些。口中虽不便认错,脸色却已大为缓和,正在想“找辙儿”说几句自己落篷的话,只听里间“呛啷啷”一声暴响,不由得愣住了!

 赛金花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急急忙忙又去安抚里面。掀帘一看,炕前砸碎了一个茶碗,炕上余都老爷直地躺着,本来大烟得发青的脸色,越发可怕。此时曹大娘与刘秃子亦赶了进来,见此光景,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弯下,去捡地上的碎瓷片。

 余诚格就似放了一枚单响的冲天炮,声势惊人却无以为继。既发不出脾气,亦不能评什么理,这样子装死相给人看,无非落个笑柄,未免窝囊。想到这里,觉得片刻不可留,一骨碌爬了起来,抢起帽子往头上一套,一溜歪斜地冲了出去。

 谁知掀开帘子,便跟人撞了个满怀。原来立山疑心余诚格摔茶碗是跟他发脾气,正走到门边,拿耳朵贴在板壁上听,防不到余诚格会冲了出来,真是冤家路狭了。

 当时还是立山机警“我知道你老哥在这里!”他说“特地过来奉候。”

 余诚格看了他一眼,一语不发,直往外走,到了柜房前面,才想起该发发威,才能找回面子,于是一路走,一路骂:

 “好大胆子的东西!竟敢窝娼,大概不想过年了!”

 掌柜的大吃一惊。余都老爷的苦头,虽未吃过,却曾听过,路过南城兵马司,跟所谓“坊官”的兵马司正副指挥打句官腔:“宏兴店窝娼,你们怎么不管?”立刻便有极大的麻烦。

 好得余都老爷发脾气走了,立大人还在。掌柜赶到后面,一进赛金花的屋子,便向立山跪下,口中说道:“求立大人保全,赏碗饭吃!”

 “怎么回事?”

 “余都老爷临上车发话,要叫坊官来封店,另外还要办罪。”

 “办罪!”立山问道:“什么罪?”

 掌柜的看了赛金花一眼,吐吐地答说:“反正总不是什么好听的罪名。”

 这一说立山明白了,心里相当着急。宏兴店跟赛金花有麻烦,自己就不得身,除夕祭祖只怕都要耽误了!

 心里着急,口头却毫不在乎“有我,你放心!”立山念头一转,想起一个人,顿时愁怀大放“套我的车,把余庄儿接来。”

 掌柜的奉命唯谨,亲自跨辕,坐着立山的车去接余庄儿。归途中将立、余二人争风吃醋,殃及池鱼的情事,约略说了一遍。余庄儿见是自己惹出来的祸,更怕连带受累,不敢不用心,一路上默默盘算,打好了一个主意,所以到得宏兴店见立山时,神态相当从容。

 “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他说“不要紧!大不了晦气几百银子。”

 “是啊!”赛金花嘴“老余这个年过不去,有人送他几百银子,只怕磕头都肯。”

 “你也别看得那么容易。这班都老爷真叫是茅房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立山吩咐:“取个红封套来!”

 等取来笔砚红封套,立山亲笔写了“节敬”二字,然后又取一张四百两的银票,入封袋,递了给余庄儿。

 “老余住后孙公园安徽会馆,近得很,我去去就来。”

 由杨梅竹斜街转樱桃斜街,快到尽头,折往正西,就是后孙公园。余诚格所住的安徽会馆,余庄儿是来惯的,一下车便由夹弄走到底,只见院子里站了好些人,都是买卖人打扮,左臂夹个布包,右手打个未点蜡烛的灯笼,是年三十预备彻夜讨帐的样子。

 再往里看,廊沿上听差跟车伕相对发愣,一见余庄儿不约而同地了上来。听差努一努嘴,又使个眼色,意思是余诚格在屋子里,可别声张!

 余庄儿点点头,轻声问道:“一共该多少帐?”

 “总有七八百。至少也得有一半,才能打发得了这批讨债鬼。”

 “不要紧!你告诉他们回头准有。先去了别家再来,不肯走要坐等的,到门外去等,这么挤在院子里不象样!”

 听差知道来了救星,欣然应诺,自去铺排。余庄儿便上阶推门,由堂屋转往西间卧室,向里望去,但见余诚格正伏案振笔,专心一致地不知在写些什么?

 余庄儿悄悄掩到他背后,探头一看,白折子上写的是:“山东道监察御史臣余诚格跪奏,为大臣品格卑污,行止不端,请立赐罢斥,恭折仰祈圣鉴事,窃查户部左侍郎,总管内务大臣立山…。”

 看到这里,他一伸手就把白折子抢到手里。余诚格大吃一惊,急急回头看时,只见余庄儿似笑非笑地瞅着他说:“这是干吗呀!都是好朋友,你真的好意思参人家?”

 余诚格定定神,意会到了是怎么回事。冷笑一声说道:“哼!你用不着来替人家做说客。别样事能依你,这件事断断不依!好立山,王八蛋,我参定了他了!”说着跺一跺脚,”一过了破五,我就递折子!”

 余庄儿又笑了“你老的火气真大!”他说“大概心境不大好。”

 “对!我的心境不好。债主临门,一来一大群,我的心境怎么好得了?”

 “原来是为这个呀!”余庄儿走过去揭开白洋布窗帘“你老倒看看。”

 余诚格从纸糊窗子中间嵌着的一方玻璃望出去,院子里空宕宕地,只影俱无,不由得愣住了。

 “那,那些要帐的呢?”

 “要帐的怕你余都老爷发脾气,全吓跑了!”余庄儿毫无表情地说。

 这是所谓“损”但余诚格不怒而喜,在余庄儿脸上拧了一把,随即往外就走。

 “上那儿去?”余庄儿一把拉住他。

 “我去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别问了!我来告诉你。你先替我坐下。”他把余诚格揿坐在原位,自己拖张凳子在对面坐下,却不言语,只怔怔地瞅着他。

 “你看什么?”余诚格摸着自己的脸问。

 “余都老爷啊余都老爷,怪不得大家都怕了你们,凡事只讲呕气,不讲情理。人家倒是一番好意,怕你过年过不去,知道你在宏兴店,特为亲自来送节敬。谁知道你狗咬吕宾,不识好人心!”

 “节敬”二字入耳,余诚格的眼睛一亮。不过,那是未摔茶杯以前的话,如今又不知如何?且等一等再说。

 等的当然是节敬,余庄儿急于回去复了命,好回家过年,无心呕他,便将红封套取了出来,一面递,一面说:“立四爷总算是够朋友的,特为叫我送了来。不过,余都老爷,如今我倒有点儿顾虑,你老可别害我!”

 “害你?”余诚格茫然不解“怎么叫害你?”

 “节敬四百两是我送来,是你亲收,没有第二个看见。你收是收了,过了破五,递折子参人家,立四爷不会疑心你余都老爷不顾朋友的情,只当我没了送你的节敬。那一来,不是害了我?”

 “笑话!”余诚格双手笼在袖中,意态悠闲地说“我跟他的情,就算他对不起我,我好意思动他的手?”说到这里,突然想起,很快地伸手出来,一把夺过一直提在余庄儿手中的参立山的折稿,笑笑说道:“我也是坐困愁城,无聊,随便写着解闷的,你可别告诉他!”

 “我告诉他干什么?”余庄儿这时才将红封套到他手里,站起身来说:“你打发要帐的去吧!他们回头还会来,我可要回家了。”

 “慢点!”余诚格踌躇了一下说“立四总算够朋友,我亦该有点表示吧!你倒替我想想看。”

 “那好办,一过了破五,你在我那儿请他喝顿酒就是。”

 “对,对!准定这么办。你先替我约一约他,初七晚上,在你那儿叙一叙。”

 第二天便是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元旦。余诚格特意到立山府上去拜年。主人宫里有差使,不曾回家。余诚格留下一封柬帖,约立山正月初七在余庄儿的下处小酌。

 到了那天,做主人的午饭以前就到了韩家潭余庄儿的下处,不道立山比他到得还早,正在堂屋中做庄推牌九。一见余诚格,放下卷了起来的雪白纺绸的袖头,拱拱手说:“恭喜!

 恭喜!”

 “恭喜!恭喜!”余诚格说:“那天我到府上拜年去了。”

 “我知道,失。”

 “有话回头再说!”站在左上角替庄家“开配”的余庄儿推一推下门的一个孩子“起来!让余老爷坐。”

 余诚格亦好此道,欣然落坐,看一看台面说:“怎么?还用筹码?”

 “筹码是立四爷发的,白送,每人十两银子,赢了照兑,输了怨自己运气不好。哄孩子的玩意!”

 “那我呢?”

 “你要是小…,”立山本来想开玩笑,说“你要是小兔子,也给十两。”话到口边,想起过年第一次见面,出此恶谑,大非所宜,因而改口说道:“你要是小孩子,我当然也给十两。

 不过,老余,你不好意思吧?”

 “只要赢钱,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罢、罢,我不要你的十两银子,可也不赌筹码?‘春天不问路’,我就赌这么一下!”

 说着从身上掏出一把票子,往面前一摆。

 “老余!我劝你押上门,上门活!”

 “不见得!怎么叫‘活’呢?”

 “你不信,我跟你另外赌。”

 “好吧!你移上门,我再移下门。”

 “好了!好了!”余庄儿急忙阻止“就来回倒这么一下好了。不然帐算不清楚。”

 余庄儿是为立山设想,因为明知余诚格罄其所有,都在桌子上,如果额外再赌,输了还不是哈哈一笑,说一句“回头再算。”可是他如果赢了,立山却得照付,岂不太冤?

 立山是有名的赌客,当然知道他的用意。只是他另有打算,不便说破。当即撒出骰子去,一个四一个五,是“九自手”怕余庄儿手快会翻他的牌,赶紧拿第一副抢在手里。

 翻开牌来,上门九点,天门八点。下门是余诚格抓牌,扣着一摸,两点一个地,心中便是一喜,再一摸,了气,翻开一看是张红九,只有一点。

 “你看,”余诚格心冷而嘴硬“摆着是‘下活’的架子,偏说‘上活’!庄家要统赔了。”

 立山微笑不答,也象余诚格那样扣着摸点子,一张和牌,一张“板凳”是个八点,赔上门,吃下门。这一把,余诚格输了面前的注码,另外还要赔个双份。

 这把牌出入很大,所以都好奇地盼望着庄家揭牌。尤其是余诚格,深悔鲁莽,面前的百把银子,十之八九保不住了,只怕庄家翻出来的点子不大不小,吃了下门赔上门,如何得了?想到这里,满心烦躁,将头上的一顶皮帽子往后一推,脑门上冒热气了。

 立山却偏不翻牌,只说:“开配的,把余老爷的注码数一数!”

 于是余庄儿将糟糟的一堆银票理齐,点一点数,共计九十八两银子。立山笑笑,把自己的那两张推出去,稀哩哗啦一搅和,打开面前的护书,随便了一叠银票,扔向余庄儿。

 这不用说是统赔。余庄儿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摆在下门,找回二两,同时代:“统吃统赔,移注码不赌输赢。”

 “不错,不错!”余诚格喜出望外地说“想不到庄家拿了副别十。”

 余庄儿已经料透了,立山是有意如此,深怕余诚格不知情,特意点他一句:“我想是一张人牌一个钉,人钉一正输你老的地九一。四爷,我猜得对不对?”

 “差不多!”

 这一问一答,余诚格当然明白了,钉子就在上门,配上长三成为钉长九,那里还有第二张钉子?不过心里见情,不便明言,而再赌下去就没意思了!

 “大家分红!”他取一张十两的银票,交给余庄儿,接着向立山说道:“先吃午饭吧!”

 “我倒不饿。不过可以陪你喝酒,还有些话跟你说。”

 听得他们这么说,余庄儿便叫收拾赌桌,在堂屋里摆饭,同时先请主客一人到他的“书房”里去坐。

 “豫甫,”余诚格问道“你说有话跟我说?”

 “不忙!”

 余诚格已听出来,立山是有求于他,为了表示自己亦很懂情,便以急人之急的神态说道:“不!有什么事要我办,先告诉了我。办完正事,才能开怀畅饮。”

 感于余诚格的诚意,立山便拖张骨牌凳坐近他身边说道:“提起也是笑话!为了口袋底的绿云,澜公跟我较上劲了!他是大阿哥的胞叔,自觉身分已非昔比。我呢,实在不愿意找麻烦。不过,亦不能不防。寿平,到那节骨眼儿上,你得助我一臂之力。”

 “那还用说!”余诚格答道“你说吧!该怎么替你卖力气?”

 “言重、言重,感激不尽!”立山握着他的手臂说“你听我招呼。到时候作兴要请你动手参他一家伙,杀杀他的风景。”

 “那容易!请吧,”余诚格说“喝着酒再说。”

 余诚格将抨击亲贵这件事,看得轻而易举,立山当然不便再往下谈。而且此时也不宜深谈此事,喝着酒只谈犬马声

 谈到宫里天天传戏,余诚格突然低声问道:“豫甫,开年以来,你见了皇上没有?”

 “怎么没有见着?今儿还见来的。寿平,”立山反问一句:

 “你怎么想出这么句话来问。必有缘故吧?”

 “我是听了一件新闻,几百年不遇的奇闻。”

 一听这话,余庄儿自然注意,连在一旁伺候的丫头小厮,也都走近来听。可是,余诚格只翻着眼,不开口了。

 “怎么回事?”立山问。

 “这件奇闻,不好说。”

 于是余庄儿立即起身,一面大声吆喝着:“去、去!都出去。躲远一点儿。”

 “你不要紧!”余诚格一把拉住他。

 等余庄儿坐下,闲人走远,余诚格才谈那件来自湖北的奇闻。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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